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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上长出另一个大脑,我和母亲共用意识 | 科幻小说

丘之贝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命运的交错」。已经失去生活勇气的我,在咖啡馆遇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听他讲述自己崎岖坎坷的人生经历,然而渐渐地,这个故事和我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关联……

丘之贝 | 科幻、奇幻作品爱好者,喜好烹饪、健身、养猫、极限运动。


告别全文约157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我又做梦了。一个我已死去的梦。梦的细节已不再清晰,只朦胧记得场景似曾相识:面目模糊的人们群聚而来,形成一堵黑色高墙,将我遮蔽于阴影中。他们说个不停,字句在头顶隆隆滚动,我大声回应,却无人能听到我的声音。梦以察觉自己的死亡而告终:一阵彻骨寒冷中,我蓦然发现自己躺在玻璃棺内,无法看清活人的面孔,也已听不懂他们的言语。然后我醒了,意识到自己正在公司周会上打盹。主管正慷慨陈词,声音穿透耳膜,引起我头骨内一阵阵无意义的振动。于是我继续呆坐着,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我对刚才之事并不惊讶:我有时会做白日梦,梦见些稀奇古怪之事。其实我喜欢梦,因为现实比梦更糟,日复一日的苦闷生活中,只有梦能让我短暂逃离,获得片刻喘息。自我第一次尝试自杀后,这种梦就偶有出现,时断时续。那年我十八岁,用一把小刀割伤了手腕。我被送进医院,吃了些药,接受了他们的安慰。他们说外婆的死不是我的错,是人生旅途中的必然。我假意接受了这些忠告,并如人所期望地又活了好些年。腕上的伤痕愈合良好,但之后的生命中,一些潜藏得更深、更隐秘的伤口始终隐隐作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我不明白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装作满面阳光,私下却认为生活毫无意义,只是死亡前不必要的煎熬?我也曾想对这个问题寻根究底:我阅读了哲学与心理学专著,然后转向演化论。我找到了一个颇有说服力的观点:求生欲是人类在漫长演化中形成的心理机制,只有那些有生存欲望的人才能留下后代,将基因代代相传。那并不热爱生活的我,算不算该被演化之手淘汰的人呢?得不到答案,我选择埋头工作直至麻木,藉此逃避内心深处的空虚与迷惘。每天清晨来到公司,离开时往往已是深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日的阳光。只是在今晚,走出写字楼时,我忽遇天降大雨,白花花雨幕的仿佛瀑布,遮断了归家的路。然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不适,忽然之间,我很想停下来,歇一歇,很多年过去,我太久没好好休息了。于是我来了,来到公司楼下的这家小店,点了咖啡,还点了炸薯条。这就是我的故事,好了,现在该你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随后灌了一大口咖啡。现在是深夜十点,我在一家无名小店里和陌生人畅谈人生。店内光线晦暗,昏黄的灯光中,黑木家具投下一片片阴影;空调暖烘烘的,萦绕着舒缓的怀旧歌曲,弥散着咖啡、牛奶、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组合出绝佳的催眠氛围。所以此刻我头脑昏沉或许不仅是出于疲惫,更是环境之故。我对这家店十分了解,它又老又破,但贵在僻静隐秘,顾客稀少,除了店员极少能见到生面孔。但今天例外。“轮到你了,”我重复了一遍,“你的故事是什么?你又是为什么而活着?”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我面前,约三十多岁,穿一身深色大衣,眼前摊开着一本大书。十分钟前,这个人和我搭讪,理由很古怪。但我有些头晕,具体情形记不清了。“小姐,你可能忘了,我不是来讲故事的,”他合上书本,面容在阴影下模糊难辨,“我是来告别的。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终要离开,可能一去不回。临走前,我想和你再见一面。但你的问题也很有趣:人为何而活?这个话题深得我心,适合在临别之际探讨。”“我不认识你,能谈什么告别?”“人们总会忽视珍贵之物,直到分别时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可贵。”他微微叹气,“我认识你。我也常来店里,平时就坐那个位置,只是没跟你打过招呼。”他指了指一个阴暗角落,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我的确从未留意过那里是否有人。“这不能叫认识!”我猛地把杯子扣在桌上。“咖啡洒了。”陌生男人说,他递给我纸巾,露出袖口下的几处伤痕,我这才发现不少咖啡被我弄到了手上,“别着急,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我活下去的理由,和你相遇的理由,或许还有和你告别的理由。故事很长,需要点耐心。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男子柔和的语调仿佛有种魔力,让我平静了下来。我看了看窗外,大雨无情挥洒,看不出有停下的迹象。看了看手机,离末班地铁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干脆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吧。正好薯条到了,我就着咖啡当宵夜吃,男人的故事也开始了。 “我也曾和你一样年轻,一样对人生充满厌烦。”男人将双手交叠放在桌前,黯淡的照明下,他周身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给人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从少年时起,我就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会如何离开人世。”他看了看我的手,“所以我知道你为什么出门穿长袖。”我的手腕内侧有伤痕,是我十八岁那年割破的。我原以为藏得很好。