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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家的墙洞里,有另一个宇宙 | 科幻小说
Z是导师带出的首个博士,工作一年多,这次回来和我们聚餐。谁得国奖就该请客,毕业同门要叫齐,是实验室规矩。沾着学生气的社会人和装得很社会的学生凑足十二个,围着大圆桌抢菜。师妹坐三点钟方向,一个无论白天黑夜都适合睡觉,对她而言却在读论文敲代码的时刻。师妹听谁说话都一脸傻乐,等会儿去刷卡结账估计也这表情,一年后毕业照上还那样,未来进知名研究院依旧如此。我们都挺喜欢她,觉得就是这种人能跋涉于学术之路。而坐在上下班时间点的师弟终日偷打游戏,组会与导师斗智斗勇,难成气候。我坐在晨练和晚餐时刻,一天里这段时间最宝贵,必须抓紧拟定工作和饮食计划。与我相隔玉米酪、手撕包菜、大盆鸡、干锅牛蛙和椒盐排条,坐在太阳最猛烈或星光最深邃位置的,是Z。我们几个呈横纵轴,分其余人为四份。聚餐不谈研究课题是另一规矩,但学术八卦畅所欲言。在审稿人意见刁钻、导师这条江那条河的学者称号申请失败、服务器风扇疑似故障等老话题被翻出搓揉一遍后,大家思维发散,头脑风暴,神神叨叨,开起灵异故事会。先是毕业的师兄师姐聊都市怪谈,师弟师妹便跟着说起学校的“七不可思议”,最后话头到了Z。Z不紧不慢咬着半截干煸豇豆,眼盯桌布上一块油渍,沉默,其他人不约而同坐直,放了筷子。Z接着说,那眼窝里乌漆漆,好似一个黑洞。骤静,余光里师妹笑容凝固,师弟挠鬓角,好几人面露疑惑。我忙起立举杯,招呼大家最后干上一口。出餐馆,他们要去远一点的商场唱KTV。但我想还有话得说,有事得听,就陪Z出南校门到另一条小吃街。倒春寒的夜空气稀薄,我俩揣兜默默走过暗幕下肋骨般白的斑马线,进入曾经常去的便利店,各端一杯热过头的咖啡,并排坐窗边条桌等对方说话。一年不见,Z发福,平头里悄然生出一簇簇白毛,眼袋明显,嘴角起皱。但我在意的,却是他的想法。喜鹊瞎眼什么意思?这不算怪谈,Z也绝非无聊到瞎编故事的人。可若Z说了实话,整个画面又颇缥缈迷幻。Z是典型科学脑,你讲一百个悬疑事件,他便用一千种方式找谬误,再用一千种途径逼近真相。但今天饭桌上,没喝酒,不需调节气氛,他自己却说出独眼喜鹊这事。蹊跷。最后还是Z先开口。Z说,All2Seq的研究搞得不错,数据集该远不止论文里提到的一百三十二个。我说是,还得感谢你,毕业前想出这课题。我是条咸鱼搁浅在沙滩,但师妹徜徉汪洋,终究做出成果。模型共跑过六千零七个数据集,小样本数百,大样本上百万,既有二维样本可列坐标绘图,又有上千维样本拿去哑编码。训练目标有单类,二类,多类,既需提取特征,又得搞定回归。最终选效果最显著的放正文,其他作为附件上传。Z仔细听完,点头说,我读过文章,写得不错。顿了顿又说,开源代码倒还能简化。他说这些时盯着杯中咖啡深褐色表面,眼皮低垂,目光却割人。这是他沉思的模样。每遇重大决策,他眼里就闪这种光。All2Seq是以深度神经网络模型为核心搭起来的一套端到端自识别符号逻辑框架。师妹发文后,导师一直寻思让几个进度落后的学生接着把框架工程化,争取拉横向项目,把All2Seq封装成应用载入手机,用户在街头巷尾瞥见疑似文字的图案,拍照,All2Seq就能实时告知这鬼画符到底算不算一种语言,最接近哪个语系,有怎样语法,还可试译。为验证方法的鲁棒性,我花大心思整理出好几套语料库,里面的图比火星文复杂,带着乱七八糟的构词逻辑,其中大部分最终仍能被All2Seq解析。你若在今年的自然语言处理顶级会议里搜到师妹这篇论文,作者列表末尾就带着我。追本溯源,Z想出All2Seq雏形,我受益,欠他一个人情。此刻,坐在不开空调的便利店望冷清街道,我问Z怎么就想到这框架。Z盯着玻璃里自己毫无表情的脸说,最初想做一套通用框架,让机器能解释所见,人工智能就有了意义。不过在图像识别阶段,细粒度辨认是个挑战,多学科广泛的数据集又极匮乏,最后只能先在语料库上做小规模编解码实验。我笑说,若能做出完整版本,科学家就要失业。一台超级计算机能把整个宇宙机制说书一样娓娓道来。Z转脸注视我。若成功,机器就变全知,天底下不再有其分析不出的东西。非生命者便成了神。我暗想,All2Seq本质还是处理海量数据,样本量导致算力遇瓶颈,算力依赖软硬件,这些步骤耗能庞大。人类目前技术恐怕造不出这怪物。转念:人造不出的东西,并不意味着在宇宙间没有。若另一个高等文明带着同样疯狂的想法付诸实施……关键是这类文明存在的证据呢?一股寒潮顺肋骨向上浸透胸腔,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你找到……了?Z 眼里闪过一丝光。他起身离座,把一直插口袋里的右手放到桌面。等拳头移去,我见有颗直径不到一厘米的金属球留在原处。等我回过神,Z已走到门边。伴着清脆门铃,他立起衣领抵御春寒,只说,有空研究下那是什么。接着,我师兄便大踏步隐入夜那无限稠密的暗。
二回寝室,咖啡起效,我坐床沿呆望放对面组合柜桌面的那颗小球,琢磨师兄的谜题。我读研一时,Z正独自研究第四篇论文的模型,每迭代新版本,会让我体验。这时Z说,你试试。另一种情况,Z对调整模型参数或修改一两处代码并不确定,但也让我这狗头军师跟着出谋划策。这时他说,你看看。前者,我得了Z的试玩券,后者则是得邀请券。后来Z毕业,进了我们不敢奢望的大企业,消失一年,回来又给我一张券。试玩?邀请?我赌后者。Z不傲慢,玩游戏前一定说清规则。现在没规则,不是游戏。Z在邀请我步入一片雾。他那脾气,对这小球不说百分百调查透彻,一定也摸个九成九清楚。还期待我发掘什么?我在专业领域远不及Z,因此直觉这次不该从机器学习方向切入。我趿着鞋到桌前,把球夹在指尖反复观察。怎么看都只是一粒普通金属球,从某台大型机械的轴承或齿轮里取出的基础零件,不值得浪费时间。但周末到了,去实验室跑数据外的所有事一下子变得加倍有趣,我自然而然开始翻箱倒柜……首先得列张表,写下需考察的属性。有一阵室友迷上手冲咖啡,至今寝室留着微型秤,可用来测重。我还翻出不知何时出于什么目的网购的带刻度烧杯,灌水后把球扔进去能估算体积。我又在抽屉底部抽出几支不同灰度的马克笔,在球身画线然后旋转,观察纹样变化判断密度是否均匀。质量与体积决定了密度,我能通过网络比对小球用了什么金属材料。初步结果,小球匀称,在水里一路下沉到底,拿手上适中,既非纯铁,也不是铝铜锡,可能为合金。我把数值和结论记到一张皱巴巴的A4纸上。师兄不做任何防护把球揣身上,我推测小球无辐射、也不具腐蚀性,总之不会有碍健康。我也不信这玩意儿是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微型炸弹,或是藏着黑洞。接下来我想做一些更激进的调查。我用不同工具切割、捶打、压迫它,然后通过一台观察叶脉的业余级别显微镜检查球面是否留下痕迹。刹那,我几乎打起室友饿半年攒钱买下、打算情人节送女友的那枚戒指的主意。没遭遇钻石的情况下,小球比葫芦娃里的老三还硬,没被我的恶意损毁半分。一锤下去,隔壁有骂声,木桌面出现个不起眼陷坑,坑中小球安然无恙。我鬼鬼祟祟拉起窗帘,反锁门,贴墙听两边寝室动静,然后从床底鞋盒拽出迷你电热炉和长柄夹钳,用抹布尽量擦去留在炉沿的烧烤肉汁,展开对球的新一轮折磨。为便于观察,我关掉灼眼的日光灯,调暗台灯。悄无声息,电热丝已红里透黄,黄中发光,小球却少变化。既没发红,也不熔化,剪影成了占据光明的一颗痣。