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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出现巨大沉默球体,人类的san值开始下降 | 科幻小说
伴星我那天醒得很早,但没有起床,只是盯着天花板躺了很久。她和往常一样赖在床上,似乎还在发出细微的鼾声。我在下床时试着压低我发出的噪音,好让她能多睡一会儿。但我在不经意间做出的某个动作还是吵醒了她。她伸了一个又一个懒腰才决定睁开惺忪的双眼,她的半个身子还埋在被子里面,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只炸毛的黑色小猫。她揉着眼睛,然后向我伸出双手。你可能会好奇她在做什么,这只是一个人类的启动流程。我换好衣服,凑到她的面前,然后俯下身子——拥抱可以治愈早起带来的伤痛,而她是个不擅长起早的孩子。我很喜欢她的这个习惯。因为与她相比,我是个孤僻别扭的怪人。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吃吃地笑了两声,然后才松开双臂。“再躺一会儿吧,我去厨房给老爸老妈打打下手。”我对她说。“去吧,去吧。”接着身体在柔软床面上摩擦的声音从床铺上传来。我扎上头发,走出卧室。那时是初夏,卧室外的阳光已经十分充沛了,不过客厅中的空气则多了几分冷清。厨房的电饭煲发出“滋滋”的响声,油烟机已经停止了它那令人隐隐心烦的噪音,这就证明早饭快要做好了。正在擦碗的父亲看见我走出了卧室便露出了他的招牌式笑容。我对他挥了挥手以表早安。“还有什么要干的?”“把碗筷拿过去吧。”父亲把擦好的碗摞成一摞,将它们和四双筷子一同递到我的手上。它们湿漉漉的,它们一直都是湿漉漉的。我把碗筷码好,接过父亲刚端来的,垫着抹布的电饭煲内胆,将它放到餐桌的一角,盛好饭之后我回到卧室,准备叫她起来。“饭做好了。”“嗯——再躺一小下!”她抓住我的袖口。“再磨蹭一会儿赶不上车了。”“呜哇——昨天不是上过学了嘛,怎么今天又要上学?”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鼓着脸颊,甩了甩齐肩的短发。那天的饭菜没什么不同,我们的母亲喜欢把菜做得清淡,米饭也会焖的很软。我不是很中意这样的口味,但早也就习惯了。而她会趁爸妈不注意的时候把不小心夹到的青椒挑到我的碗里。作为“回报”,她会抛给我一个看似青涩的笑容。早饭的时间相当短暂,在那之后我和她肩并肩站在洗手池上悬挂的镜子前梳洗。对我来说这个场景比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更加熟悉。母亲在我们出门前叮咛了几句。那些嘱咐一成不变,像是她为了保护我们所举行的无数个小小仪式。“饭卡和钥匙都带好了么?”“带好了。”“上课好好听课。”“知道啦。”“注意安全。”她用手肘戳了戳我的腰窝。“嗯。”我们的家离学校不是很近,我和她每天都要搭上较早的那几班公交才勉强不会迟到。她会先一步跑到车站,我在后面跟着她,看着她催促我快些赶去。你或许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个城市的公交很是拥挤,父亲总会调侃它们是一个个兜着人的铁皮豆包。在那个拥挤,闷热,让人透不过气的促狭空间内我们拉着彼此的手才不会走散。那天的车厢里格外地恬燥,人群声音嘈杂,摩肩接踵。我与她一同挤在公交中段的角落当中。她望着窗外,与我谈论她昨晚读完的那本小说。车内,我和她戴着同一副耳机,耳机中播放着一首古老的芬兰舞曲。我们用来听歌的东西是一台79年生产的磁带随身听。车在柏油路面上缓缓前进着,驶过我们常去的书店。我看着那个在街边显得有些萧条的店面向着我们来时的地方远去,变成一个模糊的光斑。或许在未来,它会像每一件令人怀念至深的东西一样成为只存在于过去的飘渺意象。等到那时,我们的心中的它会成为永恒的纪念品,我想。不过我脑中尚未成型的胡思乱想被她的一个响指扼毙在摇篮当中。“诶,你听到了吗?”她问了这样一个令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听到什么?”“就是那个……沙沙声。”我摘下耳机,这时我才注意到潜伏在汽车轰鸣中不易察觉的白噪音。那不是车内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来自相当遥远的地方。它低沉浑厚又如同新星的嘶鸣。“可能是附近工地的声音吧。”我说。“不是,你看那个!”她指向车窗的外面。我放低视线,以避开公车窗框的阻挡向声音的源头望去。拥挤的车厢让我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扶着我的肩膀,好让我不会失去平衡。接着,它的一部分进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正在沉入地面的巨大球体。你能在它的华丽外衣上找到你所见过的一切,它的表面反射着一切映照在上面的光线并将它们扭曲到极限,那些不断变化的图案令我仅是瞥见它们就感到晕眩。纯黑的阴影盘踞在它的下方。那个低悬在地面上方的巨大球面如垂死的心脏般剧烈收缩,膨胀。每一次脉动都会令它的形体比之前更大一点。球体周遭的一切都在随着它的呼吸而瓦解。因为那毫无怜悯的毁灭,你很难相信在它当中会诞生出什么。最终,它将自己的下半部分完全嵌入了地面,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栋只应出现在画像中的超现实建筑。我的双眼在那奇异的变化中渐渐地摸不清它的形体,但我的大脑却仍可以感知到它正的扩张与逼近。它是那么地善于伪装自己,这个笨重的庞然大物直到来到你的面前时才会从虚无中现身,在你毫无知觉的时候将你拖入它来时的地方。它令我想起我们在孩提时代每一个重病梦中无法摆脱的那些巨大象征。山峦。深空。大海。敬畏。它因见证而来,永远不会离去。它是毁灭本身,没人可以阻止。这是我第一次知晓边界群落与潮汐的存在,这也是这颗淡蓝星球上的所有人类第一次知晓边界群落与潮汐的存在。车的一侧马上就要与群落的表面相撞,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的本能都在怒号。“喂,别发呆了!”她摇晃着我的肩膀,向我大喊。从这活生生的噩梦中惊醒的我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拿下身边车窗旁的红色小锤。奇怪的是那时的我却在因为“拿下安全锤”这个愿望的实现而感到可笑。我尽全力挥动手中的锤子,将它砸向车窗的一角。车窗应声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然后爆裂开来,玻璃碎渣洒落在地面上与我的身上。“你先下去,然后接我!”她喊着,拍了一下我的书包。我没有多做考虑,跳下了车窗,虽然险些扭伤脚踝,不过终归还是平安无事。但当我回身看向窗口时下来的人却不是她。人们相互推挤着跳出车窗,可她仍留在车上。我看着她在车内摇晃着站了起来,我们之间只隔着仅仅几尺。她困惑地看向我的眼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她对我说了两个字,又或许是三个。我伸出手,徒然地想要抓住什么。就在片刻之后,那个车窗对侧并不高大的身影与其他没能离开车厢的人们一同被淹没在潮汐当中,随后边界缩回了几米,只给勉强幸存的人们留下寥寥数秒。而我留下了一声悲鸣。我甚至还来不及愤怒就被其余的人裹挟着,背对潮汐奔逃。