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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与乘客与车载AI的飞驰人生 | 科幻小说

糖匪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伴我同行」我似乎被困在了一辆疯狂的出租车里:神秘的司机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与前女友的故事,而车载智能系统“小优”占据着整辆车主导地位。而没有它的允许,没有人能下得了这辆车……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龙的呼吸阀》。

糖匪 | 作家,评论人。上海作协会员。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代表作《看云宝地》《奥德赛博》等。小说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短篇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2013年起共有12篇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家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入选Smokelong Quarterly最佳微小说,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上海文学中篇最佳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即将出版小说集《后来的人类》。

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双重编码全文约93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怎么能逃过车载智能的监视,从一辆极速飞驰的车上逃出生天?毫无疑问,这辆车已经疯了。我想吐,一半是因为车速,一半是因为恐惧,可能还有一半单纯来自恶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车里充满了一股刺鼻的金属味道。司机可能不知道他的口气有点重,破坏了我大脑的供氧系统。我开始晕眩,分不清看见的是幻觉,还是飙驰出租车上乘客真实所见。我试着悄悄摁下开窗按钮,车窗纹丝不动,动手去摇,发现车窗已被锁死。咬牙切齿地使劲也打开不。如果现在尝试开门,说不定会遭到电击。即使大脑出于轻微缺氧状态,我也深刻明白到只要在这辆车上,小优——这辆车的智能系统就是主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小优看在眼里,她不存在的眼睛无处不在。没有她允许,我就下不了这辆车。这辆车已经疯了。司机丝毫没察觉到异常,沉浸在自我表达中,近乎欢快地描述他如何消沉,如何只用了半年就滑到人生谷底:闪婚闪离,做生意赔本欠下巨款,变卖所有家产,还掉一部分债,剩下的钱买了这辆带小优的车,开始跑车送客人,吃住都在车上。他的故事已经进入套路,既陈旧,又不可信,措辞和结构有拼凑感,像是被输入了地摊异质小说的集合体。我一定也疯了,生死危机关头居然忙着判断别人口述经历的虚构成分和内容质量。现在最该知道的,难道不是如何逃出这辆车吗?怎么能逃过车载智能的监视,从一辆极速飞驰的车上逃出生天?比如说服司机。在不惊动小优情况下。那几乎不可能。就在不久前,他刚刚说过——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小优最懂我。司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急转,幸亏安全带紧紧抓住我,路边风景眼前疾速从眼前。我们正在聊挖虚拟币的事情,确切地说,是他在讲那几年的沉浮兴衰,从没遇到过一个人像他那么倒霉,所有看似正确的选择都在最后关头翻转,急转而下,简直是故事集里才有的传奇,听得我入迷,没有注意前方岔口——或许他也没注意。在听得最兴起的时候,他突然转弯,冷不丁丢出这句话。小优是谁?我差点就问出口了。幸好及时想到那是刨丁车载系统里的人工智能。隐隐觉察到话题可能的方向,我沉默了。他看我不接话,于是自己开场讲起来。我怀疑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吐露的故事,从车发动起那刻,或者更早,从机场接客点殷勤地替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开始,就已经酝酿起来的。我也怀疑,他能够洞察我的心思意念。这个蜷缩在软塌塌制服里的男人比看上去要敏锐很多。我还怀疑——某种程度上,在上车后半小时听他讲创业经历时流露出来情绪起伏,已经让他多少知道了我的软肋——好奇心。不管怎样,他一旦决定开始,就不打算停下,就好像这辆高速公路上的XXX,如果中途停下,只意味着灾难。 