我在地板正中放上一颗纽荷尔,再小心翼翼置小球于其上。橙看上去很平静,一个小憩的胖子。没能见证热力学奥妙,我有些不甘。进一步就轮到冰箱和磁铁。也许是觉得大头钉抢了好位置,小球对磁铁的诱惑无动于衷。为不引起注意,我把球藏在两片面包里带去宿管门旁冰箱。我回寝,置身昏暗,无力感遍及全身,觉得应该回去重读初中。听过十来首推送热曲,我蹑手蹑脚取回面包,再次对毫无变化的小球展开猛攻。毫无作用。早年电视问答节目告诉我们,一个好汉三个帮。山穷水尽等一人让整件事柳暗花明。我呈半个大字躺倒在床,在冗余的手机列表里翻查那些许久没拨出的号。半小时过得丰富多彩,我了解到两个化工学院的同学毕业回了老家,一个生工同学正策划最近爆热的手机游戏,一个物理系前辈推荐我办信用卡,一个资源与环境学院的人坚信我是猎头,几个地质系同学在帐篷里打牌并一致咬定我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一个号码为空,一个号码邀请我去赴满月宴,一个号码问我是否需要特殊服务,一个号码让我听完整首两年前便过气的情歌。而我真正想要的是有人能帮我弄一点强酸,一点强碱,有可能的话,生物酶。然后我想到还有个学校论文年会上结识的材料学院博士,他们有高温高压器材,甚至发过超导方面的文章。可惜我却忘了他名字,来回滑动数遍列表都找不到。我正想多挣扎一会儿,却突然想到Z一定做过同样的事。Z曾是研究生院学术部副部长,认识的人无论靠谱程度还是领域广度都非我所及。甚至连我此刻窘境,怕也在他预料中。我盯着烧杯底静静躺着的球,球或许也在看我。我认真思考致电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措词,最后操起毛巾脸盆去学生澡堂。临睡前的澡堂人满为患,队从最里面的喷头排到门口,不仅无助于冷静,反令人火大。洗罢回寝,我精疲力竭。聚餐仿佛是一个学期前的事。开灯,我突然吓一跳,沐浴露啪一下掉出歪拿的脸盆。球,浮于烧杯。我跑过去一把抓起,捏,有橡皮泥触感。球变成饼。松手,饼复原为球。吸水变软?但球体并未膨胀,水到了哪里?我把球放一边,打算观察烧杯刻度。一声脆响。眼睁睁见球飞奔磁铁,简直就是饿了三天的野狗冲向一根淌油的骨头。我费好大劲才把两者分开。出于谨慎,我把先前测试重捋一遍。除开体积,第二次各属性值与第一次记录在纸上的完全不同。我带着愈发深重的疑惑躺下,心底希望别做怪梦。次日清晨,我被明媚的光晃醒。迷茫之际忆起昨夜窗帘是拉着的,我一下清醒翻身跳起,见小球正发着光。我手忙脚乱取出长柄钳,让球再与橙子接触。水果似入定高僧。我索性用手抓球,球光芒刺眼如一颗微型太阳,表面却冰凉,仍带着金属质感。我开始怨恨高中和本科始终没能熟练掌握热力学定律。焦躁让我在长四米宽两米三的空间踱起八字,就差发出低吼。几圈下来,我打个响指——周期。是时候大胆假设小球各项变化是有周期的。我猜Z给我的时间是一周。这是两次组会间隔时长。过了这周末,我就得和师弟师妹一样待在实验室随时听候导师差遣,做不到连续监控、测试小球。但早起午休饭后睡前,我每日可做四次观测,到下周四就累积二十四次。我敲定表格,次日便付诸实施……周四从实验室窗口瞥见导师驾车离去已是下午四点。回寝我便把记得密密麻麻的纸扫描成电子版发邮件给Z。然后去师弟寝室联机打游戏到饭点。这时裤兜震动起来。我到阳台反手带上门,眼望操场上抢篮板的人。不等Z开口,我先喊一声师兄,然后犹豫着说,我尽力了。Z嗯一下说,你尽力了。两头沉默片刻,Z问有何发现。我知道他仔细读了邮件,这么问只是再确认那是我本人得出的、严肃的结论。毕竟写下来连我自己都觉得离谱。我尽量平静回答:观测数据有限,很可能丢失关键点,得出错误结论。就目前二十四次记录值都不一样而言,我只好做个猜测——Z替我回答,时间平移不变性。没错,小球和宇宙挺像。不同的是,宇宙一直在膨胀,不同时间得到的实验结果应有轻微不同,不过膨胀效应在通常实验条件下可忽略。而这颗球,已超过能够容忍的度。Z说,你功课做得足。怎么看?我想了想,老实承认,有点邪门。邪门,Z在电话彼端重复,好似在品味,邪门这词用得好。师兄,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哪里搞来的?我问。对面长久无声,就在我以为Z要挂断时,他说,你感兴趣的话,明天等我下班来南门碰头,我带你去看点更邪门的东西。
三周五傍晚,天黑得快,我从实验室走到南门,一路上想起去年冬天陪Z去附近看房。学校周围房租贵,但再向外一圈离地铁、大学、附小都远,就便宜两三百元。多看几家网站,避开中介联系真房东,又便宜一两百。年前,许多人终于坚持不下,心烦意乱或如释重负离开这座城,房源充实租金下压,再省一两百。后来我才知道,看房那天是全年最冷,冻死猪狗的温度,这座沿海大城下了七年来最结实的一场雪。Z走前面,踩得路面嚓嚓响,黑风衣肩头积一层白,整个人化身糖霜巧克力蛋糕。房在一个老式小区深处,一室一厨一卫,房东好说话。看房出来,Z站台阶望四周,问我想法。我说,老式楼道厨房窗口对着走廊,晚上开灯别人一清二楚,铁门锁松不防贼,衣柜门锈锁不上,六楼水箱停用,高峰期水量堪忧。Z却摇头说,窗纸贴上可挡光,铁门加一道自行车锁,地板不平把柜型弄歪,垫上木片就能锁好,下班到家近深夜,用水不成问题。Z又泛泛指小区楼角花圃树丛说,地图显示,周边一点五公里内有超市,医院,派出所,消防队,幼儿园,来的那条街开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小吃坊。Z感慨,这座城太平、太大,二十分钟步行能到的地方就算咫尺。这片小区密集,老人小孩多,热闹。热闹地方好,这我也同意。次日Z和房东签了协议。当时我隐隐期待,师兄离校不远,若上下班取道校园,还能遇见,周末也可来实验室玩。但Z一搬离就失了联系,似乎极忙。想着这些就到了南门,Z已站在石狮投下的阴影里,见我来只简短点头,转朝街口走,我默默跟上。我俩一前一后,差半个身位,恰如看房时情形。沿途景致变化却大,当时热火朝天的几家餐馆关门闭户,卷帘门上写着拆,路有一段无照明。通宵便利店换成沙县小吃,换成兰州拉面,换成麻辣烫,换成现在这家糕点铺,生意不好,老板早早打烊。我们一步一步从繁华的南门过渡到萧瑟居民区。过十字路口时,Z想起什么,抬手指右侧巷道。顺指尖,我只见肮脏云团衬出两边单元楼私人扩建阳台构成的层叠剪影,十来根电线从这端垂到那端。Z说,喜鹊就停在那根电线杆顶。都说乌鸦是神使,喜鹊也在鸦科,可能也代表着谁。当时夕阳正打在那鸟肚上,一片红。我说,哦,想象一只大鸟蹲在那帧时间里俯视路口。过马路后我右转,Z却示意往前。换房了。Z说,下个路口的小区。违约要扣租金吧?我问,Z点头,没说下去。又走一段,Z突然讲起发现小球的事。Z说,换到新房,重新整理家具,挪开卧室墙边组合柜,发现有洞。不大,刚能塞进一个网球。但小区和屋内没有鼠迹。俯身往里瞅,好奇洞是否通次卧。所见极黑,不得一物。去厨房找扫帚,手握底端,把柄的顶部往里探,企图掌握深度。然后?我问。Z说,一直伸扫帚,手都抵到洞口,整条柄全在里面,触不到底。通次卧?我问。Z说,跑隔壁,次卧墙上没洞。又怀疑捅出外墙,但大白天不见半点透光。还考虑洞壁沿墙纵深,角度却不符。找手电,整个人打靶似的趴平,左手擎扫帚柄,右手举着朝内照。怪,光也被吸入,哪个角度都照不亮内部。是怪,我说。Z点头:后面更怪。拽出扫帚,发现木柄各个位置显出不同程度枯朽。让人联想到满布老年斑的肌肤。我把拉链收到下巴。现在两人并排,速度不知不觉加快。不久,一座高架横亘眼前,过了路口就是目的地。