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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解控人生的少女》| 第十四届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小说金奖
颁奖词:
作者以卓越的想象力对技术时代人的异化问题做出深刻的批判与反思。强大的叙事能力将人的感觉、情绪、神经系统与自持力加以纯粹透视,由此作品实现了科学理性与人文之光的完美统一。
昼温说,这是一篇两位少女相遇相知、共同成长的故事。
女孩的一生会面临很多选择,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反思,自己的选择是否被哪些事、哪些人左右,每走一步,是否都真正遵循了内心。“人生最悲哀的事情,难道不就是完全活成了这个时代的缩影吗?” 有时候随着潮流盲目前行,只会离自己想要生活越来越远。
愿你勇敢展双翼,恣意冲云霄,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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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思罗身着轻纱的女子扬起头,双手持马尾那么粗的毛笔左右开弓,在卧室的墙面上划出两道鲜红的半弧,像一颗血色新月和它在远海中的倒影。在这个东南亚的小岛上,她曾无数次穿过野林海边望月。热带的阳光照在颜料表面,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与此同时,当地中学热拉学府已经出现了第一批受害者。学生在课堂上突然倒地,神志不清,手机从书本里滑落出来,在水泥地上磕碎了一个角。女子没有停下。这两道红色印在她银色的虹膜中,仿佛点燃了一团团火焰。她俯身沾了更多颜料,双手继续持笔挥舞,深深浅浅的红色逐渐占领整座墙壁。拉斐尔的自画像在另一面墙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眼角滴落一枚血红的泪水。操纵机械的工人第二批中招。在不断重复的体力劳动中,巨大的机械组成了危险的流水线,而一时精神的飘忽往往意味着人肉被轻扫崩裂,温热的血液溅满无尘间。锡曼曾被誉为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工厂,从来没有出过一次事故,包括自杀事件。来视察的美国人曾说,这里的工人就像流水线上的其他机械一样精准无情。但是今天,警报声响彻多个车间,仿佛锡曼劳伯的哀鸣。女子已经完成了整个框架,一只欲飞的血色巨鸟展现雏形。她把大毛笔随手丢开,换两只狼毫细笔继续。调出另一种红色,她一步向前,身体与墙贴而未贴,只有身上的轻纱沾了少许色彩。这是最难的部分,但她依然双手持笔作画,生生将巨鸟勾勒成了一个生着双翅的少女。少女的双脚已经变成鸟爪,脊背覆满羽毛,一副挣脱束缚、即将振翅模样。厨房响起哐的一声,接着是另一个女人压抑的惊叫。片刻之后,母亲推门进来,一时被眼前的景象打乱了心神:被汗水浸湿的薄纱贴在女子的面孔和身形上,殷血花的诡气在颜料桶里散发,红色的液体从墙上舒展的双翼上滴落。女儿回过头,和女神同时注视着她。那一瞬间,母亲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宏大的东西……她曾拥有,但转瞬即逝。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希思罗,巴耶利出了事,”母亲恢复了平静,“她在厨房晕倒了。在看手机的时候。”“小妹?”女子放下双笔,血色流淌到了自己的脚边。 因为“网络”致死的案例并不罕见。这里不是指未来世界“AI”杀人,而是沉迷互联网带来的真实事故。学生熬夜游戏猝死,行人过马路看手机造成车祸,闪动的画面引起癫痫,甚至有火车调度员因手机分神发出错误信号导致火车相撞的报道。如果把范围扩大,“戒瘾学校”、互联网造成亲子关系破裂、网络诈骗、网络霸凌……人性的恶总是像黏液一样扩展,顺着便捷的链接侵蚀心灵。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锡曼国在十天内因为网络死去的人多。当他们刚刚开始接受这个新奇玩意儿,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锡曼联网之路:一段历史》 2、姜染聆风互动的出海业务小组举办了今年第五次团建,姜染拖着病体无奈前往。时间是晚上8点,几人一组打车离开灯火通明的中关村,来到海淀东部一家社区。在这里,北京的秋夜很安静,老人和孩子早已安眠,只有几个遛狗的居民还在外面,手机蓝色的荧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我敢打赌,他们现在用的肯定是咱们聆风系的产品。”吴玘笑着说。他和姜染同岁,甚至是同年毕业、进了这家互联网公司。业务领导赞许地点点头。一行人来到约定的地点,竟然没有看到酒吧的影子。“午夜前院”的招牌下,只有一个儒雅的花店。吴玘拉着姜染带头走进去,各色鲜花香气萦绕,甚至还有锡曼屿的特产殷血花。除了花草,四处还陈列着闪闪发光的小饰品,几个女同事忍不住凑近欣赏。业务领导进来后,吴玘径直走到一面巨大的书架前,轻轻抬手,书架便缓慢转开,露出了下面的旋转楼梯,通向地下酒吧,隐隐的喧闹声顺着楼梯传了上来。