你知道吧,我现在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女朋友和我不常见。我们是初中同学。当时我和我的好哥们三个人一直在学校很有名。班上另外有三个女的,特别出挑,长得挺好看,也喜欢玩。我一个哥们看上其中一个,于是我们三个,她们三个就一起出来。玩着玩着,不是,那时候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和另一个女的好了。我哥们和他追的女的在一起,剩下两个就落单了。但她还是跟着我们一起混。 “天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 戀人在屋簷下相偎相依 移動我的腳步輕鬆躲雨 人潮擁擠握住濕熱的手心。”陈绮贞的歌声从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淌出,填补司机话语间的停顿,几句之后渐渐转弱,成为背景,与车子里散开的雨水气息融入一起。 我想起来我曾经很喜欢这首《小步舞曲》,当然还有那部老电影。男演员的名字忘了,只记得自行车和笑容。青年时候的司机大概不会骑自行车。至于笑容,每个青年人在初恋时笑起来都应该差不多。许多年前的老电影里,那些穿着套头毛衣白衬衫的男孩子,神采风扬,意气风发,整个世界都好像他们脚下蹬踏的自行车,下坡时俯冲而来的风景,而身后永远跟着他们喜欢的女孩。 她那时候好像也没有所谓。反正都是男生买单,一个人就跟在我们后面。其他两个女的都是长头发,姣姣小小,她个子高,又是短头发,平时穿着校服,和我们出去时经常被当作男的。两只手插在兜里,不怎么说话。那时候她的下巴很尖——现在也很尖,那时候更尖。年轻嘛,轮廓清晰。鼻头也是尖的。眼睛不是特别大,忽闪忽闪的。当时都觉得女孩子眼睛又大又黑才好看嘛。她不是。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刀切一样分明。她的眼睛,白的地方,看得人心里空荡荡,能起风,她的眼睛,黑的地方…… 黑暗扑面而来。潮水般。等到眼睛慢慢适应过来幽暗的光线,才明白车开进隧道,而不是掉进司机的回忆里。他比我镇定。 我们去电影院的时候,我一边坐着当时那个女朋友,另一边就是她。那时候浑浑噩噩的。第一次接触异性嘛,你懂得。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个年纪不止是感情问题,在其他事上也一样浑浑噩噩。现在想啊,我当时要是好好读书,现在也不至于干这个。这车,其实有小优足够。根本不需要人来开嘛。他们说前几年新型号的小优就已经研发出来。不过一直没投入生产。 司机腾出手,手动调节了一下安全带,刚才可能是系得太紧,勒得他有点难受。音乐适时响起填补他沉默的间隙。 “我藏起来的秘密,在每一天清晨里,暖成咖啡,安静的拿给你。愿意,用一支黑色的铅笔,画一出沉默舞台剧,灯光再亮,也抱住你,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 《不要说话》。还有卡拉OK的时候,我爷爷最喜欢的歌。司机点点头,似乎是下意识地和谁达成了约定。安全带已经调节到合适位置。他舒出口气。其实,我要是聪明点,当时应该知道的。但直到很多年后我们再遇到,她亲口告诉我,我才明白过来。她原来喜欢我。所以默默跟着我们一起玩。看电影的时候是这样,吃饭坐位子也是这样,她虽然不说话,长得有很厉害,但是我们几个都喜欢她。长辈也喜欢她。虽然她也翘课鬼混抽数字烟喝电子酒。你说奇怪吧。说是她们村里做呐尤,就喊她去。她每次都能成功入戏。司机飞快瞥了我一眼。每年稻花开的时候,村里会请祖先。没有月光的夜里,歌师选几个小女孩在稻田边召唤祖先,如果少女有灵气,就请把祖先请进自己的身体,唱歌跳舞回答村民的问题。已经很少人能入戏了。许多时候是白忙活,就像只做装饰的稻田一样。但她就是可以。大概她真的有什么不一样吧。 车开出隧道,车窗外露出远山黛青面貌,连绵起伏,姿态变幻,我不禁走了神。车窗缓缓下滑,湿乎乎的风打在脸上,有点醉人。我的神经中枢系统短暂宕机。 你别慌。司机突然这么一说,我立马慌了,惊讶地发现座位扭曲成难以想象的角度,灵巧地将我从打开的车顶窗抬升出去。风猛灌进领口衣袖鼻腔,我就像面旗帜一样猎猎作响,并且随时可能会被吹跑。安全带真的结实吗?座位下的弹性合成金属真的结实吗?我身体各个部件真的结实吗?终于明白超高速公路上为什么没有人开敞篷车。我疯狂做手势要司机把收我回去。 怎么样,上面看,风景是不是更好?小优太周到了,是不是?司机把我放下后殷切地等我加入到夸赞的行列。我很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我也有那种能让人觉得空荡荡的白眼。但计算了成本后,我还是尽量礼貌地告诉他因为风太大,眼睛睁不开,所以没看到什么风景。司机有点失望。我的小优是老版本。我不太想知道他具体在表达什么。确切的说,我在尽量保持平静,不让自己在路上有太大波动。哪怕最低配车载智能都可以通过心率血压激素分泌来计算情绪曲线。所以我问了一个司机特别有兴趣的问题。她跟在你们后面,是不是也挺难过的? ——你还想听下去吧。 ——当然。 按道理会吧。但我看不出来。她虽然不常说笑,但脸上最是淡淡浮着一层表情,说不上是什么,大概就是冬天晒太阳的样子。她自己后来也说没什么。