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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欲望的饕餮,在长安开了一座酒馆(下)| 科幻小说

李夏 不存在科幻 2023-03-20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
今天带来李夏中篇小说《长安饕餮馆》连载完结章!
长安城东市里有家神秘酒楼,名为饕餮馆。掌柜娘子慧娘是一只饕餮,套着人壳做欲望生意——烹制精致美食给人吃,借机偷吃人的欲望。人的原生欲望品质很差,慧娘决定自己播种最醇最美的欲望……
长安饕餮馆(上)
长安饕餮馆(中)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长安饕餮馆(下)全文约96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除夕,娘亲菜年尾将至,百姓全无心情庆祝,黄土大城凝成黏兮兮的一团,人行走在街上如淌过泥淖,分外吃力。有术士夜观星象,推测除夕夜会出现“荧惑守心”天象——荧惑星落在心宿,是“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国运有厄”之兆!这下更加人心惶惶了。如今国气大伤,外忧未绝内患又起,各地闹起饥荒,关中斗米贵到七百钱,江南更是一千五百钱一斗!相传还有饥民易子而食……大凶庚子年外加天现灾星,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时间满城谣言四起,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大灾之谶甚嚣尘上。世道浇漓,人心不稳。“庚子年”也好,“荧惑守心”也罢,其实更多是个噱头,一种蛊惑人心的说法。它引发的情绪在人心里发酵,恰好可拿来为欲望施肥,帮助欲望在人间传递——所有欲望都始于一个小小念想,起初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杂音,被情绪加持之后,尾音就变得十分悠长,从一人体内溢出,被另一个人捕获,加以模仿并再次排出,传给第三、第四个人……如此循环往复,绕上一大圈再回到起始之人,形成一个封闭的环。到那时,这个欲望就成为所有人的欲望,在黄土大城里如雷地回荡!所以说,人的欲望多半只是模仿他人——瞧,饕餮馆里,一名食客醉醺醺踉跄出门,被脚下欲望拌了一下,啪叽摔了个脸趴地。欲望趁机钻进他口中,又复制给搀扶他的同行友人。这个欲望在友人体内瓜熟蒂落,一枚化十枚,又向外噗噗射去,砸中几名围观看热闹的路人天灵盖,于是他们也生出一模一样的欲望——渴望力量与控制。更多欲望是通过言语排泄的:有的欲望毒性颇深,一旦说出口,立刻蹿进听者的左耳,成熟后自右耳出,形成一种延迟的回声,转回去反噬说话的人,最后两人齐齐中招,成为那个欲望的俘虏——这种情况是“造口业”的一种。有的欲望夹在唾沫星子里,从说话者口中不断飞溅,发出铁铲划锅似的滋啦声,不经意间飘进听众的鼻孔,就会传染他们——这种方法是名士传道时常用的。就这样,欲望持续暴涨着,几天时间便从齐腰高涨到了埋过头,最后超过了全长安最高的望月楼,将黄土大城深深掩埋起来。人们被缚在其中,像一只只黏在蛛网上的蝇子,整日昏昏沉沉,一抬手,一动脚,一啄,一饮,皆被欲望牵引、限制,完全无法自持。慧娘好几天没出过门。一方面因为身体宽肥、腹肠绞痛不方便出门,另一方面,欲望塞满街巷让她无从下脚——对她而言欲望是实打实的物件,同一草一木一猪一狗别无二致:好奇之欲气味清新,长了一口细密尖牙,喜欢追着人咬,一旦碰上就很难摆脱,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才算完;道德之欲最陈厚,铺天盖地蒙蔽人的眼睛,导致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跟着别人屁股后头闹;权力之欲毒性最大,小小白白一点,跟虫卵差不多,但染上的人都会变成冬虫夏草一般的僵尸,成为它的傀儡;财富之欲臭不可闻,却最能成瘾,倘若被它黏上,人就会不停追逐,直至贪多而亡——还好这些欲望都不在慧娘的餐单上,看着都吓人!