其他
那个落魄的画家,用电流画了幅《星月夜》 | 科幻小说
全文约18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二阿蒙完成了今日第三次潜水,吃力地游上塞纳河岸,解开腰上粗麻绳,高举一双旧皮鞋,兴奋不已——鞋子左脚是浅褐色牛津款,鞋尖有一圈布洛克雕花,右脚是黑色光面德比款,鞋带是深棕色,可能是后配的——两只皮鞋尺码一致,皮面筋底,毫无破损,堪称完美!众所周知,关于时尚和美巴黎自有定义,具体到服饰就是——不等穿坏就扔掉的衣服才有机会成为时装。当下流行什么,你必须马上换什么,只要将过时垃圾统统扔进塞纳河即可。注意,千万不要因为衣物不耐磨、易褪色,或者洗一水就缩得无影无踪而抱怨,后果很遭心——香榭丽舍大道上一家名叫“爱牛氏”的奢侈老店曾推出一款皮鞋,价值一百法郎,相当于普通平民两年的收入,然而穿一次掉底,穿两次就融化一半!有人不明就里愤怒退换,却被店员狠狠羞辱一番并推出门外——对不起,我们的设计师从未考虑过皮鞋需要走路这个低级需求,同时秉持“爱牛”的环保理念,整鞋均采用一次性可再回收牛皮纸制作,您该不会穿它走路了吧?天啊!竟然还穿了两次!店员捂脸做出一副受惊要晕倒的样子。这就是巴黎,一个永恒流动的时尚之都!不参与流动的人或物,都要被投进塞纳河!“早上好,阿蒙!捞垃圾呐?”园丁大叔汉克立在河对岸冬青树前一架木梯上,朝阿蒙大力挥舞巨型剪刀,打起招呼。他身着常见的灰绒长裤,胸前系着水牛皮围兜,身上却披着传统荷兰亚麻短褂,不伦不类的混搭坐实了平民身份,没错,他是一名来自荷兰的破产的艺术交易商,也是为数不多跟阿蒙谈得来的人。“这是优质皮鞋,不是垃圾,”阿蒙使劲把鞋往脚上套,自信补充道,“塞纳河下的巴黎比河上面的这个好多了——好东西总被扔掉,留在手上的才都是垃圾。”“那倒是。”汉克捋了捋花白络腮胡,羡慕地盯着皮鞋。他当然懂,塞纳河是一道天赐滤网,筛选优劣品的眼光比巴黎人强得多——常年沉积在河底的都是好货,而牛皮纸质地的名牌货早化得无影无踪了。他顿了顿,又问道,“听说你是个画家?市面上怎么没见你的画?”“曾经是一个快饿死的画家。一幅画也没卖出过。”阿蒙严谨地补充上定状语,纠正了动词时态,并纠正了“画”这个词的阴阳性——荷兰人的法语可真差!噗嗤,他终于套上了有些泡胀变形的皮鞋,原地转了一圈,非常满意,“三十二岁,终于做到自食其力。说起来还要多亏那晚……咦?胶底歪了!”阿蒙脱下右脚黑皮鞋,拎在手上,啧啧咂嘴,“打磨一下。”他从垃圾里翻出半块硬质棕榈地毯,使劲摩擦鞋底。嚓滋嚓滋,嚓滋嚓滋……阿蒙快速打磨鞋底,打出一种康康舞曲的2/4拍节奏。一道荧蓝色光弧从阿蒙皮鞋底子上喷出,抛进两米外的塞纳河中心,搭成一条漂亮而隐隐透明的弧线,似有还无,专注的阿蒙没有看见,手上动作更快了。嘟!一声汽笛鸣音响起,一艘双桅蒸汽运输帆船快速驶来,从塞纳河南段,一边吐着焦黑烟圈,一边粗鲁鸣笛示警,敦促其他船只避让——大铁皮船肚子里肯定装着什么值钱玩意儿。“喂,阿蒙,你手上冒出来……是什么?”汉克隔河大喊,语气很震惊。“什么?”阿蒙抬头向对岸大叔看去,电光石火间,牛筋鞋底闪爆了一下——又是那种光!恶魔的魅影以鞋底为起点,凌空显化一座荧蓝鬼桥,发出低沉的滋滋声,而双轨船恰好驶过鬼桥伸进河水里的一端。砰!冲天火光照亮了塞纳河!砰!砰!又是两声,一种黑色黏稠浆液从爆裂铁皮罐喷射出来,浮在河面上,散开一圈又一圈彩虹状油膜。火顺势蔓延到河面,快要煮沸河水。“我发誓,什么都没做!”一名船员哭喊着跳下船,向岸边游,“铁皮油罐突然自己着火,被一种蓝色火花点着了!”船员的说法很荒唐,没人相信。正在盘查目击者的查理警长同样不以为意——他站在河畔,烦躁地托着一个牛皮本子,钢笔尖在纸上嗖嗖写划。一些可怜的巴黎人正在河畔喝咖啡,祸从天降,有的身上淋满黑油泥,有的被巨响震聋耳朵,还有的过于惊恐,半天说不出话。查理挺着浑圆的肚皮,腿发酸打颤,而面前的一名干枯瘦小的老妇絮叨个没完,盘点典籍里提到的几十种可能性,比如,有个蝎尾羊头恶魔巴弗灭,尾巴毒钩上总燃烧着一团蓝色火苗,再比如,希腊火神赫菲斯托斯[1]的,眼球就是蓝色火苗,同时她认为黑色粘稠物质是圣水,用于对罪人进行包浆和洗礼。[1] 希腊神话里的火神,也是锻造、工匠、雕塑之神。查理瞥见阿蒙,眼色一沉,推开妇人,径直向他走过去。“又是你!”“你好长官!”阿蒙点头回礼,发现了问题,“为什么要说‘又’呢?”查理哼了一声,操着傲慢的布列塔尼口音答道,“如果没记错,这是本月第三次见面——香榭丽舍银行柜员突发癫痫,当时你在取钱;帕西铁匠心脏早搏,差点栽进火炉里,当时你在店里修皮带扣,这次轮到油罐船爆炸。每次出大事,你都在现场,不奇怪?”“你这么一说……”阿蒙搓着下巴,回忆片刻,倒吸了口凉气,“还真有这些事!”“装糊涂是吧?”查理整了下呢帽的帽檐,“老话说,Il n'y a pas de fumée sans feu(无火不起烟),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你总有露馅的时候!”“我?”阿蒙惊道,“你认为是我干的?”“我会抓住你!等着瞧!”他弯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阿蒙。塞纳河对岸,汉克默默放下手里巨剪,陷入了沉思。