我无法停下脚步,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停下脚步。我将书包抛在地上,潮汐发出的噪音就在我的身后徘徊,令我头痛欲裂,它的脚步稳重优雅却容不得我的一丝喘息。我并不相信神明,彼刻却在向祂祈祷。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通往何处的道路上狂奔,只是在模糊的视线中将记忆里那些熟悉的景物全部抛在脑后,没有道别,也没有悼念,一切都在疯狂的沉默中消散。只有那首舞曲似乎还在我的耳边萦绕。终于,足以吞噬天空的滔天巨浪在身后化为一丝涟漪,那刺骨的噪音也在无意义的祈祷中熄灭。我向前踉跄了几步才让自己不再奔跑。停下的我头晕目眩,胃中的食物涌回食道。锁骨处不知因何疼痛难忍,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痉挛。我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呕吐,直到口水与酸涩的胃液凝固在嘴角。我无法哭泣,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失去了她的我并不悲伤,而是被潮涌般的失落占据了全身。我回过头,望向刚刚诞生的边界群落,我的目光穿不透它表面的一丝一毫。它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止了扩张。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面上站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那时从我的内心深处迅速生长。我摇晃着朝着它迈出一步,又一步,伸出双手,试着去拥抱毁灭。终于,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我跌倒在地上。在恍惚中我看见有人向我走了过来,他们带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也昏了过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面对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与我哭泣着的父母。
女孩坐在公园的椅子上,讲完了这个故事,可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却在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当时没有幸存者吧?”“你相信它,它就是切实的过去。你不相信,它就只是胡言乱语。”她笑了笑,抓住男孩的手,“不过这也不重要。我一会儿要去书店,你要一起去吗?”男孩点了点头,跟着女孩一起离开了公园。 潮汐“长新区的读数还在上涨。”“七号设施的哨站呢?”“有75%已经离线。”“第32次请求没有响应!”“继续向当地紧急广播系统提出接管请求。快速反应小组呢?”“联系不上!”“哨站全部离线。”“长新区读数突破阈值!”原本人声喧闹的指挥室在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形区域出现在卫星图像时变得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没人希望听到的答案。“确认新的边界群落生成,编号QL029。”“让六号设施的应急小组和收容科立刻前往潮汐发生地。联系减灾中心和民政部门,申请启动响应。”指挥员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在机构建筑的每个角落当中,当中也包括一声拳头锤击桌面的闷响。 陈泽霖与科长一同站在因边界群落扩张而被暂时废弃的楼宇之间。脚步嘈杂,但盖不住雨声淅沥,泥土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雨水攀附在陈泽霖雨衣的帽檐上,迟迟不愿坠向地面。一台笨重的测定仪器在两人的身旁不时发出“嘀嘀”的响声,提醒二人他们正面对着什么。“新的群落大概有九十平方公里,罩住了大半个市区。”科长先开了口。“伤亡人数还在统计,虽然这里不是人口密集地区,但损失还是远超过委员会的预期。”他把手插进裤袋里面,叹了一声,然后试着将目光放到远处,但他只能从楼体之间的狭窄缝隙看到边界群落表面那炫目的反光与远处七号设施高耸的,被废弃的楼体。“救援队呢?”陈泽霖问。“快要到了,不过这里联系不上他们。收容科的话最快也要等应急小组处理好前期工作才能进场。”“政府部门还在忙着召开发布会和调遣物资人力吧?”“是,但听说他们已经派人来调查了。这次的潮汐和七号设施的事故脱不开干系,之后少不了被他们问责。”陈泽霖没有回话,而是紧握手中显示观测仪器读数的移动设备,看着荧屏上显示的数字。她的口中似乎在喃喃念着像是祷文一样细密的音符,但她齐肩的短发低垂下来,挡住了她露在雨衣帽檐之外的那一部分侧脸,让科长看不见她的表情。科长将手悬放在她的肩膀上方,迟疑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两下。雨水沾湿了手心,而那些水珠又在下一秒消失不见。“你没必要一起过来。”他说。“生态应对部门也要人到现场收集数据,实验室我拜托后辈帮我照看了。”说着,陈泽霖转过头,盯着科长的眼睛。她的面容平静,可那对烁烁的眼睛闪得科长心里发毛。“不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是来见你。”科长咳了一声,他看着陈泽霖按下手中设备的待机按钮。她蹲下去,点了根烟。雨不算小,但还没大到熄灭那一点星火。科长环顾四周,然后他将手伸进携行具的口袋当中,从中掏出一盘磁带,递给陈泽霖,磁带一面的贴纸上印刷有一长串没有意义的乱码,另一面的贴纸上则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拷贝,授权给委员”。“你要的东西。”陈泽霖的嘴微微张开,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向科长的脸和他伸过来的手,过了好久才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科长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陈泽霖还是看到了那眉间的一丝皱纹。“谢谢?”她挤出一声干涩的笑,那似乎是从哪里偷来的笑声。但她的表情并不鲜明,让人琢磨不出她究竟是在懊恼还是在欣慰。“别急着道谢。”科长的肩头突然放松下来。“你为了这些东西惹上太多麻烦了。情报科的人迟早会找上你,没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我觉得光凭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他们动手。”“最好是别让他们操劳。” 他缓缓别过头去,望向被边界遮住半边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吗?”陈泽霖将烟头在潮湿的石砖上按熄。“人算什么?没有任何东西能担保任何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在下一刻彻底断绝。”“有什么东西是你真正在乎的吗?”