Z说,因为还有非做不可的事,便不再深究这个洞,只想买三合板、乳胶去封。当晚难以入眠,翻身却瞥见洞里依稀散出光,动物呼吸般时明时暗。披卫衣下床,摸黑伸扫帚试探,就拽出上周给你的东西。我不动声色,揣度Z话里的真实性——若依Z品行,没撒谎,可动机不明。新租房同样在六楼,我很久没去操场夜跑,爬到顶微喘,额角冒汗。小区楼房排排对齐,清一色淡黄砖大红瓦,晾衣杆撑窗外,被单衣服在其上随风飘飞。天黑透,我见零星几家阳台亮灯,更多窗户则乌漆一片,是一个个瞪向秘密的空眼眶。到Z门口,我见铁门栏杆间果然挂一把自行车锁。Z开门,问我晚餐吃没。我说食堂盖浇饭,Z便自己下厨煮鸡蛋面。我站门厅环视。左手有个逼仄的卫生间,洗衣机挡坐便器前,占去洗脸台本来位置,右手厨房,柴米油盐挤在油渍最少的一角。前方是条短而窄的走廊,通向左右两扇木门。左一扇似乎是主卧,门紧关。右侧次卧门虚掩,当我看那细缝,莫名觉察一道目光,门后站着什么。再看,空无一物。Z窸窣嗦着面,示意我坐旁边。我围住方桌,取小球放桌面说,拿回去吧。他抬手让我稍等,三两下刨完面,快步过廊道去左侧卧室。门开瞬间,我瞥见房间西南角装着顶帐篷,估计洞就在那淡蓝半透明帘后。Z回桌边,放一本硬壳文件夹在我面前。我翻开首页,里面整齐装着十数张A4纸,上有中英文,表格图像,符号数字,密密麻麻。我往后翻,一页页都是,合上文件夹,发现Z正观察我。那种小球,还有很多。我慢慢说。其他人怎么说?他们和我一样,研究,企图找寻隐藏的秩序,渴求原理与阐释,但你不同,你说邪门。Z若有所思:找你是对的。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还回你给的样品。我问。师兄眼中透光,我既害怕又好奇。他抓上我手腕,抄起文件夹说,走,再看个东西。我忙起身随他穿过走廊,仿佛被吸入一条狭长隧道。我忍不住回头,门厅灯光被圈成个正方形,远得不真实。Z打开左边主卧的门,我第一次得见房间全貌。这间卧室大概二十平米,有一扇通向阳台的落地窗,此时被厚重的遮光布掩了大半。窗左侧靠墙由一块厚布挡住,布表面阴影透出里面堆及天花板的立方体,我猜是纸壳箱。右边占大半空间的是那顶帐篷,走近看出内有隔层。靠门左侧是工作台,上面堆满各种工具与零件,我只认出极少数。右侧则有个大铁架,看上去很新,不同层放着稀奇古怪的胶管、桶、瓶、木条等。吸引我注意的是齐眉高度的搁板,码着一排大小不一、色彩多样的沙漏。Z从工作台抽屉里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物体,伸到我鼻子底下。看一眼我就认出这是与我手上小球一样的物质。金属蛋在工作台桌灯的微光下映出我俩拉伸变形的脸,在Z掌心微微抽动。Z突然叫一声,回来。我指尖只感到一滑,回过神小球消失了。我左手摩挲右手,再翻看手心手背,然后抬起头看师兄。我的眼神一定透出纯正的愚蠢。师兄从蛋上随意一拧,扯面团似的拽下一小块未知物,指尖反复搓揉,最后把滚圆的小球塞进我手里。作个纪念,洞里还有很多。Z说着把蛋与文件夹随意塞抽屉,掀开帐篷半边帘子,示意我进来。我赶紧把失而复得的小球藏进内袋,急匆匆闯进帘后。空间一下变小,有种被关禁闭的感觉。令人不舒服的是,这里有股淡淡弥漫的、夹杂霉菌与酸臭的怪味。Z指我看隔层角落摆着的瓶瓶罐罐,上面搭着一套沉重的连体服。制服弧形面罩呈茶色,把我的身体拉得很细。Z见我停下,不耐烦挥手说,鉴定出来以后就不用这些,里面与其说没有危险,不如说什么都没有。我们终于挤入内层,一个比儿童帐篷大不了多少的闷热空间。在立方体底边,我见到一块黑,想到摊糊的荷包蛋。借着帐篷顶一路连进来的吊灯,我发现这洞与普通水管走的通道没什么区别。我回望Z,Z比划着让我自己先摸索。我缓缓贴墙蹲下,膝盖触到地板,再弓身把右耳凑到洞口。起初只有静谧,接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听到一阵低语……我跳起,和Z并排站。我给你演示一下曾经做过的事。Z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把两层帘掀起固定到支架边让空气流通,走到铁架旁摆弄着什么。透过几道塑料,Z的身影如浸在水里,摇摆不定。不久,他小心提着器材进来。我让到一侧,看Z有条不紊安装这奇怪道具:两根一模一样、笔直细长的U型钢化玻璃管并排延伸出约一米。Z握住管身,为上下四个孔洞一一接好胶管。胶管则连着放于隔层地上的某台小型仪器。我注意到下方平行的两根玻璃管壁外侧有刻度。Z退半步,蹲在机器前摆弄旋钮,我便察觉两根液柱,一黄一蓝,在管口涌出、消退。刚开始,两种色彩此起彼伏,接着能感到有股力在校正,双色液柱逐渐齐平,这时仪器亮起提示灯,Z重新站起,让我帮着把玻璃管圆弧部分慢慢送入洞内。Z操作极谨慎,仿佛捏着自己的命,一边往里递送,一边斜瞥管子刻度,然后叫停。他眯眼确认一番,让我出去关灯。现在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隔层不明仪器上有微光跳跃。Z让我扶着管壁支架不动,他操作仪器。就在液柱被泵入管壁时,我发出一声低呼——两根柱子泛着荧光,齐头并进,随操控沿管壁向小洞进发。Z说,注意看,两边速度控制得刚好。我嗯一声,瞪着两根光柱消失在墙后。过五秒,泛着黄光的液体涌入左边U型管的上方管道,一路向前直到回归仪器内部。我们又等了两分钟,迟迟不见蓝色液体出现。我回望Z,他正全神贯注瞪着洞穴,飘忽红光自下而上投着他表情凝重的脸,好似带着假面。这张脸刹那狰狞:来了!我转头,正看见蓝色荧光流出洞穴,速度与黄光一致。怎么回事?我问。两边液体粘稠度不同?除开两管间隔导致深入洞中的位置差异,其余条件相同。Z答。我做过多组实验,变量包括旋转管身与水平面所夹角度、导管伸入长度、液压与流速等。这样我就知道洞里不同位置,时间的流动是不太一样的。有何感想?如果我不是被魔术师牵着鼻子走,那就是你真遇到了什么事。我老实答。师兄微微一笑。魔术,这词也不错。Z饶有兴趣看着我。你觉得这是种戏法,而我很长时间怀疑实验方式或步骤不对。所有存在都能被解释,你不这么看。我搞不好学术的原因看来找着了,我说。Z长久望我身后的洞。但我以为——他好似咂摸苦茶,审慎又困惑,一个字一个字说——有些东西是走得太远的。这时,房门吱呀一声移开。我俩不约而同抬头,我一屁股坐地,差点惊呼。女人,披头散发站阴影里,像具骷髅森森望着这边!Z如惊兔一瞬弹起,大跨步拉开门出去。我按兵不动,隔着帘与门听到外面Z正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间或传来不情愿的哭闹声,反复十多分钟,我鼻尖凉透,腿也有些僵,见门再开,Z探头进来示意过去。Z默默领我离开。次卧门如焊在墙面,整套房感觉比来时空旷。我磕磕绊绊随他下楼。Z埋头一味迈步,气息缓而沉,我紧跟。仿佛度过数百黑夜,我终见一对石狮子模糊轮廓。到校门口,Z盯着我左肩后方说,那是我妈。我等着下文。Z抬右手,食指点太阳穴:这里有毛病,需静养。阿姨保重身体,我立即说。Z又看天,长出一气,重看进我双眼。明天有点事,你能来就是帮大忙。没强迫,无祈求,他像在说大洋彼岸某件无足轻重的事。师兄你知道,周末的实验室待着特别无聊。我清楚说。Z抬手握紧我肩头,笑起来。我便跟着笑。春风冷冽。