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2]。[2] 出自梵高。人总想着让自己的那团火更亮,让更多人看到,唯一的结果就是烧掉了自己,也可能捎带着烧掉了旁边的倒霉蛋——总是如此,人永远对自己缺乏认知,又对世界充满误判,同时错配欲望与能力,做多错多,环环相扣。神也一样,在此不提。在汉克再三请求、坚持下,阿蒙同意一起做生意——阿蒙从塞纳河底捞出的垃圾,打磨翻新后,由汉克高价兜售给贵族老爷小姐们。生意渐入佳境,他们干脆开了家小精品店,专营各种Vintage孤品,如古着衣帽、马赛克拼接玻璃器皿、镀锡路易十四徽章、旧鳄鱼皮包……不一而足。总之,巴黎人往河里扔什么,他们就卖什么,当然,必须对顾客保密。他们很少出错,除了一次,洛朗德·鲁(Rolande Roux)公爵花五十法郎买回了自己扔进塞纳河的粗呢礼帽。看到帽檐内金丝线绣着R.R.缩写勃然大怒,却被汉克巧舌如簧地圆了回去——帽子出自荷兰著名画家伦勃朗(Rembrandt van Rijn)之手,是一件向尊贵人士致敬的复刻品,富含感情,十分稀有。小店隐藏在海拔430英尺的蒙马特高地、直通圣心大教堂的一条狭窄小巷中段。生意起先不错,后来又开始不对劲……傍晚八点,凉风徐徐,艾玛小姐抽着一根手卷烟,一脸烦躁。她在隔壁黑猫夜总会跳康康舞,现在离开工还有半小时。“你好啊,亲爱的邻居!”阿蒙和汉克抬着一桶碎玻璃渣立在店门口,正想进去,看见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艾玛小姐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吐出两个浑圆烟圈,“哼。”这是什么意思?二人面面相觑。“装!”艾玛更恼怒了,“自打你们搬到这里,开了这家店,倒霉事接二连三。”“什么?”“店里姑娘们脸上、身上长满红斑,皮肤干得掉渣,老板欲望也消退不少,”她扯起一条袜带,露出泛红掉渣的大腿皮肤,松开手,绷出啪的一声,“别问我怎么知道!总之,我们心情都非常差!不止我们,整条街的店主都是这样!”“深表同情,”阿蒙有些迷惑,“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承认?昨天,是不是有个老头儿在你们店里晕倒啦?我打听过,医院查出他心律不齐,左胸口有被雷电劈过的印子——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害!”“我们没有雷电。”汉克当时不在场,但他认为艾玛的话纯属无稽之谈,没人可以制造雷电,这是常识。阿蒙怔了一下,闷头快步走进小店,砰的一声甩上门,震得三只老鼠四散逃去——其中一只有选择困难症,不知去左还是去右,最后走了“之”字形。汉克尾随进来,安慰道,“别烦心了,艾玛的话根本不可信——这两个月她一共向咱们借过2法郎零7苏[3],陆续分三次还了,分别是:12苏,一根自己烤的但糊了一半的长棍面包,还有两段私人表演。参考市价并抵扣5分利息,就算不考虑时间成本,她其实还欠咱8苏!现在找茬,恐怕只是想赖账!”荷兰人果然是做生意好手,一笔虚虚实实的糊涂账算得明明白白![3] 原法国辅助货币单位,1法郎是20苏阿蒙没听进去,突兀开口,“我知道凶手是谁。”“什么?”“那个老头是,其实,凶手其实是……”阿蒙眼神透出一丝慌乱,“夜总会的几十只黑猫。”“猫?”汉克一噎,不确定该怎么回应,“呃,猫的话,倒是,他们倒是养了,但可是,可但是,maar……猫发雷电,onmogelijk!”他甚至开始说荷兰语[4]。[4] 荷兰语maar意为“但是”,onmogelijk意为“不可能”。这些话显然无用。阿蒙垂下头,使劲抓了把前额的头发,更加沮丧地对汉克说,“我脑子有点乱。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吧。”汉克叹了口气,想想又道,“别胡思乱想!我虽然没看过你的画,但那些马赛克玻璃制品,从河底捞出来时,只是一块块互不相干的烂玻璃片,你把它们打磨成合适形状,组装回了花瓶、碟子什么的,漂亮得不像话——你给了它们第二次生命。这种艺术张力世间稀有。我是专业的,相信我,咱这么干下去迟早有天能发财!”见阿蒙还是呆坐着,完全不为所动,汉克闭了嘴,抓起风衣,走出门,刚探出头,就瞥见小巷尽头一双血红眼睛在黑暗里反光。又来了!汉克苦笑着大力招手,远远喊道,“查理警官晚上好,要不要进店坐坐?”查理闻声迅速收了夜视望远镜,一声不吭地拐弯迅速退去。真是个执着的人!自从油罐船事件以来,查理每天不定时出现在小店周边,有时伪装成过路的,有时爬在树上,有时远远瞭望,用尽办法收集证据,像一只伺机捕食的饿狼。不过,汉克从未对查理透露过那天在塞纳河畔目睹的怪现象,他另有打算!荷兰人的心思你别猜。猜的话,一定跟生意有关。天又黑了些,星辉透过窗缝照亮小店,阿蒙独自枯坐,对着一桶玻璃渣发呆。“猫就该离玻璃远点,不是吗?”阿蒙嘟哝一句,从壁橱深处掏出一瓶杜松子酒——自打那晚从塞纳河底死里逃生,他戒了酒,但今天特别想喝。不是因为酒瘾,而是……他抓起酒瓶仰脖子咕嘟咕嘟猛灌几口,一股凌冽气势从肠胃直窜上脑门,脑袋里浑浑噩噩,几十只黑猫借着酒劲爬了进去。一只猫绕着玻璃酒瓶,蹭来蹭去,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几十只猫呢?如果是几十只猫整日窝在满地玻璃器皿上,蹭来蹭去,赶都赶不走?阿蒙忘不了那一幕,几十只猫,液体一样挤在玻璃汤盆里,背上突然迸出荧蓝火花,聚成一束,完美绕过自己击中了右后方的老先生!偶然?怎么会!阿蒙又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酒瓶见了底。他踉踉跄跄从库房里摸出一块猞猁毛皮大衣残片,使劲在酒瓶上摩擦。毛皮很干燥,酒瓶是上乘的法产玻璃。嚓滋嚓滋,嚓滋嚓滋……康康舞曲的2/4拍节奏在昏暗小店里响起。一道荧蓝火花滋滋迸射,在猞猁皮上一闪而过。“唉……”一个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滋滋,荧蓝火花又一闪而过。阿蒙没有停下手上动作,死死盯着猞猁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提奥。”