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废墟中的守旧人类,抗拒着永生的机会 | 科幻小说
母亲坐在饭桌旁。她头发散乱,脸色憔悴,双手紧握着一杯香料茶。她喜欢喝醇厚甘甜的香料茶;现在想起那天,我还能记起那过重的香料味。她盯着我俩,像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见到我们,又像是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了。她终于开口:“我刚去了诊所。我得了赫其玛斯。”那个漫长的下午,母亲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我也没有掉眼泪。起初扎娜把头埋在母亲的肩上,一会儿又捂住脸流泪,最后把头贴在饭桌上,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父亲也哭了,泪水滚烫;之后我们才明白他的泪水意味着什么。我们对赫其玛斯并不陌生。得这种病的人会淋巴组织增生,也就是淋巴细胞疯狂繁殖。赫其玛斯患者一开始会胸部节结肿大,压迫肺部,使其呼吸困难。我之前也注意到母亲会喘不上气,她却打趣说自己被父亲的点心喂胖了。随着病情加深,患者的免疫系统会被破坏,进而导致其神经受损、易患感染病、高烧不退。我们的祖母、父亲的妈妈德尔就是患上赫其玛斯去世的——她去世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身体像火热的炉子一样发烫。大家口口相传的医科全书说这种病是圣殿所特有的。一些“墟边鼠”认为这都是“外来者”留在那些古老石头上的诅咒导致的。但我们不会任这种流言散播——我们还指望着游客来参观维持生计。我还记得那时我坐在母亲对面,窝在椅子里,想象着没了母亲的生活。但我想不出来——一方面我生性淡漠,一方面扎娜老让我分神。她坐在我旁边,低声啜泣;我却挤不出眼泪来,觉得有些愧疚。然后父亲反常的躲闪和迟疑让我大惑不解。我原以为他也会十分难过,可父亲却显得异常愤怒。扎娜也留意到了。“父亲,怎么了?哪儿出问题了?”“她。”父亲说了一个字就噎住了,怪笑一声。“她就是问题。”“母亲生病了!”扎娜揩着眼泪。“你怎么能怪她呢?” 扎娜比我更了解母亲,我在想她是不是当时就猜到了一切。“赫其玛斯没什么大不了。”父亲摇摇头,神情厌恶。“另外一件事,我不能原谅。”“你觉得我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母亲声音尖锐,像是巴掌打在脸上。“我才41岁。”“我接受神的意志,”父亲回答道,“你也应该坦然接受。我们的女儿已经奉献给了‘磨雅’。”母亲转向我们。“你们的父亲不明白。”她迎着我们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和后悔。“我要去天镇。”“为了活下去。”父亲补充着,语带控诉。母亲没有理会他。“去吧,背叛我们的信仰,躺在他们的机器上,复制你自己。记住一点——永远别再回来。”“你要‘上传’你自己了,”扎娜说,“成为一个复制人。”母亲身体颤抖,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扎娜说的这些。接着,她点点头。“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母亲第二天就离开了。父亲再也没提起过她。要是有人说到母亲,他就闭口沉默,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说话。父亲天真地以为只要不谈起母亲,大家就会渐渐忘记她。其实我们这的人都清楚——对于我们家、我们教区来说,母亲都是个巨大的耻辱。每当牧师艾尔伯谈到“偏离‘磨雅’之道”、“失去我们的人性”时,大家都会想到母亲。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母亲离开后的数月,我不断想起她。我做了很多噩梦,梦里都是她饱受病魔摧残又遭到遗弃的躯体。她这副躯壳如今又在哪里呢?旁人知道了我们家的事,又会怎么看我们家,怎么看我呢?从小我们就知道人类和“大千世界”技术所创造的复制人躯体之间是不存在真正的“生命的延续”的。按照“磨雅”的教义,母亲已经死去了。可住在上者们于圣殿星的飞地天镇里的那个生灵,那个口口声声说还爱着我的,又是谁呢?我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母亲和我们还保持着联系,至少是和我们姐妹俩。第一回扎娜带来母亲消息时,我根本不敢看完这封信。虽然牧师警告人们不要接触母亲以免被引向罪孽,但扎娜还是写了回信给母亲。我不太清楚她和母亲通信交流的频率,我也不想知道,但扎娜坚持告诉我母亲的近况。成为复制人之后,母亲在外来者考古协会找到了一份当门卫的工作。她和三个人合住一间公寓,其中一位是她的旧友——胥妮·布鲁里德,她三年前离开成为了复制人。扎娜说越来越多人像母亲和胥妮一样,和“上者”共处,开始新的人生。不久,母亲在天镇的一家餐馆做了厨师。好笑的是,其实家里的厨房是父亲的专属领地。