科长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是时候向前看了吧?”他将手握紧成拳头,但他得到的回复只有淅沥的雨声。陈泽霖看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科长摇了摇头,抬起手腕望了一眼手表,陈泽霖也从设备的屏幕上看了一眼时间。过了片刻,成群的飞蛾般的飞行物在簌簌声中如一团黑色的雾从二人的头顶掠过,转瞬便消失在楼宇之间。这些小体型的边界生物会在那些体型更大、携带着信息体的边界生物们行动之前去寻找下一个适合引发潮汐的地点。当聚集的信息体达到一定数量时,新的边界群落就会以聚集地为中心开始生成。“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边界群落扩张的过程叫做潮汐吗?”陈泽霖终于再次开口,却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如果没有干扰,群落会周期性地出现。你想表达什么?”“它们也和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它们漠然地前进,只是为了淹没,没人能够从中逃离。”她摇了摇头。“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尝到香烟烧过后留下的焦油的味道。粘稠、悲伤、令人作呕。”科长嗅了嗅周遭的空气。“难道不是刚才你抽的烟?”“但愿是吧,可我觉得自己还算清醒,不至于说些毫无根据的疯话。”说着,陈泽霖向科长伸出左手。“扶我一下。”科长愣了半秒,然后才抓起她的手腕。掌中的感觉和他记忆中的一样纤细。他没多用力就将她拉了起来。他打量着陈泽霖,发现她身上套着的衣服对她来说显得太过松垮。她披着的雨衣虽然是机构制式服装,却比她常穿的那件更加陈旧。这时,他胸前对讲机的屏幕亮了起来,耳机中传来他同事的声音。科长用另一只手按下对讲机侧面的按钮,做出回复:“告诉他们直接开始流程,我马上就位。”“应急小组的任务结束了。”陈泽霖默默说着,不像是在提醒她身旁的人。她抽出手腕,握住了科长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很快就松开了。“还有半个小时就会有人过来要求离场,其余的边界生物马上就会到高压区里活动。”“我知道。”陈泽霖甩手拍了拍雨衣的下摆,雨衣上挂着的雨水溅到地面上,并渗入其中。科长的喉结跳动了几下,他咬住自己的嘴唇。最终他开口说道:“泽霖,我想知道你和我说过的那个故事……”“那不重要。”陈泽霖打断了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快步从陈泽霖的身旁径直离开。“注……”陈泽霖看着他的背影,抿了下嘴,收回了她没说完的话。而她也没多做停留,在上传好观测数据后便扛起仪器走回她来时开的那辆轿车。她在后备箱处将仪器收到一个填充有黑色鸡蛋棉的手提箱里。然后脱下雨衣,无视了那些在褶皱处蓄积的雨水,将它也一同塞到了后备箱中。她踏着碎步,躲进驾驶位上。陈泽霖掏出手机,点亮它的屏幕然后熄灭,并决定在回到机构之前去一趟其它地方。她将车开上了通往另一个城市的公路。那里大概是她的故乡,但陈泽霖在那街头巷尾已经找不到任何记忆中的景色。只有市中心矗立的高大石碑提醒着每一个回到此处的游子他们因何离开这里。这里的大部分建筑已经被改建成机构附属设施,它们围绕着一栋高耸的楼形成迷宫般的辐射状图案。此时天色已近昏黄,雨势仍不见弱。灰蒙蒙的云彩使得余晖爬遍了整片天空。橙黄的天空下,设施内圈的那些阵列式观测仪器的剪影如同向着天空迁徙的巨人,而高耸的石碑则在为它们指明前进的方向。陈泽霖在路边将车停好,深吸一口气。她从驾驶位钻入后座,掏出后备箱里的雨衣,披在身上,然后走出车厢。比起那些代表了顶尖工业设计的观测仪器,她的身影在此处不免显得有几分潦草。她现在脚踏的柏油路面下或许还埋藏着她幼时嬉闹中留下的脚印。陈泽霖在楼宇之间的缝隙中向着石碑前进,并试着在栉比的建筑当中找回自己遗失的某样东西。终于,她来到了那座石碑的前方。雨水让它本来粗糙的大理石表面泛出光泽,也让它上面篆刻的那些名字变得模糊。陈泽霖注视着众多名字当中的一个,注视着在无数夜晚的黑暗当中呼唤着她的那个名字。她伸出手,试着去触摸什么,但最终只有雨水从她的指尖滴落。下一秒,那个在雨中飘摇的单薄身躯消失在暮色之中。再次离开这座城市时,她没做告别。
僭越短暂的逃离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是陈泽霖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从某一天起,她开始讨厌起怀念过去。但她自己又像是那些记忆的提线木偶,如果没有它们,自己只会更快地崩溃。不过现在已经是崭新一天,留给她的矛盾的只剩下几个街区的时间。陈泽霖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她正在驶去六号设施的路上。街道上罩着一层阴郁的雾气,像是自下而上升腾的云。街旁的路人三三两两,行色匆匆。没有人看向她的车一眼,甚至就连路旁高耸的监控摄像头都无力地垂着脑袋。不过除了那些有关自我存在的难题之外,陈泽霖还要关注挂在车厢顶的后视镜。她扭动它的朝向,上面映出在远处跟着她的一辆汽车。焦虑像是渗入脑中的海水,腐蚀尚未完全破败的理智。这种感觉对陈泽霖来说并不陌生。机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们不信任你,却仍要异化你、使用你、控制你,要么让你成为死物,要么让你为己所用。情报科的那些套着黑色制服的丧家之犬让陈泽霖只是想到他们就感到作呕,你可以想象他们是比边界生物更加可憎的怪物,他们以偷窥为乐,以秩序为食。机构里有太多各自为战的人了,她总是这么想着。有无数的人在这湍急的潮流当中打捞他们渴望的东西并因此溺亡,若他们抱作一团或许还能避免这样的命运。科长给她的那盘磁带现在就放在她车内方向盘上方的台面上。“我还清醒,我无比清醒。是吧?”她自顾自地咕哝着。陈泽霖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打方向盘,六号设施主体那高大且未经修饰的楼体映入她的眼帘,它笔直突兀地立在裙房之间,像是一位睥睨万物的神明。楼体外没有窗户,有的只是未经修饰,露出原色的混凝土外墙。在这样一栋为秘密而生的建筑内最接近太阳的物体并不是吊灯,而是那些挂钟。肃穆、庄严、不可亵渎的高塔似乎是极致秩序的代表,却又像是人类为自己施加的诅咒。这片街区的行人变得更加稀少,或许从六号设施在这里诞生之初就是如此。但当陈泽霖再去看向汽车的后视镜时那辆车已经消失在了她的后方。那些家伙还会回来的,要么是今晚,要么是明天。直觉告诉陈泽霖他们不会再容忍自己的行径。她把车开到停车场,机构设施的停车场与其他任何地方的停车场都没有任何区别——昏暗,宽阔而寂静。停好车后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造型古旧的随身听,然后抓起台面上的磁带,将它放进随身听的带仓当中。她离开了车,乘着电梯上楼。电梯间角落摄像头上的灯珠发出微微的红光。在电梯内,她戴上随身听的耳机,按下播放按钮。陈泽霖紧握着随身听,机体的振动让她感受到带盘正在磁带内高速地转动,耳机中传出将计算机带以音频形式播放所发出的刺耳噪音,不过陈泽霖能够听见噪音下魔咒般的呢喃。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顶楼之上的楼层,她走出电梯。