阿蒙怔住了——老先生出事后,阿蒙紧急去了趟巴黎市立图书馆,查阅所有宗教典籍里关于火花的传说,记下了相关驱魔口诀,但“提奥”不是任何一个所知魔鬼的名字。阿蒙慌了,胡乱又问道,“你这个魔鬼,是哪个流派的?搞这些事情,有什么目的?”“不,不是魔鬼,我是神!来巴黎是为考试——每个神都有自己的题目,做出正确答案,考试才能通过。”“考试题目是折磨别人?那也不是神干的事儿啊!”“不,不。”提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犹豫极了,想一口气解释清楚——他只是在兑现承诺而已。两种材质摩擦,会产生一种神秘物质,分阴阳两类,二者结合瞬间就会产生火花!他为了阿蒙,把附近的神秘物质全部转移走了,却来不及抹匀,不小心坑了其他人!他想坦白狐皮夹袄往事,说自己是个新手,夹袄则是第一次实习小作业,本不该燃烧,阴阳物质间300势差顶多打出几个大火花,自己手抖,多输入了个0,变成3000,所以才……不能,绝不能——阿蒙不会原谅自己,他画了二十年的画这么被烧毁,不可饶恕!荧蓝火花啪的一声闪爆了一下,那个声音艰涩道,“我真不是故意的!”“那怎么——”“监考的来了!”神慌忙打断,“不能让他发现我打小抄,得走了——总之我会完成你的心愿,负责到底!”
四巴黎有句出名的俗话——Si jeunesse savait,si vieillesse pouvait(青春很可贵,可惜浪费在年轻人身上)。阿蒙不再年轻,三十二年光阴里,有二十年花费在画画这件事,没等卖出一幅,就因一件狐皮夹袄付之一炬,化成灰烬。这就是年轻人浪费青春的经典方式——沉迷于一些复杂而虚无的事,刚有眉目,就一把火烧光。不再年轻后,这样做,结果更糟——失去东西会更多,包括并且不限于青春、工作、爱情、欲望、金钱、头发以及重新再来一遍的力气。阿蒙就是这样,短短半年,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失败画家,变成倒卖垃圾的二道贩子,又变成巴黎鼎鼎大名的瘟神,然后失去了以上提及的全部。画室被焚,油罐爆炸,舞女红斑,老板冷淡,铁匠心梗,老人房颤……吊诡事件一再发生。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阿蒙跟老伙计汉克一起给一家工厂送货——一种玻璃制的模具切刀。二人到达后,工人精神莫名紧张,见鬼似的,在流水线上频频失误,将给皇后定制的可丽饼模具做成了蛋糕模具,为避免损失,又胆大包天地就此出货。所以,当大臣对玛丽皇后说,农民没有面包吃而饿死,玛丽皇后还在愤怒中没缓过神,脱口吼出:他们怎么不吃蛋糕?(法语: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类似中国的“何不食肉糜”),没多久,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爆发了!多年后,饥饿的民众将玛丽皇后推上断头台,相传她临死前对刽子手说了一句: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总之,关于阿蒙和汉克的流言四起,越传越邪乎——一个唯利是图,一个晦鬼附体,谁沾上谁倒霉!小店生意一落千丈。不到三个月,阿蒙再次返贫。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某个醉酒的夜晚见过神迹,神似乎交待了些什么,可惜喝断片了,第二天早晨脑袋里除了剧烈头痛几乎没剩下别的。他怀疑是自己做了什么,触怒了那个暴躁神祗,但又说不清……越想越沮丧,连河底垃圾都无力再淘。坦白讲,他并没什么损失——本来就一无所有,只是想不通,一个翻新垃圾的手艺人和一个卖二手货的奸商,怎么可能与大革命扯上关系?玛丽皇后只是爱吃可丽饼,或者蛋糕,怎么就成了人人唾弃的罪人?阿蒙觉得冤枉。至于吗!连汉克也开始消沉,没了以往的精明劲儿。荷兰人不信上帝,他们的心中都是钱,没有多余位置留给上帝。至于什么神,阿蒙曾提过几嘴,更不在汉克的考虑范围——搞不到钱,世界都崩塌了,神和人会一起被埋起来。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汉克拍着阿蒙的肩膀说,“散伙吧……我们这么倒霉下去也不是办法。”阿蒙抹了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点了点头。汉克在随身布兜里摸索半天,掏出个铁盒,打开,是套油画颜料,精工细作——二十四支锡管,支支饱满,装满油彩,还贴心地裹上色标纸,整齐地摞在白铁皮盒子里。汉克递过来,“送给你。”“可我已经不是——”阿蒙没接,眼睛有点湿。“不重要!”汉克打断,口吻不容置疑,“看这儿——”他扯开身后一块绸布,露出块两米见方的画布,支在一人高的木架上,“颜料是我亲手做的,按荷兰老家纽伦小镇的古法,颜色都是矿物质和金属本色,市面上绝对买不到。你用它们再画一次,什么都行,送给我算临别留念,行吗?”阿蒙抓起画笔,被雷劈似的抖了下。啪的一声,他把笔远远扔开,冷冷说道,“这玩意儿……我已经忘了怎么用。”“那就不用笔,用手。”汉克把颜料盒塞进阿蒙手里,“来,选一个颜色,画……比如,夜晚的塞纳河。”噗嗤,啪——一股青黛色油彩从锡管尖嘴喷射出来,落在画布上,形如一只长脖子羊驼,油彩质地稀薄,向下淌出一道蜿蜒痕迹,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阿蒙举着锡管,呆在原地,“这个,这个么……”他赶紧扔回铁盒里,又拿起一支完整的藏蓝色油彩,举起来想仔细瞧瞧。噗嗤,啪——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藏蓝色油彩也极速喷射出来,一半落在画布的上半部,一半落在可怜的阿蒙的下巴上。“嘿!”