母亲的新工作待遇不错,我猜她还给扎娜寄了钱,虽然我一分钱都没看到过。母亲手头宽裕,还去了轨道参观,有了自己的机器人。听扎娜说,她很想我们,但她也过得很开心。我很羡慕母亲在天镇享受到的奢华的一切,但我想象不出那样的生活怎么可能存在。除了那些有损我们人性的技术,“磨雅”并未教导要求我们抵制其他“上者”的科学技术。只要负担得起,我也想买机器人、打印机和小汽车;我也愿意尝试能让人更加健壮、聪明和愉快的药品。然而圣殿星是一个贫瘠的世界。也正因如此我们的祖先才得以宣称它属于神明。很久以前“外来者”曾开发过圣殿星,他们留下的遗迹是这片土地上最有价值的宝物。而我们就靠着遗迹日日劳苦,方能得食。虽然我们为 “废墟”而沾沾自喜,实则在银河系中还散布着许许多多外来者留下的其他典范之作。时光飞逝,我们这个不太“完整”的家庭也适应了新的生活。虽然时逢旅游淡季,但我们家收入也还不错,更何况现在家里只有三个人了。我买了电动自行车和配套的拖车,扎娜开始学盎格力语,还花钱购买了协会资料库的阅读权限,这样扎娜也就了解到了更多关于“大千世界”的信息。扎娜的盎格力语进步神速。酒店里的人们都在说那个卖糕点的漂亮姑娘能说通用语[7]了。游客们蜂拥而至,想要见识见识这个传说中的姑娘。他们一直帮助扎娜纠正她的口音,到了后来他们称赞她完全够格在“拉维奖”星球上做新闻主播了——虽然我俩都认为这是客套话。我对他们说的话一窍不通,他们爆出阵阵笑声的时候,我总怀疑是在笑话我。[7]指“上者”所用的盎格力语。然后奎因又来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从未离开过。
我一个人守着摊子,虽说累一点,但不必被扎娜的追求者们挡住视线。然后我就看到了奎因,他正沿着迂回街散着步。几乎快半年没见过他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在缇艾尔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拿起一个“半船”[8]的复制品,问了价钱,不太满意地皱皱眉。他瞄了几眼格里夫家花哨的雨伞,又看了看新开的香水店,接着加快了脚步。他经过我这时眼睛盯着地上,像是在寻找路上的裂缝。显然他是在故意忽视我。可是他突然停在路中间,目光扫过我,又移向“锯齿尖峰”发黑的外墙。他走了过来。[8]“废墟”中的建筑。“你是洁克丝。”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说是的。他拿起我们这儿最贵的点心。“这就是褐化黄油丝绒蛋糕吧。”“带姜黄涂层的。”“切成规整的长方形。”他拿起蛋糕迎着阳光仔细打量。“我一直在研究你们的宗教。这块蛋糕的长宽比是1.618没错吧?”他似乎为这个猜测有些自得。“我建议你至少买两块。”他没得到预想的回答,点了点头,又皱起了眉。“还要点什么其他的吗?”我问道。“我认识你母亲。她之前在协会工作。”“是吗?”我打包好两块丝绒蛋糕。“是她让你来的吗?”“不是的。”他没想到我提这个问题。“我是个考古学家,专门研究你们的那些壳架。”“那些可不是属于我的。”我猜他想让我问一些母亲的事。我把蛋糕给他。“35块。”一般游客都用我们的钱币付钱,可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大把磨雅条币。“我喜欢这种钱币。”他找着零钱。“有点多,数不过来。”“我也喜欢。”卖东西时我很少碰到“磨雅”条币。只有“磨雅”派人用这种钱,可大家都是自己烤糕点,不会在外面买。他看着我把钱放进兜里。我把蛋糕递给他,没有说话。他还站在原地。我想起那可怕的一日,他徘徊在摊子前的样子。“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对,我在等扎娜。”他眨眨眼。“没抱什么希望。”“虽然理解你的心情,可我就是抱着希望过活的。”我看到扎娜提着一篮家里的点心从街头走过来。“真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的祷告拼图呢?”他问,“我能看看吗?”他还记得这个,我有点惊讶。我打开包把拼图给他。“毫无疑问,”他动作熟练地把磁铁拼图拼成不同的形状。“你们的宗教信仰十分明确。你知道吗?五角星形是人类最原始的符号之一。它是从家园世界——地球沿袭下来的。公元前4000年时,它就代表着神圣的女性。”“是这样吗?”对于我这样的无名小辈,他当然会有种屈尊俯就的架势;他是个游客嘛。“上者”的技术,也复制不了人类的基本礼仪吗?“因此所谓的黄金比例……” 他有点忘形,“是传统和数学的奇妙结合。连接这个五角形的各个顶点我们就能得到一个五芒星,一个五条边的星星。”他移动拼图。“数字5被包含在斐波那契数列中。这个星星的每条对角线和五角形的每一边长度的比例都是1.618。Φ,黄金分割符号。在这一块你也能看见黄金分割现象……”他把拼图拼成新的形状。“这也是。”他用食指画出一条线,指甲轻轻敲着磁铁。“因此人们说,黄金比例在自然界就是这么无处不在。文学典籍中的黄金比例也因此有据可循。”“我们叫它神之比例,”我说道,“不过这部分归我妹妹扎娜来解释。对吧,扎娜?”扎娜把篮子放好在台子上。奎因吓了一跳。“你还记得奎因吧,”我对扎娜说,“他好像是协会的人。