她说只要把她们三个女孩看成一个集合体,集合体是增益的,幸福的,她也就是增益的,幸福的。不太好懂吧。她其实挺怪的。我们后来都管她叫小巫女。不过只能我们几个人叫,其他人不可以。稀里糊涂中学毕业后,我一个人跑去当兵,他们其他几个人都留在老家,不是成了公务员,就是嫁个了公务员,还有就是辞职不干公务员回家做项目编程师。等我回来,发现其他人都过得特别好。只有我几乎还在原地。最开始,大家都张罗吃饭出来玩,但真的约出来,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也就是打打嘴炮,说说段子,回忆以前。很快就没什么可以回忆的了。说来说去就回到房子车子单位内部那点事,我跟不上他们的话。女的在的话,还会说说孩子。除了她,其他两个女的结婚有孩子了。所以她们其实没来几次。慢慢的,连三个男的也凑不齐。我真的松了口气。见到他们,却没有话说,实在憋得慌。 Trade the cash for the beef for the body for the hate,and my time is a pece of wax, fallen on a termite, who’s chokin’on the splinters,Soy un perdedor, I’m a loser baby so why don’t you kill me.Soy un perdedor, I’m a loser baby so why don’t you kill me. 以前没听过这首歌,歌手歌名一概不知。但是没关系,不妨碍我觉得它又好听,又这么配合气氛。我偷偷瞥了一眼司机,那张脸毫无破绽,我对自己说如果下次再出现这样的巧合,我就开口夸一下他的小优。 连续三天,我在同一条街上见到她。县城不大,所以在街上遇到熟人也不是稀奇事。最后一次,她叫住我,又不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倒好像是是我有话要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刀切一样。我们在亚热带湿润想季风区,你知道吧,冬季风丛大陆吹向海洋,少雨,夏季风丛海洋吹向大陆,带来大量湿润气流,降水多。她突然这么一说,把我说懵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身上湿漉漉的感觉。我张大嘴,也忘了慌张,呆呆看着她。语言系统被激活。我问她,要不要去别的地方逛逛。她笑了,问。哪里,金瓜洞吗?我说。她当时在做导游,头发盘成髻,穿着我们族里的盛装,紫色绸衣青色长绉裙,一身闪闪亮的银器,叮铃当啷地带各种外国团到处跑,什么金瓜洞梯田啊。被她笑着问去哪里,我脑子一热,肯定也有赌气的成分,就说和我一起去外地玩玩怎样,去不去?她的笑一点点隐没,好像一只小野兽消失在桫椤巨大的羽翼状叶片里。她用力看我,咬紧嘴唇。后来她说,她当时想问我是不是认真的。我说幸好她没问。要是问了,我怕我会改口。她说她知道。 ——你们后来真的走了吗? ——走了。去了福州一个小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说要去看海。我也没去过。我带她去了福州找我退伍的战友,被安排在海边一栋小别墅里的两个房间。她特别高兴,每天都去沙滩上走。我就跟在后面看她。其实和沉浸式体验里的海没什么区别,一点都没。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当然她高兴我就高兴。到那的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一双名牌的脚感装置——一层皮肤膜,贴在脚底可以更敏感地感受到脚底下所踩的物质物理特性,同时摒除可能产生的痛觉。据说,贴着这个能靠脚感区分出地球上所有沙滩,根据沙子的粗细温度杂粒成分和动物蛋白质印记不同。寄过来的时候是午夜了,她非要立刻去沙滩上试试效果。我没办法。只要她认真想要什么,我就没办法说不。我们开车去了风景最好看的那片海滩。她下车一路飞奔,长发飞扬,身姿婀娜,就像传说里的仙女一样。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一幕。在脑海里,她身着盛装,披着发,银饰喧哗,又勇猛又绚烂,笔直地朝向深酒色的大海扑去。她在被海浪打到前止步。感觉装置不能沾水。她沿着海沫画出的白线走,走走停停。我跟着她,走走停停。走了几百米的样子,她突然转身看我,我猜她是笑了。怎么办呢?我踌躇着走近。她真的在笑。手一扬。她的高跟鞋被抛到半空中,划着弧线,朝我落下。我朝她喊,不用脱鞋。光脚会受伤的。她根本不听。