四当夜无怪梦,甚至比往日睡更沉,但一大早我就睁开眼,盯天花板发呆,觉得寝室罩在无边无际的水泡里,明晰,晃荡。我爬起,凭记忆摸向租房。休息日早晨街道很静,买菜的老人被阳光包覆,走在渐渐融化的日子里。我想到三年前八月同样一个清朗舒服的上午。那时我被导师提前叫入实验室参与课题,和Z通宵复现一个当时某SCI一区期刊文章里提出的模型,跑通数据路灯已灭。我俩去便利店买三明治和第二份半价的咖啡,Z说走走。我第一次穿过这条街,所见都新鲜。那天Z罕见说,想一辈子搞研究。目前,我的代码没有输过谁。Z说。但是,越研究的多,发现越多事需研究。之后我按响楼道铃。Z见我,张口,转而一笑,后退让快进屋。门厅弥漫粥和皂的香,没开灯,暗得倒有种安心感。我不知该在哪里等,索性跟Z穿过廊道。尽头与昨夜相反,主卧门紧闭,右侧却敞开,透出大团大团阳光,照得走廊口暖烘烘的。次卧像被什么人从某座遥远的小城、某段格格不入的生活里抽出,安放入这幢昏黑潮湿的单元楼。四壁贴泛黄兰花图案墙纸,一侧组合书柜上塞满边角翻卷的教材,习题集,还有小学门口提竹篮阿姨卖的那些小玩意儿,写字台玻璃板下层叠着面容模糊的照片和我也集过的贴纸。窗边缺了我想象的单人床。取而代之,一张如同从电视剧里搬出,垂挂若干管线,闪烁杂驳光亮的机械床占去剩余空间。Z母正听儿子读图画书。她头发分向两侧,在脑后该是被发夹固定,简单清爽。靠床头侧抬高三十度,阳光恰透过窗洒她半身,窗外天很蓝,还有一群鸟扑棱翅膀点缀,整个场景像幅老画。我听见床头Z在说,蜜蜂要远行了。蚂蚁说,你飞向天空,我就留在你影子最后消失的地方,屯许多回忆与梦,等你回来过冬……Z母突然打断说,他们没能再见,这故事我听过嘛。还是遇到的,Z说,当年只引进了前三本。Z母半闭着眼,却清楚我在,朝门这边笑。溢出嘴角的无力,不仅显出她虚弱,甚而让周围人也疲倦。我想她年轻时笑起来一定是美的,眼下却是卯足劲挤压嘴角。她交叠在凉被上的手腕一折就断,被庞杂细密的血管包覆。她想发声,十根指头便抽动着蜷起,如挣扎的虫。她终于说,小林啊,好多年不见,你来看Z了。我瞥Z,Z紧盯我。我慢慢到床侧,不确定她看得清我,俯身说,阿姨,我来看望你,我和Z一直有联系。Z母似乎睡着。我和Z望她略微起伏的双肩片刻,Z合书,轻拉上半边帘,又把一条薄毯盖母亲半身,随后带上门。我低声问,小林是谁。Z答,小学同学,后来转走了。左侧主卧还留着昨夜低温,空气里的腥愈加明显,Z不说,我也不提。Z没带我到洞边,而是开电脑。他熟练操作,调出张线条错综的立体图。我见图中通道纵横交错,每隔一截还有旁注。像个蚁穴,我说。是洞内时空分布,Z答。想了想补充,没那么玄,记录不同区域的物理性质而已。洞穴实际形状类似年轮蛋糕。多大?我问。立体扇面,洞口为轴心,高约五米,半径十米。Z答,不过入口一米区域时空性质和洞外一致。跟我们是一伙,我点头。Z指腹连续敲击键盘,回忆:搞清洞中小球性质并不算完。关键是明白这独特性质意味什么。这时想到你说过,存在其本身。在场性?瞎读书看见的概念。我摆手,让Z继续。这启发我去考虑几种情况。Z神情放松,语气平淡,仿佛组会刚结束,我俩正站在实验室走廊窗边。他说,若球是这个宇宙的产物,必须满足这里的法则,声光电热力。你也发现其中矛盾。球还不是我们宇宙的产物?我问。Z接着说,假设还存在别的“地方”,球从那来。既然有这与那,必然存在一条道,或一扇门,由此及彼。两个世界的连通可能连续,可能离散。但总要有质能交换。但我全力勘测,至今没找到任何证据。平行宇宙算科幻小说常见设定,我说,现实里可见不着。Z点头,又皱眉:一切陷入瓶颈。越琢磨球的性质,越觉得这是个生物:适应性强,根据外界刺激转变特性,这变化完成得如此自然,甚至让我错觉它有意识。沿着多变与适应的方向思考,我逐渐生出个乍看狂妄可笑的想法:如果上层结构的功能与形态取决于下层零部件的特性与组合方式,那么是否存在一个全能的零件构成整个宇宙的宏观景象?如此推测,球是一种万用材料,或称本质构造物。等等,有点跟不上,我抬手打断。Z弯腰从写字台底层抽屉取出另一个厚实的笔记本,翻到某页,食指沿着一行行字横移,要指给我看他这离奇结论的推导过程。我接过本子胡翻,见到成排缭乱如野蜂的符号和文字,合拢递还。我闭眼,左手搓额,有气无力说,就算是这种小球,而非夸克、原子、分子构成了我们多姿多彩的宇宙,这跟洞有何关系?Z突然笑了,做个指我的手势。别人偶尔没掉队,Z就这么做。洞是人们盖楼时,堆放建材的那块地。Z说,等楼建好就消失了,里面的居民不想也不该惦记。但是,要了解楼如何由一砖一瓦拼搭成如今模样,就要追溯到这个被遗弃的场所。重点不是球,是洞本身。首尾呼应,满分作文。我歪着头,交抱双臂问,好了,那又怎么研究洞?昨天,你现场演示液体流动实验,企图让我悟出点什么,但我没天赋。依我看一切很简单,若研究方在器材和操作上没问题,就只能是被研究方有毛病。正确。Z答,示意入帘:荧光液流仪只不过是最原始的勘测手段之一,对付洞内复杂的时间流,我们要有更严谨的操作。什么流?我警惕。洞内时间分布不均匀。Z简明扼要答。各部分曲率不同?我追问,拉住Z,等等,时间能说变就变?!生命流逝的速度在不同位置不一样。Z耐住性子说,时间只是个便于校对、记录的记号。重要的是知道洞内究竟发生着什么。持续两个月,我逐渐记录下洞穴不同坐标时间流逝的速度,以及其他性质,一点点完善着电脑里那张图。结论呢?我问。Z摇头:我们要做的事,或许会给个答案。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难以追上Z的步伐,无力感从心底升起。Z说,你遥控一辆模型车进洞,在指定坐标安装特制灯。所有位置设置完毕,我们同时开灯,洞口安全区域里固定的延时相机就能记录洞穴灯光的分布情形。光是标尺,我们先抓到这把尺,再衡量其他。我觉得整件事匪夷所思又毫无意义,但身边充斥着意义和常识,而我正盼着逃离。我凝视师兄,想象在一段我绝对无法忍受的冗长时间,他怎样用惊人的耐心操作稀奇古怪的仪器探索洞穴。他已用数据表明,洞内时间流确实不均。有的地方流速极快,也有角落陷入停滞。我明白数据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命,他不会弄虚作假。面对Z的坚决,我争分夺秒,绞尽脑汁,企图构建时间的形状而不得。在我贫乏的想象里,洞穴化为整个宇宙,里面散落不同规模的暗物质,切割、扭曲、拉升着不同的实在物。要推测洞穴光流的路径,参考头顶星空的轨迹也许才有道理。但下一秒我意识到洞穴内的“宇宙”与置身其中的生活仅一墙之隔,不觉周身发热,产生一种浑浑噩噩的失重感。Z花大精力记下那么多坐标,巨细靡遗考察。但点终究是彼此断开,其间有无限可能。数量不足的样会导致模型欠拟合,这在机器学习领域是重要问题,Z当然懂。他没有止步于此,而选择深入。我们今天要做的是把多个控制灯依次安放到指定位置,然后同时开启。Z想看洞穴的奇异“场”是否能挑战一件不可能的事:降低光子速度,让光子变得拥有静止质量。Z曾尝试用带滑轮、转轴、连杆、绳索的复杂器械探入洞内放置光源,但这套装备太占地方,不够灵敏,极难操作。Z又考虑开遥控车进洞,但内部紊乱的时间流干扰通信,指令错位。终于,Z想到有线遥控,只要在每次车变向的地方固定缆线,让线一直贴着车轨延伸。Z推算时间流速在各段对信号传递的影响,通过对不同坐标数据建模,设计出一个脚本控制指令从触发到送达的时间,就可使操作者在按键时感觉不到滞塞。该脚本还保证指令抵达所有灯的时刻一致。仅存的困难是,Z很少玩游戏,不擅长摆弄手柄。他把洞穴近处方便布控的位置留给自己,让我遥控小车先进到深处。我们来回搬主机箱、手柄、缆线、线卡、遥控车与若干控制灯入帘内,按用途整齐码在墙脚,我盘腿坐上柔软圆垫,背靠墙面,边盯电脑屏幕模拟显示的遥控车位置,边按手柄。