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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一切的口技艺人,找到了含有一万种色彩的语言 |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3-11-04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口技艺人李茗音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声音,然而,最擅长语言的她,却无法用它消除自己与母亲的隔阂。茗音相信,世上一定存在一种终极语言,它将直抵人的心灵,使人与人达成彻底的共鸣和理解……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在海外发表,其中《沉默的音节》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滋滋作响的阳光全文约20700字,预计阅读时间41分钟
有这么一种说法,没经过青春叛逆期的乖小孩,意味着失去了一次在心灵上独立于父母的机会。随着年龄增长,两代人的差距逐渐增大,他们终究要面临一个逃不开的命题:如何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重塑与父母的关系。当然,父母也必须面对同样的问题。
李茗音那年7岁,成长在一座小城里。每年春节前后,小城的中心广场就会搭起一排一排五颜六色的大帐篷,装满了有意思的人和事:有栩栩如生的糖人,有精巧绝妙的剪纸,画师将顾客的名字创作成龙飞凤舞的彩画,还有魔术师在人堆里展现魔法。热热闹闹,五彩斑斓,热气氤氲。这是小茗音最喜欢的地方。尽管小手被紧紧攥在妈妈的手里,茗音仍然可以活力十足地挤来挤去,拉着妈妈去探索每一个大帐篷里的传奇。玩着玩着,茗音终于也有点累了,撒娇躲在妈妈怀里,头靠在妈妈的肩上。就在要睡过去的当口,她突然在一片嘈杂声中注意到一阵悠远的鸟鸣,跟着是溪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响,接着仿佛突然爆发一般,千万头角马从远方奔腾而来,无数蹄子猛烈践踏大地……茗音睁开眼睛,母女俩已经走到了民俗展的尽头。只剩几个没有人光顾的小帐篷。这些声音就是从其中一个小帐篷里传出来的。有人在放《动物世界》吗?这可是茗音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之一。茗音从妈妈的怀里跳下来,拉着妈妈跑进了那间无人问津的小帐篷。进去的瞬间,所有茗音感兴趣的声音都消失了。帐篷里没有花花绿绿的摆件,也没有电视或收音机,只有一个干瘦的老爷爷。老爷爷的耳朵和眼睛都很大,看起来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他抚着自己的长胡子,愣愣地看着闯进来的茗音,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孩子听到这里有声音,以为在播电视节目,才……”老爷爷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胡子动了动,好像在笑。接着那些声音又回来了,悠远的鸟鸣,奔涌的流水,疾驰的角马,呼啸的狂风……都来自这位老爷爷的口中。“哇!教我教我!”小茗音挣开妈妈的手,扑倒在老爷爷膝前。
过了很久,茗音才在语文课上学到了那篇《口技》。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和妈妈的片段之一·李茗音·7岁“妈妈!我学得像嘛!”“太像了,真棒!”妈妈蹲下来,拉住茗音伸过来的双手,轻轻摇晃。“妈妈,以后我当个口技大师好不好!”“那瑛瑛一定是最厉害的大师!”妈妈笑眯眯地说,知道女儿不会当真。半个小时前,茗音还信誓旦旦要当世界第一魔术师。瑛瑛还小,未来无限。茗音开心极了,蹦进了妈妈的怀抱中。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忘怀。 19岁的茗音刚上台,就发现妈妈远远坐在观众席里。心里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看错了,那只是一位跟妈妈年纪相仿的阿姨。冷汗已经流了下来,感到后背被空调吹得透心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把中老年女性观众看成妈妈了。脱口秀的场子不大,来的基本也都是年轻人,像茗音母亲这样年纪的听众其实非常少见,大多都是被子女拉来体验新生事物的。有些脱口秀演员特别喜欢在现场挑这样年纪的阿姨、叔叔互动,就因为他们看起来与整个场子格格不入,会带来一些额外的喜剧效果。通常,他们也听不懂年轻人最喜欢的流行“梗”。这位清瘦的阿姨其实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身着绿色暗纹旗袍,戴着珍珠项链、耳环,手腕上是翡翠镯子——是妈妈从来不会欣赏的优雅首饰。她的面孔很和善,端坐在两对叽叽喳喳的小情侣中间,似乎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知怎的,茗音觉得阿姨有些眼熟。演出开始了。茗音用网络流行语和观众打招呼,有些尴尬。好几场都是这样,她似乎没法跟其他演员一样快速与陌生人拉近距离。那份拘谨不是一两个月的舞台经验能打破的。不过没关系,观众们很快就会满意。3分钟后,茗音的表演进入正题,开始声音模仿秀。她在台上学当红小生说话,学已故的粤语歌手歌唱,然后是猫叫、狗叫、鸟叫,潺潺流水,春风拂柳,悠远蝉鸣。她学得太像了,听不出一丝人声。这是茗音最享受的一刻。为此她愿意接受老板不合理的工资,背诵尴尬的网络段子,试图挤进圈子、当个全职“艺人”。观众们也相当买账。他们立刻忘了刚才的腹诽,纷纷拍手叫好,和同伴咬耳朵,不少人提起小时候学过的课文《口技》。茗音偷偷看了一眼,那位穿绿色旗袍的阿姨还是端坐着,但她的眼睛亮了。她们的目光短暂相接。茗音突然想起来了:上周她去小园子里表演《学方言》时,这位阿姨也在。只是听相声的人里男女老少都有,阿姨没有像今天那么显眼罢了。
和妈妈的片段之二·李茗音·9岁“妈!我回来了!”茗音背着书包进门,只见妈妈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茗音的后背立刻被冷汗浸湿了。她一紧张就会这样,尤其是在妈妈这种目光下。“李茗音,我们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不许再出怪声,一句也不行!”“我没在家里练……”“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单位来了!”妈妈在克制,但声音逐渐增大,“说你上课搞怪,扰乱课堂纪律,甚至建议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我……我只是听到有只不认识的鸟在叫,就偷偷学了下……”茗音的声音几乎钻进了地缝里。“上课时间不好好听讲,你看看你上次的成绩!”妈妈一把抡起身边的沙发靠垫,顿了一下,狠狠扔在了自己的脚底下。“我再重申一次,从今往后,不管在哪里的,你的嘴里都只能给我发出正常的声音……一个正常孩子该发出的声音,你记住了吗?”茗音点点头,哭得浑身颤抖。 下了场子,茗音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出租屋,老板还在旁边絮叨怎么互动、怎么迎观众缘。茗音不怎么听得进去,她只是单纯享受一个不会被指指点点的口技表演场合。但她心里知道,退学之事木已成舟,如果想走上表演这一行,这些都是必须要掌握的。无论是相声还是脱口秀,语言类艺术一定要讨观众喜欢。没有人会单单买票去看舞台上的一根柱子表演口技,她只能跟其他活泼的演员搭配出售,是每个场子里最边缘的存在。但变得讨喜太难了,虚伪地讨好观众令人恶心,台下一两张不买账的面孔也叫她恨不得直接逃离舞台。