进了包厢坐定,一个女同事已经开始拿出手机拍照了:“不愧是网红酒吧啊。”“那当然,可是我们聆风互动国内版一手捧起来的。不然这里地段这么偏,设计再好也火不起来,你说是吧,玘哥,你可是大功臣。”刚点完酒的吴玘听到,谦虚地笑了笑,“还是咱公司平台好。”“哎,小吴,别谦虚,”业务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攻克无瘾之国,让咱们的APP在锡曼屿遍地开花,你可是立了大功啊。这事在业内都传开了,好几家巨头都在打听你的背景。不过话说回来,公司待你不薄,这次五百万的奖金也是立刻到账的,你小子可别动歪心思。”“怎么可能,我不会忘恩负义的。““那就喝一杯!别忘了给小姜也倒上,毕竟你俩,啊……”姜染看了眼手中的杯子,咽了口吐沫。她感受到男朋友催促的目光,只能闭眼一口喝掉。热辣的液体从唇舌烫到喉咙,眼前的世界立刻开始旋转。姜染深吸一口气,按了下左手的大拇指。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哈如利亚桑-克如斯。肝脏几秒内代谢了酒精,大脑加速运转恢复清醒,姜染眨了眨眼睛,仿佛重新回到现实,“今天这次来呢,除了给你庆祝,最主要的还是想让你分享下经验。小吴,你是推荐算法出身,今年才转过来,这里在座的几个都是纯产品经理,连个hello world都写不出来,还做互联网,这不是扯淡吗!”几个同事连忙点头附和,请吴玘赐教。男子骑虎难下,瞥了姜染一眼,被她看穿了几丝心虚。姜染不易察觉地点点头。“嗨,也没啥特别的,就是隐语义算法嘛。你们也都知道,推荐算法的本质就是给用户推荐他喜欢的东西或者内容,当今几乎在所有与购物、社交、兴趣有关的互联产品中都有运用。而想要基于兴趣给用户推荐东西,就必须给物品和内容打标、分类,然后再通过用户资料、行为数据、正负反馈来进行推荐。比如算法识别到一个用户喜欢动漫,可能就会推荐同类型作品、动画剪辑、cosplay等内容……”几位同事聚精会神地听讲,姜染已经失去了兴趣。她又按了一次左手的拇指,才能勉强控制面部肌肉,装出一副对男友十分崇拜的神情。“……当然,分类的颗粒度越细,推荐就越精准,用户的体验就越好。但面对互联网的海量内容,如何给物品进行分类?如何确定用户对哪种物品感兴趣?感兴趣的程度如何?仅靠运营同事在后台打标是不现实的,我的隐语义模型就是通过隐含特征来联系用户兴趣和物品与内容,采取基于用户行为统计的自动聚类,用人工智能来判断用户真正的兴趣——有时连用户自己都不知道……”又有一盘酒被送进了包厢,业务领导塞了一杯在姜染手里,摸出烟开始抽。烟雾缭绕,酒味刺鼻,吴玘扯着嗓子高谈阔论,其他人拼命掩饰着嫉妒、不断阿谀奉承。姜染简直无法抑制离开的冲动。再次按向左手拇指时,她想起了于教授的忠告: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启动神经转换的频率过高,会有生命危险。姜染默默伸开手指,任由情绪蔓延。毕竟在从锡曼屿回来、接受神经转换手术后那段时间,她无数次按下手指,试图平息无处不在的担忧:他们对锡曼屿做的事,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3、希思罗“巴耶利,巴耶利!”浑身是颜料的希思罗冲进厨房,抱起妹妹小小的身体。巴耶利比她小六岁,刚上大学不久,但身子又瘦又软,还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姑娘。此时此刻,妹妹紧闭双眼,微张着嘴巴,失去意识,只有浅浅的呼吸。“母亲,巴耶利到底怎么了?”希思罗回过头,倚在门框的母亲依然一脸冷漠,只是指了一下地板。是巴耶利的手机,一角已经摔裂了。希思罗探身想要捡起,屏幕突然亮了,闪起蓝光,希思罗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母亲,我现在送巴耶利去医院,您在家里,千万不要动手机!”话音未落,窗外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希思罗抱着妹妹冲出来,戴着口罩的护士却把别人搬进了车厢。“这里!这里还有一个病人!”在希思罗的央求下,护士还是准许两人上了车。躺在车厢中间的人跟巴耶利一样,也是毫无生气,微张着嘴。护士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又转身接过巴耶利。“她没事吧?”护士摘下听诊器,摇了摇头,“最近出了很多这样的案例,尤其是咱们这个镇。病人突然休克,找不到原因。医院都快装不下了。不过病人状态一般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自主呼吸,但……”“怎么?”“就是醒不过来。恐怕会变成植物人。”护士为两个没有意识的人盖上被单,一双银色的眼睛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巴耶利……”希思罗握住小妹的手,双眼又热又痒。透过救护车灰蒙蒙的窗户,她看到原本平静的锡曼屿已经陷入了混乱: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过,汽车在路边撞成一堆,近处有火,远处有烟。这曾是她的噩梦,是她最担心发生的事情。姜染,这就是你打算送给我的“礼物”吗?闭上双眼,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打湿了沾着颜料的轻纱。这是她出生26年来第一次落泪,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与安慰随着眼泪翻涌出来。突然,一阵音乐从驾驶室响起。希思罗认出是一首全球网络流行曲,她过去在短视频网站做网红时常用。抬起头,她看见司机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幽幽蓝光。“别看!”来不及了。手上缀满棕榈串珠的胖司机拿起手机看了眼,整个人立刻抽搐得倒在了方向盘上。救护车失去控制,一头冲向海边的野林。失去意识前,希思罗紧紧把巴耶利抱在了怀里。她看见一个女孩的雕像静静立在野林旁边,悲伤地望着这一切。