考古学家。他知道母亲的情况。”他们交换了下眼神,看起来还很熟。“你早就知道了?”我把篮子拿过来,将里面扎娜带来的糕点分门别类。“扎娜,现在我俩之间也有秘密了?”“算不上什么秘密。”奎因解释道。“我们大概……三个月前开始互相通信。我觉得我们算是成为朋友了。”“才刚刚认识两个多月。”扎娜有点难为情。“我们也才见过几面。”“所以我打算给你们来个惊喜。”奎因语气轻松,看起来自得其乐。“他给你说过他在研究我们的宗教吗?”我把篮子里的奶油松露酥放好,“也许你在考虑皈依,奎因?”我存心让把事情瞒着我的扎娜不自在。“没有。”他放下我的祷告拼图,像是被烫到似的。“从没想过。”“脱离自己的第一个身体肯定很不习惯吧。冒昧地问一下,你复制过几回了呀?”“这个问题确实很冒昧。”扎娜涨红了脸。“洁克丝,这样很不礼貌。”“啊,不好意思。”我又专门鞠了两下躬。“对不起啊,奎因。主要是你们这样的人很少会对我们感兴趣,我觉得稀奇。”奎因朝我们眨眨眼,好像不太明白。“不管怎么说,”他问扎娜,“我想说……什么时候……可以的话……你愿不愿意找个时间出去一下?之前我们聊过的。”“出去?”我问道。他看向我,转头朝壳架门示意。“我知道你们从小住在这里,不过我有权限进入那些建筑,就算是不对外开放的也没问题。你们能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扎娜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我可不在被邀请之列。我没理会。“我和扎娜得工作。”我说道,“我们得卖糕点,招揽游客。”他表示理解。“壳架门每天五点关门。那时所有的游客都回酒店了吧。我们可以五点之后去。我有权限在门禁后进去。里面快到八点才会黑。”“那太好了。”我提着空篮子朝他笑笑。“我们可以自己带晚餐过去野餐。”扎娜可高兴不起来。
“要是父亲知道你在和一个复制人交往,他会气得疯掉的。”“我没有和他交往。”我只能隐约看见扎娜:房间另一头阴暗的床上的一团黑影。“他只是个朋友。我们最近才开始见面的。”“现在不一样了。你和他都约好去‘废墟’参观了。”因为那些烤炉,我们家里总是特别闷热,即便晚上父亲关掉它们也是这样。夏天我和扎娜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汗水直往下淌,刺得皮肤发疼。我们基本上都踢开被子睡,有时候太热了连衣服也不穿。热得睡不了的时候,我们就聊天,谈喜欢的男生和对未来的憧憬。这些对话就像是闪光的蜡烛,照亮了我们那些潮热幽黑的夜晚。“他要带你去看别人都没看过的东西。”我咯咯笑着,“我之前在哪听过这话来着?他是个游客,是个过路人,而你只是个漂亮的、糕点师的女儿。”“不是这样的。再说,你也要一块儿去的,虽说没人邀请你。”“我只是让你不要做傻事。”我们之前从来不瞒着对方自己交往的对象。这个奎因是个例外,让我很恼火。“好吧,他可能不是游客,可他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扎娜是我的孪生妹妹,即使我俩玩不到一块去了,她还是我最亲近的人。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墙壁和天花板上有窸窸窣窣的抓挠声。天气暖和的时候蜥蜴们在晚上活动频繁,它们出来寻觅糕点屑,然后又挤进石墙的缝隙里。“你觉得我应付不了他吗?”扎娜说,“我已经21岁了。”“他可能已经两百,或者两千岁了。”“闭嘴。”“扎娜,他是协会的人。一旦人们在虫洞之间穿梭度日,就必须考虑时间膨胀[9]的问题。像他一样的人至少复制……五次或者六次。”[9]又称“钟慢效应”,相对论效应之一,表明了时间的相对性。我听到她捶着枕头。那晚的谈话让我俩都不太愉快。“他确实长得不错。”我开口,“我能理解你被他吸引。”扎娜坐起身来,床垫下的木板咯吱作响。“你知道住在这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她靠着窗户,光着背朝着我,黑色的轮廓清晰起来。“就是我老摆脱不了你和父亲。”“你太过分了。每回你带男生回来,我不是都把房间让给你了吗?我和毕比一块儿时你也躲开给我们空间。父亲也从来不知道有男生来过。”又是一阵沉默。“还记得我俩互相给对方望风吧?这才是姐妹间应该做的事。”扎娜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声。“但如果你只是想艳遇,干嘛不找个人类呢?你选择余地大着呢,磨雅才知道到底有多少。”扎娜发起枕头攻势,我立马就躲开了。