妈妈总想让她复读,但与在不适合的舞台上苦苦支撑相比,她打死也不愿意再过一次高三、再参加一次高考了。想着这些,茗音跨上背包准备出去搭地铁。刚出门,她又撞上了那位阿姨。在剧场走廊昏暗的灯光下,阿姨的眼睛闪闪发光。“你就是李茗音吧?”阿姨的声音克制而温柔。茗音点点头。“我是顺水大学语言学系的老师,我姓黄,叫黄晞,”阿姨又说,“有点事情想和你聊一聊。”“黄老师好。”茗音赶忙叫道。顺水大学……是她再考100分也够不上的好学校。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同班的学霸米粒考上了。阿姨的气质如此出众,确实像大学里搞文化的教授。两人出门找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坐了下来。“你今年多大了?是不是还在上学?”“今年19岁,没上学了,”茗音回答。“这么小,应该好好读书才是,”黄晞阿姨关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困难、交不起学费?”“我就是……讨厌读书,学不进去。”茗音坦白道。妈妈从小就给她攒够了上大学的钱,是她自己放弃了。“那你喜欢表演吗?”黄晞阿姨尖锐地指出,“我能看出来,你对观众没有兴趣,只是喜欢……发出一些奇特的声音。”茗音低下头。“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快乐、又能挣到钱的工作了。”“远非如此,”黄晞阿姨喝了口便利店纸杯装的咖啡,就像在品茶,“我看了你好几场表演,不管是学各地方言,还是模仿动物鸣吼,甚至用一张嘴叫出高山流水,都惟妙惟肖。这是难能可贵的天赋,更是勤学苦练的报答。在这些小场子里,只能说是明珠暗投了。”“那……那我应该去哪里?”茗音一下子被说愣了。从小到大,她只知道这属于不务正业、甚至不正常的事儿。妈妈总是这么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发出这么精准、这么多样的音节,其他人却不可以?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语言只有固定的几个语音,放弃了自然界更加广泛音域?”茗音摇摇头。“物理学中的声学,生理学,社会学,人类学,还有语言学,我觉得你都能在其中大放异彩。当然,作为语言学系的老师,我会更希望你来这里深造。”“可是,”茗音舔了舔嘴唇,“我已经没学上了,而且我能考上的学校连外语学院都没有,更别说语言学系了……”“你才上大一的年纪,还很年轻,你考虑过复读吗?”黄晞阿姨期待地望着她,“你可以住我们家,我亲自辅导你。”茗音张开嘴,彻底说不出话来。 和妈妈的片段之三·李茗音·19岁“妈,退学申请已经被批准了,我回不去了。”“瑛瑛,你疯了?不上大学你能干啥,赶紧,妈跟你去求领导,怎么就能让学生随便退学,也太不负责任了……”“妈!我已经拿定主意了。课上那些东西我根本学不进去。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了,我要去大城市当个口技艺人,我在网上看到很多——”啪。茗音噙着眼泪抬起头,这是妈妈第一次打她。
黄晞阿姨的家就在顺水大学对面的家属小区,楼都比较老了,但是小区环境、楼道电梯都被打理得非常干净。茗音跟黄晞阿姨进了门,眼前便是一个摆满红木家具的大客厅。富丽堂皇的装饰被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照得贵气而不俗气,古典书籍和古董摆件随处可见,客厅遥远的另一边甚至装饰着一个小型瀑布。她惊呆了。接着,她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正是阿姨在路上提过的女儿黄镜。对方坐在餐厅的红木桌旁,似乎也刚从外面回来,穿一身缎子一样浅蓝色长裙,胳膊上搭着白色披肩,长发微卷,在枝型吊灯下发出洗发水广告里的那种光芒,好像每一根发丝从毛囊里长出来以后都被认真打理着。茗音一下子又看呆了。“妈,这位是?” 黄晞阿姨稍稍解释了一下,黄镜便拉茗音去了小书房。两面墙壁都装着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书。茗音从没见过这么多书。也许学校的图书馆可以媲美,但她从来没去过。“你叫什么名字?”黄镜盯着她小声问,严肃而疏离。“李……李茗音。”“你接近我妈,有什么目的?”“没有……”茗音如实说了自己在脱口秀剧院与黄晞阿姨偶遇的事情。“别想蒙我,”黄镜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你要是个男的,我早就报警了。你背后有人指使吗?”茗音拼命摇头。“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想着骗钱,偷东西,我会在家里安个摄像头,”黄镜继续警告她,“我们会告到你倾家荡产。”“我不是坏人!”茗音抢白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阿姨一定要帮我复读……在脱口秀剧院……”如果她强势一点,会说自己的语音模仿能力让黄晞阿姨折服,但茗音从心底里还是无法相信……有谁会正经对待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呢?黄镜似乎对她在脱口秀剧院的表演内容很感兴趣。听说是口技相关,黄镜的表情变得温和了些。“唉,我想我妈也是真心想教你。你看她看你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她可是个特别严厉的老师,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黄镜叹了口气,“那你就留下吧,也跟家里人说一声。” 第二天,茗音的妈妈提着一箱苹果,从小城搭车来到了阿姨家里。她对“黄教授”千恩万谢。同样年过五十,妈妈的手又短又粗,皮肤极糙,什么首饰都没有;阿姨的手也不年轻了,可连凸起的细纹都如此优雅,两只玉镯衬得肤色雪白,似乎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再想想自己和黄镜的对比,茗音心里突然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如果自己当年的妈妈是黄晞教授……送妈妈回去的路上,茗音一声不吭。“瑛瑛啊,”妈妈主动开口叮嘱,“黄教授是个好人,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听话,好好学习。住黄教授家里,平常也勤快点儿,有点眼力见儿,多洗水果洗菜,扫地倒垃圾,你那厨艺就不指望你做饭了,总之收收小脾气,别烦到人家。”“我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打杂的,”茗音冷冷地说。妈妈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仿佛知道女儿只是嘴硬。“瑛瑛,不管怎么说,还是你自己想通了,终于爱学习了。一个女孩,还是得好好读书,上个好点儿的大学,找个闲点儿的工作,嫁个对你好的人……”茗音翻了个白眼。“妈,您想多了,我就是想证明给您看,口技是一项正经的艺术,不,是科学,根本不是您说的那种怪行为。”“好好好,那就考个好大学证明给妈看,”妈妈还是很开心。她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塞进女儿抱在怀中的背包里。茗音把头撇向一边。不管怎样,她还是走向了妈妈一直祈愿的“正常”。 和妈妈的片段之四·李茗音·10岁“妈,那个词念[lèi],[lèi]骨,不是[lè]骨。”饭桌上,茗音打断了在闲聊的父母,“今天我们在课上刚学了。”“你记错了吧?按摩馆的师傅一直说[lè]骨。从出月子开始,我都在他那儿按了有十年了,他可是正经大夫出身。”妈妈没当回事,爸爸也附和地点头。茗音不服气。虽然她成绩不好,但对声音非常敏感,从来不会记错读音。茗音放下饭碗,跑到卧室翻出汉语大字典,艰难地翻阅。“就是[lèi]骨!字典上写得也是。”