阿蒙一边擦,一边抱怨,“你装的太满啦!”“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但很好。”汉克看着阿蒙笑得喘不过气,“忘了笔!忘了技法!忘了过去!忘了巴黎艺术商的狗屁见解!就这样,扔垃圾一样,把一切扔出去。解不解气?”他想了想,又补一句,“夜空上还有星月,还有左岸的小酒馆,都可以画。”星月?好久没见了……阿蒙恍惚了一下,瞥见铁盒里一支类似黄赭石色油彩——就是这个颜色!巴黎的星月总是无精打采,留在记忆里抹不去的一片狗屎黄。吸取上次经验,他退后两步,远远探出身子,快速抓起那支发旧的土黄色油彩。噗嗤,刷——这次不错!土黄色油彩远远喷出,均匀散落在画布上,上半部小的斑点,恰好构成苍蓝夜幕里的点点繁星;下半部大的斑点,就算是小酒馆橱窗里的光束。稀薄的土黄液体沿画布流淌,勾出奶油一样星辉,一道道融化在塞纳河里。“可以,可以。”阿蒙有些吃惊,直勾勾看着画布,“动感十足,颗粒感饱满,而且有一种……”他有些词穷。“诗意的印象风格!”汉克也看呆了,喃喃接着说道,“如同暗箱里的苦涩隐喻。画面作为自然之镜,打破与非艺术的界限,解构思维的阴谋,激发人重塑自我的激情!”“呃,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不是我!”汉克猛扭头,眼里重拾光芒,“是巴黎的艺术评论家——我刚才读报纸,他们就是这么评价一幅打翻了颜料的猫踩出的画,你这幅或许也行……我们再干一票!”一缕阳光打在窗棂上,弹进房间,撒出一地金屑,巴黎的春天来了。
五点彩喷射主义油画风靡巴黎并不意外。彼时,大革命如火如荼,烧灼一切,人们急于抛开过去,找到某种替代品。好与不好倒在其次,差异化是关键。阿蒙不仅有差异,而且没有第二个人能复刻,哪怕他当场演示、亲授,也没人能复制那些点彩喷射大作。后来有人发现(据说是一位养猫的康康舞女郎),如果用一只玻璃棒摩擦猫背部的皮毛,再抓起猫摩擦画布,那么用玻璃棒沾上油彩就能在画布上留下相似笔触,可惜力道不足,画不成画,只有局部的一丁点儿。画展上常有批评家说:阿蒙的作品不能近看,近看啥也不是,必须远看,才能形成具备意义的全景——参观者必须通过自己的眼睛填充、补色、对比,通过自己的脑袋解析、预测、补充,赋予混乱线条和色块以意义,然后会被震感,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表、近乎不存在的神奇美感。阿蒙成功了!一时间,一画难求,巴黎纸贵。“我觉得是上帝的手抓着我画画。”阿蒙坐在画室椅子上,小口啜饮一杯浓缩咖啡,“油彩喷出去,落点其实很难控制,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随缘。不是上帝的安排,怎么会有意义?”“意义么,可能没有——”汉克若有所思。“的确没有。”阿蒙点头。“你可以想象无限猴子——猴子不停按打字机,总能打出一句《哈姆雷特》。”汉克试着强行圆上。“那也不能随便打出一句都是《哈姆雷特》!”“巴黎人说能,那就能!”汉克双手一摊,“这就是艺术,只要人们喜欢、愿意买,其他的重要吗?谁能说得清?”对,不是世上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就算有,也可能还在茫茫宇宙里等待被无限猴子打出来。就算打出来,也可能被猴子当成废纸揉成一团吞进肚里。所以别问。问的话,只能得到蓄谋的谎言和善意的欺骗。狂热追捧点彩喷射画的巴黎人快踩断画室门槛,疯狂抢购囤积,坐等(阿蒙死后)画作升值。有一次,几位绅士登门买画,阿蒙在上厕所,绅士们径直走进画室,站在桌前,围着平铺在桌上的作品赞叹不已,极尽溢美之词,诸如,这幅画“通过冷暖对撞产生空间”,并“以色点间相对关系凝固永恒之美”,透现出“一种神秘的阴谋感”。阿蒙立在他们背后,全听见了,沉着脸打断道,“对不起,几位先生,如果欣赏够了晾晒中的地板保护垫,你们也许想看看画。第三位,对,就是黑燕尾服那位先生,画在地上,被你的左脚踩着,麻烦让一让。”总之,巴黎人都喜欢阿蒙的画!除了一个人——查理警长……他依然顽固地出现在各种场合,虎视眈眈地盯着二人,收集证据,随时预备动手。提起阿蒙的画,查理的评价从来都只有一句——呸!骗子!不知不觉,狂野的七月到了,潮湿、闷沉、炎热的空气变成燕麦色,肉眼可见,像一锅洋葱汤,把人黏在城市里,动弹不得。太窒息了!巴黎值得一场混乱[5]![5] 出自法国国王亨利四世(1553-1610)。笃笃笃!有人急促敲响画室的大门。阿蒙放下油彩,打开门,风打着旋儿冲进屋来——一股甜腻马卡龙味夹杂着狗屎味让人上头——这是巴黎特有的气息。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身穿蓝色短绒衫外套的小个子男人。他毕恭毕敬递上一张黑色纸片,上面用金粉写着“请柬”字样。翻过去,只有简单一行字:蒙马特美术馆,速达。落款让阿蒙和汉克大吃一惊——R.R.!“洛朗德·鲁公爵?他在巴黎?”汉克问道。“鲁先生放弃了爵位,举家搬去意大利。”小个子男人礼貌答道,“这次回来是为一笔生意,不,不,不是生意。”他穿得太厚,热出一额头汗珠,“二位一定知道,目前佛罗伦萨地区鼠疫大流行,与几百年前的‘黑死病’非常像,发病急,传播快,病程短,无药可治,患者会在七天之内剧烈咳嗽并死于内出血。瘟疫目前已经进入法国——”“是吗!”阿蒙跳了起来,“报纸上可没说!”“就这两天的事。”小个子点点头,“以瘟疫传播速度,巴黎差不多已经中招了。好消息是,就在昨天早上,一名研究‘黑死病’多年的意大利医生宣布发明了特效药,一种草本雾剂——普通人吸入可以预防,感染者在24小时黄金时间内吸入,可以大大减轻病症,将治愈率提升到八成以上。”“那就好,那就好。”阿蒙放心了。“坏消息则是,”小个子男人故意长喘了口气,“过了24小时药就没用了。