我们没做糕点当晚餐。人一旦以做糕点为生,也就不可能再对糕点有胃口了。我们带了腌制的切喉鳟、腌无花果干、凉的南瓜汤、一块乳酪和一瓶白兰地。虽说扎娜和我从小都习惯提沉沉的几篮子水果、面粉、油和香辛料,一碰面奎因还是坚持帮忙提大家的晚饭。奎因的手指甲里嵌着壳架门的协会安保通关令,只要挥挥手,门口的探照灯就灭了;我们一通过,纯蓝灯光又亮起,守卫着壳架门。真让人羡慕,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通讯工具。奎因一瞬间简直像有魔法一般。虽然“废墟”归协会管理,但它是我们社区的一部分。我们刚学会走路那会,常在这些残存的遗迹间四下穿梭。可那晚走在遗迹之间,我们仿佛离开了圣殿星,走在“大千世界”的某个星球之上。我们熟知的建筑名字都是第一批定居在这里的人们留下的,而奎因却把“祖母石群”叫做边界标识物11n到11t。他介绍说“半船”和“锯齿尖峰”属于复合建筑的一部分,他称其为“西象限早期古典超结构”。当我们坚持说43、58和70号椭圆建筑应该叫“鸟壳”、“狂壳”和“新娘”时,奎因噗嗤笑了。“人们为了战胜对未知的恐惧,才会给未知的东西起熟悉的名字。”他解释道。“假装自己懂得强大的外来者文明。”奎因总是特别擅长激怒我。“也许,”我说,“用数字命名是你们这类人应对恐惧的方式。”扎娜狠狠瞪了我一眼,奎因却点点头,像是在认真斟酌我的话。“可能你说的没错。我们人类可能就是在给世界编号,对吧?”我们正站在名为“冷酷的俯视”这面矮墙后,往下看即是“大三壳”。“这些不是建筑,其实,它们是雕塑。”“雕塑?”我问,“什么的雕塑?”“在其他星球上的废墟里我们发现了相似的结构。我来这儿之前到过‘命运’和‘认知’。我很肯定你们的‘壳架’是无人入住过的。甚至根本没派上过任何用场。我的研究让我相信,就像拉维的坟墓或者悦光曲一样,这是一个巨大的,用于宣传的艺术雕塑群。”“类似地球上的自由女神像。”扎娜说道。我有点吃惊。扎娜怎么会对那个覆灭的星球的细枝末节这么了解?“我对那个不太熟。”奎因把野餐篮往上提了提。“绝大多数学者认为这些椭圆雕塑属于后古典时期,但我觉得它们诞生在持续时代末期,‘外来者’最后消失之前不久。”“什么的雕塑?”我又问了一遍。“用来宣传什么呢?”“我听说那里风景不错。”他扬扬下巴示意“新娘”顶端的入口处。“在那儿吃怎么样?”我们一面跳下散落着碎石的台阶,一面听奎因讲起他的研究。没人知道“外来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文明遍布全星系,还建造了可供人们穿梭旅行的虫洞。但他们在五万到六万年前突然消失了。从他们留下的神秘废墟来看,外来者文明从后古典时代起就开始衰落,到持续时代不断没落直至消亡。奎因相信“外来者”们所建造的最后一批事物中,可能就包括圣殿的“壳架”。天色渐暗,风也平息下来。路上经过“狂壳”,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墙面还散发着热气。“我觉得建造这些壳架意在让留下的持续者[10]追随先辈的脚步。”奎因把篮子放在残柱上,擦了擦滴落的汗。“也许是通过羞辱来激他们跟上,因为外来者文明已经迁移离开。留下来的还等着什么呢?”奎因一刻不停地说着,语气微喘。[10]生活在持续时代的外来者后代。夏日也让这位自矜的上者酷热难熬,我不禁有些愉悦。“这就是那个推测所说的,‘外来者’都已‘上传’去了别处?什么外来者的乐园?”“证据显示在一段极短的时间内,确实出现了大规模的迁移活动,但还有一些落在了后面,很长时间都没有离开。有些人认为外来者大规模集体自杀了,但我认为他们是去了别的地方。可能是宇宙的某处或者他们设计好的另类现实。”扎娜拎过食篮。“我觉得没人会厌倦做虫洞旅行。”奎因假装没注意到扎娜的帮忙。“我不太清楚外来者会不会感到厌倦。但我确信他们喜欢整洁和有条不紊。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抹去他们存在的痕迹。”他拉直了贴在胸口的衬衣。“他们留下的废墟都用当地材料制成,大多是石制或陶制的,也有些金属。研究者们都确信这里不是‘外来者’的住所,但却不知道他们到底住在哪儿。对于他们的样貌、他们的生理结构、或者他们有什么信仰,我们一无所知。这到底是一种仪式性的、行政性的、还是宗教性的建筑结构呢?也一样不知道。”“你觉得很烦恼吗,因为这些?”我问道。“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对于考古学家很不好?”“换作我们的话,情况可能不会这么糟糕吧。”奎因咧嘴一笑。“我情愿相信一切都有答案。但也许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父亲说在协会接管这里之前,“磨雅”人也努力恢复、整理过废墟。我们重新堆好石块,填好坑洞,除草修枝。之后“上者”们下令停止了重建,只对外开放很小一部分的建筑。他们声称是为了保护考古遗迹;我们“墟边鼠”觉得他们是在变相赶走我们的顾客。不管怎么说,在“废墟”中行走都很困难——不知道该在哪儿落脚,直接通往目的地的大路大多都走不通了。“所以说‘磨雅’……”,终于走到“新娘”的底端时,奎因又有些喘不过气了。“怎么解释……这一切?”“我们从不对‘磨雅’妄加揣测。”“新娘”的入口只大概粗略凿开。扎娜轻轻一跃,跳到入口前的一块石板上。“别啊,”我说,“‘外来者’显然也知道‘神之比例’。”“是吗?”“看这儿。”我指着上方墙上的一块石砖,上面刻着白色螺纹。“我觉得,”为了接下来的攀登,奎因又打起精神。“这是数学。但是你们‘磨雅’人……你们处处都能看到你们的‘神之比例’。”我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你没有吗?”他没拉住我。“我没有你们这种毅力。”我握住他汗湿的手腕一把拉起他。等喘过气,奎因就不停地介绍说“新娘”表面的石灰岩采自昆仑山山脊,虽说这个大家都知道。