“算你观察力敏锐,不过你手上也有伤,”我说,“你也曾经想不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摇摇头,“我对命运一向悲观,但并不想因此结束生命。我是个存在主义者,认为纵使人生苦短,也要努力生活,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来世间白走一遭。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支持我活下去的信念。“我一生厄运不断。读小学时,父亲因酗酒出走,一去不回。随后母亲也出现了精神问题,随着病情不断加重,她最终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由我照顾。那时我才上高中,就被迫懂事起来。我刻苦学习,操持家务,照顾母亲,用尽一切方法,想改变命运。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考上大学,成为了小镇口耳相传的榜样。我至今记得成绩揭晓那天的情景:我给快餐店打工,发传单到很晚。回到家时,老师和社区书记站在门口向我道喜。老师握着我的手,告诉她为我感到高兴,希望能有一个像我一样优秀的儿子。”他苦笑了一下,“但她错了。”“为什么?”我有些好奇。“因为她并不会真想成为我的母亲。那天夜里,在我为未来辗转反侧,满心忧虑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异响。那是母亲从窗户翻出,从五楼掉了下去。我跑下楼时,母亲已经不行了。我喊醒邻居,把她送去医院,没有发生奇迹。”我停止了咀嚼薯条。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如常,语调平静,但平静下显然压抑着什么。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我心境的变化,淡然一笑,“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很快就会到正题了。”“母亲的死去是一出悲剧,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卸去了我的重担,让我从恐惧中解脱。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早熟要强,异常敏感。为了不让他人了解我的窘境,自初中起我没交过任何朋友。但进入大学后,那些让我自我封闭的阴影开始渐渐消散:生平头一次,我不必为保护自尊而担惊受怕,不必在同龄人面前遮遮掩掩,我甚至有了接近女人的想法。四年来,我努力学习,顺利毕业,得到了一份受人羡慕的工作。次年,我和相恋多年的大学同学结婚,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一切都如此美好,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了往事的阴影。但故事不会在此结束。”他顿了顿,“三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再次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可你母亲应该已经去世了吧。”“没错。”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幻听?”“对。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但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我意识到大脑出了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发了疯。。”“有意思,”我笑了,“这可真在我意料之外。”“你不相信么?”“你看上很清醒。”“但声音……,”他指着自己的耳朵,“即使清醒,我依旧能听到母亲的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晰。有时那声音会消停片刻,但随时会再度响起。我没法否认这个事实。”“但这并不能说明你疯了。”我交叉双臂, “这还不够。”“为什么呢?”“我大学时辅修过临床心理学,”我回忆起往日所学的点点滴滴,“所以我知道发疯不是准确的科学概念,精神病才是。精神病的共同症状是不能正确认识现实。那些存在非精神病性身心障碍的人,可能觉得生活毫无乐趣,或长期躁动愤怒,并为此痛苦不堪,但他们不会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不会见到不存在的人与物。可精神病患者不同,他们活在不真实的世界里,感到自己被迫害、被监控、被昆虫包围。他们真的能看到不该出现的人,经历那些不应发生的事,并认为那些幻觉真实存在,对此坚信不疑。”不对。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我也见过不合常理的景象,在我的白日梦中。“但就像你说的,我在清醒状态下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不正说明我疯了么?”男子问。“不一定,”我摇了摇头,“真正的疯狂是失去自知力。自知力完整的人能认识到自己的异常之处,并积极寻求帮助。但精神病会让人逐渐丧失这种能力,开始无法分辨常态与病态,不能察觉自身的问题,甚至抗拒就医。而你不同,你能意识到了幻听是虚假的、异常的,说明你还有健全的思维能力。”“你低估了我病情的严重程度。”眼前的男子笑起来。“为什么?”“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幻觉,”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谈一件与己毫不相干之事,“我知道那个世界真实存在。我不仅听到过它的声音,更见过它的模样,触碰过它的实体,探索过它的各个角落。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曾在全国心理学排名一流的高校上学,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再以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毕业。”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可惜在当时,我当时并没能彻底明白。”我一时语塞。眼前之人口齿清晰,谈吐得体,情绪稳定,但所说之事无疑是胡说八道。他是真疯还是在开玩笑?我胡思乱想间男人已开始继续他的故事。