更坏的消息是,意大利通往法国的路刚被炸毁,马车过不来。紧急抢修的话,至少要半个月,而这种药剂的主要成分——魔鬼蓟,只在佛罗伦萨地区生长。如果今天不能用药,大部分法国人会错过黄金治疗时间,只能等死。而且不止巴黎,或者法国——其他没有草药的欧罗巴诸国也将不能幸免。”汉克和阿蒙听呆了,一时间难以置信。小个子一脸得意,继续道,“不过还有好消息,”他顿了顿,“鲁先生得到药品新闻,第一时间抢囤了大量魔鬼蓟,昨晚乘坐热气球回到巴黎,连夜配制出充足药剂,准备马上免费分发给市民。”“我的天!”阿蒙捂着砰砰跳的心脏,“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对不起。”小个子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丝毫歉意,“此次来,请二位去一趟蒙马特美术馆,‘魔鬼蓟’主题慈善拍卖会需要——”“拍卖?不是免费吗?”汉克气冲冲打断,真想揍扁这个小个子——时间就是金钱,浪费别人时间就是谋财害命!“药的确免费,”小个子转了转眼珠,“可热气球是稀罕物,昂贵的运输费用由大家承担,很合理吧?鲁先生的计划是,请二位当众绘制一幅点彩喷射画作,竞价拍卖,收益对半分。相信有了救命药剂的激励,一定能拍出高价!完成后,当场分发药剂,存货将由热气球载着运到其他地区。”“你等会儿。”汉克松开攥紧的双拳,转成一脸愉悦,“对半分!”他拈起右手掐着指关节算了一通,一七五六八,三二九四五,七七八三四,二六九九一……然后笑得更灿烂了,“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现在。”“那还等啥,赶紧出发!”不由分说,汉克一把拖住阿蒙朝门外奔去。
六蒙马特美术馆里,一切准备就绪。殷红的热气球飘着门前广场上空,氢气炉喷出熊熊烈焰,将气囊鼓胀,吊篮里满满当当,全是药剂盒。热气球上垂下一条2X10米的窄幅画布,正对画布,架起一个10米高的木梯。很明显,鲁先生希望阿蒙站在梯子上作画,这样,整个广场,整个蒙马特高地,不,整个巴黎的人都能看见,参与竞拍。巴黎人拼命往广场中央挤,嘈杂声、咳嗽声、推搡咒骂声快要震破人的耳膜。一些人面色苍白,过度拥挤让他们更加剧烈咳嗽,嘴角淌出一丝血。查理警长冷冷环视,抓过下属的来福枪朝天“咚咚”鸣响两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擅动。查理没说话,睁圆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和巴黎人一起盯着美术馆的大门。大门那边,美术馆员工办公室里,鲁先生与阿蒙、汉克相对而立。鲁先生身着一身笔挺灰鼠呢短款礼服,不停用一柄绅士杖“咚咚”点地,“我们开始?”“颜料不称手。”阿蒙头次创作这么大尺寸的画作,没有把握,调试之后,发现喷射力道不足——差得远,根本喷不出去。“画不了?”鲁先生眉头一紧。“能不能先发药,我们再想想办法。”阿蒙问道。“不能!”鲁先生哼了一声,“没有十万法郎,绝不发药——你们抓紧,再解决不了,我找别人合作!”说罢,他气哄哄地摔门而出。“别啊,商量商量嘛!”汉克念叨着追了出去。阿蒙犹豫着跟了几步,又一个猛刹,撞倒了靠在墙边的一轴羊毛线——可能是某位装置艺术家的作品原材料。大卷羊毛线骨碌碌滚开,压住一片由半指粗细木条编成的木栅。众所周知,万物皆可艺术,这些可能都是作品,或者作品的一部分。毛线,木栅,毛线,木栅……阿蒙灵机一动!他抽出两个细木栅,缠好羊毛线,开始编织起来。嚓滋嚓滋,嚓滋嚓滋……熟悉的2/4拍康康舞曲沙沙响起。啪!一束荧蓝火花迸出,非常微弱。阿蒙加快了手速,继续编织。“在吗,神?”阿蒙小心问道。“嗯。”一个声音压着嗓子答道,“我得小声,监考的还没走远。”就知道那晚的神迹不是幻觉!想起这两年的经历,阿蒙又惊又喜又怒又悲。“你说过帮我到底?”他问道。“嗯。”“那些喷射画是你干的?”“嗯。”“那些倒霉的人,油罐船,老爷子,艾玛,流水线工人,玛丽皇后……也是?”“呃,这个,嗨,谁还不做错几道题呢。”提奥支支吾吾,故作轻松答道。其实他早知错了,错得离谱!自从被随机调剂到这个专业,就在错误的大道上一去不返。荧蓝火花极难控制,完全无用,危害挺大。更倒霉的是,那种摩擦生成的神秘物质,哪怕只是少量,哪怕没迸出火花,对人也是有害的!从皮肤病、疲劳、烦躁、失眠、头痛,到注意力不集中、神经混乱、行事乖张……而那天,工人们在流水线上反复用一块牛角打磨玻璃刀,阿蒙就站在旁边帮忙,托举玻璃,如果不转移走那些摩擦生成的神秘物质,摸到铁门把手的一瞬阿蒙会再次被蓝色火花击中……能咋办?流水线工人的头发竖直立着,脾气暴躁得像一头狮子,明明摸一摸地就解决问题,可就是没一个人能想到!凡人太蠢了,怪谁?“我也试着补偿他们了!”提奥沉默很久,又说道。“那大革命——”“找我就为这事儿?”提奥尴尬打断,“你知道题目有多复杂?一步错,步步错,环环相扣,越闹越大……我忙得脚打后脑勺,整宿整宿加班,都快猝死了!”他有些哽咽,“再考不过去,延毕事小,被开除神籍可就……”神这个样子,阿蒙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愣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但正事要紧,只得直接开口,“能再帮一次忙吗?喷射画出不来。”“确实。广场上那种物质太少,美术馆提供的高级植物油彩软踏踏的,喷不动。”“摩擦产生的那种物质?”“嗯,分阴阳两种,我需要把它们分别放在你的手上、画布上,然后随便一甩、胡乱一抹就行。”“猫和玻璃可以产生?”“嗯。”“那羊毛和木棍呢?”提奥查了查物质配对表,给予肯定回复,阿蒙娓娓道出了想法……美术馆外广场上,热气球在10米高空呼呼作响,热气从火炉起垂直上喷,烘得空气更加炽热。