Z一手撑墙面,俯身看屏幕上代表小车的图标缓缓移向洞穴远端,问我在笑什么。见他一脸茫然,我只好摇头。Z的脚本写得好,我当作在玩一款驾驶游戏,并没感到困难,甚至把如何消耗最少线卡到达坐标定成任务自娱自乐。慢慢地,新鲜感退去,我觉察这其实是件乏味的事,神经得一遍遍绷紧,坐标却取之不尽。这有点像在实验室跑数据,我恍悟。师兄暂时无事,守在一旁,更让我想到两人熬夜调代码的事。中午我们把仅存的速冻水饺和叉烧包都热了吃,下午我换着姿势继续操控小车于一片危险的未知辗转腾挪。其间Z离开过几次,去隔壁。Z一走,我仰躺,把腿搭上墙,举着手柄按,不时能听到对侧有响动。搬家前,我也住过老式单元楼。墙体薄,隔壁电视机贴床头,对面突然兴起看个连续剧,我就得失眠大半夜。地板薄,楼上回家晚,从厨房到卫生间一路的脚步刻在头顶。高考前最难熬,神经紧张就期盼静,渴求针尖落地的效果,却听见更多孩子的哭闹,老人的广播,黄金档的对白,游戏的背景音,还有许多许多普通的说话,介于听得见却听不懂间,有一搭没一搭,连绵如细雨。墙对面的响动扰乱了记忆,我有点看不进屏幕,眼珠乱转,忽地发现在抽象的小车路径图右侧,几个常见按钮下面,还躲着个小巧的放映机图标。不知是无心遗漏,觉得毫无必要,或者刻意忽略,Z没提这一处。我想不该理睬,拇指却推着旋钮移上图标。隔壁仿佛有许多老人,孩子,夫妻,宠物,絮叨着模糊的话,声音高低远近不同。我按下键。屏幕泛起雪花,接着一片昏黑。明明门窗都紧闭,身侧帘子却被什么撩动,扫一下胳膊。我被暗的轮廓吸引,直勾勾望。当眼睛适应,那片虚无就活了。无数暧昧轮廓从镜头前或快或慢经过,我根本说不上那是什么,重影?噪点?Z的脚本没考虑处理实时视频,所见也许是经多重时间流形成。我拼命操控车向前冲,云雾一团团逼近又远离,透明、孱弱、悲哀,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仅凭周身几根倒刺般稀疏的须,随意拨动自己,朝不定的归宿飘去。偶尔,边上也有大小形状各异的块状物,如山丘沙包横亘,我猜那就是聚在一起的小球。看久,突然觉得不是小车,而是自己悬在画面正中,周围是诞生之初的宇宙,或寒武纪之前的大洋……前方突现一块面积较大的雾,等逐渐靠近,我认出那是张人脸。说是脸,却似被一块薄纱勒着,只眼眶、鼻梁和唇留了大块阴影。别说身份,连人种都判断不了。这脸见车逼近,仍悬在原地,似乎正出神,又似乎对我这不速之客饶有兴趣。待我开得很近,冷不丁发现脸正露着微笑——我按退出,画面没全关,缩成四分之一固定屏幕右上角。我吸口气,扭动肩让脖子舒服一点,重新盯住虚拟地图,操纵小车向前。那张脸却不见了。这时后脑勺感到有指尖摸来——我侧身一滚,撞上旁边没用到的仪器,发出刺耳响声,手柄线拽着电脑飞到腿侧。回过神见是Z,不知不觉进来的。做完还发什么呆呀你?Z问,伸手拉我起来。做完了?我问。Z指电脑显示的坐标点。我见右上角屏幕消失了。走,找地方填肚子。Z催促。我瞥一眼窗帘缝,天已黑透。沿走廊向门厅,我不禁回头。左右两扇门都关着,过分对称显出怪异。光照不匀,左门淡蓝,右门青灰,像封印着两段流速不同的时光。Z带我沿高架往东。行人零星,桥上下偶有汽车拖长尾音飙过。我望路对面黑压压一片,楼群复制粘贴,稀疏几点暗黄带着残影,看来新规划已实施到那一带,马上就轮到Z的小区。就在风吹得我耸起肩发抖时,前方蓦然出现一排苍蝇馆子。Z熟门熟路带我进一家小炒店,老板坐柜台后玩手机,我俩随便找条凳坐下。Z说你想吃什么就说,我请。我忙起身,AA吧。Z一手按住我肩,招呼老板,麻利点四菜一汤,吩咐要两碗饭,然后坐我对面。后门传来锅铲声。师兄,我顿了顿,见Z专注浏览手机就接着说,导师眼高手低,但人不坏,同门团结,氛围不错。如果一条路到了头,无论是物质还是点子,有的是乐于帮忙的人。都是异乡客,感同身受,不要见外。Z低头不回应。我犹豫,提高声音说,这顿饭还是我出。Z抬头瞪我:不是钱的事。两道菜正放上桌,如同上周聚餐情形,隔开我俩。Z拾起筷,用指尖对齐,示意我夹菜。我俩默默吃一阵,Z放下筷,右手托腮看我吃。不是钱的事。Z说得很慢,起初也想过在线捐助。实际一套疗程下来,很久前无心给买的重疾险,这五年挣的奖学金、工资,加上卖老家房子得的,非常足够了。我知道师弟师妹都值得信赖,但这次真不是钱的事。换我不发一语,只机械夹着眼前那盘炒豆芽,一根一根送嘴里。老板上齐菜,看Z又看我,回身进厨房。Z接着说,你看,发出许多死亡判决书的是法官,比法官发得多的是士兵,比士兵更多的是皇帝,比皇帝还多的呢?现在我觉得那恐怕是医生,比医生再多就不是人类,是死神。医生就是神的代言。Z说,你可以是土豪,间谍,政客,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缓和、消解人的决定,你却不能贿赂神。不过我又想,宁愿接受最后这种形式的死亡宣判。当时,我可以用自己喜欢的姿势坐着,外面栀子花香悄无声息浸入湿度温度亮度都调得恰好的房间,面对既不轻浮也不严厉的判决者。被下了判决,你在别人眼中还是你,没有背负罪名,没有获得荣誉,没有见不得人的阴谋和难以启齿的丑闻。你在自己心中也还是自己。你甚至如释重负了。即使暴露在烈日下,刮一阵风就能带你飘很远,你还是走得从容。Z说,三甲医院专家门诊,大夫给她下判决时,我就想到这些。突然在脑子里翻滚,止都止不住。该有的眼神和气息倒像被堵在半途,似乎永远无法涌出。我很懊悔,不久后只有愤怒喷发,这是错的。我知道他无能为力,我学过概率论与统计,明白那个比例意味着怎样的稀有和无助。我也知道这种稀有乘以庞大的人口基数就不再意味着不可能。我还清楚这种选择是不带偏见的,比任何抽奖都公平。没有任何办法?我低声问。Z双手抹脸,想拂去覆于其上多层而我又看不见的什么。德国有一家研究所,但也太迟。出现征兆时我正在转正节点,她不想给我负担,也觉得没那么严重。后来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回忆这几天Z没有什么极端情绪,没有眼泪,也许绝望的人是只能这样始终平静的。我自己却摆出臭脸,Z看着扬起嘴角。妈喜欢编故事。她提过一次,曾想当作家,被耽误了,又想去写童话。到头来只做到一半,幼儿园老师,一辈子和儿童打交道,常骗人。把孩子一个个哄得乖乖的。小时我觉得那是种狡猾,总跟她作对,防着。我想这辈子只被她骗了这么一次。她留言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就以为,家里一切都好。Z举起一根手指,上唇咬着下唇,似笑,又似赌气。就一次。他说。不久Z母离开医院,被挪入Z精心装饰成儿时老家模样的租房卧室,似乎这样就能回到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节点。晴时,Z带她到这座大都市各个角落,一些是当年送Z读大学时两人走过的地方,另一些是Z读书几年惦记着将来立足后,接她来会去的场所。Z提着心,生怕走着走着时辰就到了。但她一路跟随,带点茫然,带点孩子气般眺望远方,除了逐渐散开的目光和凝固的笑,看不出任何远离的征兆。不怪谁,也怪不了谁。Z说着又笑,急促收住。运气,运气差一点。最后他说,你怎么不吃了。我们往回走,我问Z还在上班吗?Z说不能断了生活费。我说,阿姨在家可能会出危险。Z打开手机给我看。原来他买了几个摄像头装租房各角落,用软件远程监控。平时请钟点工送喂午餐。其他时候母亲几乎都在床上昏睡。老小区物管尽责,从接电话到进家不超过三分钟。