“新娘”和乳白蜗牛很像,一些“墟边鼠”从河里捞上后者做汤喝。那味道跟臭袜子差不多。不同的是,“新娘”十分雄伟,整个倒立过来,有三十米左右高,壳口直指云霄。我们从“便门”钻进“新娘”里。这里空气潮湿,像是水井散发的味道。一片木质的脚手架往上延伸直至日光尽头。地上散着掉落的砖瓦,踩过嘎吱作响。墙上是棋盘格花纹的盘旋花朵。我们中的一些人相信,只要你能找到一片完整的砖块,送给任何一个人,那个人就会爱上你。可惜自从“上者”规定禁止移动“废墟”的一砖一石,找到完整的砖石就十分困难了。不过在河口摆摊的奈良一家却靠着仿制废墟砖石大赚了一笔。我弯腰拾起一块碎瓦片,递给奎因。头顶入口透进的光线微弱,难以视物,奎因便亮起他指甲里的灯。“是神之比例。”我看清了一些图案。“以防你到这还不清楚‘外来者’知道些什么。”“没错。”他挥手灭掉了指甲里的光。“是有这样的说法。但这个应该不是标准的1.618吧?”我有点生气,把瓦片丢在地上。“已经非常接近了,基本没有差别。”“是的没错,”他回应道,“尤其是在这么暗的环境下。”“奎因喜欢嘲弄人,”扎娜说,“别理他就好。”“不好意思,”奎因说道,“你妹妹一直在教我学会礼貌待人,可我还是没学到多少。”我们继续向上爬。我祷念着圣数来平复心情。“一,一,二,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等我数到一万七千七百一十一时,我才稍微舒服一些。奎因最开始连爬了两道木梯,之后却每爬一道就要在平台上休息一下。越到后面,他休息的时间就越长。到第十层时,他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身上湿得像刚从河里捞起来一样。木板因长期日晒雨淋长了层霉,滑腻腻的,搞得奎因裤子脏兮兮的。扎娜有点担心他,但他一再表示没事,说自己这么累是因为复制他这副身体的地方重力略轻,只有这里的0.68。“而且我有些恐高。”他又补充道。等爬上最后一道梯子,到了顶部宽广的石台,奎因又恢复了精力。他和扎娜坐下摆好食物,我走到石台边缘看看景色。我已经好多年没这样攀爬过“废墟”了。整个阴暗的“废墟”在我的脚下延伸,我们小村的灯光在不远处,一闪一闪的。天镇则在地平线上,异常明亮。高处的空气虽热一些,但比闷热的内部好多了。我深吸一口气,能一眼看遍我所知的世界,我很开心。扎娜正和奎因低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但她的声音里情绪很明显,天真,热情而又柔和,三者并存。我不禁战栗起来。要这回她是认真的呢?
奎因觉得切喉鳟味道太重,不过他倒很喜欢无花果干。他还取了点父亲做的南瓜汤,想作为烹饪研究的样本。他说这乳酪比百科全书星上的数据信徒们根据秘方打印出的“碎块拼条”好吃多了。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吃的话题。扎娜追问他最喜欢吃什么。可我知道,比起“上者”的厨艺,她更想知道“大千世界”的事。他说大多数复制人更喜欢打印的食物,那种东西的口味变化可以无穷无尽。穿梭在虫洞间的复制人对所到当地的文化不太有兴趣,但对尝试最新的美食却热情高涨。“没什么人对书籍或者歌曲有太多兴趣,”他说道,“我们那儿卖的最好的是新的食谱。”他摇了摇白兰地酒瓶。“要是能制作出一种新味道和新气味,任意遨游宇宙不成问题。”他想再给我倒一杯,我拿手捂住了杯子。“拿你们的糕点来说,只要有好的市场营销,你们有可能大赚一笔,足够让你们离开圣殿星。”我等着扎娜开口说我们没想过离开这里,离开我们的家。可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开口。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做听众,但奎因想听我们的事,至少是扎娜的事。他问我们学校是什么样的、我们对“上界”了解多少。扎娜谈起她用协会的门户网站学到了什么;奎因说这是个很好的学习途径,但绝对谈不上完善。他很好奇我们对 “墟边鼠”和协会之间在“废墟”管理问题上一直相当尖锐的矛盾有什么看法,又问起游客们做过什么蠢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讨价还价,”我说,“毕竟他们已经花了一大笔钱来到这儿。而我们得卖出一座山那么多的糕点才有可能踏上旅行的轨道。”“所以我们任他们砍价……”扎娜笑笑,“然后我们用税钱来补上差价。”“但其实没有交税这回事。”“当然有了。”我说,“傻瓜税。”大家都笑了。扎娜又为我们满上了仅剩的一点白兰地。“还有一个聒噪的女人想买走我们所有的外带包装纸。她是哪儿的人来着?”“她说这些纸比糕点还好吃。”“还有些人会问些关于‘神之比例’的蠢透了的问题。”扎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奎因举起了手,“我的错,不好意思。”我不想对他产生好感,于是我又说:“你不信‘磨雅’吧?”扎娜发出嘘声,像是接缝裂开的声音。“你知道的,我不信。”他回答道。没人笑得出来了。“其他什么神呢?”我问道。奎因盯着我。他的沉默让我很不舒服。“干嘛不有点信仰呢?”我又问。“洁克丝!”扎娜半坐起身子。