“好难受。”慧娘被皮囊箍得上不来气,就干脆一把拽掉,黑黝黝的庞大身躯瞬间弹开,塞满了饕餮馆的后庭,把张信挤得贴在墙边。她狠吸口气又聚回人影形状,圆圆胖胖甚是可爱。“辛苦了。”张信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你还好吧?”“我从来没吃这么撑过,虽然浑身都是力气,但难以控制,而且头晕脑胀肚子疼,怕是食物中毒了。”慧娘愁得脸快皱成包子,拍拍水袋一样的肚腩道:“还好今天就是除夕,再过一刻荧惑就转到心宿正位,端直朝它飞,就能找到大荒入口。混沌借道要耗费很多能量,我会很快再瘦回来的。”“到时服下灵药,解了食毒,再慢慢调养一番,你定能恢复精神。”张信手抚心口,顿了顿,柔声道:“你的长安城没人能抢走,我保证。”慧娘扭头看着张信,张了张嘴,却把话咽回了肚子。张信抬头上看,夜色阴沉,乌云遮去半边月轮,连星空也是半遮半掩、模模糊糊。“混沌大荒的入口在哪里,怎么看不见?”他揉着后脖颈问道。“它就在天上,激活之前只有芥子那么大。”慧娘拖着沉沉的步子,斜靠石栏缓缓坐下,“它像苹果上的虫子洞,直连两个面,一面是人间,一面是混沌大荒世界。当年洞口挂着个太空电梯,好找多了。”“你说过,天梯被人一屁给……”张信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不嘛。吃完第一盒豆饼,重黎也没咋地,吃完第二盒就捂着肚子往一边跑,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苏醒过来的时候,天梯已经卡坏了。唉,工程师就是脸皮薄,放个零存整取的屁还要躲人,能怨谁呢?”“如此说来并不是屁崩的!”“想想也不能够啊。”慧娘鄙视地瞟了一眼,懒得再费心编排,将后面的事一股脑儿直说了:天梯故障修不好,“女娲号”上的工作人员不得不炸断天梯,又补上一道能量屏障,像一张大饼似的把洞口严密包住,阻止异兽胡乱下界祸害人,自此绝地天通。后人为了纪念这件事,还有模有样地过“天穿节”,把黏饼子扔到房顶上,模仿女娲补天。张信听得目瞪口呆,“你这伶俐口舌不如去做说书人——女娲补天只是上古神话罢了。”“没胡说!那些都是真人,来自未来的人,而且还不止一次回到过去修补能量屏障,阻止了人间浩劫。”“那更没道理。”张信闷哼一声,“若天上裂缝掉出异兽导致人间浩劫,现世都难保,哪里还有什么来世?”“这个嘛,”慧娘摸着下巴思忖道:“我记得书里有种解释,大概是:因果链条不是线性的,而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无数条这样的蛇在高维度上交错嵌套,因化成果,果回到因,无限循环,跟卡bug似的。”“你是说……因果循环?”张信多半没听明白,只抓住了几个关键字。“呃,是这四个字,但咱俩不是一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可以发生的事必然可能发生,不能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发生。”“这……要不然你想清楚了重说一遍?”“拜托,别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在未来世界还是个厨子,又不是科学家,也就知道点常识概念。”慧娘苦着脸,“宇宙就这德行,你打算拿它怎么办?”“我打算拿它——”张信一噎,“我能拿它怎么办,我又不是神佛!不过……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竟然只是常识!”张信转言由衷叹道:“未来世界世风昌明,百姓开智崇理,甚好,甚好。”“也不见得,”慧娘轻轻嘟哝道:“去一次你就明白了。”张信无意深究,望着夜幕之上的伶仃的荧惑星又问:“洞口若只有芥子大小,你有法子计算清楚、找准位置吗?”