4、姜染“为什么非要我去?”从酒馆回出租屋的路上,姜染感到头痛欲裂。对她来说,烟和酒的刺激性都太大了,尤其是还在神经手术恢复期的这段时间。但这种应酬,吴玘总是说无法推脱。“染染,再忍忍,马上就到家了。”吴玘伸出胳膊,把姜染揽在怀里,用下巴轻轻蹭她的头发。“吴玘……”“嗯?”“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改了我给的数据?”“都是原始数据,不能直接用的,当然要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姜染按住吴玘的大腿,把自己从男友的怀抱中撑起来,看着他的脸,“如果按原计划,DAU不可能涨得这么快。现在锡曼屿至少有2万人在使用聆风互动海外版,比我给你的数据多了二十倍。”“那说明我的算法效果好啊。那不是好事吗?”“我是故意做成循序渐进式的,我一直担心会出问题……”“染染,怕什么,奖金已经进袋了,名声也已经打出去了,都是因为DAU的一夜暴涨。再说了,就算我做了什么,那也是为了你。那五百万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花,口袋都没捂热就拿去给你做手术了。你别担心了。”姜染无法反驳。她躺回吴玘的怀里,心中的担忧却迟迟不能释怀。她总是担心那个遥远的国度会出什么事……也许时光倒流,如果她不喝那杯咖啡,一切都不会发生。姜染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两个月前。那是一个平凡的工作日,已经快十点了,打车软件上的排队人数还有200多。楼下的咖啡店还开着,甚至还有人在里面加班。姜染想了想,点了杯没有咖啡因的饮料,坐在玻璃墙旁的高凳上,试图舒缓一天的疲惫。明黄的银杏叶隐没在路灯的暖色光芒间,没有了白天时的温暖惹眼。白果被来往的行人踩成烂泥。“Hi,染染,就知道你还没走。”她回过头,一个个子稍矮、剑眉星目的男人笑着走过来。他穿着西装外套和牛仔裤,斜挎着电脑包,聆风工牌还挂在脖子上。右手握着一杯散发着热气的手冲咖啡,吴玘跳上她旁边的高凳。“今天你不是有紧急项目吗?还特意从另一个工区赶过来。”“这不是为了多见你一面。”姜染笑了,轻轻吻了男友的嘴唇。他的头发不短,在脑后扎成了一个细细的马尾。这在北京是男士很常见的发型,但到了她北方的家乡,定会被亲戚朋友指指点点。换一个环境,正常会变成不正常,不正常也会变成正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吴玘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在星巴克浓郁的咖啡香味中敲代码,姜染出神地看着他。两人其实是大学校友,快毕业时才相识,后来又到了同一个公司工作。一开始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吴玘在推荐算法岗,一年后转行当了产品经理。负责同一个产品,两人在工作中甚至有过几次摩擦。尤其是对于产品演化的方向,吴玘总是拿出一副数据为先的做派,并不怎么考虑实际使用产品的用户。不过作为男朋友,吴玘非常合格。他会满足姜染一切小需求,帮她抚平生活中的棱棱角角,赶走一切困扰她的事情。有点像希思罗刚开始对待她时那样,只是方式更加成熟。跟吴玘在一起,姜染总是感到舒服而安稳。但有的时候,姜染会想起他五个前女友。那些女孩一定用自己的方式教会他如何温润地对待各种女性,在生活中避免掉任何不快与争吵。她很难看到吴玘的真心,却又离不开他创造的安全情绪环境。很难说这是一种爱,还是一种跟购物差不多的瘾。“小染,今天公司海外部门那个核心成员内部会议,你什么想法?”姜染有点意外。自从开始交往,吴玘很少和她交流工作上的事,毕竟两人是同行,工作理念也多有不同。他一直有意避开这种容易造成矛盾的领域。“我……”“我直说了吧,就是赵老大说的那个,让聆风互动进军‘互联网最后一块蓝海’,传说中的无瘾之国。”“你是说锡曼屿?”姜染眉头一皱。
5、希思罗新加坡樟宜机场,希思罗戴着墨镜,一身银杏图案的明黄色吊带修身连衣裙,隐去了所有作为锡曼人的痕迹,也遮住了独特的银色双眸。候机大厅里,所有人都在低头看手机,充电桩附近更是挤满了人,数据线就像他们的尾巴,或者是输送养料的鼻饲管——躺在医院里的巴耶利就戴着一个。希思罗加强了大脑的听觉中枢,注意到不少人在聊锡曼屿的“疫情”。是的,由于聚集性很强,他们把这一轮大规模休克事件归因于某种恶性病毒,对锡曼屿的海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封锁。希思罗费了番功夫才乘船离开锡曼屿,辗转来到新加坡转机去北京。她隐藏得很好,只是在检票的时候,空姐多看了她一眼。不过最后机长还是让她登机了。升空后,希思罗松了口气。