但我知道她也很好奇。“你听说过上帝之点[11]吗,洁克丝?”奎因问。[11]神经神学中的一个概念。“没有的事。”扎娜说道,像是想迫切结束这个话题。“没听说过。”我说,“那是什么?”“人们以前想在大脑中找到那个让我们拥有神秘玄妙体验的部位。有人认为是右顶骨叶[12],有人认为是背外侧区前额皮质[13]。有证据显示,松果体[14]中的二甲基色胺水平[15]对此有着一定的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他们的理论是错误的,因此他们又创造了一个新的理论模式。人的脑内没有什么开关能让你立刻体验或失去灵性[16]。相关的神经遍布整个大脑,让你拥有自我意识、情感和感官能力。”他在衬衫口袋里翻来翻去。“有趣的是,想要获得宗教体验的话,你不是去调动刺激这些神经系统。”他摇摇头。“而是压制它们。抑制这些能产生自我幻象的区域,然后你就能打开通往超然性[17]的大门。”[12]位于额叶、枕叶和颞叶之间,处理感觉消息的中枢。[13]额叶前部,与情绪有关。[14]位于脊椎动物脑中额小内分泌腺体,负责制造褪黑素,影响睡醒模式与昼夜节律调节。[15]属于色胺类的致幻剂。[16]宗教概念,与神明相通的一种神圣宗教体验。[17]宗教概念,完全脱离物质世界的境界。“所以呢?”我问。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压力注射器。“想要见到‘磨雅’吗?”
有时候我在想,扎娜为我们倒的这瓶白兰地,是否早已道出了我们的未来。喝醉的姐姐和妹妹,又何谈保护对方呢?或许我是在挑衅扎娜,就像是扎娜也在挑衅我,在酒精刺激下姐妹相争。又或许只是我俩都想取悦她那位“上者”,虽然原因不同,方式也各异?那支注射器是圆柱形的,就像一只玻璃拇指,只是一边有扁平的器具衬垫。“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奎因把注射器推入扎娜脖颈动脉中。“大概十五分钟就能通过血脑障壁[18]。”注射处留下一个淡粉色的肿包。“实际的感官体验是十分短暂的,大概五分钟,但主观感觉可能会长一些。”他转向我,“这个体验因人而异。有些人感觉自己像消失了一样,有些人则感觉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18]指血管和脑之间有一种选择性地阻止某些物质由血进入脑的“屏障”。我侧着头。“那这感觉是真的吗?”针头扎入的感觉像是有人亲吻着我的脖子。他笑了。“这看你怎么想了。”最后他也给自己注射了,然后将注射器塞回口袋里。“你早就计划好了。”扎娜说。“我们之前就聊过这个了,”他说,“对吧?”“我从没说过同意。”他笑得无赖。“可你刚刚并没有用行动拒绝。”“我们现在该干什么?”我问。他坐在石板上,面朝着风景,盘腿坐好。“我们等着自我的‘升华’。”我们坐成一个三角形,观察着各自是否有异常的迹象。扎娜跪坐在脚后跟上,背挺得笔直,鼻子挺翘。她吸吸鼻子,像是想嗅出“磨雅”的痕迹。我缩在冷而硬的地板上,不安地扭动。四周一片寂静,我的自我意识反而更加强烈了。我的心脏还在原来的位置吗?我的生活会因此改变吗?我又该做些什么呢?奎因看起来很享受。“我还没问你们男朋友的事,”他想借此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我猜你俩都有过不少吧。”“扎娜是这样没错,”听到我自己发出的声音,我稍微安心了一些,“她自己那份不说,还从我这里抢走了大概一半的份额。”“说什么啊,”扎娜皱眉,“你男朋友也不少呀。”“男生都嫌我话太多。”“他们都是傻瓜。”他拍拍我的手臂。“你得找跟你一样聪明的男生。”“那你呢?”扎娜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有,也没有。”他顿了顿,想着怎么开口。“一旦成为复制人,一段感情可能就此不了了之了。你是你自己,同时又是另外一个人。一方面你的身体变了,有时候可能变化非常大。它会有新的喜好。过去的那个你,就像是故事中的人一样。他的过去非常有趣,那些经历和场景你也记忆如新,可那一切也只是过去。”“感觉怎么样?”我问,“被复制的时候。”“感觉正在走向死亡,然后你再从死亡中醒来。”“你经历过死亡?”我还是很惊讶。“每回复制的过程都是,”他说道,像是在说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当然了,在直接的转换复制过程里你的死亡状态不会太长。不过现在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可以在人心脏病突发或呼吸骤停半小时后,也能以极小的信息损失复制成功的水平。死亡半小时后,由于缺血性损伤,大脑开始衰弱退化。”他在温暖的阳光中打了个寒颤。“我确实经历过死亡,这点扎娜也早就知道。我没说的是,来这儿之前,我在一场飞行事故中丧生。这个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错,真的。我当时和我的恋人一起,我活过来了,可他却永远离开了。搜寻我们花了太长时间。他们说我这个身体只拥有原本身体百分之九十六的信息。