摇摇晃晃的吊篮下,2X10米的布幅被热空气冲得东摇西摆。阿蒙立在布幅前木梯上,扛着一支硕大锡管,一抹锡管尖嘴,深深浅浅的灰色油彩就喷向布面。他一丝不苟,油彩凌厉散落,笔点冷淡而绵软,一如巴黎毫无个性的怂包夏风。这幅巨画并不是他平日画风,但无人在意。因为广场上的巴黎人都低着头,无论男女老少,手端着两根粗木针,脚下放着一团羊毛线——他们抡圆手臂,大力猛戳,飞速编织!根据艺术家的声明,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以木针摩擦毛线,织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两点:一,必须保持木棍和毛线干燥;二,动作要快——谁最快,就能最先拿药。没有领到毛线木棍的也可以自备,不挑!这是一场几十万人的行为艺术。“嗨,我在织围脖。天呐!”一个老绅士看着手上东西啧啧称奇。“我也织围脖。”旁边的胖面包师也高兴喊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这句话在人群中来回传递。众所周知,零基础人士编织的一个作品往往是围脖——一条狭长而平庸的布条。在学会收尾针法前,只要原料管够,他们可以一直织到宇宙尽头,比无限猴子更无限。大力猛戳的动作为神源源不断提供素材,足以弥补颜料的缺陷。广场上,人们手上起起落落,一种看不见的珍贵物质在积累。汉克在人群中来回巡查,不时纠正针法,确保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只有一个人例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查理警长转了转灰呢帽檐,与汉克冷冷对视,两根手指弯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这个贪钱的荷兰人,看嘴型,他在说:骗子!拍卖非常顺利,喊价声不绝于耳——5万!10万!15万!20万!喊价的是一个身高与腰围相同尺寸的男人,巴黎工会主席。他将头顶呢毛向后扯了扯,尽量露出自己三文鱼色的圆润脸蛋,好让巴黎人看清楚,记住这张慈悲的容貌。20万法郎是工会能出的最高限额,早就筹好,来自集资募捐,本质上是全巴黎工人们贡献的半年薪水。整整齐齐的现金摞成一堆,盘点清楚后,被塞进一个黑色疯牛皮箱,就等拍卖锤落。拍卖师却高举铜锤,耐心等待,迟迟不肯落下——佣金高达五成,谁会嫌钱多呢?阿蒙还在继续作画。汉克也在忙着督导。交易还不算完成,画还剩一半没画,药剂也还没开始分发,谁都不敢停!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提奥也不敢懈怠。他聚精会神地忙碌操作,恨不得手脚并用——头一次独自负责大型项目,一切都是未知,更何况,题目似乎又超纲了……广场上渐渐响起一种惊人的嗡嗡低频音,众人一脸烦躁,手上动作忽快忽慢,接连戳出大洞,气氛变得诡异而肃穆。接着,罹患心脏病的人陆续扑通倒地,咳嗽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那种神秘物质从提奥指缝里陆续飘散,不动声色地附在尘埃上,四处飞舞。所到之处,人脑袋一涨,虚弱发昏,而原本的感染者也开始发出症状,咳嗽起来。飞沫乘坐尘埃飘进旁边人的鼻腔。咳嗽声此起彼伏,愈来愈响亮——病毒奏响一支变调曲,渐进高潮。很多人痛苦地弓起腰,停止了手上动作。阿蒙还在木梯顶端,举着锡管,许久不见喷射。他疑惑回头,看见地上汉克苦着脸,轮圆胳膊不停比划,敦促、指挥着左右的巴黎人。“嗨,现在不是跳舞的时候,”阿蒙朝他喊道,“油彩不灵了!快让他们织呀!别停!”“嗯,嗯。”汉克猛点头。“提奥,再加把劲!”阿蒙盯着空旷的广场又大喊了一声。“你跟谁说话?”汉克不解抬头。“神。”阿蒙的话音才落,广场上嗡嗡低频音又提升许多,好像亿万只蚂蚁突然从地底蹿出,疯狂啃噬树皮。起起落落的噪音激出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阿蒙背上瘙痒难忍,伸手抠挠,油彩溅了一身。咚!一声巨响,拍卖师铜锤终于落下,他朗声宣布,“成交!巨型点彩喷射画,20万,由巴黎工会所得!”几乎同时,一束荧蓝火花也从油彩喷嘴射出,像破碎极光在阿蒙面前炸开。几朵火花在空中滋啦啦漂浮,聚合起来跌落在画布上!糟糕!提奥忙里出乱,又失误了!“火——”地上传来惊呼声,巴黎人像潮水一样涌向着火的布幅,“药——我们的药要被烧了!”他们疯狂哭喊。火苗沿着布幅迅速向上燎,比人的脚步快得多,眼看就要烧到吊篮。这一次,阿蒙没有迟疑,纵身一跳,拽住布幅在热气球吊篮上荡了几圈。咔嚓,布幅被坠断,他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滚,蓝色火苗被彻底扑灭。阿蒙摔得七荤八素,刚缓过来,手腕却被人死死扼住。“终于抓住你了!”查理警长狠狠吼道,“放火烧药,人赃并获。”阿蒙愤愤喊道,“不是我!”“当然,”查理冷笑一声,“不止你,还有个同伙,也拿下。”不远处,汉克也被几个警察团团围住,自顾无暇。“不,不,警长,你误会了,”阿蒙慌忙解释,词不达意,“我们是鲁先生邀请来慈善义卖的,筹款用于运送药品——我们不可能放火!”鲁先生正和小个子侍从正冷眼旁观,听到阿蒙申辩,迅速靠过来,指着阿蒙的鼻子义正言辞吼道,“他在撒谎!警官,这两个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鲁先生咬牙继续说道,“他们还曾把我的帽子高价卖给我——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请抓住他们,替巴黎除害!”说完,鲁先生转过身,和小个子侍从扛起装着全部善款的皮箱迅速离去。