那天晚上真好啊。我提着她的鞋,跟在她后面,走了很远。她开始跳起舞,有的步子族里大家过节围着篝火一起跳过。还有一些动作,我从没见过。像是族里的传统舞蹈,但又不是。她告诉我呐尤时候祖先进到她的身体,唱过歌跳过舞,她也就学会了。说着,她就过来牵我的手要教我。很简单。想成0和1,她说,再复杂的动作,只要分解成身体的几个部分,每个部分还原到0和1。我忘记了害怕。心思荡空。 ——你跳了?——跳了。在舞厅。 战友打电话给我,让我们去玩。舞厅规格挺高,体验很好,都是特别时髦的界面。界面间切好得特别顺畅,酒和装束发型配套。一杯酒下去,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本来有点累,喝了两杯兴致高起来,陪我跳了一会自己去台上跳了。她又把鞋子脱了,我才那是为了感受舞厅地板上荷尔蒙和汗水的分布。她太招摇,和读书的时候像又不像,在人群里总是很突出,所以总是显得很孤单。那种,怎么说,你知道吧,轮廓感太强的人,永远不能融入到人群。她就是一个人,还有偶尔进入到她身体里的祖先。没过多久,有个男的缠上她,一直粘着她。她玩得正高兴,没有躲让回避,她不会在意这些人的,也许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个实体。——但我看不下去,刚要起身,我兄弟拦住我。他挥挥手。保安立刻现身,弯腰把耳朵凑过来。我哥们指指台上。保安会意,几步上台,抓住那人臂弯拖他离开。 ——你哥们,是你战友?保安为什么听他的?——对,我战友。他是当地信息安全管理部的,权限很大,当地人都要给他面子。 他就是在那晚丢了身体。我的意思是出了事。那个混蛋小子不知道我战友身份,对我们怀恨在心,喊了五六个人,埋伏在停车场。我们出来的时候被他们摆了一道。我先挨了棍子,眼睛一黑,身体软下来,听到战友喊我,睁开眼看见他也倒在了地上。那帮人聚拢把我们围在中间,不怀好意地笑着,用当地话爆粗口,手上的铁棍敲得路面起火星。都什么年代了。我咕哝着爬起来,看了一眼旁边倒地不起的战友,目光锁死那几个最嚣张的,准备好迎战,怎么也要拖几个垫背。人墙忽然豁开一道口子。一个人疯了一样挥舞双臂怪叫着杀进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昏迷不醒的战友。也许还有她。双凤朝阳,喜鹊闹海、狮子滚球。这是男人当时喊的话。后来回想才明白他不是胡言乱语。不过这跟胡言乱语差别也不大。一大串乱码。他的人围攻我和战友时,他去堵她。不知哪个子系统崩坏,突然不管她转过来冲到我跟前,而且背对着我。我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近身擒住他,警告其他人别动,否则扭断他的脖子。我一步步退回到战友车旁,混混们咬牙切齿步步紧逼。身后有人打开替我车门,又命令混混们把战友抬到前座,扒开战友眼皮瞳孔解锁车载智能,启动手动驾驶,发动引擎,最后提醒我关门。车开到第一个路口。我们丢下人质扬长而去。一路上,谁也没开口。沉默像车里坐着的第四个人,没办法让它中途下车。酒精伤口还有她的表现,在我体内冲撞。一股巨大的离心力好像要把我甩出固有的轨道。从反光镜能看到她的脸。真是不可思议。那张脸上平静得什么都不剩,黑屏一样。她太镇定了,应对得当,从容有序,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并且完全不以为然。这场风波,以战友昏迷告终,在她看来好像不过是小插曲,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忍不住想,她平时到底在做什么?那份导游工作,盛装银饰,成天带着一群人往深山野林跑,能练就她这样一副钢铁般神经系统? Cruise me blond,cruise me babe,A blond belief beyond beyong beyond No return no return.I’m derange down down down,I’m deranged down down down. 醇厚迷离的男声流出,悬浮在车内黑暗的微小颗粒之上,那天晚上这歌声金色粉末般降下,飞扬,沾染到两个沉默的人眉梢和衣襟上。司机应声轻轻哼唱。然后他问,喜欢这首歌吗?我乱了心神,侧耳聆听,歌声就萦绕在耳畔。它并非来自那个晚上。而是发生在当下。我们正听着这首很多年前的老歌。此时此刻。是小优不动声色地为我们选择了这一首老歌。你喜欢吗?司机追问。我告诉他我知道这个歌手,他是那个时代的符号,即使现在仍然很有名,他的两个眼睛颜色不一样。这首歌他当年唯一部特别奇怪的电影写的。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为了掩饰刚才的恍惚。司机并没有听。他着急要讲下去。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怎么了,有一辈子那么长,先是海滩然后是舞厅,现在我们在高速疾驰的车上,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战友。她开着车,驾驶盘在她手里,我也在她手里。衬衣下面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得疼,疼痛蔓延到全身,几乎无法辨别是疼痛还是炽热。离子进出细胞膜,局部电流沿神经纤维传导。我就是台烧热的机器。反光镜里,她朝我看了一眼,视线交汇的瞬间,车不顾一切向前猛冲。地面的黄线箭一样直刺瞳孔。她把车开到最近的医院,我的伤势不算严重,但战友被直接推进急救室,消失在两扇不祥的大门后。她握住我的手说,不要紧,他的代码不会消失。那时,她的面容放光,在纯白的医院背景里,神秘得好像一个符号……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他告诉我们战友的情况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但是代码已经备份了,让我们不要害怕。