她捧着字典回到父母面前,想用黑纸白字证明她是对的。妈妈根本没看。“都这么说了一辈子了,多大点事儿啊。”也许从那开始,茗音逐渐开始意识到,妈妈有自己的一套看世界的标准,并不怎么打算改变。无数次无效沟通证明,只有符合妈妈标准的话,她才会真正听得进去。 后来,妈妈还是一直念[lè]骨,从来没有改变过。 复读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因为基础差,茗音每天只在复读学校待半天,下午便由黄晞阿姨亲自教学。一开始,她跟着黄晞阿姨学习高中的课程,不久黄晞阿姨只好找出初中的课本给她补习。除此之外,两人还要花时间研究茗音的口技能力。黄晞阿姨的电脑里有些标着日期的音频,里面有各种自然界的声音,狮吼虎啸、小溪潺潺、母马嘶吼。没什么规律,一段录音里可能会夹杂着好几种声音。黄晞阿姨让茗音模仿,然后录下茗音的声音,放到软件里分析。茗音觉得挺有意思,她从小就喜欢模仿不同的声音,难度越大越兴奋。有时因为太过专注,她模仿一场下来竟然会觉得筋疲力尽,汗涔涔的。当然,她对自己的水平也很自信,一般人听不出任何区别。可黄晞阿姨却对着电脑屏幕摇头。“看,这是原音频的声波图像,这是你模仿的声波图像。很像,但是无法完全重合。”黄晞阿姨耐心解释,“我之前是做人工智能翻译的。在机器翻译界,人们常用‘莱文斯坦距离’——也叫‘编辑距离’,一种差异程度的量化量测——这个名词来指代机器翻译出来的译文要经过几步编辑才能达到正确的程度。莱文斯坦距离距离越短,说明翻译结果越符合预期。这里,你和音源的莱文斯坦距离有些过长了。”茗音看到两个声波曲线虽然趋势相近,确实无法重合。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语言学名词来描述呢?这些自然界发出的声音又不是语言。也许只是因为黄晞阿姨在语言学系?她很快不再深究,而是被这两条曲线刺激到了:凭借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技能力,一定能模仿出完全一致的声音。不仅要骗过人类,还要让机器诚服。这也许是茗音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了。她从小喜欢口技,喜欢模仿不同大人说话,喜欢模仿小动物的叫声。但是没有人把这个当正经事。尤其是妈妈。她觉得女孩子干啥不好,非要玩这个。妈妈总是希望她走上“正常的道路”,也就是所谓“女孩子该有的样子”“不要怪里怪气”。学习成绩不好可以,只要乖乖上课、坐在课桌前就行了。这点茗音可以做到。只是在课堂上,她入脑的从来不是老师照本宣科的内容。每天晚上,茗音会关上房门、捂上被子,自己偷偷模仿今天听到的新声音。而在黄晞阿姨家,茗音可以扯着嗓子学火山爆发的巨响,可以声嘶力竭模仿野兽的怒吼,可以一百次重复练习夏风拂过湖边柳枝的轻动,直到听者闭上眼睛就能来到昆明湖的堤岸。黄晞阿姨说,这是语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人认为语言是随机的符号,但她觉得不是。“每门语言都有直接来自自然的拟声词,比如中文的‘布谷’‘知了’‘乒乓’。有些拟声词会有跨语种的相似性。比如很多语言里指代公鸡叫声的词汇都有‘k’,而称呼母亲都有‘m’——有人说这是婴儿吮吸乳汁的声音。无论如何,声音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张嘴发出饱满的元音会让人觉得‘大’,短短的促音会让人感到‘急’。“在英语中,大部分拟声词不会出现在正式文件中,但有些语言里,拟声词也是非常正式的,而且还会发散到视觉、嗅觉的领域。比如我很喜欢一个韩语词,它的本意是‘滋滋作响’,形容小而急促的水流或溅起的热油,但他们还会用它形容阳光。滋滋作响的阳光,你能想象吗?“由于人类发声系统的限制,不同语言里的拟声词也不尽相同,就像‘汪汪’和‘woof’,但它们也都无法完美复刻自然的声响。有的语言学家还认为比较原始的文明才会大量使用拟声词。但我觉得,这是人本身的限制,你的存在证明,这些限制也是能够被打破的。也许有一天,我们能通过完美的拟声词表达出更精准的意向。这将是一种跨越文化的语言,基于人类共同的环境体验。滋滋作响的阳光,悦耳温柔的希望,烈火轰雷的爱……”听黄晞阿姨娓娓道来,茗音也被这份理想打动了。“要是真有一种语言全都是拟声词就好了,那我肯定很愿意用这种语言解难题、写作文。”黄晞阿姨愣了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眼里有泪光。茗音心中又是一震。与一位博学、优雅、有耐心的长辈心灵相通,这是过去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那邪恶的念头又来了,如果她是阿姨的女儿,那自己对于语音的天赋是不是早就已经被开发出来,甚至可以穿得光鲜亮丽去国外名校留学?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一个大学肄业的学历……茗音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挤出去,她对自己感到恶心。 和妈妈的片段之五·李茗音·1岁“m……妈m。”王月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段时间她正为一个出国名额突击学习,再加上要照顾刚满一岁的瑛瑛,简直有焦头烂额。她转过身,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可爱正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冲她笑。“妈……妈……”茗音又说。这回王月琴听得真真切切。她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就像古往今来无数个第一次听见孩子呼唤自己的母亲。也许这才是真正拥有魔力的音节,婴儿在进化中习得,去俘获母亲的心爱——就像他们大大的眼睛和萌萌的比例。眼泪流了下来,她把女儿抱在怀里,亲吻女儿柔嫩的肌肤。她立刻放弃了去国外打工两年的念头,尽管那会给她带来丰厚的薪水和职业上的发展。她怎么忍心离开这个小人儿整整两年呢?这么小,这么脆弱,这么天真……如果下次女儿叫妈妈,她无法及时回应呢?她的心会被撕裂的。那一刻,王月琴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一切呵护女儿长大。 鉴于自己从小都没交过什么好运,一旦日子舒服快乐,茗音就会惴惴不安,觉得有什么坏事就要找上头来了。这次也不例外。不过黄晞阿姨对她温柔,又深谙语音的重要性,两人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但几个星期下来,茗音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茗音偶尔跟黄晞阿姨一起出门购物,总看到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有一次,茗音遇到在顺水大学就读的高中同学米粒,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见她拉着同伴匆匆走了,似乎在躲避什么。晚上,茗音收到米粒的信息,劝她离阿姨远一点——据说黄晞阿姨早已被学校停职,理由是精神问题。不过当茗音追问细节时,米粒却说自己也只是听到传闻,不知道内情如何。茗音一开始并不相信,但米粒之前在班里以学习好、心地善良著称,即使自己的成绩在班里吊车尾,米粒也从来不会跟其他小团体一起喊她“怪哨子”,甚至还给她送过几本笔记——米粒肯定是好心提醒,不会特意欺骗她。茗音心里开始打鼓:也许阿姨真的不太正常,毕竟正常人谁会欣赏自己呢?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周身的“破绽”便越来越多。似乎已经不在大学教课了,但黄晞阿姨白天还是会常常出门,不知去哪里。茗音还注意到,给她模仿用的录音源文件的创建日期也越来越近,不知道阿姨是在哪里找的、哪里录的。阿姨的女儿黄镜也不经常在家。