“刚才说到,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当时我心中大骇。不仅害怕自己会发疯,我更怕母亲本身:她要来报复我了。”“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问,“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儿子?”“这要从何说起呢?”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母亲其实……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她有温柔的时候,但也有时会爆发出强烈的憎恨。我父亲是个酒鬼,母亲一直把自己的病痛归咎于他,父亲走后,她就把仇恨转移到了我身上。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表露出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没有出生,没有成为她的负担,她或许能过得更好,更快乐,病痛也会烟消云散。儿时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为此羞愧无比。这么多年来,我就是怀着对她的愧疚之心战战兢兢地长大的。“但不止如此,随着症状加重,母亲变得越来越难以相处,暴躁易怒,铁石心肠。她关注每一个杯子、每一条毛巾的摆放位置,一旦离她的标准有分毫偏差就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狂怒。她在我入睡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观察我是否装睡以行不轨之事,持续数小时之久。她翻检我的所有物品,试图找到我作恶的证据。在我读高一那年,她产生了强烈的被害妄想,完全拒绝吃药,也不再外出,最终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尽管足不出户,她会毫无征兆地大喊我的名字,原因可能是为了食物、便溺,或看到一只蟑螂。接下来的三年中,她从未与我有咒骂外的任何沟通。于是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个母亲了。”“她需要治疗,你送她去医院了么?”我问,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男子苦笑起来,“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那时我才上初中,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一个可怕的成人。我还有一种幼稚的自尊,害怕同学知道母亲是疯子,沦为被耻笑的对象。但我最害怕的是没法实现自己的野心,被迫一生一世关在斗室之内,照料一个疯癫老人,直到变得同样老迈失智。于是,当她躲进房间后,我就只是饲养着她,最低限度保证她的存活,努力对她的尖叫充耳不闻。以恐惧为动力,我不顾一切地苦学,只有沉浸于学习时才能短暂忘记痛苦,看到一丁点希望。没错,我是个自私之人,把原本该帮助母亲的精力留给自己,换来了后来的成就。之后的人生中,这种愧疚一直折磨着我。“我曾以为能忘记过去,若无其事地迎来新生。但就像在惩罚我的自私一样,母亲再次出现了。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控诉着我不孝和背叛,她说我从没真正关心她,一直在装模作样,想着弃她而去,她虽死也不会放过我。”听着他的描述,我感觉背后冒出丝丝寒意。“控诉开始是绵绵细语,像悬浮于头顶某处的虚无缥缈之物。随后越来越真实响亮,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尖利。她要我做出补偿,在满意之前她绝不停下。”“你去医院了么?”我问,心里有些发毛,“医生怎么说?”“这就是问题,”他苦笑着,“我有自知能力,但依旧畏惧求医,因为害怕被当成疯子,像当年母亲一样遭人指指点点。我竭力隐瞒症状,私下偷偷服药。但药剂毫无效果,母亲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人头痛欲裂,无法入睡,我很快衰弱起来,几乎不能正常生活。“即使如此我仍不肯去医院,某种心魔虏获了我。像母亲当年一样,我一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电视声音放到最大,但依旧无法制止幻听。”“所以你知道这是幻听,却又说它是真的?”我有点疑惑,“这怎么可能?”“当然可能,因为幻觉和真实从不冲突。”他叹了口气,“好比吃下云南盛产的毒菌,你能在盘中看到龙。龙无疑是幻觉,但它会因此而不真实么?不,蘑菇中的毒素、神经元间的放电、脑内分泌的多巴胺、海马体等脑组织中存储的知识经验与图形表征,正是这一系列物质活动构建了龙的幻象。同样,母亲的幻象也真实存在,存在于我脑内某个极尽复杂的神经网络中。她在神经突触的一次次放电间变得更加强大,也让我的精神愈发虚弱。绝望中,我曾刺破鼓膜,双耳流血,但毫无效果。我想过直接损毁颞叶——大脑的听觉中枢,但我无法接受失聪的代价。别无选择,我只有屈从。我选择服从脑内的声音,让自己好过一点。就这样,我开始了对母亲的赎罪。“母亲下令了。第一个命令是关于袜子。为节省时间,我一直用洗衣机洗袜。能让机器代劳的事不该浪费人力,这是我的生活信条,却是母亲最痛恨之事。将袜子仔细浸泡,赤手搓洗,用滚烫的开水消毒,待水冷后拧干,最后将它们整齐晾晒在阳台上的不锈钢栏杆上。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后,耳边喋喋不休、催人崩溃的狂语低了下来,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是洗袜子的行为抚平了母亲的愤怒,为我赢得了暂时的平静。但这种平静不能持久,我必须继续,我必须去洗更多的袜子。“于是我继续洗着。洗完我的,我会去洗妻子的袜子,我会不断购买新袜子来洗,很快,晾晒的袜子铺满了阳台的每一寸地板。在家里,我不顾婴儿的啼哭洗着袜子;在公司,我躲到洗手间里搓洗,享受着那来之不易的解放感。一次长时间的、精神投入的清洗能让我得到一整天的安宁,于是我洗到双手被水泡烂脱皮,洗到褪去指纹的双手已无法打开门锁。“我的家人很快注意到了异样。妻子对我的行为感到害怕,在她看来这是强迫行为,严重心理问题的征兆。那时孩子还小,照顾孩子的同时她还要照料我。和她一起,我尝试了种种治疗,但自始自终,我不敢透露听到的声音,任由她将这当作焦虑症。我附和着,敷衍着,更隐蔽地洗着袜子。随着母亲的平静与症状的好转,我一度以为故事可以就此结束。