那个狭小空间联通的是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廊,长廊的顶端是所有机构建筑的室内顶棚一贯沿用的华夫格。沿着这条长廊,她找到一间只开了门洞却没有门的房间。房间的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大,它的顶棚有着正常房间的三倍之高,棚顶的正中央用电线吊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白炽灯泡,四面的墙壁上没有开窗。屋子的两侧映照着昏暗的紫光与橙光,可陈泽霖却找不到屋内的其他光源。屋子的正中放着一台亮着的CRT电视,它的机身所延伸出的所有线缆都接在了它机身后方的面板上。它屏幕上的画面囊括了这间屋子的全貌,当中也包括她的身影。电视的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陈泽霖的视线无法从上面移开,她的双眼中映出一幅可怖的图景:一个身着白色制服,身形枯槁的人坐在那把椅子上,那个人的手中握着一把手枪,他盯着电视,似乎在静候荧幕上映出房间之外的画面。这是她想见到的东西,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她在走进屋中后只是逗留了片刻便悄悄后退,她脚下不稳,踉跄着跌在地上,她戴着的耳机也脱落下来。陈泽霖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尾骨,关掉了随身听,一瘸一拐地向着她来时乘坐的电梯走去。她今天还要参与一场解剖,实验室里的其他人或许已经在等着她了。“抱歉,来之前有点事要处理下。”她推开实验室的门,向内瞟了一眼,除了那几个常见的面孔,实验室内还多了一名标本师与几台摄影机。“快去把衣服换上。”有人回应了陈泽霖,但她不知道是谁在回应她。她走进实验室中,脱下外套,穿上挂在工位一旁的大褂。解剖台上放着的是一只并不常见的边界生物。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六号设施第一次收到这种边界生物的样本。尽管如此,它也还是那类用以搬运信息体的边界生物。那只边界生物的身体上有着许多节肢动物的特征。它侧躺着,人们能很轻易地看见它胸前用来承载信息体的两对附肢,但信息体已经搬运到六号设施的收容中心。它其余的四肢无法被收拢在解剖台上,人们只能将其悬放在半空。比起四肢,它纺锤形的躯干小得像是颗萎缩的葡萄,它那躯干存在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将附肢与头部胡乱地连接在一起。它的头部因为承载了所有器官而显得比例失调,像是个气球一般,而且没有坚硬的外壳保护。这种边界生物的身体看上去相当脆弱,但它们的结构无异于是便于边界群落进行制造的那种,不过边界群落似乎因为某种原因而放弃了这种策略,这才使得这类边界生物像是炙手可热的古董电脑般那样稀少。陈泽霖记录着测量数据,她不时看向那只边界生物空洞的眼睛,那瞳孔中飘散着虚无,你甚至无法从那眼睛中分辨出它主人的生命是否消逝。色彩浑浊的液体在桌上恣意横流,沿着水槽包围了整个解剖台。所有的边界生物都像是解剖台上躺着的那个家伙一样——带着目的诞生,它们是一个个庞大的复制机器的精密零件,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边界群落才得以散布。它们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进食,只需要行动。这些完美的机器正在蚕食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面对它们,面对它们所制造的,形而上的边界生物,人类还能将那个必然的结局拖延多久?世界上只有机构中这一群被理智的恐惧整合而成的人们在对边界进行着近乎徒劳的抵抗。而自己又在这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想到这里,陈泽霖摆了摆头,挣脱了那些试图侵入她脑中的、不合时宜的念头。随着解剖进度的推进,有人从那只边界生物的头部掏出一块闪耀着欧泊色泽的正二十面体。“那个是什么?”标本师问陈泽霖。“吻腔。”“吻腔?”“纽虫的那种。”“噢……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它们把吻吐出来,直接获取周围环境的信息。一些边界生物特化的吻可以分解物质,但不能像群落本身那样对物质进行重组。”标本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陈泽霖尽力掩饰自己从眉宇之间透出的嫌弃,尽管她知道自己做得并不自然,但她也并不在乎,只是自己在与爱人相处时习惯了去这么做。解剖的工作从上午七点一直到晚上八点,陈泽霖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人,在她整理好资料离开时,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10”。那只边界生物的尸体早已被标本师从这里运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中。她在离开时路过了一个有些眼生的房间,她透过房间的门缝向内瞟了一眼。房间的所有墙面都被紧密排列的挂钟占据,挂钟的钟面发出冷色的白光,照亮了房间。房间内有一个人,陈泽霖无法分辨其性别,其周身覆盖着一层能够折射光线的介质,使其如同水铝石雕刻成的抽象人像。那个人转过头,面向陈泽霖。这时她才发现其面部是一个螺旋向内延伸的空洞,空洞向外喷射出某种非凡的、失落的光芒。陈泽霖移开视线,转过身,径直前往电梯,到停车场开出了自己的车。不出意外的,在她开到路上时车厢顶端的后视镜再一次映出了早上跟着她的那辆汽车。它只是远远地尾随,不紧不慢。不知是因为她刚刚目睹的怪异景象还是因为那辆穷追不舍的汽车,她的手心渗出汗液,让方向盘的表面变得粘滑。直到路过一个小巷时那辆车似乎被踩满了油门,开到了她的前面,逼停了她。那车的司机先下了车,陈泽霖瞥见他的手中有什么对着自己。陈泽霖走下车,举起双手,随着那人逼近的脚步退到小巷当中。没有质询,也没有解释。机构中暴力与权力的杂糅产物从来都不会发出声音,隐瞒、掩盖乃至抹除都是他们的工作。陈泽霖喘着粗气,她步伐不稳,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当陈泽霖与那人退入小巷之后她放下了举起的手,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她能看见那人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正在缓缓下压。她停下脚步,身体突然放松下来。陈泽霖抱住自己的肩膀,咯咯笑了两声。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扣动了扳机。他扣动了扳机,却没有人倒下。他想要后退,却只是发出一声呜咽。陈泽霖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将那关节扭曲到不自然的方向,手枪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坦白我的心中有个空洞,来自我手中的枪与所作所为。”她脸上没有了笑容。