慧娘在石栏上蹭了蹭背,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虫洞不仅小,而且不可化归,位置因混沌而变,小小微扰就引发巨大改变,甚至计算位置的举动都会产生不可忽略的影响,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譬如吃汤面,正常人会一根接一根吃吗?不会。正确吃法是挑起一筷子面条全部吸进嘴里,囫囵吞掉。倘若有人穷讲究,非得精细计算出面条的头儿,一根接一根完整得从头吃到尾,整碗面早就坨成一碗搅团了!混沌就是这样黏糊糊一团,没头没尾拎不清,非在里面找定数,黄花菜都凉啦。“总不能大海捞针吧?”吃面的比喻用得不错,张信一下子明白了。“顺势而为就行了,随我来。”慧娘铆足劲儿,一口气套好皮囊,拽着张信奔出饕餮馆前门,忽悠一下跃上前梁,咣当!她竟一把折断了风轮的精钢粗杆。没了琉璃光映照,火红的凤凰幻影咻然消失,只剩一支丈宽风轮在慧娘手中轰轰疾转。她将张信背在背上,一手护紧他,另一手高举风轮。阵阵罡风卷动风轮叶片,一股神力竟托起二人直直向上飞升。风不知来处,亦莫知归途,如同一只隐形大笔,抽丝剥茧地描绘出混沌的脉络。它无疑是最佳的向标,指引二人抵达混沌系统的奇异吸引子所在——一种混乱中的稳态,无常中的恒常,无序中的秩序。它是开始也是终结,是虫洞轨迹的必经区域。二人越飞越高,上面的风更凌厉,刮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如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顺着风的走势飘移。突然,风轮发出吱嘎一声怪叫,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时机到了,慧娘猛地刹住,抬手一击,伴着轰隆巨响,黑森森的天幕被她捅出了一个红点,由指甲大小迅速扩散成拳头大,血红底色正当中隐隐杂着一条黑色细线,如一只鬼眼似的冷冷瞪着二人。慧娘喜道:“打中了——能量屏障显化了。”没待张信细看,却又是轰隆一声巨响,鬼眼又睁开了些,向外扩散了一圈,变成了井口大小,中间的黑线也被扯成细长椭圆形状,向四周辐射冷光。咻!一团黑魆魆的东西自椭圆正中蹿了出来,但速度太快,看不清楚。“呀,怎么裂了个缝子?”慧娘花容失色惊道。她调转风轮后退了几丈,向下探看一番,瞧清楚了刚才掉出的黑影——那是只年兽,无相无形,以时间为食。这怂货在混沌大荒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因为那里的时间原本无序,被年兽啃得乱七八糟也没人发现;但在人间可就不一样了!年兽经过身边时,人的脑子就会轰的一晕,呆在原地,待一个激灵醒过来,时间已被偷咬了一大块,感觉“恍如隔世”。还有一些顽皮的年兽,最爱伸长舌头跟在屁股后偷偷舔人,吃棒棒糖似的把时间一点点舔干净,人就感觉一天、一月、一年嗖嗖地过完了。一些往事片段闪过脑海,慧娘心里越来越紧。不会这么寸吧?又来!明明跟之前几次一样,只用了三成力,应该刚够把能量屏障激发到高能级、让它显化才对,怎么会……难道是因为吃得太多,蛮力过大?怪不得“吃饱撑的”是句骂人话哩!缝隙还在扩大,震天轰鸣从里面传出来,听得人肝胆俱裂。声音来自混沌大荒里的异兽——它们嗅到长安城里欲望洪流的气息,变得兴奋暴躁,纷纷想要跃出来。如《山海经》里记载的一样,这些兽有喜食心噬魄的,有好撕筋啃骨的,有爱嚼皮啖肉的,有爱饮精啜血的,要是一股脑儿跌进人间,绝对又是一场浩劫。“这缝子你能补吗?”张信察觉出慧娘的惶恐,预感到事情不妙。“能是能,但……”她满脸难色,“不补也没关系。我们去别的时空躲一躲,这边的烂摊子迟早有人收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烂摊子?”张信再次抓住了关键,打断慧娘问道:“你指异兽下界袭人,像上古那次一样?”“嗯。刚刚掉出的是只年兽,不难收服,但要是别的异兽一起下来,我可打不过啊。”慧娘连连咂嘴。张信沉默一刻,沉声道:“我们先进大荒办正事,其他稍后再议。”慧娘忙不迭点头,“好!