回想起上次两人在书房里的对话,茗音总觉得那位姐姐欲言又止,有什么事没有告诉她。不过,黄晞阿姨确实对她很好,手把手从初中教起,还给她选了附近最好的复读学校。随着茗音学习成绩的进步,她努力把这些抛在脑后,迫切想考个好学校,向妈妈证明自己口技的价值。但有一件事,茗音实在无法再骗自己了。黄晞阿姨带回来的录音,确实有问题。原本只是一些自然界的风吹草动、动物的叫声,换任何一个人听都不会觉得有异常,可茗音不是一般人。她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种声音,敏锐的耳朵功不可没。茗音可以听出声音非常细微的波动,在不同材质和空间的回响,甚至在大部分人可辨识频率之外的声波。几周的录音听下来、模仿下来,茗音可以肯定,这些音频都是用同一个设备、在同一空间录下,由同一个音源发出,并且经过剪辑之类的处理,很不连贯。阿姨每次出门,应该就是去录新的材料,尽管每次都语焉不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姨非要出门去录?在网上明明有无数素材呀?为什么偏要自己去模仿这些录音,无限缩短莱文斯坦距离呢?这些声音,到底是来自哪里?这天,黄晞阿姨又出门了,竟然没有随身带上笔记本电脑。茗音好奇得抓心挠肺,决心一定要搞明白这个问题。尽管她隐隐知道,揭开秘密的那一刻,此时的美好生活也许会划上句点。但她还是行动了。她打开黄晞阿姨的电脑,输入一早偷看好的密码,找到了未经处理的原始音频。各种自然界的声音,狮吼虎啸、小溪潺潺、母马嘶吼,还是那些。调大音量。茗音听到了别的东西:呼吸声,吞咽声,牙齿碰撞,器官厮磨。是一个人。一个像茗音一样的人,发出了这所有的声音。一个女人。她跌坐在地,又挣扎着起来把录音关掉,浑身冷汗。这个人是谁?黄晞阿姨为什么每天要去录下她的声音让自己学?黄晞阿姨会不会也录下自己的声音,让录音里的女人模仿?茗音的脑子乱成一团。她是谁,我又是谁?值得资助的天才穷学生,还是一个被囚禁的实验对象?茗音深吸一口气,把电脑摆回了原位。 和妈妈的片段之六·李茗音·18岁“妈……”“快睡觉,明天就高考了,养精蓄锐,考个好成绩。”王月琴踩在凳子上,把从孔庙求来的摆件仔细挂好。“妈……您别张罗了……”“哎呀你别管,赶紧去睡,那省医学院的分可高——”“妈!别说什么省医学院了,前几次模考的分数您没看见吗?能考上本科就不错了,”茗音感到一阵烦躁,“而且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根本不想学医!”“哎呀,很多人在高考都会超常发挥的,那个去年的小秦,前年的帅帅……而且你不懂,女孩子学医很好的,未来也好找对象……”“妈,面对现实吧。”她回到房间,砰的一声把门甩到身后。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来听不懂她的话,就好像两个人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又或者,她发出的只是滋滋的噪音罢了。 那天黄晞阿姨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大箱子。箱子很沉,黄晞阿姨找了两个男人才拖进了客厅,在满屋典雅的红木家具中显得很突兀。茗音缩在书房,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直接偷偷跑掉,或者找个理由跟黄晞阿姨告别?那样她就真的失去了上个好大学的机会,甚至彻底失去了上学的机会。那么自己回家学习再高考呢?老家教育资源怎么能跟黄晞阿姨这里相比啊。黄晞阿姨资助的复读学校一个月就要一万块学费,老师都是国外顶尖的教育学硕博,是那种真正能把榆木脑袋教开窍的人。更别说黄晞阿姨这个语言学教授还会给她耐心单独辅导了。老家的高中只会高压管理、填鸭教育,是茗音不愿再回想的噩梦。那放弃复读,重新回到脱口秀和相声表演的舞台?可那会让妈妈失望呀。尽管和妈妈吵过那么多次,尽管她鼓起勇气退了学,尽管试图寻找自己的路,但在内心深处,她真的真的不想再让妈妈失望了。因为儿时沉迷口技疏于学业,妈妈多少次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挨数落。最终她离妈妈希望的样子越来越远,离妈妈的世界越来越远。两人不再理解对方,只能自说自话。这次黄晞阿姨给了她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复读、上大学、重新走上正常人生的机会,一个与妈妈和解的台阶……当时接到电话,妈妈什么都没说就原谅了她。也许按照妈妈的轨迹去生活,母女俩就能重新理解彼此吧……但如果这一切只是个疯子的骗局,那她又该如何向妈妈解释呢?她开始找理由:也许黄晞阿姨就是有什么特殊实验需求,毕竟真正的科研工作她也不懂;也许只要熬过这几个月,顺利参加高考,报个离这里远远的大学,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再说了,黄晞阿姨家这么有钱,黄镜的工作也体面,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茗音暗暗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按部就班上学、复习高考,硬着头皮听那诡异的录音,然后试图模仿。因为恐惧无法完全抑制,她和原录音的莱文斯坦距离逐渐增大。黄晞阿姨有时会在对比声波时皱起眉头。茗音敏锐地察觉到了,因此每晚在被窝里偷偷加倍练习。似乎回到了在家偷练口技的日子,只是这次深夜响起的声音,源自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茗音没有完全坐以待毙。加紧学习文化课,她希望未来即使高质量辅导中断,也能考个差不多的学校;她留意起黄晞阿姨家附近的派出所位置,默背下报警电话;她还偷偷拷贝出原始音频仔细聆听,希望能多发现些录音主人的信息。但几个不眠夜下来,她还是只能听出对方是个女人,年龄较大,口技能力一流。其它一无所知。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连黄晞阿姨带回来的那个大箱子,也一直老老实实蹲在客厅。茗音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下来,祈祷着这一切能撑到高考那一天。可事总与愿违。 一天晚上9点,黄晞阿姨的女儿不在家,茗音独自在书房学习。这时,她听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趴在门缝上偷看,黄晞阿姨正在客厅拆箱子,背对着她。箱子里是一台半人高的仪器,被厚厚的塑料泡沫包裹,穿旗袍的阿姨拆得很费力。不一会儿,仪器的全貌露了出来,像一台墨绿色的冰柜,上面有一块屏幕,侧面伸出七八个金属触手,末端连着电极片和脑电帽。茗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赶紧逃走,但大门也在客厅啊。茗音趴到书房的窗户上张望,17层的高度让她腿都软了。“茗音,你在做什么呢?”回过头,黄晞阿姨已经进了书房。她拍拍手上的尘土,平时精致的发髻有些散乱,连一贯温婉的笑容都变得如此慎人——活脱脱一个疯狂科学家。茗音此刻后悔极了。 和妈妈的片段之七·李茗音·13岁李茗音从地上爬起来,胳膊肘和膝盖都蹭破了皮。自行车摔在不远处,车架都有些变形。她刚跟妈妈吵了一架,气冲冲地冲出家门骑车上学,没想到摔在了半路。前后人烟稀少,附近只有几个在等公交车的路人。李茗音一瘸一拐走过去,向他们借手机,想给家人打电话。路人看她狼狈,又担心手机被骗,纷纷摆手拒绝。李茗音又疼又急,担心错过考试,只能哭着一个人一个人求过去。“你妈妈来了!”一个路人突然指着她家的方向。茗音不信,妈妈正在生气,怎么可能过来,就算来了,陌生人怎么知道就是她的妈妈?可是妈妈真的来了。也骑着自行车,眼神焦急又关切:一看就是妈妈啊。妈妈一下车,茗音就扑在她怀里大哭。“看你气呼呼的,怕你出事,才跟着你来的……” “您,您要做什么?”茗音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跟黄晞阿姨绕着圈子往书房门口挪。