Z说,我看着她,总想到以前家里用了多年的台式机,启动后要转很久才能用。每天她醒得早,但脑内细密的血管粘到一起,供氧不足,神经错落搭建,走一个回路很长,需缓好几小时才显出活力,白天极静。要晚上我回家,给她揉腿搓背,才来了精神,甚至可以聊天。没什么话题,她的记忆恐怕几个月前就模糊混乱,答非所问。这样也好,不知痛苦是什么,就不会有痛苦。到路口,我说,今天起太早,困得慌。Z点头,嘱我早点回去休息,剩下的他来做。走出几步我回头,见Z还在原地望我。明天一定再来,我加重语气说。Z挥手,转身离去。突然独自流落长街,不久前还排得颇有气势的共享自行车遍寻不着。似乎那些鲜活的红啊黄的,被黑暗一视同仁吞噬殆尽。好容易在电线杆脚抓到一辆,我边蹬边想起自己爸妈,两个普普通通的人,一年比一年衰老。我想到必然会面临的别离,再无人能分担。我骑过校门时饭点过去不久,三三两两学生晃荡在路中间,身旁不时传来聊天和玩笑,远处有球声与呼喊。一下子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根本不想久留自己。我假装夜晚没有薄雾弥漫,一直骑下去。围着教学区兜转好几圈,经过实验室,发现灯亮着,我锁车上楼。房间里只有师弟一人,正戴耳机专注打游戏。我坐下来看。师弟控制一个戴绿帽子背斧头箭筒的人在广阔的自然里游荡,一会下水游泳,一会攀藤蔓上山。看了五分钟,我突然问,这地图没边界吗?师弟停住,才察觉有人,认出是我,头也不回解释:开放世界的地图设计就得巧妙,不同于即时战略,走到边上只有一片片黑方块,那不就露陷了吗。对,如果你是游戏里的人,见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异常空间,会怎么想。我说。不过有许多玩家就为找这种“边界”,通关后还继续玩呢。师弟兴奋介绍,这是和制作者博弈。有些公司把Bug当彩蛋,会额外奖励第一个发现的玩家。懂了,发现Bug是一种和设计者接触的途径。我说,突然觉得心里某个部分不是更通透,而是更拥堵。有什么若隐若现……对的!师弟高声赞同。你要不要来玩——但他没能讲完,转身瞥到我,立即垂下手柄。他抖起腿,重想拿起,又偷望我。你别在意我,继续玩。我说。师弟退出游戏。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没事呀,你继续玩。我自己想点东西。我说。他眼神在屏幕和手柄上来回游移,几秒后,吞吞吐吐憋出一句对不起。你道什么歉?我问。师弟站起,按熄显示屏,把手柄、游戏机一股脑塞进书包。他语气紧张,我以后保证不在实验室玩,别给导师说。啊?我莫名其妙。看师弟从楼下摇晃着骑远,我跑二楼洗手间往镜里看,发现两只眼血丝满布,红得整个人仿佛魔鬼。盯了一天屏幕,是会这样。我挠挠脸颊。
五凌晨两点,我被电话闹醒,左脑隐隐作痛。寝室闷得慌,我开窗想让信号好一些。听筒对面杂音挺大,Z的声音被信道扭曲得有些歇斯底里,既兴奋,又癫狂。我走后,他接着操控小车摆放灯。当一切就绪,他开始拍摄。快来看!Z在发抖。整条街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我加力蹬车想快点横越,吓得垃圾桶后露头的野猫飞速蹿逃。Z让进我,在我撑腿喘气时塞上一杯温水。我俩不言语,一前一后走过廊道。主卧只开台灯,几乎成了一间审讯室。三根线从电脑延出去,卧室正中用支架固定一列用于连拍的仪器。Z弯腰敲键盘,调出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图,全是黑底带金黄纹路。Z直起身,眼中映出那图像阵列。他指着说,其实拍摄就一瞬,搭器材耗了大半夜。又回望那套拍摄仪器说,还达不到飞秒级别,但我的模型也处理不了更精巧的细节,目前采集的图像样本足够,一共1764张。你看看。Z说。我半蹲下,视线与屏幕齐平,Z点击自动播放。起初我眼里一片黑。随照片切换,光点大爆炸般逐渐充斥虹膜。画面播完一遍,Z扶我站直。我指着屏幕,盯住Z,却说不出话。Z带我靠墙坐下,我俩越过拍摄器材,呆呆盯着窗帘,我觉得那是天使垂下的翅膀。几分钟后,Z说,想得到吗?我摇头。Z说,算不出到两点间褶皱如此复杂。我张嘴,又闭上。我最先想到的是脑回,脑沟,脑裂。这脑不属于谁,属于许多不同主人的交错重合,这是个超脑。Z说,太过简单反而让我失望。 又过几分钟,我问接下来怎么办。Z不看我,只递上一块移动硬盘。如果看不懂,可以问师妹。Z说。里面是我写的All2Seq。我们来瞧瞧洞在诉说什么。师兄,一起去。我接过盘,手有点抖。Z依旧坐墙脚,手搭膝盖,活脱脱迷失沙漠的旅者。他只摇头,说还有别的事,让我先去。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他其实瘦得厉害,外衣透明似的,根根肋骨的阴影一清二楚。离开小区,我把硬盘揣进胸口内侧很深的袋,醉汉般晃荡,过十来分钟才意识到方向走反,高架在身后,所有东西都罩一层灰,眼前是个坝子。原来早些时候看见的楼影还在这坝后面。周边断断续续横了围墙,靠高架一侧嵌铁门处歪歪扭扭写着停车场字样。除了错落放置的没有轮胎的废车,这里只剩垃圾。碎玻璃在高架路灯照耀下闪着光,仿佛星河不在头顶,而在脚下。我跌跌撞撞向进来的地方退,几次险些被水泥缝里伸出的杂草绊倒。我焦躁了,在废品堆里七拐八绕,边想着实验室的光和温度,明明近在咫尺,大铁门却怎么也走不到。这时,对角出现一道圆锥形蓝光,鬼火似的悠悠飘在离地一米多高,稳稳向我这边移。我想是保安,又怕解释不清,忙窜到最近的车架后,透过空无一物的窗框窥看。电筒光没停,拐个弯向深处去。那人脚步很轻很密,不是这片荒地的主人,倒像鬼鬼祟祟的闯入者。借微光我察觉那身影背上有个鼓囊的瘤,猜是背编织袋的拾荒者。怪的是,那人走得笔直,照明也不乱晃,不像在寻觅,而是冲着某个目标。我被这光与影的怪物勾了心魄,放大胆悄然跟上。我从没走过这么大的停车场,勾腰驼背潜行了一个世纪。那人抵达最深处,终于放下麻袋,看轮廓是举起铲子在挖地。有规律的响动被停车场本身庞大的空间消解,陌生来客隐在单元楼住户看不见的地方。我屏住呼吸,一点点接近。那人铲土姿势笨拙,边喘气,边发出一种低沉的怒吼,如嗓子烂掉的狼狗狺狺,隔这么远仍让我胆寒。不久,影子扔了铲,拽过编织袋。我趴到一辆车引擎盖边,瞪大眼适应黑暗。对方举起袋子往坑内倾倒。啪。有东西,绵软,无力,一下掉入。啪,啪。同样物体接二连三落下。那人抖抖,折好袋,弯腰去捡铲——高架方向传来消防车警笛。影子停住,回身观望。兴许出于谨慎,那团影循警笛方向朝大门快速飘去。我趁机摸到坑边。下方就是个无底的大眼窝。我手忙脚乱摸出手机,不敢开电筒功能,只冲下方点亮屏幕。坑底叠着十来只死鸟。大部分是灰鸽,常见品种。还有一两只鸟,周身漆黑,肚子白得不真实……喜鹊。没有血。这些鸟只是仰面朝天,翅膀折成别扭的形状,蹬着爪。无疾而终,我反复默念,突然感到一束光打来。黑影回来了!我侧身躲开光照,拔腿就逃。身后两米传来追击的脚步声。嘶喊被寒气堵在喉咙口,就是冲不出。追击者默然无语,我只认出刮过的风声和自己的气声。突然,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是死神在追我,而且就快成功。然而我一口气跑过铁门,跳入光芒,摔了个狗啃屎。我把身子蜷起,就在冷得刺骨的水泥马路上抱头等待。等待,什么也没发生。我爬起,衬衫贴着后背湿透,嘴里是咸的。我抖得厉害,费大力掏出纸巾压住下巴止血。我回望一潭死水的坝子,空无一物。我腿没擦伤,却突然瘸了。桥这边倒有许多贴满小广告的共享自行车,我挑一辆干净的,瞄二维码好几次才解锁,一路骑着蛇形奔回学校。