要是他的复制也成功了的话,我们就能还在一起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这真的让人很难受。”扎娜握住了他的手。“我现在还正在学着适应这具新的身体、做一个新的奎因。”他嘴角扬起,眼神却透着悲伤。“不过这是我们都必须经历的,对吧?”看到扎娜脸上的那种神情,我知道我之前对这个“上者”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她之前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对他的爱闪烁在她每一处完美的、“磨雅”天赐的比例中。扎娜脸的长宽比,1.618。她的嘴鼻宽度比,1.618。她的鼻宽和鼻孔间距比,1.618。我凝神看着扎娜,压根没注意到奎因还说着话。可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时,我突然回过神来。扎娜闭上了眼睛。是我的幻觉吗?他们靠得那么紧,却止不住地颤抖。扎娜睁开双眼,没有看向任何人。她的眼宽和虹膜宽之比也是神圣的1.618。“别这样。”她站起身来。是为了躲开她的爱人吗?还是躲开创造出她的形象,她的样式的“磨雅”?她的身高和迷人的肚脐和无瑕的秀发间的距离之比也是神圣的1.618。圣数在我脑中回响:一加一个妹妹,两个妹妹,三个,五个,八个……”奎因踉跄着起身,抱住了扎娜。他飞快地吐出一连串热烈的,我听不懂的盎格力语。她也用同一种语言回答他,可声音却支离破碎。他们还在接着说盎格力话,不停地说,到了后来开始朝对方吼起来。扎娜十分愤怒,一把推开了奎因。他的手臂垂下来。他摇摇手臂,像是想摇醒它似的。但它太长了,太长了,他的比例有问题。他握紧拳头,一片指甲闪烁着令人发晕的、魔力般的紫光。无名之人开口。“说磨雅语!”扎娜听到了。“我渴望这一切,没错,但我不能这样做。”她流下眼泪。“这样是罪恶的。再说我怎么能够离开他们?”“他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奎因说道,“我来付复制的钱。”“让父亲也成为复制人?”扎娜的笑容变得苦涩,她的嘴巴扭曲,比例不再完美。“我爱你,奎因,但是……”爱,一个声音对无名之人说道。13,21,34。她爱他。“洁克丝,你在干什么?”这位“上者”没了屈尊俯就的模样。“离她远点,洁克丝。”他在和谁说话?那个声音如石头般坚硬而冷酷,如疾风般流动而悲伤。55,89,144。“别这样。”扎娜想转身躲开,但她动作不够快。“不要!”然后扎娜直直往下坠,完美的双臂挥动着,尖叫声划破了黑夜。她正通往她向往的“大千世界”。事实就是无名之人把扎娜·费伦茨从“新娘”的石崖边推了下去,推向了死亡。“快叫救护车,”无名之人说。“你只有半个小时。”
我没想到母亲变得这么漂亮。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她这具身体更像是她一个稍活泼的小妹妹。母亲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虽然按父亲的道理来说我早就失去了这个妹妹。母亲站在一边,微笑着让我进去。一路从教堂跋涉到这儿之后,一进到房子里就感觉格外凉爽,像是在大夏天的下午一下跃入河里一样,让人分外舒坦。这应该就是说的什么空调了吧。房里没有窗户,但一整面后墙上都是一副动态实景,似乎是从“卡伊的椅子”[19]上俯瞰到的废墟景色。在远处的角落里就能看到我们村子。[19]“废墟”中的一座建筑。“胥妮和其他人都出去了,”母亲说,“只有我们两个。”“胥妮,”我说道,“和您住在一块儿吧?”我在房子中央停下,这里是起居室。左手边有两扇门,右手一扇。背后是大厅。墙面是蛋青色。从天花板里投下神秘的光亮,我仔细查看却没看到什么光源。我想说的、想问的太多太多,但我开不了口。“您的沙发看起来不错。”这话傻透了,可我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沙发是“L”字形的,上面铺着皱的红色织布。我摸着沙发扶手,估算着得卖多少点心才买得起这样的沙发。沙发摸起来很暖,就像人的肌肤一样。“坐一坐吧。”母亲在沙发的靠背上拍了拍,让我坐过去。“我马上回来。”我感觉糟糕透顶,甚至想趁她走开时逃走。但我迈不开一步,那些失眠的夜晚的沉重都压在我的腿上。我想要有人和我说说话,所以我还是坐着没有离开。我身前的矮桌上的喷雾器散着雾气,我吸吸鼻子,应该是一种类环境的药物,闻起来很清新。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自行车轮,漆面斑驳,全是锈迹,胎面早已磨损发黑。“那是胥妮的车胎。”母亲端着盘子回来了。“她常参加自行车竞赛的。她以前肯定用这个车胎赢过‘奥米欧’攀山赛。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放下碟子,坐到我身旁。我的目光移向她。“我能呆在这儿吗?”“你愿意的话,当然了。”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苦巧克力团子、奶酪无花果串、腌玉米和芥末萨拉米肠。我伸手去拿苦巧克力。“咦,怎么没有糕点啊?”