“但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一天我忽然发现靠洗袜子已无法平息母亲的愤怒,在恐惧中我收到了新的命令。母亲指责我将重病的她弃之不顾,作为惩罚她要关我禁闭:我将不能动弹,直到被她原谅。“母亲说到做到。只要稍稍移动身体,我就会听到她长久的啜泣,愈来愈强,然后是一阵足以穿破耳膜的大喊,让我头痛欲裂。不仅如此,幻觉不再限于听觉,我开始能看到母亲本人:在一堆污物中,她虚弱地躺坐,如骷髅般瘦骨嶙峋。伸出朽烂露骨的食指,她控诉着我的恶行,声泪俱下。我不敢动弹,只能以最微小,最缓慢的动作移动自己。那哭声始终萦绕在耳,有时她哭得过于投入,我可以趁机活动一下身体,但这伴随着风险,可能会招来更疯狂的反击。“母亲的报复让我的事业宣告结束。我病倒在家,尽可能减少一切活动,包括进食与排泄。我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如同少年时代,我蹑手蹑脚路过母亲的房间,祈祷着不会因被她发现而引发狂风暴雨。”“那你的妻子呢,她会怎么想?”我问。“绝望、心碎,我没有读心的能力,却能真切体会妻子的感受。她感到受到了背叛,因为我很少和她说话了。畏惧着母亲的报复,我不敢贸然张嘴,只能偶尔吐出单个字词。记得一天晚上,她在我枕边哭泣。她把我的头扶起来,想和我说话,却发现我的头颈僵在半空,即使放手,依然如雕塑般纹丝不动。”他停下来望着我,“你学过临床心理,能想到什么么?”我想了想,“我记得有一种精神病症状叫蜡样屈曲,患者的身体会像蜡一样僵硬,维持不自然的姿势长时间不动,和你的状况很像。”“一点不错。我神智恍惚,四肢僵硬,肌肉紧张,和蜡样屈曲一无二致。妻子几近崩溃,但辨明症状后,她很快冷静下来,认为既然病征明确,就有治愈的希望。为照顾我的自尊,她计划秘密邀请知名精神科专家来家诊疗,但得知这件事后,我的行为更是伤透了她的心:我说出了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污言秽语。我没法控制自己,因为仿佛知道自己的存在受到威胁,母亲加强了对我的控制:不仅是听觉和肢体,她开始操纵我的触觉。我能感到母亲虚幻的手抓住我的关节,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骨头里,还一个劲地往我的内脏里钻。我因痛苦而窒息,只有通过伤害他人,口吐恶言才能缓解这种痛苦。我看到妻子掩面而泣,但当我因同情而心软时,肢体的抽搐与疼痛感却不断加剧,逼迫我喷出更凶恶的毒液。”“这症状简直和抽动秽语征一模一样。”我喃喃自语。“妻子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继续着,语调中充满愧疚,“她没有放弃希望,认为我只是病了,病得很重。她忍受着我无止歇的攻击,请专家前来会诊。但当诊疗开始时,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与正常,一切症状消失无踪——那是母亲的意志。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喉咙上,她命令我不断向对方暗示着我是受害者,而我身边的妻子,却试图以精神病为由背叛我、陷害我,夺走我的一切。“会诊后,妻子失去了对我的最后希望。我后来得知了专家对我的看法,他认为妻子嫁给了一个精通心理学的反社会人格者,这可能是当时对我行为最合理的解释。“妻子离开时我大醉一通。随着症状日益恶化,整个现实开始弃我而去。我不仅听见、看见,更真切地触摸到了噩梦中的世界——少年时代令我恐惧的、母亲居住的房间,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从那时起,我的世界被割裂为两半。理智上,我知道自己身处杂乱的单身公寓,但眨眼功夫,我又回到了母亲黑暗无光的房间。有时我躺倒在椅子上喘息,有时我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清理地面的污物。我不敢抬头,害怕撞见那死盯着的、在黑暗中熠熠燃烧的双眼。我能感到母亲对我的复杂情感,除了厌恶、仇恨,还有一种病态的热情:她想永远地控制我。可惜我不会让她如愿了。妻子离去的哀伤让我清醒,我下决心要找到反抗的方法。我找到了一种权宜之计,那就是酒精。“生平第一次宿醉后,我发现酒精能暂时地缓解症状,或许因为醉意能削弱脑皮质的控制功能,让我获得片刻安宁。在酒精的帮助下,我利用短暂的清醒时日回到母校的研究所,找到当年同研究组的师弟,让他帮我做一次fMRI,也就是核磁共振成像。fMRI开机一次价格不菲,但我早不在乎钱财。我猜测自己罹患了一种罕见的脑疾病,希望能通过脑成像找出一点头绪。不久后,当看到师弟发来的成像结果,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停顿了一下,我屏住呼吸。“在这个部位,”他指了指额角,“在大脑颞叶和顶叶的交界处——颞顶联合区,出现了大量的异常灰质增生。灰质由神经元细胞胞体聚集而成。一般情况下,人类的神经元在幼年期结束后就不再增长,只会不断消亡。但我的个案有所不同——部分来源不明的干细胞在颞顶联合区居然分化为神经元,它们缓慢地增殖着,让大脑新皮质表面的神经通路更加复杂密集,也带来脑压增高与眩晕感,这或许就是我可怕幻觉的生理基础之一。但不止于此,我还有另一个更大胆的猜想:这些后天形成的神经元并非无意义地集聚,或许它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大脑其他功能区域无法干涉的,独立的网络。”“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我长出了另一个不受控的、极度残缺的大脑。”他平静地说,“你知道么?这些灰质密集出现的颞顶联合区,被认为操纵着人的心理理论功能——一种揣摩他人想法,预测他人行动的能力。可能正是这一脑区的异常,成为我脑内‘母亲’人格的生物学基础。每时每刻,这个脑中之脑都在根据我少年时代回忆,不断模拟出母亲的一言一动,再现着我早年记忆中那个噩梦一般的房间。母亲复活了,在我的大脑之内,和童年所有痛苦的记忆一起,入侵了我的现实。”“所以你的情况……”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术语,“类似多重人格?”“准确来说不是。多重人格,即解离型人格障碍,患者某一人格的经历不会进入其他人格的记忆。就像许多人住在同一旅馆的不同房间,被厚厚的墙阻隔,彼此无法照面,无法交流,也无法共享思维和记忆。但在我脑中,隔绝不同意识的墙不见了,它们彼此间坦诚相见。你能想象和另一个人共用大脑,毫无隐私地分享一切所见所思么?”我打了个寒战,我开始确信眼前之人的确是疯了,他的说法光是想象起来就令人恶心。 “病情时时刻刻在恶化,”他继续道,语调中透出痛苦,“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但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毫无进展。