“啊,给你看个好东西,”黄晞阿姨笑眯眯,看起来有点兴奋,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我们不是总苦恼声音模仿得不像,苦恼莱文斯坦距离迟迟无法继续缩短吗?我把机子从实验室‘借’出来了,它可以刺激你的大脑,让更多的神经来控制你发声器官的肌肉,这样你就可以自如地——”茗音已经跑进了客厅,被墨绿色仪器伸出的触手绊了一下,直冲房门,拼命扭动门把手。门被锁住了。“茗音,你在干什么?”黄晞阿姨追了出来,头发因为惊慌失措而散乱,更吓人了。“放我走!”茗音绝望得掰把手、踹门,“我不要当你的实验品!”“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拿你当实验品啊,我只是想帮你……”“骗人!我早就已经发现了,那些录音是人的声音!你是不是还囚禁了其他人?你不正常,你是个疯子!”黄晞阿姨一时没有说话。她一动不动,看起来也被吓呆了。过了半响才出声,“你早就发现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早——”“因为我想读书,我不想让我妈失望啊!”茗音的眼泪流了下来。如果她死在了这里,妈妈会非常非常伤心吧?这时,房门咔哒一声开了。黄晞阿姨的女儿正在门外,震惊地看着屋里的一切,钥匙还插在锁眼里。茗音抓住机会,撞开门,飞也似的向楼梯间窜了出去。仿佛无尽的楼梯,她半摔半跳,似乎一辈子都到不了头……但这只是个错觉。三楼、二楼、一楼,她终于看到了单元门,扶着墙出来,一步一挪走向早就记好地址的派出所。“茗音!你别跑啊!”是黄镜的声音。茗音听罢更慌了。她拖着伤腿绝望地挪动,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和眼里的泪。她好后悔,为什么没有听米粒的警告,为什么发现录音不对劲还不赶紧跑路,为什么要拖到最后一刻,无法挽回的一刻……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黄镜,也可能是黄晞,甚至是帮黄晞搬仪器的几个壮汉……她再也跑不到派出所了,希望黄晞的大脑实验不要太残酷,让她再也认不出妈妈……这时,小区的花园旁闪出一个身影。茗音一下子把它看成了妈妈——不,妈妈在老家,不可能在这里,只是她太绝望、太想妈妈了……“瑛瑛?”“妈!!!”茗音扑到妈妈怀里,一下子放心了,放声大哭,“你怎么来了!!”“哎呀,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放心得下,就在附近租了个房子做工,时不时溜达过来看看你,有时跟你的黄姐姐聊两句……”茗音抽抽嗒嗒地抬起头,“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退学那天,”妈妈不好意思地说,“每次你说要回家,我就偷偷先回去……我知道瑛瑛不开心,怕把你越逼越远,受到欺负也没地儿哭……这次是怎么了?”茗音哭得更凶了。“茗音!你听我说啊……”黄镜终于赶到了,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阿姨,不好意思,有点误会……茗音,我妈是有点儿不正常,但她绝对没有恶意。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录音来自哪里,或者说来自谁么?”茗音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摸了把眼泪,点点头。黄镜深吸一口气,好像在下定决心。“那个人,是我妈妈的妈妈。”
和妈妈的片段之八·黄镜·25岁婚礼那天,黄镜一早起来化妆,母亲进来帮她梳头发。“我好看吧?”黄镜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黄晞点点头,似乎在极力控制眼泪。“妈,仪式还没开始,我这会儿还没嫁出去呢,别这样啦。而且新房就在咱家附近,我肯定会经常回来看您的。”黄晞再也忍不住了。“镜儿,是妈妈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妈,您说什么呢?”黄镜把痛哭的母亲扶在床边坐下,“您是严厉了点儿,但这些年有您的教导,我才有今天的成就呀,您应该骄傲才是呀。”“镜儿……”母亲拉住黄晞的手,哽咽着说,“你一定要原谅妈妈,你说,你原谅妈妈。”黄镜感到很奇怪。母亲如此完美、优雅,从来不会做不合情理的事,说不合情理的话。也许女儿出嫁,在每个母亲心里都是一道伤疤。“好吧,我原谅您。”母亲痛苦地摇摇头,“对不起,镜儿,对不起……”
那天婚礼仪式,母亲缺席了。 那栋楼离黄晞阿姨住的小区不远,但僻静、老旧,人也不多。茗音在这个城市也待了好几个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地方存在。“在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姥姥得了一种怪病。也可能是一场事故。总之姥姥的大脑受到了一些损伤。你应该看过那些新闻吧,有的人经历车祸后突然开始说英语,或是说一种方言,都是语言相关脑区受损的结果。但姥姥的情况更加糟糕。”茗音跟着黄镜进了楼,在二层的一扇防盗门前停下。黄镜没有敲门,也没有掏钥匙,两人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茗音屏息凝神,很快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她在黄晞阿姨家每天努力模仿的录音。“姥姥的语言系统完全毁了。只能发出一些动物的叫声,还有一些自然界的声音,像风声,流水声,或是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她无法听懂别人的话,也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如果这些声音还能被称之为语言。”茗音继续听。即使认定这是人声,她还是会时不时产生错觉。真的是血肉组成的嗓子吗?她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逼真、如此灵活地模拟如此丰富的声音。就连她幼年时遇见的口技师傅都不可能做到。“只有妈妈相信,姥姥发出的声音是有意义的。她坚持认为这是姥姥童年时用的语言,一种没有被任何资料记载下来的孤立拟声语。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姥姥的童年确实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中度过,可村庄已经在一场洪水中消失,姥姥作为孤儿获救,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拟声语言’。但妈妈一直不放弃。她本来就是学语言学的,拼命寻找拟声语言的资料,还亲身去一些山沟沟里做田野调查。一时间学术也不做了,班也不上了,人们都说她像疯了一样,只有爸爸还一直陪着她。”茗音有点理解黄晞阿姨。生命的吼叫,都在表达自身;万物的动响,难道不也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吗?凭什么认为人类的语言才算“语言”、比宇宙中的其他声响更高贵呢?屋里传来热油滋滋作响的声音,茗音一下子想起了黄晞阿姨的话:韩语里会用“滋滋作响”形容阳光。阿姨的名字叫黄晞,也是阳光的意思。这会是一种巧合吗?“两年后,妈妈查到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据说里面出过很多天才口技艺人。那时妈妈已经怀孕了,所以爸爸决定代替她穿越危险的山林。可他没能做到。暴雨,然后山体滑波。找到爸爸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妈妈见了爸爸最后一面,爸爸嘱咐她,为了腹中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正常地活下去。