她用另一只手抓住那人的脸,将他的头撞向地面。“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如愿以偿,我才会稍作喘息。”她把那人压在身下,用手肘抵住他的喉咙。“我……是……委员的……”陈泽霖能感受到他声带的震动,那是生命的存在证明。她越用力一点,震动就减弱一点。“那不重要。”她身下的人竭力反抗,却动弹不得,口涎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手在空气中挥舞,偶尔会拍打在陈泽霖的脸上,但于事无补。“我不在乎。”“失能的……设施……需要……控制。机构……也是……”“机构是边界的机构,机构是边界的秩序。群落是边界的群落,群落是边界的混乱。雨在坠落后成为了海的一部分,而海什么都知道。”“你到底……”那人眼中的血丝几乎覆盖了他的整个眼白,他的瞳孔颤抖着,在空中失去它们的焦点。“我是长子,我应当是唯一的幸存者。”陈泽霖将脸贴到那人的面前。“这不是群落的声音,这是我对你们的诅咒。”她咧开一侧的嘴角,“尖叫,但不许出声。”那人的喉咙中渐渐不再传出任何声响。陈泽霖站起来,走出巷子。她看了看左边,然后转头看了看右边。没有人,也没有监控。她转过身,张开双臂,旋转、摇晃自己的身体,仿佛身处世界尽头的亡命之徒。她突然停下,兀立在巷中,巷子外路灯的光只能照亮半截巷子,她的脸藏在阴影当中,她的胸膛急促地、不规律地起伏。“我还清醒。对吗?”她喃喃自语。陈泽霖悠悠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香烟与火机,她的半张脸在火焰的映照下飘摇。下一秒火光熄灭,烟雾升腾。可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燃烧到半截的香烟掉在地上,红色的光点在迸射出无数火花后黯然熄灭。陈泽霖靠到墙面上,身体微微颤抖。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腹部,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呕吐物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她松开手,胃液与食糜的混合物淌到地上。她转过身,将头撞向墙面,片刻过后,陈泽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长串含糊且无力的呻吟。“你不在这里,我要逃离。我痛苦,但这不该难过,这是我清醒的证明。对不起,我很对不起,我的戏仿令你悲伤。你不该靠近我,可你还是来了。这不公平。雨水坠向地面。橙、紫,雷霆、机构被摧毁、篡夺。湖、海。我在溺水、呼喊。射线、泡沫是嗡鸣、预兆。高塔、球体是权力、渴望。雨声、梦境是谎言、现实。”她被卷入潮汐之中,汹涌的海水没过她的头顶,让她在这干燥的空气当中无法呼吸。她的声音渐渐溶解在空气之中,只剩下魔咒般的呢喃。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陈泽霖捡起地上掉落的手枪,启动了她装在上衣口袋中的随身听。她戴上耳机,迈着梦游者一般的步伐,走出巷子。
引力“你不会是巴别图书馆的管理员吧?”他抓起身旁的枕头,抱在怀里,然后看向趴在他身旁的陈泽霖。那段时间里大家都还叫他于成文——他本来的名字,而不是“科长”这个根本算不上是名字的称谓。“你突然在说什么怪话?”陈泽霖瞥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放回眼前的书上。“冷漠,神秘,你比神或者猫咪只差了一点傲慢。要说你比起复杂又无聊的地球更适合哪里,答案肯定是那另一个宇宙的图书馆。”陈泽霖把书移开,用交叉的双手拖起下巴,看着于成文的脸。“我以为你不觉得我冷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抱怨。”“我想说的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冷漠吧,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于成文笑了两声,但那笑声却有些压抑。“说实话,我觉得我们认识得有些迟了。我对你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你也只会讲些不着调的故事。”“大学之前我还不在座城市啊。也没有太迟,恰好而已。”她伸出手,捏住于成文的小腿,淡淡的笑意漫上她的脸庞,还是说你觉得我不信任你?”她凑得更近了一点,挤开了于成文怀里的枕头,环抱在他的腰上。他低下头,看向陈泽霖似乎在闪着光的双眸,做出吞咽的动作。“为什么要笑?”“暗示、感到满足,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她每眨一次眼,他的心脏似乎就偷停一拍。于成文伸出手,盖住她的眼睛。“你说过自己喜欢拥抱别人,或者是被别人拥抱。”“那你呢?你在因为什么不安?我让你害怕了吗?”他将手移开,放到陈泽霖的背上,摩挲她所身穿的单薄衣物。“嗯,我很害怕……有的时候你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我明白你不像其他人揣测的那样不可理解。可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太稀薄了,就好像我不拼尽全力就会失去你一样。而我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你会满足,会开心,但又好像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你知道我爱你对吧?”于成文没有回答她,于是陈泽霖继续说了下去。“爱是束缚人的诅咒,它使本不相干的人们聚到一起,逼迫他们感受彼此的痛楚,而分离亦是致命的伤痛。”她将放在于成文背后的双手十指相扣。“我知道我轻浮的样子,我对别人麻木不仁,我明白我像是个坏人,”她的脸上不知何时泛起潮红,她口鼻呼出的气息在于成文的身前氤氲。“但我现在就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去机构?”他不想再绕圈子,便说出了这句自己避之不及的话,但他在张口的那一刻便后悔了。“我还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要做什么。”陈泽霖并没有面露愠色,对于成文,她似乎格外地包容。“那里太危险了。”说着,于成文将手插到她脑后的头发与后颈的缝隙之间。“什么是危险,离开你吗?”她将侧脸贴在他的大腿上,看向对面的墙壁。于成文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不满几乎就要满溢。“你知道怎么惹我开心,可你看不到我的梦是什么。”于成文早就明白她内心深处的那些想法已经在黑暗中生长了太久,以至于没有东西可以改变它们。他咳了一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不能放任你一人在那个无情的机关中独自闯荡。”陈泽霖松开手,让自己跪坐在于成文的身前,她的视线比他更高,她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但她在下一秒推开了他,于成文的身体摔在床面上。他起身看向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不能去……我不想让你去……”陈泽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她蜷缩成一团,低垂的头发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让于成文不知道从她脸上滴下的液体究竟是口涎还是泪水。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接着突然咳嗽起来,于成文凑上前,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刚刚你还说我像个孩子。”“我……我没事。”陈泽霖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摸上于成文的脸,“以防你不知道,那里食堂用的午餐肉都是拿回收的员工尸体做的。”她缓缓起身,从床头柜拿起火机与烟盒,为自己点了支烟。