这不是她第一次飞去中国,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曾经,她怀着对异国的好奇和憧憬搭上飞机,这次,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凉与怨恨。尽管没有人相信,她知道,是姜染造成了家乡的灾难,也只有她能拯救巴耶利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她多么想再一次站在姜染面前,当面问一问她为什么。毕竟,她们曾是如此要好的朋友。希思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北京的秋天。在京城大学通往食堂的那条路上,几百棵银杏树尽数褪去绿色,换上深浅不一的金黄。微风吹过,黄色的叶子就那么簌簌飘落,在空中飞舞,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那是家乡从来没有过的季节。“希思罗!”姜染向她跑来,用中文喊她的名字,“希思罗,”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刘海被汗水糊在脸上,但是依然非常好看,“别去食堂了,跟我来。”去哪儿?女孩没说话,只是一把拉住了希思罗的手,拽着她就往外跑。你要干什么?“我要,我要帮你找到你的‘喜欢’!”希思罗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眼泪又落了下来。那个帮她找到“喜欢”的女孩,已经变成了刽子手,为一己之私残害了锡曼数百人命。她会强迫姜染救下其他失去意识的同伴,如果不行,血债只能用血偿还。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哈如利亚桑-克如斯。赫女在上,请给予我保护族人的力量。 6、姜染那个会议她是线上加入的,大领导花了大概10分钟的时间慷慨陈词:一个地区的互联网渗透率低有很多原因,基础设施、网速、网费、智能机普及率、殖民历史……不过就算排除了这些,锡曼屿也算一个互联网真空之地。当印度少年们在H&M的大logo下拍照,试图掌握流量分配的“财富密码”,非洲的vlog博主靠演奏异域音乐闯出一片天地,克里米亚动物园园长拿到了哔哩哔哩百万粉丝纪念牌,美国多了一票“日系死宅”,印尼出现大批Black Pink的粉丝……‘网红经济’、万物互联的概念早已席卷全球,锡曼却没几个人愿下载Twitter、Instagram和Facebook,本土也没有一家像模像样的科技公司,这似乎不能用人均GDP来解释。几家巨头在其他国家打破头,锡曼人民岿然不动。但人口优势还在这儿摆着,这便成了互联网领域最后一片‘蓝海’,也是一块‘占领即扬名’的圣地……“五百万年终奖,想想吧,只要做成锡曼屿第一个DAU达到10万的产品,”吴玘盯着她,“咱们合作,其利断金,外加名震业内,升职加薪……你就不心动吗?”姜染轻笑了一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是说,国内外有那么多互联网公司盯着这块儿肥肉呢……”“但我不是有你吗?”吴玘也笑了,“你可是我们的产品魔女。”“哪有……”姜染低下头摆弄咖啡的卡纸杯托,想着如何岔开话题。“我从没问过你,小染,”吴玘继续说,“为什么公司任何一款濒临下架的产品只要一经你手,都能立刻达到百万DAU,不管它的使用场景多么冷门,也不管之前的运营和设计有多么糟糕?上次那个帮盲人找东西的公益APP,竟然冲上了App Store的榜首。”“只是巧合罢了,说明大家热衷公益——”“你自己相信吗?”吴玘打断了她,“三年时间,这个年薪,这个职级,就算是赵老大当时也没有做到,而且公司也没强迫你带团队。我知道,那些快速达到百万DAU的产品,你完全有能力做到千万DAU。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却故意让它们停在不上不下的数值上,沉迷在这个舒适区里……作为你的男朋友,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推你一把,真的,你明明能做得更好。”“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这真的是我的上限了。其实你自己也可以的,你的隐语义算法那么强,做的产品表现都比我的好……”“如果我参与了这个项目,你会帮我吗?”吴玘看着姜染,满眼柔情。在很多时候,这都是她无法拒绝的眼神。“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不能没有你的帮助,”吴玘深吸一口气,“毕竟你有过一个锡曼朋友。”“你调查过我?”姜染不觉捏紧了咖啡的杯子。“你先别急,”吴玘轻轻拍了拍姜染的肩膀,他一向很会体察微妙变化的情绪,“做项目之前,我是做过一些桌面调研。每年锡曼屿来中国的人都非常少,或者说,他们很恋家,出境记录都很少。但曾经有一个锡曼人来过北京,还参与过直播,甚至是一个网红。我看了那个账号,是你曾经参与过经营的,而且明明白白写在了简历上。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最后一句反而有点指责姜染不信任他的意思。“那你想怎么样?”姜染感到一阵烦躁。“联系你的室友,拿到第一批锡曼行为数据。隐语义算法需要的不多,但在冷启阶段……”“对不起,我不能帮你。”姜染快速喝了口咖啡,把空杯留在原地,起身拎起了外套。“染染,”吴玘拉住了她的胳膊,“对不起,如果我冒犯到了你……”姜染正想回答,只觉心脏一阵绞痛,痛苦地弯下了腰。两人的目光都落向她刚放下的咖啡,那是吴玘来时买的手冲。“小染,我记得你说过心脏不好,不能沾咖啡因是吧……”看到女友的脸色,吴玘的声音颤抖了。姜染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连人带椅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世界模糊成一片,她想要伸出手,但被什么东西捆了起来。“你是一条狗。”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不断重复,然后按下电门的开关。