七“又搞砸了。”汉克双手后绑,懊丧地垂下头,“早知道当时就走了。”“不是你的错——”阿蒙心不在焉,不停搓着手上麻绳——他的双手也被绑在身后。“我知道。”汉克叹了口气,“但,又是谁的错呢?咱总这么倒霉!”“当然是神的错。”阿蒙哼了一声,“提奥,不觉得要给个解释吗?”阿蒙腕上麻绳噼啪作响,提奥在呢。“你老说提奥、提奥,是什么——”汉克糊涂了。“别插话。”阿蒙生硬打断,“我先跟他说。”“我太累了,”提奥讪讪开腔,向阿蒙耳朵里投入细微声响,“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每次都这么说!”阿蒙并不买账,“你得问问你的考官认不认!”提奥痛苦地蜷缩起来——这个专业难度高、待遇差、地位低、风险大、就业前景不明就算了,可自己怎么说也算是个神,活得却像只过街老鼠,人见人厌,一犯错还都是致命的,划不来!太不值了!他抱着头,没吭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代表他还在。“所以你认命了?服输了?”阿蒙不依不饶。“不……”阿蒙吸了吸鼻子,“你看,查理警长正在那边发药。过一会儿,药发完,他就会带我们回警局,暴力审讯,然后判刑,然后烧死——毁药这事儿,巴黎人一定不会饶恕,他们会烧死我们,就像烧死布鲁诺或女巫什么的。”“可我们没干过坏事啊!”汉克这次听得明白,插了一句,喊出了破音。“我又不是跟你说话!再说了,朋友,你第一天来巴黎吗?他们才不会理……”阿蒙用嘴指了指热气球,突然有些疑惑,“等等,你看——鲁先生的侍从把热气球降下来了,他是不是在……熄火?”“巴黎人已经领了药,所以,”汉克也意识到了问题,“可巴黎外的地方……现在不是应该出发送药了吗?”“鲁先生根本就没打算免费送药!”阿蒙咬牙切齿,更使劲地搓手,脸都憋红了,“我猜,他会另搞拍卖会,里昂,马赛,南特……每个城市捞一笔!”啪的一声,阿蒙手上的绳子断了。他抬起手,麻绳末梢是一道烧焦的印记。阿蒙跑过来,解开了绑着汉克的绳索。“所以现在,”阿蒙看着汉克,又似乎是透过他看着一片虚无,沉声说道,“我们得再干一票大的——这是最后的机会——十几万巴黎人的性命,你救不救?”阿蒙拉着汉克冲向热气球,推开侍从,跳进吊篮,重新点着燃烧器火炉。轰的一声,三米高的烈焰飙起,热气球重新鼓胀,开始缓缓升空。查理发现了,狂奔过来伸手去抓,可惜晚了一步,吊篮擦着他的指尖滑走,垂直向灰蒙蒙的巴黎天空奔去。他狂奔追了几步,悻悻停下。“别送,长官,你太客气啦!”汉克从吊篮里探头喊道。查理被激怒,一把夺过下属的来福枪,对准气球,“下来!我数三声。”“你搞错了!”汉克朝警长连连摇头——警长绝非恶徒,但一次不公正的审判,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6]。[6] 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名言。“一!”查理伸长脖子高喊。“鲁先生才有罪,高价卖药,发国难财。”汉克高声回道。“二!”“我们得把剩下的药送给巴黎外的人。”查理愣了一下,调整枪口,瞄准头顶上赤红的球囊,“三!”他扣下扳机。噼啪!一团荧蓝火花从来福枪口迸射开,轻灵似鬼火一样。子弹卡住了,没有射出去。再扣。噼啪!查理的手指每次触碰金属扳机,那种鬼魅似的火花都会出现。子弹一粒也没射出!热气球继续升空,如一枚炽烈红果隐入灰暗的天际,超出了射程,二人松了口气。“耽误半天画那个蠢画,接下来发药时间就——”阿蒙开始计算。“还得假定当地人不把我们当骗子,没人阻拦。”汉克精明地补充。“顶多到里昂,就过了黄金时间!”阿蒙得出结论。“差不多是这样。”汉克弯曲指关节掐算一圈,一脸沮丧地点头,“咋办?要不你再问问那个神有啥主意?”神能有啥主意?题目早超纲得不像话了——无限猴子能打出《哈姆雷特》,能打出大一统公式吗?打字机上甚至都没有那些数学字符!沟通无果,阿蒙心里又凉了一些。他转头看向汉克,平静说道,“对不起,这次又耽误你挣钱了。不管怎样,我要继续发药,能救几个算几个……可以找个地方放你离开。”“开什么玩笑!”汉克尖叫着跳起来,“荷兰人确实爱挣钱,但从不为自己花一毛钱!我的积蓄全捐给巴黎工会了,现在事儿没办成,花出去的钱连个声响都没听见,想甩了我,没门儿!”殷红热气球载着半篮药剂,继续在雾蒙蒙的云朵里穿梭,空气冷冽而潮湿,带着一种介于灰尘和苦艾之间的味道,跟雾化药剂很像。阿蒙和汉克扒着篮框边,沉默着,苦苦思索。俯瞰脚下,巴黎渐渐收缩,变成一块脏兮兮的旧手帕,掉在苍绿野林与翠绿草地中间。有没有办法不下去,在空中直接发药?这样会快一些!阿蒙搓着下巴,环顾四周——吊篮里,一半装着药剂,另一半塞满供热气球运行的装置,包括两个铁皮燃料桶,一个在用,一个备用;一团固定药剂的宽皮带,一根两米长的木棒、一大团拇指粗的铁丝、几个用于升降画幅的木滑轮、还有几根木针和一团羊毛线,可能是刚才驾驶气球的侍者留下的。“阿蒙,低头看,大地多像一块画布!”沉默良久的提奥再次发声了。阿蒙从篮筐探出头,冷空气拉拔他稀疏的顶发,翘起的一撮迎风招展。他看得沉醉,“是啊,绿的是树,黄的是土,灰的是城市……我曾经无数次画过巴黎,从没用过这个视角。”他转过身,看着空无一人之处,眼睛像晨星一样亮,“就把大地当成画布,作一幅画,怎么样?”点彩喷射画,一幅画在欧罗巴大陆上的抽象画!阿蒙真是天才!只不过,在万米高空,从哪里收集那些神秘物质呢?“守恒”是这世界的底层逻辑,是不灭的真理,神也没法完成无米之炊!提奥又提出了关键问题。“要有光——这是创世第一句。”阿蒙抬起手,指向前方的乌云,一道闪电在云层里咻的一下,劈开一个裂口呼啸奔向大地。“光就是电,电也是光,那种荧蓝火花也一样,对不对?”他对着气球外的空气狡黠问道。汉克在热气球另一边点头附议——他早习惯了阿蒙神叨叨的样子,也懒得计较那个神是真实的还是神经分裂,荷兰人只看结果,不问过程——阿蒙说的有道理,这就够了!