在人们叫他科长的时候,于成文会想起陈泽霖开的那个关于午餐肉的玩笑。人们给他的这个称谓多少有几分调侃的意思。因为在收容科工作,只要你活的时间够久,收容科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他在机构工作了三年,而三年的时间并不短暂。边界生物与边界群落一样荒谬,对人类而言,边界生物是形而上的,只要边界群落存在,它们就会从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它们唯一的使命就是不顾一切地将它们所携带的信息体聚集到一起,引发下一次潮汐,让新的边界群落诞生。收容科工作的本质和与天灾搏斗无异,他们负责控制并收容那些超越常识的边界生物——仅凭自己的血肉与手中的枪弹。这就是一次又一次燔祭,这些收容科的成员是机构为平息边界群落的盛怒而准备的祭品。 于成文会不时回忆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孤魂野鬼般的女孩的,她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当中的一个空洞。他知道她痛苦,却不知道那痛苦是来自怎样的撕裂。他知道她哀伤,却不知道那哀伤是来自与谁的分别。当然,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故事,但那故事就像是她精心准备的一个小小玩笑。浮夸,虚假,却带着一丝无法剥离又真实存在的情感。当他们一同来到机构之后他与陈泽霖的关系变得更加模糊,像是纠缠在一起的渔网、再也理不开的磁带,混乱且无力。陈泽霖所渴求的埋藏在机构当中的东西甚至要比边界群落本身更加致命,而那些东西对她来说似乎远高于一切。于成文不明白陈泽霖的执念是从何而来,但她所抛弃的,再也未与她同眠。他不在乎耶利哥的城墙是否会轰然倒塌,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坐在台下的观众,默默地注视台上主角的独唱并为之献上掌声。
消解于成文的意识踏在崩坠的边缘,脑中的记忆有如走马灯般在他的眼前闪过。但任务还在继续,他仍旧是收容科的科长。肾上腺素让他握枪的手剧烈颤抖。周遭的枪声几乎要夺走他残存的感官。科长拖着自己最后一名组员的胳膊,他不知道自己手上的人是死是活,只是带着他盲目地后退。“医疗小组呢?他妈的医疗小组呢!?”科长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声嘶吼,便在嘈杂的群落边缘循着声音,向声音的源头摸索过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他的一个下属的左手握着手枪,盖在自己已经折成几段的右手上,那人的身旁散落着十几个空的四排弹匣,在不久前让他得以在群落周围保全自己的班机也被搁置在了一边。“那东西走了多久?”科长把自己的组员拖到他的跟前,然后换下自己的步枪,背起了地上的那把班用机枪。“科长?这……小王都他妈死了吧……”在更后方的远处,某挺重机中喷射出的子弹从科长的附近呼啸而过。曳光弹头在空气中划出的红线直指边界群落的方位。“那东西走了多久?”科长摘下自己的耳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大概三五分钟,九点方向。三组,三组……它朝着三组去了。”“在这待好。”科长拍了拍那人的防弹背心,“会有人来接你的,他的家人还得你去接见。”接着,他戴回耳机,按下通讯器上的某个按钮。“三组。三组。这里是一组组长……好,回报你们的具体方位,有人目击确认了有未知的危害物在向你们靠近……隔离设施还剩十一小时完工……回报你们的位置,我去和你们会合。”科长收到了一句短促的回应,这之后他握紧通讯设备,咬紧了牙根。“回报你们的位置,我去和你们会合!”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的耳机中传来两组数字。科长从携行具中掏出最后一个满的弹匣,插进弹匣井中,拍下枪身侧面的空仓挂机按钮。枪机将弹匣顶端的子弹推入枪膛,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直起原本低伏的身子,向坐标指明的方向迈开脚步。他扶着自己的头盔,在这里要提防的不光有在高压区内游荡的边界生物,也还有从不知何处飞来的流弹。那些击中地面的子弹甚至扬不起尘土。雨雾挂在他的睫毛上,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紧闭双唇,每前进一步就让他的神经更加紧绷一点,仿佛这路途在燃烧命运对他的眷顾,仿佛这路途的尽头也是生命的终点。湿漉漉的空气让他不得不张口喘息,但他也终于看见了刚刚屠戮自己小组成员的那个身影在雨雾当中扭动自己的臃肿高大的身躯。一些较小的边界生物簇拥在它的周围。科长停下脚步,躺到一处附近的掩体后面,掏出地图,发现自己和三组就在原来的七号设施附近,三组的人离那里更近。“我能看到它了。”科长通过对讲机向三组的组长讲话,然后在一处混凝土墙后蹲下身子,将机枪脚架的前端抵在墙的侧面。他的视线穿过觇孔与准星,落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身上。他扣下扳机,后坐力冲击着早已麻木的肩膀。他喃喃念着弹匣中子弹的余量。而那只边界生物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回过了头,它头部漆黑的孔洞发出十字形的闪光,使得它如同兀立在海雾中的灯塔。那光芒刺破水汽,舔舐每一个胆敢直视它的灵魂。在这片刻,有不少从其它方位射来的子弹击中了那只边界生物,迸射出明亮的射流。但那一群边界生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仍朝着三组前进。他将机枪顺着背带滑到身后,然后跨出断墙,继续向前奔跑,直到他进入到炮火支援范围的边缘。接着他从胸前的枪套中拔出枪型的指示器,暗自希望后勤部的人在校准瞄具时没有偷懒。他在扣动指示器的扳机同时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心宿二。这里是收容科一组,我们遭遇了未知危害物,一组、五组损失惨重。指示就位,请求炮火支援。”对方立刻响应了他的请求,“三组,向缓冲区方向撤离,支援正在路上,我会在支援撤离后到达。”“他妈的,早就和上面的人说给组里配个炮手,就没这么多事了。”