一个月后,姜染还是踏上了锡曼屿的土地。无瘾之国,自此奏响了死亡的序曲。
第二章窗户里,夏季的群星。曾经,我能给它们命名。
1、希思罗雷声在远处翻滚,13岁的希思罗拉着妹妹的手往南跑。“姐姐,英雄在哪里呀?”巴耶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边的植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进锡曼雨林了。“就快到了!”拨开几丛天南星科草本植物,“英雄赫女”正等着姐妹俩。那是一座两人高的黑色雕像,半米的底座从松软的黑色腐殖质上升起。来这里的人并不多,希思罗每走一步,都有液体从落叶中被挤出来。雕像的主体也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也只有十三岁。她单膝跪地,长发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传统的锡曼服饰笼莎,精心雕刻出羽毛的纹路。但笼沙很多地方都已经破了,肩膀露了一部分,边角处也全是开裂。女孩腰背挺直,眼神坚毅,背朝雨林,守望锡曼屿的首都。但最特别的地方,还是女孩没有跪下的那条腿。在笼莎的掩映下,女孩的右腿从膝盖开始没了皮肉,整个小腿化成了一柄几乎插进底座的利剑。“哇!”巴耶利踮起脚尖,伸长手想要去摸剑刃。“别动,还是很锋利。”巴耶利点点头,背着手观赏雕像,嘴巴还是合不上。她很听姐姐的话,所以希思罗才想出了这个恶作剧,看看她到底有多乖。“巴耶利,你不是想见英雄赫女吗?““是的,姐姐,是的。我已经见到了!”“不,这个雕像只是她的化身,你想要见真正的英雄赫女,必须在雕像这里诚心祈祷两个小时。你愿意吗?“希思罗已经会调动面部肌肉,调整出最令人信服的表情。巴耶利那时还太小,不知道在锡曼文化中,语言和神态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愿意,姐姐,我愿意!”巴耶利飞快地跑到雕像背后,靠着底座半蹲,虔诚地闭上了眼睛。回到课堂上时,希思罗还在心里偷笑。妹妹大概一会儿就会感到无聊,然后灰头土脸地跑回家。她要好好嘲笑巴耶利一番。尼尔老师进来后,希思罗才意识到这是节肯塔课。锡曼的孩子们在这里学习生活的方式。年轻的男教师照例用长长的巴惹木教杆敲了敲黑板上方的标语,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哈如利亚桑-克如斯——用古锡曼语写成的箴言,“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财富”。“孩子们,在之前的课程中,我们学会了在各种情绪中自持。快乐,痛苦,悲伤。或者用佛教的话讲,贪、嗔、痴、恨、爱、恶、欲。学会自持,我们才拥有人的尊严,否则只是任人摆布的植物罢了——给它光,给它水,它就能按照你的意愿生长。花园和泥盆里的植物容易被水泡死,正是因为它们不会自持。“希思罗认真听着,甚至增强了大脑听觉神经的功能。她听出了尼尔老师平稳语调中的微小变化,推测他的童年曾在泰国度过。她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雷声。“但是,我们并非要在所有情绪中自持。唯一的例外是apatra^pya,也就是怖罪之心——‘愧’。“希思罗分了一点思绪给巴耶利。她回家了吗?还会在雕像后面蹲着吗?要下雨了。雨天的雨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把这份担忧压下去吗?“这是一种很容易辨别的情绪。当你犯了错误,当你伤害了别人,当你忤逆了长辈,甚至违反法律,你会感到一种微妙的痛苦。夹杂着悔与悲,就像千根滚烫钢针扎着你的面孔,逼着你直视此刻肮脏的心灵,除非你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弥补犯下的错误。这种情绪对我们的社会是有益的,请不要压制它。“一道闪电划过,滂沱大雨倾泻而下。雷声几乎紧随其后,密集的雨子弹一般击穿空气,地面瞬间积水成河。“老师!”希思罗猛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浑身是汗,“我的妹妹还在雨林里,英雄赫女的雕像旁边。都是我的错,是我骗她……”她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啜泣,像暴雨一样释放自己的愧疚。跋涉了整整半小时,他们在雕像旁找到了巴耶利小小的身体。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过了很久希思罗才知道,害人的并不只是暴雨,而是见到姐姐的一瞬间,那不加节制的欢喜和期待。