记住,你借道神穿的时候,我得留在混沌流里稳定节点时序,不能一起去,但别担心,我一直能看见你,发生任何意外都能及时赶到。”“那便好,那便好。”一阵疾风卷来,张信从背后紧紧抱住慧娘,仿佛怕被颠簸气流震下去,“你等我信号,事情办完后速速取药,无论当时情况如何都莫迟疑。”他涩声叮嘱着,一直没松开环绕的双臂。“与君此别,无语凝噎。知我心哉!勿念我哉!”沉默一刻,他又轻轻念了一句。“又吟诗——这上下文有啥关系?还不押韵。”慧娘怨道。“你那么聪明,会懂的。”张信笑道。小小虫洞之内果然别有洞天,幽暗深邃一眼看不到头。眼睛适应黑暗后,张信看到空中飘满大大小小灰色气旋,不停舒卷,展开、回缩、生成、消失。异兽嗥呼声自四面八方响彻,时而空远,时而又近在耳边,震得人浑身汗毛倒竖,这便是时空无序之象。张信按照慧娘吩咐把头探入最近的一枚气旋里,抬头一看,大惊失色——正前方一团气旋中还有颗人头正慌张四顾,正是他自己!细扫一圈,每个气旋当中都有一个头颅——前后左右上下,沿一条条螺旋线往远方排布,无穷无尽。每颗头颅都不一样,有些年轻,有些苍老,目力所及处甚至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垂朽老人,双目浑浊,皱纹深刻,恐怕是他终老的模样。光线昏昏,身子又卡在气旋外无法挪移,张信吃力地伸长脖子逐个查看,半炷香后,他终于在一隅发现了一个幼童模样的自己,眼神清澈,脸颊稚嫩,约莫五岁左右。罢了,就是他吧!心念一动,一个光点也从胸前掉落,漂浮在幽暗混沌里,发出萤火虫一样微亮的光。亮点轰隆爆裂,光影盈动,竟化出一盘酒酿萝卜丝——这是他心念的标记物,也是借道之锚。盛满萝卜丝的白骨瓷盘急转狂旋,再度爆裂,射出万道刺目白光,在幽深混沌幕景上映出了一段影像。一段童年时光浮出虚空:画面正中是娘,立在洛阳第一楼的阁楼里,一边拌着萝卜丝,一边温柔柔念叨:“五味均衡方能成就美味,孙思邈《千金方》有云,酸入肝,苦入心,甘入脾,辛入肺,咸入肾。这盘酒酿萝卜丝,甘味来自千锤百炼的麦胚,酸味来自九制九窖的话梅,辛味是西域热海胡椒,咸味来自干贝高汤,而这苦……”娘眼中微微闪动,“是人间本味——众生皆苦,如磐石不移。”娘面前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圆圆脑袋上顶着一根朝天细辫,正是五岁的小张信。他正专心抽打一枚陀螺玩具,娘的话一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身后是阁楼露台,夜色氤氲,透过木栏杆看去,洛阳满城华灯如璀璨星河。娘把拌好的萝卜丝递到小张信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继续道:“菜要好吃,有一个秘密——让五味流转,而不要僵在一处。五味流转可催生百味,盈枯润竭之间方显灵韵。信儿你天赋异禀,生了这么个灵巧的舌头,将来一定要去品鉴天下珍馐,让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啪嗒!小张信扬鞭一挥,砰掉了娘手里的筷子,而他头也不抬,视线依然紧紧锁在陀螺玩具之上。娘叹了口气,转身去取一双干净筷子。就是现在,借道吧!张信偏过头,向气旋之外的慧娘给出时机信号,再睁眼时,神识已进入了小童身体。小张信眼神一聚,晃晃悠悠站起来,狠狠把陀螺踢向一边,转身径直朝露台快步奔去。他抬手一吊,吃力地攀了上三尺高的栏杆,翻到外侧,面朝屋内抓住栏上木柱,小脸涨得通红。“快下来,危险!”娘看见了,忙往露台跑。要知道阁楼在第三层,下面是青石路面,人坠下去必定九死一生。“别动!”小张信奶声奶气地吼道:“不然我立刻松手。”张信娘被儿子的异常举动惊到,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妄动,怔怔举起双手。“没有我,娘就能无挂碍地离开洛阳,跟那只饕餮远走高飞。”“你说什么?”娘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颤声问道:“是他送你回来的,对吗?我的信儿长大成人了,他也安好,真好!