科长咕哝着,等候支援的到来。阴影从他的正上方掠过,钢翼的巨鸟在云层下方飞行,它搜索着红外线指向的标靶,伺机投下死亡。37毫米机炮的尖啸撕裂穹顶,钨芯弹头似惊雷从天而降,爆裂声比那火光来的稍迟,它们扬起的尘土很快便被雨水压了下去。正是这种来自真正的战场的武器才能在此时给予科长一丝难得的,厚重的安全感。但他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那十字形的闪光仍在雨雾中没有消失,它甚至比之前变得更加刺眼。闪光的来源在此时正重新舒展自己的身躯,它周围的小体型的边界生物已经化为一片污浊的狼藉。那只边界生物没有在意死去的同类,而是继续前进,科长再次端起机枪点射,试着吸引它的注意。但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它直到站在了七号设施的楼体之前才停止脚步,科长这时才明白是七号设施中的某些东西吸引了它,可七号设施的事故让当中的所有信息体与边界生物几乎都脱离了收容,那里剩下的只是一栋空空如也的建筑。那只边界生物的周身辐射出若隐若现的鞭状肢体,它将肢体插入楼体表面以对抗重力,让自身笨重的身躯可以登上高塔的顶端,此时它那被类似金属矿物的物质覆盖的环节状身躯之间的缝隙溢出色彩暧昧粘稠的暖光,它头部的十字闪光开始旋转,变成一道环状的光晕。光晕缓缓上升,却无人可以阻止,直至它在楼体的顶端站定。不久之后一只形似蝠鲼却能用它伞状的翼鳍支撑自己在陆地上行走的边界生物从科长的身旁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科长将机枪指向它,扣下扳机。弹头穿透了它的翼鳍与身体,留下几个不大不小的孔洞。它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面朝科长。它没有真正的眼瞳,但它头部的口状器官流露出的东西却比地球上那些拥有双眸的生物们所能表达的情感更加深邃,以至于显得空洞麻木。它所携带的信息体有着书册一样的拟态外形,信息体以打开的方式嵌在它的胸前,当中的书页缓缓开合,像是鱼那鲜活的腮在空气中律动。在短暂的对视后它甚至没有发出用来警示的叫声便转身离开。随其而去的是更多的边界生物向着七号设施的楼体奔涌,它们用身体垒成高墙,以触及高楼顶端的巨兽。“三组,收到回复!”科长想要联系到三组的组长,以便确认对方的状况,但耳机发出的只有极细微的电流声。“三组,收到请回复!喂……喂!能听见吗?它们要在这里引发潮汐……”科长站起身,望向废墟的上方。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任何人回答他。随着下一只携带了信息体的边界生物到达七号设施的顶端,一声足以让人失聪的悲鸣般的叫声传来。那只身形庞大的边界生物直起自己管状的身躯,从头部的孔洞中吐出了它的“吻”,枝杈般的组织延展,延展,遮蔽天空,自地平线而上生长。它如同一颗连接了地面与天空的巨树。枪声从科长的耳旁消散,好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某些不被一切人类情感所能包容的事情将在这里发生。黑色的、太阳般的球体升到枝杈的正中。这似乎是创世神话中描绘的光景在众人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呈现,正在目睹这一画面的人们就算穷尽神智也无法从中获知任何可以被他的理性所接纳的信息。悲鸣化为低沉的哀悼,大地为之颤抖,就连月光也会因其黯然失色。不远处,七号设施的楼体开始变形、融化、沸腾,它被表面浮现出的色泽艳丽的分型图案所分割、撕裂,并将自身的外部向外翻转。楼顶与楼体周围的边界生物渐渐被其吞没,巨树随之下沉。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道色泽艳丽的弧光从七号设施原本的位置迸射而出,它不断地膨胀,比初升的朝阳更加鲜活,那是任何画家都无法描绘的绝景。科长把机枪放到地上,望向前方。他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将眼前的画面框在当中。 “神,猫咪,管理员。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淡淡地说道。那是一个只存在于心中的模糊象征。他自己没能接纳,也没有抛弃,眩光渐近,它所带来的是对一切问题的消解——若真是这样那便再好不过。在这一刻,他萌生出了一种夺回了自己名字的错觉。不知为何,她的身影与群落表面扭曲的光线重叠,使得他能够窥见那些念头在黑暗中生长的痕迹。他的心中没有问题,却早就有了答案。边界,边界的一切从不重要,从前是,今后也是。 陈泽霖就站在他的身后,如此之近,如此之远。或许他应该得到答案,但一切都被埋没在淅沥的雨声之中。常有人误以为那雨声是一个关于阳光的承诺,但他们能得到的只有一片模糊的天空。群落的表面将他们淹没,而事实是那里没有答案。群落内部不同的物质互相侵入彼此,发出水绿色的辉光,使得这里像是湖泊的底部。群落的中心传来平缓的噪音,那声音像是人们在夜晚的城市郊外独行时听见的声音,它机械、空洞而且麻木,却仿佛由生命的气息铸成。而在那声音之中,有一种类似赋格的音调在慢慢爬升。它昂扬,然后坠落,如同新星的嘶鸣,如同垂死心脏的低吼。所有来自群落之外的物质此刻都在这混沌之中分崩离析。在嘶吼停息之后,只剩陈泽霖一人站在群落内部粘稠的、灰色的等候重组的浓密气体之中。她能嗅到焦油的气味,粘稠、悲伤、令人作呕。没有道别,也没有悼念,一切都在疯狂的沉默中消散。只有那首舞曲似乎还在她的耳边萦绕。“像是个无助的孩子。”陈泽霖喃喃自语。她回过身,迈开脚步,久违地跨出边界群落的尽头。她在新生群落附近某个情报科员工的尸体上扒下一套沾着泥水、破烂不堪的黑色制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在她的身后,群落的表面浮现出数个囊泡般的物体,接着那些囊泡完全从群落的表面脱离,滚落地面。那些囊泡若隐若现的薄膜“啵”地一声消失在空气当中,只留下一缕雾气。一只又一只湿漉漉的边界生物在地面上扭动自己的躯体,仿佛是对自己刚刚被身体囚禁的自由而感到悲伤与愤怒。它们望向陈泽霖的位置,它们的眼瞳浑圆而又空洞。
归乡“我知道,在委员会之上,有一个超越且唯一的存在。她是人造的神祇,虚假的偶像。她是人类为控制群落,建成机构而向边界献上的最初的祭品。她是秩序所选择的英雄、愚者。她是次子、伴星,她就是你,是我的姊妹。我试着在人群之中蛰伏,但当我依偎在爱人的怀里,沉沉地睡去时,我的梦是来自群落的呼唤。我能听见你的声音,高塔的声音,但那声音太过微弱,我已经坠入海中。”陈泽霖如同朝圣的人,她在雨雾之中向着的自己的故乡徐徐前进。那里有着最原始的一处群落,那里有着机构的第一座高塔,那里有着最初的遇难者们。而她的姊妹正在那里等候着她的到来。 零号设施的楼体看上去比祂的后辈们更加高大与阴暗,就像是一头并未被人完全驯化的野兽,祂蜷缩在世界的黑暗角落当中静候逃离的机会。陈泽霖站在高塔面前,身后不远处是那座高大的石碑,她没有理由犹豫,她脑中的声音嘈杂且扭曲,却无一不在向她呐喊:回到你来时的地方!建筑内空无一人,但其中的陈设仍崭新且齐全。陈泽霖走进一层的电梯。她戴着耳机,随身听被她放到了上衣的口袋当中。她来到零号设施内那顶楼之上的楼层。长廊,棚顶,没有门的屋子,她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与水渍。