母亲哼笑一声。“你父亲才擅长做糕点。”她特有的亲昵语气又让我想起了那天:我们一家四口坐船从教堂回家,父亲撑着船,我和扎娜争着吃野餐篮里的点心,引得她发笑。那段记忆让我至今感到温暖。“你父亲怎么样了?”母亲问。我从回忆里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天镇的一座公寓里。而我们的家也早已支离破碎了。“成天愤愤不平。”我回答道。“我只能搬出来,现在暂时住在教堂里。”“我觉得你早该搬出来了。你需要独立生活……”她皱起了眉头。“但教堂那边?”“没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村子里没一个人知道。他们都以为只是个意外。”我的舌头动弹艰难。“可你知道的。”她点头。又陷入一阵沉默。紧绷的沉默让我简直想要崩溃大叫。“您住的地方真不错。”我怎么老说些有的没的呢?“你之前从来没来过。”“是啊,对不起。”我原本很害怕这句话的,现在感觉这样的指责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你不该那么做的。”母亲没理由不责怪我。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扎娜呢,她来过吗?”母亲用盎格力语说了些什么。我近来也在学盎格力语,听懂了她话里有个“假日”或“生日”之类的词。墙上显示出一张母亲和扎娜的合照——照片里她俩也坐在这个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模一样的点心。是我熟悉的扎娜,我的妹妹。不是另外的那个,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复制人。“她成为复制人之后说过什么吗?”我问,“提起过我吗?”“没怎么提过。”母亲像是垫脚走路好绕开碎玻璃一样,回复得小心翼翼。“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应该给个说法的——母亲也希望我解释一下。我的思绪又飘回那天在“新娘”顶上,第一百万回目睹着这一切,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确听到了“磨雅”的声音,那我就不算做错了事吧?“她昨天从轨道出发了,”母亲说,“下周五应该就能到虫洞的进入点了。”“没说什么吗?什么也没说?”母亲叹了口气。“听说复制人生前最后一段记忆是最深刻的。我的印象里是一团迷雾,然后我就转换复制成功了。他们让我先睡下,然后死亡,然后再被唤醒。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记得自己和……没错,迷雾对抗过。”她挥散面前喷出的雾气,深吸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是游泳时快要溺水,我必须得保持身体浮起来,但脚却不断往下沉,而我无能为力。这个感觉……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消失不见。我知道它总会结束的。”她摇着脑袋,像是想摇走记忆里的那团迷雾。“我想,扎娜的记忆会痛苦很多。”“对不起。”我的嗓子发涩说不出话来。我用尽一切方式向扎娜道歉,不知道向她发了多少信息写了多少信。可她始终没有回复我。然后我哭了。抽噎着,流下了滚烫的泪水。母亲拍拍我的手臂。“我想她明白的。”我不仅仅是为妹妹而哭泣。我哭泣也是为了我的母亲、父亲还有我们一家所失去的宁静生活。我还为“磨雅”哭泣,是她回应了一个“上者”的迷幻药。我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说他死于一场飞行事故,”我抹着眼泪。“奎因那天晚上告诉我们的。所以至少他明白她所经历的苦痛。有相似的经历或许会好一些吧。”“希望吧。”母亲拿起一节萨拉米香肠,仔细地打量。“我开始不太喜欢他。明显倨傲的‘上者’作派,老说我们这样的人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成为‘大千世界’的一员。我觉得他其实想要找到‘外来者’的踪迹,然后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她舔了一下上面的芥末粒,然后像以往一样,咬了边缘的一小块。“但是他对扎娜很好,还承担了她去‘拉维奖’的费用。他说等他研究结束,他就去找扎娜。到时候看吧。不过我觉得他是真心的。”“有扎娜的照片吗?”我问,“她成为复制人之后的。”母亲又说了几句盎格力语。我辨别出了“女儿”这个词。母亲墙上的女人正注视着我。她样子变化不大。她的眼睛还是如我记忆里一样深邃,如夜晚的天空。但她脸色白得亵渎神明,头发剪短了许多,脸的比例完全不对了。我突然间呼吸艰难:我惊讶地意识到她现在的样子更像我,而不是她自己从前。我的孪生妹妹。“我希望,她有一天能重新快乐起来。”我说道。“是啊,”母亲回应道,“以圣数之名祈祷,希望她会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