精神类药物毫无效果,心理咨询只是隔靴搔痒,而脑科手术也无法实现:借助fMRI成像,我看到特异的灰质如蛛网般嵌入了整个大脑。如果大脑中的神经网络是人类灵魂的本质,那我和母亲早已无法分割。我强忍痛苦研读各类文献,胡思乱想出无数种解决之道,我甚至一度找出了自以为可行的方法,但已经太晚了:我错过了最有希望的时间窗口,也已经没有时间做更多尝试。”“所以,”我咀嚼着他话,“你已经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法,只是没有条件实施?”“准确地说,我发现了问题的本质。为了方便理解,让我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说吧。”我叹了口气,“我已经听了很久,再多听一个也无妨。”他清了清嗓子,“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国家流传着一种诅咒。被诅咒之人在中年以前与常人无异,甚至更聪明强韧。但三十岁后,他们却会一点点地失去心智与体能,最终如植物般干枯腐烂而死。整个进程不可逆,也无法阻止。传说他们的先祖曾经得罪死神,为此子子孙孙都背负了可怕的诅咒。”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我,“你对这个故事有疑问么?”我想了想,“我觉得一般人会想,死神既然想报复,为什么不让这些人一出生就受苦,相反让他们安然度过前半生?是不是想让他们感受从人生巅峰到谷底的落差?”男人摇了摇头。我又说了几个猜想,但都不是他要的答案。 “我来告诉你吧,”最后他说,“故事并非空穴来风。诅咒的原型是亨廷顿舞蹈症,一种遗传疾病,没有治愈的方法,发病后患者大脑萎缩,逐渐失去智力、运动能力、乃至吞咽呼吸的功能,最终衰弱而亡。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只会看到家族成员们步入中年后一个接一个地凄惨死去,其恐怖之感与诅咒无异。“但这种疾病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它能一定程度上躲过自然选择的筛选。自然选择是优胜劣汰的历程:随着物种的演化,其基因会出现随机变异,对物种生存有益的优良变异会被发扬光大,有害的则会被淘汰,这就是所谓的‘适者生存’。我们偶尔会目睹一些悲剧,一些因有害变异,天生就背负严重缺陷的人,如先天缺失脏器五官之人,连体而生共享大脑之人,对空气与水严重过敏之人。这些悲剧的基因之所以没有得到进一步传播,在于当事人往往在早年死去,即使存活也无法正常繁衍后代。他们的基因被尽可能地排除在了种群基因库之外,这就是自然选择的力量。”“但为什么你说的……亨廷顿舞蹈症没有被淘汰而是继续流传呢?”我问。“很简单,因为它不会过早杀死患者,不会阻止患者基因向下一代传递。亨廷顿舞蹈症发作较晚,患者在三十岁以后才会出现症状。在发现自己患病前,他们早已和常人一样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把致病基因传递了下去。你看,这和死神的诅咒一模一样,不会在你出生之时就折磨你,而会让你一无所知地活到三十岁,确保把痛苦传递给下一代,让诅咒代代相传。这才是死神的居心险恶之处。”“所以,这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处理着涌入脑海的大量信息,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所遭遇的一切,根本上源于遗传?”“只是猜想,但很有可能是真的,”他苦笑着,“越接近母亲死亡的年龄,我们的行为模式与人生际遇就越发相像。那时我才想到,母亲可能和我患有同一疾病,这或许这才是她疯狂的根源。我从未见过外祖父母,因为母亲在年轻时就和家庭断绝了联系。了解这一切后我常想,是否她脑内也有一个恐怖的家长在操纵一切,让她心力交瘁?我甚至怀疑,驱动我和母亲逃离家庭的强烈渴望也是遗传诅咒的一部分,让人尽可能地燃烧自我,繁衍后代,无形中驱动其基因开枝散叶。“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病情一天天恶化,却找不到治愈自己的方法。”他望向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我会去死。”我叹了口气。 “是啊。通往自由的道路只剩一条,”他平静地说,露出手臂,上面的疤痕多、密、而深,“我打算杀死自己。”“用自杀逼迫母亲离开?”虽然已有准备,但直视那些伤疤,我还是不自主地畏缩了一下。“抛弃自己的母亲?我做不到。”他摇头,重新用袖子盖住手臂,“我没法责备她,因为我知道自己亏欠她太多。正因如此,当刀片割开血肉时我感到了强烈的、叛逆的快感。我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个头,我知道她能看到我:“‘我让你受苦了,’,我对她说,‘但我实在没办法再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或许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受到威胁,母亲放声尖叫,徒劳地想阻止我。可能是濒死状态下多巴胺大量分泌的缘故,我恍惚间看到母亲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不知什么原因,她常独自一人默默垂泪。我会拿出自己童年时唯一的玩具,一只破破烂烂的长毛狗玩偶,把它递给母亲。长毛狗的白毛已经变成了灰色,眼珠也松动了,但抱起来非常温暖,我觉得那样会让母亲好受一点。”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母亲抱着我,就像以前她接过长毛狗玩具时一样,用力抓挠撕扯,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妈妈也不想这么做,但有什么办法?’她绞着我的头发,‘我很怕,只有和你在一起能好受一点。如果不能和你一起幸福,至少要让你陪我一同受苦。’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宁可折磨我,也不愿我离她而去,而折磨,就是她所知能掌控我的唯一方式,可能也是她从她的父母那里学到的,唯一表达爱与依恋的方式。“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声音。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和她达成了和解。这就是我和母亲的故事。” 他的话说完了,然后是一片沉默。