与六号设施内不同的是,长廊所联通的房间内,电视机的两侧放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女性,她似乎早就在这里等待,抑或是从未离开。那位女性穿着一件整洁得体的白色委员制服,她将一只手的手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着自己的侧脸,她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手枪。她的坐姿与房间内的诡异气息几乎毫不相容。“还记得吗?在我们曾经的房间中……”陈泽霖缓缓开口。“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有一台老旧的电视。”她们异口同声。陈泽霖拉过椅子,坐了上去。“终于又见面了,妹妹。”她抬起双手,又忽然将它们放到椅子的扶手上。“还是叫我陈弘泯罢。”那个人微睁双眼,看上去相当困倦。她留起了长发,马尾垂在她的脑后,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就像人们自古以来就喜爱的那些兄弟相争的故事。像是亚伯与该隐,雅各与以扫。”“不能用些更东方的例子么?”“我是现在是委员,不是神话学家或者历史学家。”“你还会去看小说么?”陈泽霖问她。“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它们不过是人们费尽心思编造的一个又一个谎言。日光之下没有新事。”陈泽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分别落在橙光与紫光之中。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让她看上去极尽癫狂,群落的低语在她的脑中嗡鸣,那些不规则的语言沿着陈弘泯的回答漫入她的神智,替代她下定了决心。“那才是为人之心啊……”“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能容忍你破坏机构建立的秩序,但你却无视了我给你的警告,你不该回来。机构甚至对它所不希望接纳的人们隐瞒自己的位置,但你还是靠着另一个人找到了这里。”“我被困住了。我被困在群落与我们的联系之间,我得不到平静与理智,我也没法陷入疯狂。” 陈泽霖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动。“因为你,我不得不在比疯狂更甚的痛苦里腐烂。”她的身体前倾,手死死地抓住椅子的扶手。“而你丢下了我,任我被(机构)秩序所控制。”陈弘泯的面容异常平静,一句简短有力的控诉在她的诠释下显得轻描淡写。在她的声线中还藏着一个粗犷的男性声音,那声音与陈泽霖所能听见的群落给她的回答相当接近,但那声音更加稳定,更加克制。“你得到的,就是你需要的东西。你要自由,你便获得了自由,但自由带不来秩序。你还记得吗?它是我(机构)的东西。至少把磁带(钥匙)还给我吧,该结束这场闹剧了。你想要杀死我,对吧?但机构的塔总会需要一个委员(祭品),留在这高塔里的,不是我,就是你。”“我们与它一样,与群落和机构一样,只是边界的玩具。”陈泽霖摇了摇头,将手伸进上衣的下面,“这个野蛮的世界与梦境一样,毫无逻辑。它那样存在,我们只是这惶恐梦境中的一块碎片。”她似乎在衣服的掩盖下握住了某样东西。“停下吧。”陈弘泯盯着陈泽霖的眼睛,举起了手中的枪,她的后槽牙紧紧地咬在一起,但陈泽霖并没有停止她的动作。下一秒子弹击中了陈泽霖的额头,她的头仰到了椅背的后方,房间内恢复了原先的死寂。可她衣服下面的手仍在进行先前的动作,她掏出自己比作手枪的手,指向对面。“嘭!”陈泽霖接着发出一阵怪笑。随着一阵关节复位所发出的异响,她抬起头,而她额头上的伤口像是一句滑稽的戏言。“你在那样的黑暗里行走了多久……”陈弘泯的声音不再平稳,像是在柏油中浸泡了太久,又像是一只野兽发出的临终低鸣。陈泽霖的身体像是被拉起提线的木偶一样直立起来,她跨过挡在在两人之间的电视,走到自己的姊妹面前,将一只腿跪在她两腿之间的椅面上。陈泽霖抓住陈弘泯的双手,张开双唇,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比水稍加粘稠的液体,她身上混杂着泥土的雨水滴落在陈弘泯的衣服上,那些黑褐色的斑点在白色的布料上显得更加违和。“我要做什么?我要你与我一同坠向汪洋。”陈弘泯抬起腿,将脚抵在陈泽霖的腹部。她用尽全身的气力,踢开了陈泽霖。她们互相接触的皮肤表面被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陈泽霖后退几步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陈弘泯深吸一口气,乘这片刻的机会将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们其实做着相同的梦。”“停下!”陈泽霖伸出手,徒然地想要抓住什么。枪声再次响起,混杂着肉片与骨渣的脑组织泼洒在房间内的墙上与陈泽霖的脸上。只剩下半个头颅的尸体发出似有似无的噪音:“这个故事……有着一个最……最古老(原始)的命题。那个命题比你我(人类)的存在更久……没有东西将在这里结束……”话语最终与枪声的回音一同消散在房间之中,尸体瘫倒在椅子上。血液汩汩流出,浸染了白色的制服。陈泽霖后退两步。茫然与无助占据了她的身躯。房间那不存在的门已经关上,接替已经完成。就算她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她仍旧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群落不再对她做出回应,取而代之的是机构中的人们的每一句陈述与他们的附言。她抱住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这间屋子不再像之前那样昏暗,温暖明亮的光渐渐充斥了这里。“告诉我,我还清醒……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磁带走到了尽头。随身听发出一声清脆的机械噪音,开始播放磁带的B面——陈泽霖从未设想过的内容,也是她早就听过的内容。旋律活泼热烈的舞曲传入陈泽霖的耳中。它的歌词对陈泽霖来说早就耳熟能详。
“旅者将会迷失,因为他行走在那瓢泼的雨中。这个故事不是第一次被人叙述。旅者必将跌倒,因为他行走在那无光的夜里。这个故事不会在这里划下句点。旅者有着千张面孔。他在圈中跌跌撞撞,弄得满身伤口。最终回到他来时的地方。” 现在,她正身处故乡。她回忆着那个机构还不存在的早上。于成文说得没错,那里没有幸存者。但有两个女孩和她们的随身听不知为何从那极尽癫狂的混沌中回到了她们的世界,但那时的她们还不知道这并非眷顾。不久之后,她们看见了那些从远处走来的,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们。她们中的一个丢下了另一个,远远地逃离。逃走的那个本可以藏匿在人群之中,但她却受群落的声音指引,来到机构,了结她的未竟之事。陈泽霖拿过尸体手中的枪,坐回到尸体对面的椅子上。她盯着电视,电视的荧屏上面在播放着她看不懂的东西。但在这明亮之中她隐约瞥见了处于群落与机构之上的,边界的形体。她能看见每一个生命,每一颗星辰的形体在边界内扁平的时间中不断延展,如同蜿蜒的河流,流入符号与信息的海洋之中,流入边界广袤的空间之中。它像是海洋,一切的源头。“人、你算什么?”女孩说着,笑了起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