后来妈妈就放弃了这件事,回学校正常上班工作,专心抚养孩子,也就是我。”茗音获得了黄镜的许可,轻轻敲了敲门,一位老人开了门。接着,茗音看到了录音的主人。也是一位垂垂老人,穿着墨绿色暗纹旗袍,满头银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比黄晞阿姨还要精致优雅。茗音走近,注意到老人袖口绣着一朵奇特的花,细看又很像耳朵和嘴巴的形状。“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妈妈也像任何一个教师妈妈那样严厉而慈爱。只是那些时光里,总有人说我有个疯妈妈、疯姥姥。后来我开始工作,姥爷才把一些往事告诉我,说妈妈已经完全放下了。但她并没有。在我婚礼那个早上,妈妈突然撕破了所有的矜持和优雅,在我面前放声大哭。后来,后来她又开始专心研究拟声语言,变回了那个‘疯子’,直到被学校停课停职……然后她遇到了你。”茗音在老人面前蹲下身,看到一双覆盖着阴霾的眼睛。这么多年,老人都无法听懂身边的人话,也无法让别人听懂她。明明可以言语,却几乎相当于聋哑,与社会隔绝。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女儿还在努力,想要替她再次打开沟通的桥梁……两人对视片刻,老人试探性地张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狗吠。如此熟悉的声音,茗音仿佛见到了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友。她也模仿狗吠回应。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黯淡了下去。茗音知道,自己只是模仿声音,还是无法走近老人独特的语言世界啊。黄镜站在后面看着,泪流了下来。“姥姥的眼睛,已经几十年没有亮过了。” 和妈妈的片段之九·李茗音·7岁“欢迎收看《走向科学》节目……在十几年前,山西某乡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我们的子弟兵深入山间村落、奋勇救灾。但在解救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时,怪事发生了,让我们有请当年参与救援的同志……‘当时场面非常混乱,洪水直接把整个村子冲垮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很多人在小高地、屋顶和树枝上等待救援。但他们呼救的声音很奇怪,不像人声,反而像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现场除了水流就是动物绝望的咆哮,非常诡异……救上来的老人小孩都不会说话,只有几个成年人能交流’……专家表示,这是一种罕见的吠语症,通过交流传播,感染的人会在幼年期、老年期失去正常的语言能力,只能发出一些自然界的声音……‘据说有些幸存者被其他村子的人赶到树林里住,被解救的时候就跟野人一摸一样……’”王月琴听呆了,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毛线活。她唯一的宝贝女儿正在房间里用布谷鸟的声音唱歌。自从被民俗展的老人“点拨”后,女儿的模仿能力越来越强,甚至能跟小区里的猫说上个来回,邻居都被吓到过。“瑛瑛,出来一下!”“怎么啦妈妈?”女儿蹦跳着来到她面前,笑着问。“瑛瑛,我们以后不学鸟叫了,好不好?还有猫叫、狮子叫。我们就说人话,说汉语,说英语,好不好?”女儿疑惑着看着月琴,点点头。她从来不会忤逆妈妈。“去玩吧。”女儿走后,月琴暂时松了口气。她越想越后怕,那个大耳大眼的老人,好像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人话。 “吠语症?”黄镜皱起眉头,“从来没有听说过。”王月琴郑重地点头,“我当时印象太深了……电视肯定不会骗人的。”“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茗音问妈妈。“那时候还小,你听不懂道理的,”王月琴拉着茗音的手就要走,“咱回家吧,啊。小黄,你也跟你妈说说,早点带阿姨去看病。”“王阿姨,我研究了这么多年神经语言学,如果有这种症状,肯定会见过的,”黄镜叹了口气,“当年我妈一心扑在姥姥的病上,我换了研究方向才能跟她多亲近下,真的是什么资料都找过了。有些博眼球的节目不能作数的,而且我姥爷跟姥姥生活了这么久,也没被传染到啊?”“可是瑛瑛本来挺正常的,就被那个老头教了两句,就变得可会模仿了,这个怎么解释?”王月琴有了自己的理论就会很坚定。“老头?”黄镜没听懂。“瑛瑛,你自己说。”茗音点点头,把小时候在家乡民俗展遇到口技艺人的情况描述了一番,“反正就是那次,我开始爱上口技了。”“你那叫上瘾,”王月琴在旁边补充道,“天天在家里玩动物园,不知道被邻居投诉过多少次……我当年最后悔的事就是没看住你,让你进了那个老头的帐篷……”但是茗音没有后悔。她无法想象没有练成口技的日子。脱口而出的自然音阶,那种舒畅、欢欣、不受束缚的自我表达,不是拗口的人类语言能比拟的……“如果有一整个村子都这样,也许这确实是一种语言。但应该是一种低等的拟声语言,因为这种语言没法承载非常精细的信息,反过来也不会占用大脑太多资源,不需要很高的学习能力和认知资源,所以大脑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孩和大脑在退化的老人更倾向于使用,”黄镜分析道,“至于茗音妹妹小时候一下子就学会了,应该是因为那时她还处在语言完备期,发声系统和语言中枢都没有定型,比较容易习得这种低级语言……”低级语言?不,茗音不这么认为。她拼命回想7岁时那场神奇的邂逅,想让成年的灵魂回到那个纯洁、天真、只要拉着妈妈的手便无比开心的躯壳。一阵悠远的鸟鸣,然后是溪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接着仿佛突然爆发一般,千万头角马从远方咆哮着奔腾而来……不,那不仅仅是声音。在妈妈怀抱里半梦半醒的小茗音,是真的在脑海里看到那些画面:翠羽的鸟儿在枝头蹦跳,澄明的溪水在山间流淌,愤怒的角马为生命奔腾,奋勇踢踏饥肠辘辘的鳄鱼……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只是声音而已。音色该如何展现鸟儿艳丽的颜色,音调如何描绘角马群动作的协调,响度又如何传递溪水的温度?但她真的感受到了那一切,只靠那一串振动耳膜的音节。“也许,这不是低级语言,”茗音鼓起勇气说,“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语言,这是——”黄镜的手机铃声恰在此刻响起,打断了她的话。“是邻居阿姨,我妈她……出事了。” 和妈妈的片段之十·黄镜·26岁“妈,我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走,这可是您女儿的婚礼啊……”“对不起镜儿,你长大了,我答应你爸爸的事已经做到了,我……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母亲的心里从此只有母亲,也许从来也只有母亲,但她却仿佛失去了母亲。黄镜哭得不能自已。 十一跟着黄镜回到黄晞阿姨家,茗音被吓坏了:原本贵气典雅的客厅像被火烧过一般,全是焦痕;那台墨绿色的仪器还在中间,像被什么东西炸毁了一半。也许就是那台机器自己爆炸了。呆楞中,邻居阿姨告诉她们,阿姨已经被转移到医院了。几人又连忙往医院赶。原来上次黄晞阿姨把茗音吓走后,表面恢复了正常,实际上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分,竟然想着拿涉世未深的孩子的大脑当试验品;也许是见识到茗音眼中的恐慌,深知自己已远非常人。在独自一人咀嚼几十年沉淀的痛苦后,黄晞阿姨试图用那台可以刺激脑神经的机器改变自己的大脑结构,以便获得跟母亲一样的脑损伤。黄晞阿姨似乎认为,这样她就能跟母亲说一样的语言了。但是机器爆炸,烧毁半个客厅,黄晞阿姨也进了医院。茗音和妈妈跟着黄镜来到医院,只看见黄晞阿姨半张脸包着纱布,眼神空洞。