神的心亮了起来,一个雄伟的计划在乍然出现。他有了计划,再清楚不过……“我替十几万巴黎人谢谢你,提奥!”阿蒙听完细节,刷的一声起身,提起备用燃料桶,拧开铁皮盖,咕嘟咕嘟将里面的液化燃气倾倒干净,又将空铁皮桶倒立起来,用一根木棒支在吊篮外。“你在干嘛?”汉克吃惊问道。“相信我,一起来!”阿蒙咬牙加快了手上动作,把一根短圆粗木固定在铁皮桶里,另一个固定在一个木质手柄上,扯开捆绑药剂的宽皮带,将二者连接起来,组成类似工厂流水线上的传送带结构——转动下面的木头手柄,宽皮带就在两个木轮轴间绕圈转。最后一步,他铰断粗铁丝,拉直,展成半米长铁针,取出两根,一根放进铁皮桶,一根插在热球吊篮外。铁皮桶里那根铁针,一头贴着桶内侧,一头紧紧挨着传送皮带;吊篮外那根,一头紧贴传送皮带另一端,另一头空着,伸向吊篮外[7]。[7] 这是一个范德格拉夫起电机结构,是一种用来产生静电高压的装置。完成!“接下来,”阿蒙擦了把额头汗水,“要有光!提奥——”“哎呀,监考官来了,我,我……”通讯突然什么事情严重干扰,一阵乒乒乓乓杂音过后,提奥喘着粗气重新开腔,“我们得保持连接,不然没法配合。”“监考官不是不让吗?”“去他的考试!你为了拯救世界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也可以潇洒一回——老子是神,不是窝囊废!” 盛夏末尾的欧罗巴大陆上,温热的季风从西海吹起,在副热带高气压催促下,咸湿而有力地一路挺近,被高耸的阿尔卑斯山麓挡回,化成厚实的乌云,飘在城市上空经久不散。乌云之中,蕴藏着愤怒的种子,随时准备暴起一击——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热气球殷红炽烈,如普罗米修斯手上的火种,在厚实的乌云间弄潮,气流疯狂卷动,气球剧烈震颤,随时会被掀翻。热气球逆着风,飞到巴黎五十公里外的梅伦小镇上空。咔嚓——乌云向他们投来一道光剑,不偏不倚击中伸出气球外的铁针,一股幽灵般蓝光嘶嘶导入,汉克和阿蒙狂转手柄,蓝光从传送带底部迅速送上来,经由另一根铁针导入空置的铁皮桶里。咔嚓,咔嚓——气球剧烈摇晃,恶毒的风试图把他们推出吊篮——他们没有减慢手速,稳住身体,依然疯狂转动手柄,更多蓝色电流嘶嘶吐着芯子被打散,全部变成那种静止的神秘物质,存在铁皮桶内。后世叫它电荷,但谁也没见过它的真身。他们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开始吧!汉克调小了炉火,气球徐徐下降,维持在小镇上空三米高处。一张巨型画布在面前徐徐展开,阿蒙又回到了那个少年,回到了那个手里有笔、心里有世界的少年!这一次的画,注定不能卖出去,但他不在乎。阿蒙松开手柄,拿起早备在锡管里的药剂,刷的一声强力喷射出去。无人看到的暗处,提奥也挥动手臂,向人们精准投递出那种关键物质。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虽然无人欣赏。阿蒙高举锡管,对准小镇街巷,在空气里绘出一幅幅透明的画。他在心底呢喃——我不管你们爱不爱、买不买,我要画丝柏、向日葵、罗纳河上的星夜、夜晚露天咖啡馆;还有杏花、鸢尾、树根和麦田群鸦,我要画一切曾被视而不见、不被认可的美[8]!那是他和一个名叫提奥的神共同创作的画!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一个播撒,一个描绘!小镇居民们听到巨响,纷纷出来看好奇查看,就这样,不知不觉吸入了救命的雾气——带着一种苦涩的灰尘味道。梅伦,特鲁瓦,第戎,里昂……普鲁士,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华美的欧罗巴画布上,画家阿蒙举着锡管,留下串串笔痕,而一个叫做提奥的神,站在他身后,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一种幽灵般蓝色火花不时嘶嘶迸射,在倒置铁皮桶上一闪而过,阿蒙和汉克的头发竖起来,垂直指向灰色天空。与之相对的,是一个跨越了灾难与不幸,徐徐展开的新的世界。阿蒙朝天空微微一笑,荧蓝色光弧映得他蓝色眼睛更加深邃、纯净,过往种种云烟一般闪过——是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在人群中,觉察到了他,快步走过去,生怕慢一点他就会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他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9]……咔嚓——天空之上,一行闪电劈开乌云,清晰露出一行字:恭喜静电之神提奥!考试通过。[8] 这些全部都是著名荷兰画家梵高的代表作。注:本故事里神的名字叫提奥,与画家文森特·梵高的弟弟同名——提奥·梵高。没有提奥无私的资助,梵高无法度过入不敷出的一生,也不可能留下上千幅惊世杰作。梵高终其一生没有得到艺术界认可,连父母都不理解他,唯一卖出的油画作品《红色葡萄园》相传也是提奥托人化名买下的,只为鼓励。作为艺术交易商,提奥不遗余力奔走于艺术界,为人们一遍遍讲述梵高作品的独特与深刻。三十七岁,不堪忍受俗世的梵高饮弹自尽,半年后提奥病逝,追随哥哥而去,兄弟二人最后合葬在法国瓦兹河畔的奥维尔小镇墓园。当我们缅怀天才梵高的时候,不要忘记,提奥也值得在漫漫历史中留下姓名![9] 引用自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件,根据本故事内容微调了几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