六凌晨三点,师妹独自在实验室,身子缩着,下巴放膝盖上,一对瘦长手臂伸到桌面和键盘较劲。她见我来也不吃惊,淡然取出抽屉里的创可贴递上。我忍着不哇哇大哭。这一刻她不单是个刚拿国奖,未来会进大型研究机构的优秀学生。她代表明亮,是科学集合体,散发着现实的安全感。似乎她每多说一个字,就把我从刚才的惊悸里拽出一分。你被导师批评了?她说七个字,我感觉双脚又踏踏实实在地面了。我掏出硬盘:你看一下这代码和数据集。师妹欣然接过连上主机,她没Z那么娴熟的键盘技巧,但鼠标也点得精准流畅。打开文件夹,她先瞥一眼那堆怪异图像。由于不知情,她没显出过多震撼,只说了句好怪就点出去看代码。她凑近屏幕,眯起眼,半晌不说话。看出什么?我问。厉害。师妹脚一蹬桌沿,远离写字台,抱起腿重复说,厉害。我凑近屏幕,读那看似简单的一句句。All2Seq,是又不是。师妹在转椅上兜一圈,又挪近紧盯打开的脚本文件。你看这里,她把光标切过几处,All2Seq解决的是自然语言处理的问题,想法却来自计算机视角任务。All2Seq有一套利用强化策略习得的推理系统,根据目标符号还原其诞生顺序。一个符号的完成过程本身就带着许多有效信息,最好的例子是笔顺。即使这个符号是印刷体,其形成过程也是渐变的,是文化、历史甚至文明本身的积淀……推理出这些信息,后续就可抽象为一个普通序列标注问题了。由于推理这部分涉及序列处理、生成对抗学习、注意力机制、细粒度识别与概率图优化等多个技术,代码结构是很独特的,一眼就能认出。但是…… 但是?我忘了疼痛,身子俯得更低,像要看穿屏幕。就这代码量,不像是读过我们的开源版本而改写。我深信这是Z毕业后持续独立编写的版本。既然Z是All2Seq的构想者,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些代码所实现的,才是All2Seq最初被期望成为的模样。师妹没回应我,反复滚动鼠标查看不同段落,上次看她这么专注,还是我监考新生时。师妹东一块西一处点开函数或类的名称,跳转到其被定义的位置,又顺着点击跳进更多地方。不时,她回到主干,检视头文件内容,或干脆闭眼沉思,嘴里默念。语法糖挺多,我并不全懂。师妹评论着,看上去既厌恶,又羡慕:从没见过如此自私又固执的写法,似乎从第一行开始就决定要完成一桩大事,不容半点质疑,也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听你这么说可复杂了。我说。这句话似乎变成一种挑衅。师妹放下腿坐直,双手都放键盘。所有调用和定义都有其逻辑,理清这条线,就没有弄不懂的代码。说着,她开始猛敲键盘,不自觉挂着的微笑早冷却了。我紧张起来,站她椅子边,光是跟上她操作的意图就够吃力了。只眨眼功夫,师妹已层层剥开主代码,深入每个模块,每个常量,每个变量,每个声明……然后戛然而止。我盯着最上面窗口看了几秒。这不是python吧?我问。不是,python的部分早过了。师妹有点烦躁,右手开始揪起鬓角。前面是用python语言写的,其间有一两处调了R和Perl的接口,底层是C++,这点没问题,毕竟All2Seq耗得多。但现在,从C++跑到汇编了。我这一块不熟……这是迷宫。师妹低喃。我想到照片上光的流动,Z的话语,洞穴深处的奇景,垃圾堆后的黑影,还有坑底的喜鹊……对啊,我不就陷在一个迷宫里?先不管这些,代码拷给你回去慢慢看都行。你看看能在实验室服务器上跑起来吗?我问。师妹缓缓点头:能。虽然没有全懂,但看出是做了非常细密复杂的并行优化。你到底从哪里得到这个的?一个朋友,读了我们的论文说很有趣,就自己实现了一下。我胡扯,怕她追问连忙说,那跑跑看?当然要跑!师妹麻利把数据集和代码传进服务器。不过——她迟疑片刻,命令行光标一下一下闪烁——我们最好先试试论文里用过的数据集,看这版本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一百多个数据集太大,优化再好一晚上也来不及。我说。很急?师妹歪头望我。火烧眉毛。我选那五个最典型的测总可以吧? 我知道她不会再让步。All2Seq不是她的点子,但实验室目前版本几乎由她一人实现,相当于亲生孩子。现在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欺负到门口,当妈的自然不服。我又想起Z说过,他的代码没有输过谁。行。我说,你跑跑,我也正想看。这几个数据集在我们的版本上总共只需一小时,等得起。师妹按下回车。等待空档,师妹又蜷成球状抱起腿。我问,师妹啊,有个关于我朋友的问题,我是想不通。但我觉得你和他是一类人,思维模式相似,想请教你。师妹抬头看我。假设你有个特别爱的人,快死了——说出来我才发现这一天多的时间遇到的事有多不真实:但你却突然对某个新发现起了兴趣,一直在研究那玩意儿,简直到了中毒的程度。很有点科学狂的意思吧?我就在想这种情况怎么解释。师妹打量我片刻。比如你快死了——这倒是不会。我立即说。师妹眼翻向天花板回想:这时,我突然发现有种未知药物能救你命,我肯定会不择手段去研究怎么合成这种药。不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我点头重复。然后师妹叫了一声,我愣两秒才察觉她是对着屏幕。Z的All2Seq只用十五分钟就跑完五个数据集。师妹眉心拧出缝,逐个点击查看生成的结果文件。每浏览一个,她人就好似稀薄一些。等全部点完,师妹整个人幽灵一样,快从椅子上消失了。怎样?我问。她的脸泛起一丝潮红,眼角湿润,像在夜市里牵丢大人手的孩子。师妹跳下椅子,猫儿般伸个懒腰,开始有条不紊收拾打印好的文献、文具袋和稿纸。你跑那个奇怪的数据集吧。我不打扰了。说完她就离开实验室。我坐进椅子,按下回车。相比刚才用的五个数据集,洞穴数据无论单张图分辨率,还是图片总数,都非常小。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但愿来得及。接着我又自问,来得及什么呢?屏幕上出现模型一次次迭代后的结果,精度在震荡,损失值不见降低,Z的All2Seq看来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速战转为相持。我发信息给Z,说明情况。Z果然没睡,只回复出结果联系他。这时,绷一天的弦终于断掉,我趴桌面沉沉睡去。也不知过多久,手机在桌面震得厉害。我迷糊睁眼,回头见窗外还是黑夜。再看手机号,是Z。喂?我口齿不清。小林吗?对面声音清晰从容。我使劲抹一把额头,坐直听。阿姨你好?我问。小林啊,我做了个梦,很怕,想找个人说说,就想到你。对面说。阿姨你说。听筒对面就开始,一句一句很连贯:我穿过市西路那个嘈杂湿漉的菜场,又拐两三条街,到一处雾蒙背阳的巷口,里面黑乎乎坐一排人。我要占命,挨个问那些摊位的影子我儿上辈子是什么动物。我看那些人里不光有摆签筒八卦阵的老先生,也有摊塔罗或抚摸水晶球的蒙面女人。一路问去,这些影子都说不给算。到尽头见一堵墙,前面立个卖饮料机子那样的仪器,幽幽泛蓝。旁边站个年轻人,西装,一身黑,衬衫却特别白,头上还戴羽毛冠饰。年轻人说这机器用变分自编码方法,经成千上万人的资料代进去训练,现在输入亲人生辰八字,编码解码一下,出来就是上辈子模样。我犹豫片刻,还是报了信息。机器发出甩干机般抖动声,有点瘆人。