医生说,阿姨的大脑损伤严重,已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了。“妈,您这是干什么呀……您心里只有姥姥……可您还记得您有女儿吗?您真的一点都不想要女儿了吗……”黄镜哭着说,好像在责怪妈妈。这时,黄晞阿姨的父母也赶来了。两人互相搀扶,看到女儿的惨状马上崩溃了。茗音和黄镜赶忙上前扶住。黄晞阿姨的妈妈发出母牛舐死犊一般的哀鸣,夹杂着热油滋滋的响声。黄晞阿姨听闻也半起身,张开口,可她再也无法说出半个音节来回应母亲。这个场景太令人悲痛了。茗音和妈妈退出病房,把空间留给抱在一起的家人。老人的悲鸣如此有穿透力、感染力,连见惯生死的医生护士都在抹眼泪。一时间,半个医院都沉浸在这如深海狂啸般的悲痛中。 和妈妈的片段之十一·李茗音·0岁茗音一直在哭。她只会哭。是饿了,还是困了,是衣服不合适,还是因为生病难受?一天24个小时,一个小时3次。王月琴不断猜测,不断满足女儿的需求。 十二来到医院里供病人散步的小花园,茗音哭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哭啊哭啊,觉得上天太不公平了。难道这两对母女,真的无法再对彼此说一句话吗?难道语言真的是随机的符号,而不是来自自然的馈赠吗?就没有一种方式,能让所有的人相互理解吗?如果有滋滋作响的阳光,为什么不能有轰鸣炸裂的爱呢?……也许,人们注定是不能相互理解的。也许,两代人说得永远都不是同一种语言。也许,如果黄晞和黄镜不去追求那份遥不可及的代际共鸣,这些悲剧就都不会发生。至少黄晞阿姨可以正常生活,至少黄镜姐姐能得到正常的母爱……“妈,我不明白,”茗音哭着说,“如果可以放弃相互理解,母亲和女儿都会少一分执念、少一份束缚不是吗?为什么性格不合的朋友可以疏远,过不下去的爱人可以分手,妈妈和孩子却永远要捆绑在一起,即使她们成长在完全不同的年代,看待事物的方式千差万别?”“瑛瑛,难道你想跟妈妈‘分手’吗?”王月琴又悲伤又心痛,“你以后都不想跟妈妈说话了吗?那些你经历的事,那些属于年轻人的新鲜事,也不想解释给妈妈听吗?你要让妈妈永远留在过去的年代什么都不懂,你要放弃妈妈吗?”茗音拼命摇头。“我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您总是在反对我,无论我说什么都要教育我……就算我离开家,就算我见不到您,我每做一件事,都会下意识地担心您是不是会生气。您知道吗?每次我上台演出,都能看到您坐在台下,随时准备上来批评我,真的太痛苦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您一直在心里绑着我,未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好像有一个枷锁把我牢牢绑在了您的评价体系里,上一代的评价体系里。”一个永远会把肋骨读成[le]骨的评价体系,一个即使呼唤女儿的名字也分不清前后鼻音的“含糊”世界。这么多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些小事如此难以忘怀……茗音捂住脸,不敢看妈妈的表情。“瑛瑛,我这是……我这就是妈妈呀。批评、争吵我也很累,如果一直顺着你、‘理解’你,多简单呀,就像你爸那样。或者有黄教授家的条件能给你兜底,我也认了。当年你就是个小丁点儿的人儿,我两只手就能抱过来,天天只会笑……我太怕你长歪了,因为那全都是妈妈的责任啊。如果你有闺女也会明白……我想黄教授也是这样,她等闺女嫁人以后才又去想办法治她母亲的病,肯定也是希望能先尽到当妈的责任……”“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呀。”茗音说,“如果您不再拿我当女儿,我也不把您当妈,您就像黄晞阿姨一样,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不用再为我的一言一行负责,难道不好吗?我们就像朋友一样,重新认识一下彼此。”她已经逐渐意识到,在母女的框架里,也许两人永远无法相互理解。王月琴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母女就是母女,血浓于水怎可说变就变?这不是第一次了。王月琴总是想不明白,女儿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大,甚至一开始说话都是自己教的,怎么就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她还是担心也许民俗展的老头真的给女儿的脑子里传染了什么病。“瑛瑛,这些我们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先离这家人远一点,然后参加高考,考个好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嫁个好人家……”茗音突然感到无比绝望。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黄晞阿姨愿意舍弃自己的整个人生换取听懂母亲语言的能力了。母女就是这样,成长环境如此不同,都被各自的家庭身份所束缚,不可避免地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同时又被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羁绊牵扯。顺着母亲的路走,或者切断与母亲的心灵羁绊,是很多儿女选择的道路。可她依然渴望沟通、渴望理解、渴望共鸣……是否要求了太多?黄晞阿姨和黄镜,又是否因为这份“贪心”而“活该”承受痛苦?有那么一瞬间,黄晞母亲的悲鸣与她的思维产生了奇妙的共振。茗音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如此具象,她疼得缩了起来;又如此陌生,不同于茗音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疼痛——因为女儿的悲剧而产生。就好像她不是听到声音的局外人,而是发出哀嚎者本身……这感觉稍纵即逝。茗音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种拟声语言绝不是什么吠语症,更不是低级语言,而是能够传递感情、甚至传递画面的高级语言,是一个大脑向另一个大脑高效传递信息的方式。她必须学会这种语言,只要莱文斯坦距离足够短。妈妈一定会反对,但……未来一定会理解。
和妈妈的片段之十二·黄晞·26岁“妈,我发Nature了。对,就是顶级的学术期刊。是很厉害的。我发明了一种可以改变脑神经联结方式的机器。对,就是改造大脑的。院长还给我发了奖金。”黄晞在电话另一头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妈,您能夸奖一下我吗?”“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妈!我知道,您从小到大一直说了多少回,耳朵都要出茧子了,”仗着刚被院长当众嘉奖,黄晞忍不住撒了个娇,“我就想听您夸我一句嘛!我考过多少次全班第一,您从来没有夸过我。这次真的很厉害!”“好吧,”严厉的面具戴惯了,母亲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等你回家再说。”“好!我马上回来,”黄晞开心极了,“说好了,一定要夸我哦。”