2、姜染高中毕业后,姜染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任何一件“让自己不舒服”的事。18岁以前,她已经被管教够了。当然,大学生活多少也有些束缚,但姜染全然不顾:早课能逃就逃,班级活动从来不去,外卖零食堆满床头,没事儿就窝在寝室里看书——虽然老师讲课多有无聊,但人类学专业本身还是挺有意思的。还有室友,她在两年内整整逼走了8位,终于独占了一个四人寝室。但这还远远不够,令人不适的地方还是太多了:食堂浴室太远,没用的作业太多,寝室楼层太高,竟然还没有电梯。而且辅导员也三天两头给她找不痛快,都到大三了,又给她塞了一个室友。开学那天,姜染把寝室的床帘全部拉上,阻挡了所有阳光。她在每张床上都扔满杂物,自己则坐在最黑暗的角落里,盘腿架着电脑。幽暗的房间里,只有笔记本的屏幕发出微光,从下面照亮姜染的面孔。然后寝室的门就被打开了。没有脚步声,没有箱子拖动的声音,没有家长大惊小怪的招呼。但姜染知道有人来了。一缕异香在腌臜的小空间里扩散,让姜染想起肉桂和香草,还混合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香料。“你是新来的?”姜染大声问道。“是的。”门口的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先说下这个寝室的规矩,”姜染加大音量,试图增加气势,“晚上2点熄灯,中午十二点之前起床不准发出声音,如果不能接受,趁早找导员转寝室。”“好的,”女孩儿爽快地答应了。“还有……我是寝室长,你得每天给我打两壶热水,带两次饭,小组作业必须跟我组队,当然都是你写,最终得分不得超过A-。”“好呀!”女孩儿毫不犹豫,“谢谢你!”姜染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探头想要看清她的脸。但这时女孩已经进来,把走廊的光源关在了寝室门外。女孩没有开灯,甚至没有摸索开关的动作,在黑暗里利落地整理东西,就好像她能看清一切。姜染合上电脑,心想这样也不是办法。“寝室长下令了,”她继续装腔作势,“把窗帘拉开。”仿佛一阵风拂过,香料的味道如影随形。蓝色的窗帘被一把拉开,九月暖阳立刻灌满房间。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儿站在阳光里,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暗蓝色牛仔裤,外面披着一层红色轻纱,用金线绣着复杂暗纹。皮肤稍暗,五官略平,神色淡然,眼睛是一种好看的浅灰色,像每一滴水都在闪烁的银湖。只瞟了一眼,姜染就被那双眼睛牢牢吸引住了。她无法板起面孔,只能呆呆望着女孩。过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女孩也望着她,一动不动,身体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像异域的神女。“呃……你好,我叫姜染,你的名字是?”“我叫希思罗,”女孩简单回答。“希思罗……”这不是一个中国名字。“你是交换生吗?来自哪里?”“是的,我来自锡曼屿。”“哦!”对于锡曼屿,姜染只在初中地理课本上有所了解——一个东南亚小岛国,盛产香料和咖啡豆。姜染突然感到有些羞愧: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她未免有些太凶了。“你的行李呢?”姜染想缓和一下气氛。她注意到,希思罗没有拖箱子来,只在寝室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茉莉色的小背包。拉链开着,露出几本人类学专业大三会用到的教材。“什么是‘行李’?”希思罗问道。“就是……被褥,洗漱用品,私人物品?衣服、化妆品,也没有?”姜染往希思罗的包里瞥了一眼,除了书就只有一个塑料文件夹收着护照和一些文件。她想起自己大一刚来时,爸爸妈妈几乎帮她把整个卧室搬了过来。“他们说,在这里可以买到。”希思罗合上书,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染,把她看得发毛。“额,没有从家乡带什么东西来吗?不怕这里的东西用不习惯吗?”“什么是‘习惯’?”她又问。这回姜染有些糊涂了。希思罗的口音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咬字清晰,比她这个北方农村出身的女孩还要标准。按理说,这么标准的口音肯定代表着优秀的汉语水平,可她的词汇量却很低。毕竟,对于大多数外语学习者来说,词汇好背,语音难校。难道她在来中国前进行了专业的语音训练?“额,‘习惯’就是,你经常做的事,你的……你在家的生活方式。听说你是第一次来中国,一切都是新的,会不适应吗?”“不会。”她简单地说,还是一眨不眨盯着姜染。“不可能吧,”姜染觉得她一定是在逞强,胜负欲一下子上来了。“这种上床的梯子,锡曼有吗?你会上吗?”“你上一次。”姜染立刻敏捷地爬上床,不小心碰到了床上小桌,赶紧扶稳。一回头,希思罗也爬了上去,蜷着双腿跪坐在木床板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一只小猫。“你怎么上去的?”“学你上去的。”“哎,快下来!没铺褥子,会有木刺的!”“木刺?”希思罗低头看了看膝盖。确实有几个红色的点点,已经在出血了。“没事吧?疼吗?”看着她拔出一根大米粒长的刺,姜染简直感觉自己的膝盖都在疼。