真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几年,她与他确实联手做着一些事,一边以菜肴激发食客炽盛的欲望,一边暗中将其摘走,以达到疗愈效果。可惜失败了,结果事与愿违:有些人故态复萌、变本加厉,有些人成了空壳、成了行尸走肉,而他也不告而别……“自他走后,你一天都没开心过。这都是我的错!”小张信带着哭腔吼道。“怎么会呢?这一切与你无关!信儿,你冷静听娘说,当人被一己私欲囚禁时,苦便凝固在心里,永远只会是苦;但若借美食之力让五味流动,便有机会入胃、入心,缓解欲念焚灼之苦——哪怕只是让人在万苦中尝到一点点甜,也都是功德一件。”娘停下来捂着胸口,眉头紧蹙,似乎非常痛苦。她的恶疾早有预兆,而张信竟从未发现!“我们搞错了,一味摘取欲念根本行不通。我已经想到了真正治本之法——利用他送的半箱饵料入菜,调动人心欲念随百味流转,将其中的恶欲中和、平息,让人得到慰藉。我每晚辛苦劳作,正是为了调配出这样的菜肴。我必须留下来完成这件事,一切无怨无悔。信儿,你既然能回来,便代表今日不会有事。你不如再去看看后面几年,细想想我说的话,定会明白——”“既然无怨无悔,又怎么生了恶疾?那是经年郁积于心才会的。我不信,绝不信!”他转过身,反手紧栏杆,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快被夜风卷走一样。他仰头望着茫茫夜空,嘶声吼道:“慧娘,来取药吧!”他的身子斜斜下倾,松开了手。电光石火间,一个光点从他胸口掉出来,漂浮在幽暗混沌里,发出萤火虫一样微亮的光。他深藏的那个欲望终于露头,在时空里划出圈圈嘈杂回响——没有我的拖累,娘一定能安康地活到老。我要找到那个饕餮,求他送我回到过去。只要我死了,一切祸事都不会发生,一切困难就都不存在,所有人都可得安乐。我是无用之人,根本不应存在。我要死!我必须死!慧娘在混沌流里看得真切、听得清楚——他深藏的欲望、那个世间难得的灵药,竟然是一颗执着的求死之心!他早就打定主意回到起点将一切归零!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坚持等最后一刻才能取药。她心里轰的一声,碎了一地——木头,我已经决定不取药了,长安城也不要了,我们一起去个没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想把你我的一切归零,不想被你忘了,可你呢!她猛扑过去,在坠地前一刻抱住小张信,轻轻放在地上,转头又将那个欲望一口吞下,干干净净,一点儿渣滓也不留。几乎同时,混沌流被打乱,旋起道道狂野乱流,猛烈激荡。她在乱流里找到了成年张信,拼命抱住。轰!乱流气浪炸出一声巨响,将二人掀出了大荒。裂缝又扩大几分——这是挑衅混沌的代价!它像一只将醒的恶鬼,打着哈欠,张开血盆大口。踏蹄声、磨牙声、嘶吼声,不断从口中传出来,震得人心魂俱散。缝隙剧烈一抖,一条覆着青鳞的丈长粗腿猛戳出来,看身形应该是只应龙——它可不好惹,嘶吼一声就能摧垮一座山头!慧娘看着怀中昏去的张信,不由一阵恍惚。他没有按自己的心意死去,因果之轮如常转动,灾祸依然。可是,补天耗费的能量巨大,并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只能行权宜之计,略施补救。她望着裂缝,惨烈旧事历历浮上心尖:上古那次,熊熊大火几月不熄烧焦了树林,狂风卷起黑色巨浪冲毁村镇,无数只异兽自混沌大荒里跑出来,人间满地骸骨累累……后来裂缝被补上,惨剧得以平息。百姓心怀感念,每年正月二十把面饼扔上屋顶、地下,模仿补天地的动作,过起“天穿节”。面饼子当然不能补天,但欲望可以:欲望能凉是最好的粘合剂,在万物间拉出道道长丝,不绝如缕却牢不可揭。如今慧娘饱食人间欲望,只要把身体像面饼子一样黏到缝隙上,就能补足屏障缺失的能量。唯一的问题是,她必须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到裂缝被真正修复才能自由。等待的时间可能是一年、两年,或者百年、千年,说不好……未来人回来次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及时了,这并不是个好兆头。