可能是灌进去的咖啡开始生效,我的心跳有些快,人也清醒起来。这个故事荒诞无稽,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信服的真实感,我的背上不觉流出冷汗,但我知道它仍不足以说服我。“这个故事,如果当科幻小说听还算有趣。但就算是小说,我也要纠正一点。”我打破了沉默。“请讲。”“这不是你和母亲的故事,而只是你一个人的故事。你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死了。自始自终,这只是你自己的妄想。你的大脑分裂成两个人格,彼此作战,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感人结局。”男子叹了口气,我的话似乎伤害了他。“但这是事实。”我坚持道,“明确了这点,整个故事就索然无味了。无论剧情多么复杂,情节多么生动,这终归不是真的,只是幻觉的排列组合。它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等同于不存在。”“你对真实的界定有些狭隘了。”男子再度开口,“由有机物和矿物构成的人是真实的,但用文字符号编码出的人就不是么?那些活在生者大脑中,在一次次突触放电间呼吸的人们,他们就真的不存在么?”他双眼中忽地流露出一阵狂热,“死者从未离去,他们遗留的文化、制度与基因依旧统治着世界,无论是常人还是疯人,都无法从中逃脱。我问你,那些已死之人,你真的能摆脱他们么?他们真的没有存在的权利么?”我忽然感到一阵烦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我身边滋长,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动摇起来,“你想说什么?”“我对母亲心怀歉疚,爱恨交织。我对她倾注了强烈的情感,这是她能在死后继续存在的理由。她的一生很不幸,即使伤害过我,我也无法拒绝她,所以我选择和她一起受苦。而现在,我更理解了她一切痛苦的源头。”他到底在说什么?一种不安在心头萌发,渐渐流遍周身,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你可以继续你的唯心论,我也可以装作相信你的故事,但你无法否认这一切只发生在你脑中。除了你自己,这个故事能被别人见证么?你的母亲能站出来证实一切么?”“这做不到。我和母亲不会再见面了。”他黯然低头。“你能保证么?”我有些嘲讽地问,“对你母亲就那么有信心?”“可能我没说清楚,我已经得到解放。那次自杀后,我就再也没有醒来。”我捂住了嘴。“就是这样,”他苦笑着,“我恢复意识时,才发觉世间已过了几十年。我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但已死之人又缘何存在至今?是成了鬼魂,还是在感受传说中的濒死体验?但濒死之感有如此漫长么?它要持续多久?被死亡拒绝的我将在生死之间永远徘徊下去么?随后我明白了:就像母亲去世后曾以某种方式重现于世,现在我也以同样的形式存在着。“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着相似的、延续痛苦的基因。如果母亲能在我的脑内活着,那或许,在我女儿的脑海中也有我的影子。年幼时,她已经无数遍听过我的倾诉,了解我故事的每个细节,只是早年记忆沉没在潜意识的深海,无法浮现。但这些记忆不会永久沉寂下去,当她成长到青年期,到了大脑前额叶发育完全的阶段,到了同我和母亲发病时相似的年龄,她脑内活跃的干细胞将分化形成独立封闭的、第二脑前叶的雏形,产生干涉视听觉中枢的额外通路,直通到海马体内深藏的早年经历中。那时或许她能看到我形象的回响,想起我们度过的每分每秒。”他望着我,“如果是她,此刻一定明白了一切。”我颤抖起来,昏暗的灯光变得愈发明亮锐利,宛如明晃晃的刻刀:在它无情的雕琢下,眼前男人的一切细节正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圆满清晰起来。我望向他,他也望向我——仿佛直面镜子,我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极度相似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我全身僵硬,仿佛因震惊失去了行动能力。“我并非一开始就明白这点。”他将目光投向我身后不可见的远方,仿佛在回忆那时的景象,“苏醒后,我在潜意识之海中漂泊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拼凑出部分记忆。而后,一种强大的本能攫住了我——那是对孤独的无尽恐惧。失去了和现实的联结,在孤独感面前,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渺小。生平第一次,我如此渴望他人的陪伴,愿意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而现在,和当年的母亲一样,我也获得了一个摆脱孤独的机会。我已经孤身一人在店内坐了太久。我想知道,我能否弥补当年的遗憾,和我的孩子一同生活下去?” 说完,他望向我,双眼中闪动着渴望。“你做出决定了么?”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没有明白,该做出决定的人,是你。” 我并不是生来就孤身一人。记忆中的最初几年里,我和母亲一同生活。印象中,母亲高大、冷淡、美丽而充满距离感,有时我不确定她爱不爱我,但她依然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十三岁那年她意外去世。我扔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尽量不去想起她,以免伤心难过。之后,我离开了与母亲一同居住过的城市,搬到了外婆家的小镇。可能因为水土不服,我生了一场大病。自那时起,我发现自己逐渐失去了快乐的感觉,就像重病未愈时尝不出外婆饭菜的滋味。从那时起,我的记忆被覆盖了一层深灰的薄幕。外婆很疼爱我,这让我困惑,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回馈她。在我读大学时她病倒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躺在低温玻璃棺中,神色安详,再不受病痛折磨。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我有点为她高兴。但生活还得继续。我还没有获得解脱。如果说在有限的人生中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与痛苦的共存之道:只要不去爱人,就不必经受痛失所爱之苦;只要从不期望,就不会再经历绝望;只要不去回忆,就不会为过去而悲伤哭泣。