希思罗抬起头,瞪大眼睛,仿佛姜染问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说什么?”“我说你的膝盖,疼吗?”“疼啊?”仿佛姜染问了一句废话。可她的面孔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样子。“快下来吧,我给消消毒。”“你先下来。”希思罗盯着姜染,眼睛还是一眨不眨,“我学习一下。”姜染有点懵了:她的室友,不会是一个机器人吧? 3、希思罗母亲,愿英雄赫女保佑,我已顺利入学。正如您所预警,外乡人确实野蛮。他们无所顾忌地展露情绪,任面部肌肉抽搐,跟人说话时也会自顾自眨眼。我受到了很多冒犯,但我原谅了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习俗,而我会很快“习惯”。“习惯”是我今天新学到的中文词语。它可以是名词,可以是动词,代表着对一种生活方式的熟悉。现代锡曼语里没有这个词汇,因为我们可以“习惯”任何环境,无所谓“习惯”与“不习惯”。如果一个词语没有它的否定,或者不代表任何界限,那么这个概念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就像没见过的榴莲的人,不会知道它们有D13和D200的划分。我想,在这里,我会学到很多这样的词汇,尽管很难去理解。在这里,我理解了您的担忧。不过没关系,我想我的同檐,一个原始的外乡人,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榜样。于此同时,我会分辨出无意义的动作和真正有害的行为,避免受到天降惩戒。我想再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同檐。她的全名是姜染,姜是她的姓氏,不是那种外交官为了便于和外国沟通而自己编造的姓氏,姜是她的家族姓氏。她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以及往上所有男性都姓姜。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姜国人的后代。姜国是中国2000多年前的一个国家,那时候先民还没有登上锡曼屿,英雄赫女的故事也发生在一千八百年之后。和其他外乡人一样,同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特意抚平自己的音调,器官随性相磨,带着原始的噪音,跟我学习中文的材料相差甚远,我必须集中精力才能辨别。同样的,我知道这在家乡也被视为一种冒犯,但我想他们没有这种礼仪。就像猿猴褪去一身毛前,也没有穿衣服的礼仪。为了融入这里,我会适当放松自己的面部肌肉和声带,但别担心,我绝不会将这些坏“习惯”带到家里。尽管如此,我相信同檐是一个不错的人。老人常说,人的言语和表情就像海边的浪花,站在岸边的人永远不知道海洋深处有什么。我没有忘记观察她的行动。同檐是我在中国很好的领航员。她带我买齐了“行李”,在三个商店里,还有两个商店在网上。对了,说到上网,我在中国观察到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每个人都会花费很长的时间上网,主要是使用移动网络。当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轮胎刚刚挨到地面,每个中国人都迫不及待拿出了手机,并且一直盯着小小的屏幕,直到空姐宣布飞机已落稳、可以取行李。在摆渡车,在机场大巴,在地铁,在校园的路上,在商场的餐厅,人们都选择虐待自己的颈椎,将目光局限在手机屏幕上。而我的同檐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每天晚上,她都会使用手机直到北京时间的2点,有几次到了凌晨。尽管我可以通过屏蔽声光以获得良好的睡眠,但我经常感到好奇,她能够就同一个姿势保持多久。至于他们具体在用手机干什么,善良的同檐也一一向我演示。她最“习惯”用手机玩游戏“聆风之神”,其次“习惯”使用社交媒体。是的,微博、微信、聆风互动之类的,类似于中国版的IG、推特。根据我的观察,在不使用“聆风之神”时,她会依次点开这些手机应用,手指上下滑动,然后再从头依次点开。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她会花三四个小时浏览网店,尽管她在生活中并不缺那些东西。在她的建议下,我也下载了这些软件,并注册成了会员。她说,这会有利于我“习惯”中国。有时候在路上,在地铁上,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低头看手机屏幕。但我不会使用网络,里面并没有太多有益的东西。像尼尔老师说过的,不会自持的人类就像一株株只会趋光、趋水的植物,并不在意阳光是否会烧焦枝叶,或是暴雨腐烂根部。他们有趋网性。非常大的趋网性。我会看书,母亲。我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虚度时光。最后,再次感谢您最终还是允许我来到中国交换。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哈如利亚桑-克如斯。问父亲好。问巴耶利。问英雄赫女好。女儿,希思罗 4、姜染“一个人可以有健康与不健康的状态,人格也可以健全或不健全,不适应社会的人,往往会被其他人说是有某种缺陷……那么一个社会本身,也有可能不健全吗?