恍惚出神间,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刺痒,低头看,一个东西在皮囊里蠢蠢欲动,是刚刚吞下的那个欲望!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消融,而是活物似的在体内左右冲撞,继续变形生长!慧娘的身体如被钢刃切削一般绞痛,险些失去平衡。她反着双手用力揽紧张信,凌空一翻,稳住了身形。那个欲望平定下来,绞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厚重的苦味,丝丝渗遍慧娘周身,一段幻象随之浮现眼前:锦绣长安,一个瘦削少年的背影,熙熙攘攘的东市街头……少年的玄色大氅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只轻飘飘丢出一句话,余音乘风在天地间打转儿:“不能与爱的人共享,世间浮华便没有意义。”这场景似曾相识……慧娘凝望幻象中的背影,生怕他被风碾碎了——他看上去那么脆弱,却又那么执着。“你为什么非要死?”明知他只是欲望幻化出的虚影,她还是要问,而每吐出一字,嘴里的苦味就增加一分,如同含了千百个苦胆。瘦削少年垂下头嚅嗫自语,恰好像是答案:“我一无经世之才,二无青云之志,本是百无一用之人,不配活在世上。唯求守护所爱之人,让她幸福,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慧娘心里一阵发酸,和之前的苦味搅和起来,蛰得她神志迷离不清,眼前也模糊起来,彻底分不清是真是幻——四更一刻,夜空中蓦地飘起巴掌大的荧绿雪片,给长安城盖上一层厚毯。月华掀开乌云照下来,与满城华灯交相辉映,将人间化作缥缈的蜃景。除夕夜按律不必宵禁,街巷间乌泱泱的挤满彻夜赏灯、逛会的人,暖暖烟火气盘空而上,熏得慧娘渐渐沉醉,坠入幻境深处,与那些喧闹的人融汇在一起。长安城真漂亮!这么多有趣的人,这么多悱恻的故事,这么多值得一遍又一遍过的日子,竟都不能留住一个人——木头一心求死,自己也总想着带他离开。为什么呢?她迷迷糊糊想着。朦胧中,东市街上,少年突然扭头,怔怔望着擦身而过的一对母子:娘亲牵着手拿糖葫芦的小男孩,二人满脸都是幸福。“我想成全娘,我想让她拥有最好的一切,可这些都不是她要的。”少年的脸痛苦扭曲,掩面哭泣起来,“这么些年,我错了,全错了!”幻景像被他的情绪触动,开始剧烈舒卷,将满目繁华吸入漩涡中心。咔嚓!一声破裂之音响起,如同一枚种子正在破壳——这个欲望在变化,它早在被吞下的一刻已经变了,只不过当时情势紧张,慧娘未曾觉察,甚至连张信本人都没意识到。迷离破碎的背景之中,少年抬起头,两眼通红,“娘要我以珍馐美馔去疗愈人世之苦,而我陷在一己私欲里背道为之,一错再错。必须停手,尽快补救!”他沉默一刻,梦呓一般低声喃喃道:“还有慧娘,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该被珍爱才是。本以为只要我死了,便可逆转因果,让灾祸不复发生,她便解脱了,可是,她还是会记得一切,或许会一生不开颜——我不能如此负她!”一行咸的泪水从慧娘眼中淌出,与之前的痛、酸、苦味相融。流转四味点亮了一盏回马灯,将过去一年的景象映过眼底。他与她斗嘴、打闹,却也将自己最宝贝的珠钗送给她。他在大荒洞口的长长一抱,分明满是不舍与愧疚。慧娘哑然失笑,心底浮出了一丝甘甜。虽然只是淡淡一点,却如射入幽暗海底的一缕光,让她浑身松快下来,仿佛一切祸事与劫难都不曾发生——张信娘是对的!苦是人生本味,无法消除,拼尽全力与它对着干,结果只是苦上加苦……只有让五味流转起来,就能留住一点甜,拿它盖住苦,就像他们常说的:用魔法打败魔法。她感觉到自己正被修复、疗愈,周身真气流转,无比舒畅,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东西自体内萌发,从胸前透出,浮在空中,散着温热微光,如一盏飘飘摇摇的烛火照亮了方寸。那是另一个欲望!一个……自己的欲望!这是?饕餮本相为亿万欲望凝聚所化,但自身却从不产生食欲之外的欲望,日日只是凭借本能烹饪美食,再不断吞噬别人的欲望。