那天还没到家,手机里就传来了母亲车祸、大脑受伤的消息。父亲告诉她,母亲急急忙忙出门,是想给她买最爱吃的草莓罢了。 十三第一次,仪器藏在箱子里,带来隐隐的威胁。第二次,黄晞阿姨迷了心智,想要将这个墨绿色的仪器连在寄住的女孩头上。第三次,仪器差点要了黄晞阿姨的命。茗音第四次面对神经模式转换仪时,黄镜已经让人把它修好了。典雅的墨绿色的外壳因为上次爆炸变得斑驳不堪,看起来像废弃已久的街头游戏机。“触手”也断了一个,但是还够用。“这还是妈妈当年发明的,登上过《自然》杂志,据说有很多人给她写信,说她将改变这个世界,”黄镜轻轻抚摸着仪器冰冷的外壳,“可自从姥姥病了,妈妈就一门心思想要用它改变跟语言相关的神经模式。虽然也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方向,但姥姥的病太特殊,妈妈就不断往偏门的地方钻,事业一直也没有起色。”茗音点点头,她也听老同学米粒说起过,在“发疯”之前,阿姨的学术能力很强,原本是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你确定要用吗?”黄镜再一次问她这个小妹妹,“按照我妈之前为你设定的计划,仪器会改变你大脑的神经元聚合模式,调配更多神经控制发声系统,同时增强语言中枢的功能。这样,理论上你可以发出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但我妈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弄不好就是……不过她没有你这么好的基础条件,硬上也是……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已经决定了,”茗音简单地回应,“一切后果都由我自己承担。”她终于明白,自从在民俗展遇到那位老爷爷开始,一切都已经注定:当她已经触摸到那种足以传递感情、传递温度、传递色彩的高级语言,生活中用的这些残破、单薄、损耗巨大的交流方式便再也无法满足她。从小学到大学,那些数字,物理符号,成语,历史时间,地理概念,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她从来没办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快速背诵、理解,更加剧了她与身边人的隔阂。这种隔阂是人类常用语言无法消弭的,因为它们只能从一个侧面描述现实,远远无法还原原貌。就像黄晞阿姨说过,对于狗吠的拟声词,中文里是“汪汪”,英文里是woof,这是由于常用音节的差异;面对同样落叶乔木杏树的果实,英语里的“Apricot”比日语里的”杏子色”的浓度和彩度更高,据说是因为日本习惯吃生的水果,而西方常做蜜饯和果酱。就算用的是同一种语言,每个人也有属于自己耳朵的狗吠,属于自己眼睛的杏子。抽象的语言虽然高效,可在听者心里唤起的,却还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同体验罢了。但这种神奇拟声语言却不只如此。对音波的精妙控制,能更加具体地激发大脑中对于特定情感和物理刺激的反应,原汁原味传递出讲者的心意,甚至是画面、温度和颜色。一般的语言学习者可能只会说,或者是只能听懂一门语言,但拟声语言需要听说能力具备,才可以说大脑做好了准备,才能够真正领会其中的奥妙。当然,那时茗音还不知道这一点。茗音只是模糊地认识到,由于莱文斯坦距离始终存在,她无法真正理解、使用那种高级语言。这才是痛苦的根源啊!一旦知道有了更甜美的糕点,谁能一辈子忍受吃糠咽菜;如果能有办法让母亲全然地理解自己,又怎么能对两代人或渐行渐远、或一刀两断的结局甘之如饴?戴上脑电帽。连接仪器。打开开关。继黄晞和黄镜之后,她也成为了一个飞蛾般扑向母亲的女儿。 和妈妈的片段之十三·李茗音·19岁“妈,实验过后,我可能也说不出话来了。”“瑛瑛,你在哪,可别做傻事啊!”“妈妈,我……我爱你……我从来没说过吧?我担心以后就说不了了。”“傻孩子……你小时候对妈妈说过17次你爱妈妈,妈妈都记得呢……“ 十四实验成功了。也许说成功了一半更合适。仪器还没停止,茗音就跌倒在了地上,无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黄镜分析,是一些躯体运动中枢的神经被挪用了。但还是成功了。她的嗓子,舌头,嘴唇,原本靠本能移动的肌肉,此时像灵活的五指一般等待她的指令,随时进行精准移动:控制气流从胸腔到口腔,以一种特定的形状喷出,制造她在心中描绘的音节。闭上眼,录音里听似来自自然的声音化为脑海中一片片带着陌生情感的景色。张开嘴,莱文斯坦距离已经归零。
茗音在黄镜姥姥的声音里“听”到了她家乡的村落。山脉的起伏,日落的景色,新叶的形状,茗音画在纸上,黄镜很快找到朋友分析出了地点。坐着轮椅,茗音和黄镜一起找到了那个村子。村子已经通了柏油马路。黄镜去山上给从未见过的父亲献上了一束花——当年黄晞阿姨差点也找到了这里,只是因为丈夫的去世,让她不愿再踏足。阴差阳错,这里竟然是那场洪水过后安置大部分村民的地方。她们走访了很多人,尤其是老人。有人竟然认识点拨过茗音的口技艺人,还顺着找到了他的后人。她们终于挖到了珍贵的历史。口技艺人和黄镜的姥姥确实都来自同一个被洪水冲垮的神秘村庄。在那个村庄,孩子生下来是不教读书写字的。养育孩子的人也闭口不言,而是带孩子去感受自然和生灵。渐渐地,孩子就会用一些拟声词表达自己。令人惊奇的是,每个孩子表达基础感受的拟声词都很相近,这也是村庄拟声语言的基础。再加上封闭村庄特有的遗传特性,村民对自身发声系统的掌控极强,音域广,声音也精细,几乎可以模仿出任何一种耳朵能够辨识的声音。他们的拟声语言也因此天马行空,每句话都像歌一样丰富婉转。当然,拟声语言也有一些弊端,就是无法精准地表达一些抽象概念,比如数学和物理中的符号,因此村落也一直保持原始封闭的状态,直到后来村民流落到其他地方,才开始正常让孩子学习读书写字。不过对于一些抽象概念,比如死亡、生命、爱,拟声语言有更强烈的表达能力,可以洞穿文化的藩篱,让每个听到的人为之动容。茗音简直被迷住了。她相信,这会是一种人类普遍语言的基础,让世界失去一些束缚,一些隔阂,获得更加深刻的理解。能落在纸面上的字句终究是片面的,但每个人发出的声音,却可以有一万种色彩。而且不止是人类的心情,万事万物皆能化为一道振动,就像韩语里滋滋作响的阳光。这便是来自心灵的言语。 和妈妈的片段之十四·李茗音·19岁茗音张开嘴,发出一声悠远的鸟鸣。黄镜的姥姥听懂了。她哭着跪下,仿佛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星旅人,在几十年后终于听见了乡音。黄晞阿姨听懂了。她还是无法发出声音,但母亲终于了却心愿,自己也有了理解母亲话语的途径,这些年的“疯”,也都值得了。黄镜和姥爷也听懂了。表面上是莱文斯坦距离几乎为零的逼真鸟鸣,但那确是直击灵魂深处的声音。也许这就是自然界最底层的逻辑,没有被盲目追求效率的人类简化成几个固定音节前的原貌。王月琴也听懂了。她听得最真切,理解得也最深刻。因为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包含了母女俩一路走来的分分秒秒。束缚彼此身份的条纽带已经断了,但女儿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解放的,其实是两个人。她可以卸下母亲的枷锁,重新做回自己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改变。 “妈妈,我爱你。”第十九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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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事实上源于大地。他所认为的语言的大地性是从方言的研究引申开来的,他认为单从语言器官及其运动方式的差异角度对方言作科学水平的说明是不够的。他认为方言是植根于大地的,而方言之差异实为地方之差异。李维史陀有个相当相似的观点:独特性孕生于相对的封闭。而昼温的这篇小说,则同样基于类似的念想,展示了一种以“通感感应”的形式进行沟通表达的“有感情的自然声响”的语言构想,并以此消弥了三对母子间的沟通鸿沟……这种对“内部世界”的探寻,通常是新浪潮的主题,但昼温却以另一种通俗易懂的叙事方式很好地呈现了出来,到底是自然遇见了人类,还是人类遇见了自然,抑或是爱让这一切相遇。——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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