他说,你的朋友不会消失。我应该错愕的。但我太累了。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天上大片的朝霞把房间都染得殷红。她带我进了她的房间,做梦一样。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让我——彻底摆脱身为凡人的物质束缚,自由游荡在无限之中。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你可以是任何人。 这个时候真希望小优能放首歌,哪怕只是发出点声,可以冲淡这部分回忆的荷尔蒙味道。但她忠心耿耿,呵护着司机沉浸回忆的氛围。我看向窗外。外面的风景多少缓解我一些尴尬。透过茶色玻璃,风景如同褪色的旧相片。无从判断时间。车上两个计时器和我的表不知道怎么的也都停了。我们走了多久?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光反射在路面上样子非常奇怪。光不像光,路也不像路。我们行驶在无限延伸的镜面,从镜面那边折射的光芒将我们笼罩。路边连绵起伏的群山还有梯田疾速向后脱逃,化身成各色扭曲的线条。我们开得——太快了。 那几天,简直是天堂。对,我都忘了战友的伤。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如果我想见战友,她可以在呐尤的时候召唤他。我说他还没死。她说代码已经上传了。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代码和祖先们的正一起自由自在奔涌在无限里。我没听懂,就像没听懂那些天她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其他事,关于呐尤,关于其他。但不重要。她的吻像雨点一样降落。几天后我们回到县城,尽管很小心,还是被他妈知道我们交往的事。她家里强烈反对,尤其是她妈。当时家里已经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各方面条件都硬,比我强太多,他们交往了快三年,已经准备结婚了。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些,而我也从来没想过问。其他女的,孩子都有了,她怎么可能没对象。等到他妈上门来找我,我就不可能再不想这些事了。当时她也在。(她前脚进,他妈后脚就来了,应该是悄悄跟来的。我打开门看到那张脸,就知道不秒。)她妈进来,就只说了一句话,你们现在就分,永远不要见面。她听到这个,眼泪就下来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也是第一次因为别人哭而那么难过。心如刀绞。我说,阿姨虽然我…… 我想吐,一半是因为车速,一半是因为恐惧,可能还有一半单纯来自恶心。——什么时候能到?这个会议很重要不能迟到。 ——快了。马上就讲到十年后我们再见面了。 ——我是说…… ——哦,我知道。很快就到了。我说完这个故事,差不多我们就到了。 司机的笑脸一闪,和整辆车一同黯淡在隧道看似无尽的昏暝中。你知道吧,我心里一直没觉得我们真的分开了。当年临分别时,她深深看着我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就信了。时时刻刻地想起。她说的话不会有错。就像小优每次会把我导航到一些陌生地方,总能接到特别大的单子。她有她的道理。那天是个雨天,我有点发烧,小优给我网购了药,取消了其他预约,把车内环境设置成最适合感冒患者的模式。我们靠在路边等人送药。我正迷迷糊糊忽然发现车动了,眨眼间已经拐过两个路口,转眼上了去寨子的高速。虽然我很早就给了她最高权限,她可以自行开车,但她几乎不那么做。她知道我不喜欢。我问小优药还没到,我们要去哪。她回答接单。我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平时无微不至照顾,体贴我情绪的小优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这个月定额还差很远吗?我虚弱地问。她没有回答。她竟然沉默了。但她们总是有她们的道理。司机滔滔不绝得声音传来,伴着持续的响铃声。我耳鸣了。头晕的厉害。我们还在隧道吗,车外一片漆黑,漆黑的失去轮廓。车里的味道越来越重。停车,我要下车。我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很快,连嘴唇也动不了了。浑身瘫软。真后悔,一开始不该上来,或者,应该更早脱身。真后悔啊。 你猜到了吧。我接的客人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遇见她。她坐在候车点的座位上,还是又高又瘦,冷冷的一张脸,投来的目光象刀一样扎心。 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只爱看同一张脸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讨人欢欢闹起来又太讨厌 我想笑,可连同表情肌一同被牢牢黏缠在这辆车钢铁般的意志上,无法动弹。