所以我选择只活在当下,努力忘却一切,绝不去重温倒霉的人生。但即便在极少的时候,在我回首人生之时,我也从没想起过我的父亲。或者说,我没办法想起来。据说三岁前的经历无法形成长期记忆,父亲离开得太早,我与他就算有过接触,这段回忆也早已无法提取。母亲生前不许问起父亲的事。外婆对父亲的态度与母亲如出一辙,直到在她的葬礼上,在与远房亲戚的寒暄中,我才知道父亲已去世多年。我没去探索他的生平。可能因为生活消磨了我仅剩的好奇,也可能我下意识地认为还不到时候。但我真都记不得他么? “想想,”眼前的男人低声说,“你不是完全记不得我,你过去的人生中,也并非只有痛苦的回忆。”和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脑间的某种阻隔破碎了,一幕幕模糊图景在眼前闪回:我看到在小店的窗边,他摊开一本厚重大书读着故事,年幼的我坐在他腿上,在热咖啡弥漫的雾气里吃着薯条……我感受到了他坚硬的胡茬扎在脸上,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我发出咯咯笑声……但这些图景稍纵即逝。他的影像一点点远去,然后被黑色人墙遮挡不见。人墙高而厚,让人窒息,望之生畏。母亲把我抱起来,告诉我:不要再问爸爸去哪里了。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忘记这些事呢。眼前的脸孔和记忆中一无二致。我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但手掌停在了空气之中。“太真实了,”我喃喃自语,“是梦,还是幻觉?”然后我想到了,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半梦半醒间,在某些荒唐离奇的白日梦中,我也曾造访过这个地方。“只要相信,就是真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下,成为你真实的一部分。”他柔声说。“你是对的,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多么快乐,多么想你,”我笑起来,“真搞不懂,我怎么会忘记这些事呢?”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答复。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颤抖。然后我再度开口,“抱歉,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法接受你。”“因为我没有履行好父亲的职责?”他低声问。“当然没有。”我摇着头,“当我弱小无助时,你消失不见,当我不再需要你时,你又姗姗来迟。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拒绝你,只因为你不是真的。” “真实与虚幻的差异不过是一种错觉,一种认知局限,我的存在就是证明。” 他望着我,“但你已经打破了这种局限。什么才是真实,你真的能肯定么?”“我能肯定,”我摸着自己的胸口,“真实就在这里,真实是能让我痛苦的东西。我知道我真正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骨灰陈列在某个孤零零的墓地,再也不能听我的声音,和我一起玩耍。再完美的影像、再逼真的模拟也无法将他取代。即使你能再现我死去父亲的每一个闪念,每一处细节,也无法改变他已死的事实。正因为爱他,我才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可能是激动的原因,心跳得很快,我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然,我也想象过,要是他真能回到我身边,那会是怎么样?如果他要与我一起生活,我该如何回应?不错,我曾是那么需要他、想念他,曾是那么渴望他的陪伴
……但现在我早已过了依恋父母的年龄。我已经长大了,一个人就能活下去,活得很好。就算你真的是他,如果以这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在漫长而毫无隐私的共处中,我们又怎么可能不厌倦彼此,乃至反目成仇?我为你的遭遇难过,但我不会为你牺牲自己的人生。”“是么?”他叹了口气,“你决定了?”“当然。接下来随你怎么办吧,你可以折磨我,逼迫我,但我不会妥协,不会重复你的人生。如果你妨碍我,我会不惜一切去消灭你。”我一口气说完,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默。 “我为你高兴,”沉默良久,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这正是我想要的。你拒绝了我,做到了我当年做不到的事。你切断了痛苦的传承。”“你是说……”“我不会再出现了。”他静静地合上了手边的书。“为什么?”我问,同时想起了诅咒的传说,与代代相传的悲惨命运,“你说过的那些……遗传病症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消失么?”“不,”他摇了摇头,“我从没说过这种遗传特性本身是疾病,我认为它原本是中性、温和、力量微弱的,只在特定因素的刺激下会失控,造成可怕的后果,而恶劣的早年环境与强烈的负面情绪就是孳生问题的温床。或许,真正传递痛苦并不是基因的传承,而是愧疚、自责与悔恨之情。这种情感让我无法解脱,把我和母亲永远绑定。“但你不一样,”说到这里他温柔地望着我,“你和我一样拥有危险的天赋,却没有放纵它伤害自己。因为你真正接受了我的离去,维持了独立的自我。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我还以为你想要留下的。”我低下头,有点为先前说的重话而后悔。“我当然想陪伴你,”他微微叹气,“非常想,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但我有更想做的事:那就是不再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不再重复她当年的错误。或许这就是我重生的理由。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看,我们真的很像,只是你比我更优秀,也会比我更幸福。”“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因为我早就发现你的情况没有我和母亲那么严重,”他指了指我的前额,“我猜想你第二前脑叶的发育并不稳定,增生灰质在形成的同时已经开始凋亡,随时可能被新皮质吸收。