等机器静了,年轻人盯屏幕说,你儿子是风神翼龙,曾有一段岁月,那时有比现在危险、残忍但辽阔得多的世界,整片整片天空都是他的。我早就清楚这事,没说话,只默默点头。年轻人说,可惜现在都灭绝了。这时我就醒过来。我正想该怎么答,电话挂断。困意如短暂吹散的雾,一片片聚回身旁,我强忍着看一眼屏幕,迭代快上一千次,还在进行。我锤一拳桌面,扔开手机趴下……五点,Z来电话。对面语气平淡,甚至仿佛是我而非他急着要结果。当我说程序还在运行,觉得听筒彼端其实是一棵树,所有叶片都在枯萎,所有根须都在腐烂。无论软硬件,都是我能想到的最优配置了。Z的声音察觉不到一丝波澜。停顿,又说:事终究会出结果,但只有少数能等到。这件要等。我想这是个启示,是一次机会、赌博。洞偏偏开在我见得到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太巧?有时,就是要用没道理对抗没道理。恰恰是他,不信偶然。他愿意等。挂电话,树上鸟叽叽喳喳吵得人无法再睡。六点,天蒙蒙亮,我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按平时节奏去食堂,然后到商业街超市买咖啡。周日实验室人少,憋了五天的同学都更愿意出去走走,或在寝室做点自己的事。这时实验室最可做的就是埋头大睡,我为这迟来的发现暗自惊叹。咖啡起了点作用,虽然还疲倦,五感却通透。我又不想做别的事,索性把脸埋进胳膊,眼瞪着腿发呆。间或,我听见一些人来去的动静。师妹应该来过,在我旁边坐着看了一阵课件。师弟也该来过,没带游戏机,远远听见他敲键盘的声音,估计在改论文。不时我抬头瞥一眼数据,把同样的消息回给Z。Z回复都是一个“嗯”。到底带着怎样的语气?我不敢想。等再抬头,外面夜色深沉,四周寂静无声,又是凌晨,时间仿佛没有流动。窗边起霜,我打开通气,被迎面冷风逼退两步。拿起手机,信息栏还是半小时前Z最近一次简短回复。我再看屏幕,盯着向上滚动消失的黑底白字,突然有种窒息感。这时,白字突然中断,留下方一大片黑。All2Seq运行完毕,显示结果日志已生成。我站起来,血突然冲向头顶,要突破天灵盖,又忙坐下。我深呼吸几次,点开存放结果的文件。和命令行相反,在可视界面里文件是文本格式,白底黑字,一页页整齐列着对目标符号语言结构、推测发音、构词、句法、语意等分析结果。即使是我,也看出这种条理清晰的罗列方式比师妹的要合理得多。虽然我是个语言学门外汉,只是为了跑模型了解过基本概念,此刻还是忍不住浏览起报告。All2Seq认为洞穴光路图具有人类语言的结构特征,既有黏着现象,又有屈折现象,一些构成是孤立的,另一些则是综合的。该说是巧合吗,其名词和动词的比例接近3.14159,实词与虚词的比例接近2.71828……我一页页往下翻,看着那些关于语气、情态、时态、词性、格、数的描述,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我考虑两种可能,要么模型跑崩了,实际并未识别成功。要么光路根本不是一种“语言”,无任何意义。师妹验证过模型的鲁棒性,我也信赖Z的实力,可以排除第一种情况。而All2Seq有分辨符号是否可解读的机制,既然模型最终收敛并给出结果,就意味着预测的对象确实有意义。逐一否定自己后,我翻到倒数第二页。下一页,All2Seq会给出翻译内容。Z问,洞穴诉说什么?我迟疑着,往下拉——瞬间,一股莫名恐惧攫住心脏,我感觉身后窗外有双眼正看这里。我回头,外面除了路灯喷头般散着微光,树影婆娑,并无任何异常。这时,头顶日光灯闪一下,实验室门被廊道冷风顶开。我连忙跑去合上,又回头看整个房间。一些同学走时没关机,桌上屏幕正对我闪青光。我走回座位,关掉屏幕拨手机。和之前不同,Z过很久才接。师兄,我带点愧疚,急匆匆说,结果刚跑出,不得了,快来看!哦。Z答。师兄?不了。Z说,不必看了。什么?我怕他是睡觉被吵醒,迷糊着。我说,光路图被你的模型解出了!Z说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我傻乎乎站在空旷的实验室正中,所有电脑桌向后退,地在下陷,天花板要崩塌。周围如此静,万物正焦急等待我理解Z的意思。楼下恰有通宵聚会的学生归来,他们该是喝得不少,一大团影子重重叠叠,左摇右摆,发出响亮笑声。笑与笑的间隔是七嘴八舌含混的话语,听不真切。我想,这些人到底得遇到多大的幸福,才笑成那样。抢在Z挂掉电话前,我说,师兄,你给我过来。
七南门便利店有种果汁苏打啤酒,外国牌子,度数不低,死贵。我发表第一篇论文时买过一次,默默坐寝室黑灯瞎火地喝,决定等拿到学位再去破费。等Z的这段时间,我跑去找收银员,指着那种酒问能不能整卖。收银员打量我,说等我去库房搬一箱。学校正中的大草坪是地标,北面立着领袖雕塑,下方是十平米大理石台。我把酒连抱带拖弄上台阶,发位置信息给Z。今夜降温,天空却清朗,星月稀疏。我先开一罐,咕嘟咕嘟解渴似的喝,在心头排练见到Z该说什么。我过一遍词,怔怔看前方,草浪低吟,空无一人。墨绿像深渊,从脚底扩散到地平线,Z站在离我这个世界很远的彼岸,留下独自前行的背影。那边空旷荒凉,就像一个遍地是怪却没有NPC指路的游戏地图。我再开罐,边喝边删除脑子里那篇恶心的草稿。到第三罐,上方突然明亮,晨曦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抵达。我好似装了鱼眼镜头,视力被束在正前方比萨斜塔般倒向一侧的旗杆。左右两棵松树也莫名成了舞者,扭曲摇摆丰腴的身姿。不知到第几罐,我找回气力,头脑清晰得可怕,视野开阔。朝阳火一般炙烤着暗红色校园,好像就选定这里显现末日征兆。我晃下台阶,踱过血色草坪,穿过南门,发现丁字路口正中停着一辆没贴任何广告,光亮刺目的共享自行车。我一路沿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骑。途中和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擦身而过,听见其一正对同伴说,科学家就是要把世间看似无理的东西变得有那么点道理。我瞥见街两边那些关门的店重又经营,橱窗柜台摆满熟悉的物品。店铺与人都罩上浓稠黯淡的橙色,我却因久违的亲切感暗自开心。十字路口传来喳喳声,顺着望,我见错综复杂的电线上立着一只喜鹊。即使逆光,我也清楚鸟正少一只左眼。自行车滑入熔岩般蒸腾着的单元楼,不是Z现在租的两室一厅,而是去年冬天,我与他顶着雪去看的一室户。我四肢并用,左突右冲爬上楼,大声敲Z的门。开门的却是个女人,抱着胖小子。我呆愣看她,她也看我,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怀疑,没有茫然。我问Z在哪。女人摇头,并不言语。阳光打在她脑后,散出一圈朦胧光环。这时我察觉背后有人,便转身。眼前是个瘦小男人,平静看我,他的眼清澈硕大忧伤,让我想到垂死的山羊。男人头戴枯枝败叶编织的冠。女人男人都披轻薄长袍,怀中大胖小子赤身裸体,睡得正酣,结实的手握成拳,似乎在对抗梦中的野兽。有声音萦绕脑海,倾吐我不懂的语言。怪的是,我却理解了意思。声音说,到这里就是到了尽头。突然,我确信再也见不到Z与他母亲了。小孩眯缝的眼缓缓睁开,瞳孔就像个无穷无尽的洞。在他们宁静得不像人类的注视下,我渐渐浸出汗水的掌心在袋中摸到Z没收回的那颗小球。球滑溜湿润,软而粘,那触感就像……一颗眼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