慧娘独行人世千万年,从不问因果,不生情义,不觊奥义,现在竟生出了一个欲望!它被张信欲望幻化的虚境催生,二者很像,有模仿的部分,但也不全是。慧娘怔怔看着自己的欲望,头一遭直面自己的心。那个欲望太微小、太脆弱了,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它模糊懵懂,盛满杂思——沉底的是张信娘的嘱托,上浮的是收服年兽的念头,中间一段满满都是回忆,鼓噪不安地涌动……不行,思绪太满,情绪又太过激荡,这个欲望马上就会被涨破!她做了一个决定——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人人都这样守护一个人,便守护了这座城、这个世界。要解众生之苦,唯此一剂良方,必须得让它留存下去……“替你娘,也替我,做完剩下的事吧。”慧娘俯下身,凝视还未苏醒的张信,将这个小小的欲望含在口中,轻轻一吻,放进了他的体内。咯吱!她猛然回旋身体,驾着疾风冲上云霄,仰天长啸一声,身躯飞快旋转,摊煎饼一样迅速展平,朝裂缝飞驰而去。啪!她真的像面饼子一样黏上洞口,渐渐化开,渗透进去……风打着旋儿卷来她最后一句,“木头,谢谢你的药。知我心哉!勿念我哉!”
尾声 庚子年终于平稳度过,长安城又恢复昔日喧嚣样貌。夕阳西下,城中飘起袅袅炊烟,撩人香气加快了每个归家人的步伐,万事浮云何足道,人间一遭,不过飞鸿雪泥,紧也一程,松也一程,终点永远只有一个——终日与己纠缠郁郁过一生岂非太不划算?还不如在烟火气里苦中作乐,体味这得来不易的欢畅。长安城一切都没变,但一切也都变了。饕餮馆已易主,新掌柜是洛阳第一饕客张信。他在长安城里继续经营舌尖生意,不断推出新菜式,让每个光临的食客吃得心满意足,一身松快地离开,心中烦扰杂思减轻不少。他们都说,饕餮馆的菜品吃到嘴里一刻,犹如一股涓涓细流婉转流动,从口舌,至肠胃,透肌血,入心扉,直将三魂七魄清洗一遍,感觉说不出的畅快!张信还将独门秘料放在油布袋中,供食客随意买回家用,照着方子调饭入口,同样可以暂时忘忧,比治伤痛的膏药还灵。饕餮馆大门上的凤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模糊灰影——那是新伙计年兽,整日蹲在门口,奉命吃掉食客无谓的愁苦时间。只要进门人不着红衫,不大声喧哗,它便不怕不跑,每日饱食终日,乐呵呵的。新掌柜张信也是终日乐呵呵的,闲暇之余最爱仰头痴痴望天,一看就是一个时辰。路过的人不免窃窃议论,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夜阑人静时,他会做一桌好菜独享,举杯对天,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聊天。他可能是真傻,完全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但他很肯定:那个人非常重要,这锦绣长安是他俩一同守护的。世间有一个怪诞的地方,东边日出西边雨不过稀松平常,而无论在什么地方,无情中的一点情都最难得。在因果循环的无常世界里,他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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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篇是李夏的长安系列故事之一,设定非常出色,当美食与异类相遇会发什么奇妙的事?故事融入大量美食元素及生动有趣的菜品烹饪细节,将人的欲望具象化,构建了一个人们相互为食的欲念世界,故事带有卡夫卡式的荒诞奇异色彩,把因情而牺牲的一只混沌异兽描绘得活灵活现,对长安城亦真亦假的幻境营造,充满了狂放不羁的想象力。——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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