如果我生前的测算没有差错,只需要一次高烧,让免疫系统加速运转,困扰你的一切幻象都将烟消云散,而你会获得真正的自由。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可你呢?”我问,声音有些颤抖,“离开这里,你又有哪里可去?”“谁知道呢?”他忧伤一笑,“或许我会去到死后的世界,和我的亲人们重逢;或许我去往之地与现实一样残酷,所以为的结局只是新一轮折磨的开始;更可能的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意味着我存在的完全泯灭,是最终的解脱之所。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把那本破旧的大书夹在腋下。我才发现他好瘦,衣着破旧单薄,让人担心一旦走出小店,他能否捱过这个寒秋。我看到窗外闪烁起忽明忽暗的光,意识到是雨夜接他离去的车辆。我也站起来,浑身打战,脑袋嗡嗡作响,我还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没有问出口。 “我知道你是幻影,”我艰难地组织词句,“我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双手捂脸,我一点点抽泣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孩童时代,第一次和父亲告别的时刻。“因为我是只属于你的幻影,因为你倾注的情感,我才得以存在。”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头,“所以,和我说再见吧。然后去爱,去争取,去受伤,去为自己而活。这些年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能有这样了不起的孩子,我感到一生并没有白过。”“还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泪水的原因,眼前男人的身影在逐渐模糊, “就像我母亲生前从未曾对我说出口的一样,我也想对我的女儿说……”“我爱你。” 我哽咽了一下,想回答点什么。但我发现自己站在小桌前,面前空无一人。我环顾四周,然后一阵心慌攫住了我:我不认得这个地方。昏黄的灯光下,薯条弥散着飘渺的烟气,黑木桌椅在地板投下一道道深影。在片刻前习以为常的一切,在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我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金融园区可能有这么老的咖啡店么?我真的是这里老顾客么?如梦醒一般,我意识到这不可能。“美女,要点什么?”服务生把脸转向我,四目相接,是陌生的脸孔,陌生的眼神。我想要放声尖叫。于是我跑了出去,冲进瀑布般厚实的雨幕中,害怕问起服务生,她会回答餐桌上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我甚至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间店铺也会如那男人一样消失于世,仿佛从未存在。这一切是梦幻,还是真实?倘若只是幻影,为何它如此真切?如果这便是现实本身,那是否意味着我已陷入无可挽回的疯狂?大脑中一片混沌,我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奔跑起来,直到在暴雨冲刷下失去力气。我大口呼吸,然后抱头痛哭。我意识到这是近十年来的人生中,头一次这么宽容自己的软弱。心力交瘁,又淋了大雨,当夜我病倒了。不安的睡梦中,我重温了童年的每个艰难时刻:父亲永远空缺的座位,母亲临终时的泪水,与外婆道别时的强烈孤独,各种梦魇侵袭着我,我在高热中说着胡话,不断地呻吟哭泣。发热持续了几天,我昏天黑地地睡着。直到某个早上,我在昏沉中坐起,发现自己恢复了清醒。拉开窗帘,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很虚弱,但依旧活了下来。病愈后,我辞了工作,订下了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离开的那天阳光明媚。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宽广纯净的蓝天与无尽流云。而在那天与云之外,在深厚无垠的黑暗宇宙中,有浩瀚星河放射着永恒的光辉。不知为何,我开始明白自己的生命不该限于斗室之间。可能自那时起,我渐渐不再做梦。现实接替了白日梦的角色,走进了我的内心。我在小城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薪酬比上一份少,却有更多时间好好生活。我开始与人交往。我遇到了许多人,其中不少成了我的朋友。我遇见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他不太英俊,也不很富有,但和他在一起轻松快乐。我纠结了很久,最终接受了他的求婚。生活渐渐变得忙碌充实,那些曾令我纠结的往事已然不再鲜活,它们在心中逐渐褪色,隐遁于平凡日常的烟火之中。不过偶尔,在令人倦怠的深夜,当街边店铺透出微光,散发出咖啡、牛奶与陈木的气息时,我依然会难以自抑地走近。在心跳加速中,我强作镇静地推开店门,不知道在下个瞬间是否会遇见熟悉的面容。但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家无名小店。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个男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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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们常常在文学中看到这样的描述:“TA虽然已经去世,但仍然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可以不仅仅是比喻,而是真正在生理意义上成立呢?这是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围绕设定,作者设置了一个叙事陷阱,让读者跟随女主的视角,一步步地倾听,最初以为自己是旁观者,当谜底揭开的那一刻,才发现已经身在局中,父亲最终做出的抉择,以一种超越寻常生死故事的角度,让我们有了新的感动。——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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