那只爱听别人故事的昆虫,被信息的香味诱惑,如今困在蜘蛛网上。太好笑了。尤其是歌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那么抒情。我们是迎来了高潮? 她见到车来,懒懒起身,打开门,用目光轻轻剜我。她说你来了。我说啊。她说,那回吧。我还是说啊。她坐到我旁边,微微一笑说,我说过的,我们迟早会在一起。我没有说话。她的脸色真差,看起来特别憔悴,好像这五年都没有好好睡。走吧。她说,然后又说。让小优开吧。我们聊聊。我们说了七七八八的一些事。主要是我的。我有一张感觉,似乎过去五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她了若指掌。我问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她笑笑,反问我记不记得当年她最后说的话。我说,记得。她又问,你知道当时为什么看上你。我摇摇头。她说我做呐尤的时候,祖先告诉我的。从十岁起就被喊去做呐尤,听歌师摇铃唱歌,闻着稻花的香味,等祖先进入她的身体。她替好多人向身体里的祖先问过问题。有一天她决定也为自己问个问题。她问祖先啊,我这一辈子会怎样。你猜祖先怎么说。祖先告诉她我的名字。只有我的名字。信息学上,这条信息传达的内容过于丰富。她怀疑过,抗拒过,最后在海边的那个晚上明白这些未曾发生的早已经被写成,并植入。她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立刻明白了。那感觉就像祖先进入身体一样,充沛丰富源源不断的数据流涌入,你的全部代码,一个个美丽数据包, 通过我,进入到我们所有族人的数据海中。不仅如此,我的代码同时也流经你,汇入到数据海。我们是相通的。你是唯一一个活人可以与我这样相通。我可以通过既定程序进入亡者的数据海,可以智能生命相通,比如小优。是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很你在一起。我就是你的小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唯一可以和我相通的的活人。来,试试。” 来,试试。司机说着,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根数据线。数据线接口伸出激光探头,自动对准我的额叶位置,猛地插进去。我甚至不能闭眼。但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现在这样其实也挺舒服。 这就是无限了。无限的模式组合与无限的随即。不确定性与确定性彼此共生。每时每刻发生的异变与融合。多维的感知交叠损耗再生出更多维度的认知模式。不存在个人意志。我们是混合物,无法想象和穷尽的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构建并且重建的边界。 ——唯一的问题是(司机、小优、女朋友说道,)我们仍旧需要身体,作为数据流的中转站也好,储存器也好。容量不是问题。身体能容纳的数据超出想象。——那么为什么需要身体?为什么是我?——编码在流动过程中会发生无法预料的变形,衰变和扩散,编码链越长,变形就越彻底,由变异传到出能量就越惊人。我们需要身体,去承受这样的能量。一个人的身体不够。这就是我和祖先们需要司机,需要小优,还有其他人的原因。——还有其他人?——司机常常能遇到好乘客。小优总是能挑到最好的单。——我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没有话可说。言语和思想的界限开始溃散。这不是死亡。这是开始。 匆匆那年,我们一时匆忙撂下难以承受的诺言,只有等别人兑现,不怪那吻痕,还没积累成茧,也没能羽化成仙。 这个歌手是谁,我会在无限里遇见并且认出她吗?不重要了。这是我独立身体听到的最后一首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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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标题“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双重编码”,初看似乎简单,但读完后再重读标题,就让人感觉意味深长。整篇小说有点儿像丹尼斯·约翰逊的《搭车遇祸》,从一开始就处于悬疑状态中。主角被困在一辆疯狂的车里,不知道如何逃脱,车内还有一位神秘的司机,以及占据着主导地位的车载智能系统小优。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产生紧张和焦虑的感觉。另一方面,作者使用巧妙的手法,让文字随着情节发展,逐渐增加神秘感和深度。读者最终如同文中的乘客,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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