弗洛姆曾经提出过‘文明社会病理学’的概念,来探讨病态社会带给人类的影响……”姜染坐在最后一排玩手机。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于教授戴着小扩音器,呲啦呲啦的噪音响彻整个阶梯教室。这里装满了京城大学人类学专业的大三学生,大部分已经在前几节课就摸清了老师的脾气。“弗洛姆认为,‘关于社会成员的精神状态,人们在观念上的“共同确认”非常具有欺骗性。……数百万人都有同样的恶习,这并不能把恶习变成美德;数百万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这并不能把错误变成真理;数百万人都患有同样的精神疾病,这并不能使这些人人变成健全的人。’”“但一百个人认为您讲课无聊,我觉得多少也能说明问题。”姜染小声嘟囔着,捅了捅同桌的女生,也是她唯一的室友,“希思罗,你去食堂帮我排个队呗,二楼东边那个麻辣香锅,超火的那个,一会儿那群绿精灵军训完了,咱就什么都吃不上了。”“好的。”像往常一样,希思罗立刻就答应了。她放下笔,合上笔记本,抓起桌上一条淡红色的长纱,把披散的半长头发扎成一个松散的马尾。紧接着,希思罗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的大门。“喂,我的意思是让你从后门溜……”姜染咽下了后半句话,拿课本挡住了脸。于教授已经注意到了希思罗。“在一些社会,操纵物的人越来越少,而操纵人和符号的人则越来越多。一个人能否晋升,取决于他是否愿意被人操纵——这位同学,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呢,你要去做什么?”“去食堂排队,”希思罗停下脚步,自然地回答。她的声音很平静,脸上毫无愧色,尽管有两百多双眼睛盯着她、一百多张口在议论,数不清的消息已经从学生们的指尖流出了这个教室。这可比上课有意思多了。姜染的脸已经红透了,甚至想趁机从后门偷偷走掉,以免老实的希思罗供出她的名字。“去食堂排队……你叫什么名字?”“希思罗,”她紧接着说,“您还有事吗?一会儿那群绿精灵军训完了,咱就什么都吃不上了。”教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过了很久才完全消失。“希思罗……你是今年那个锡曼来的交换生?”她点点头。“好,我记下你了。”“谢谢。”希思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教室。又是一阵笑声。“看来弗洛姆说的对,并不是所有的社会都健全,”于教授关上教室的前门,“还有人生在食物比知识更重要的社会吗?”鸦雀无声。“好,我们继续上课。”最后一排空空荡荡,姜染已经溜走了。 她没有办法不承认,有希思罗的这段日子是她大学阶段最舒服的时光。女孩儿简直什么都顺着自己:作息时间,寝室排布,甚至真的每天都在给姜染打水、带饭。至于作业,希思罗也总是一丝不苟地追随老师的指导,给姜染拿了好几个A+。加上这些平时成绩,姜染觉得自己甚至能有保研的希望。有时候,姜染也怀疑自己做得太过分,甚至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她把希思罗当丫鬟用。姜染始终不以为意:她和希思罗形影不离,从来没有见过希思罗露出过半点不悦。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老师、领导,希思罗不愿意做,她还能强迫人家不成?直到今天,希思罗听她的话在课堂上早退,然后于教授当着所有人的面侮辱希思罗的祖国,姜染才觉得自己错了:也许她确实在利用文化差异欺骗希思罗,满足自己的懒惰和私欲。“喂,希思罗!”姜染大喊。通往食堂的路边栽满了银杏,扇形的叶片层层金黄相间。风吹过来,希思罗头上的红纱轻盈飘起。“怎么了,小染?”“对不起,我不该……不该使唤你。”“‘使唤’?”“就是让你替我做这儿做那儿!太麻烦你了。”“麻烦?”希思罗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就像一副静止的油画,“我不觉得麻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用不着听我的。帮我打水、带饭、做作业的时间,你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听你的,我该听谁的呢?”希思罗轻轻地问,“‘喜欢的事情’,又是什么?什么事情我都可以习惯,所以没有‘喜欢’。”姜染愣住了。怎么会有人没有喜欢的东西呢?她姜染就很明确自己的“喜欢”——玩手机游戏,刷社交媒体,逛淘宝;熬夜,睡懒觉,奶油蛋糕;紫色,羊奶,剑眉星目的男演员。她一直认为其他人也是一样,毕竟小学毕业时填同学录,没有人会空着“兴趣爱好”那一栏,就像所有人都能填上“姓名”和“性别”。希思罗怎么会没有“喜欢”的事情呢?一定是还没找到。姜染的心里突然涌了一股巨大的责任感:她要拯救希思罗,帮她找到自己的喜欢。“别去食堂了,跟我来。”姜染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往校外跑去。北京的秋色染黄了所有载满银杏的园林,就从这里开始寻找“喜欢”吧! 5、希思罗这半年来,希思罗发现中国人会做很多事,有意义的事,没有意义的事。姜染带她做了很多事,大多是没意义的事,少部分是有意义的事。但希思罗还是很感谢姜染,毕竟她们都是人类学专业,观察彼此的文化差异多少也算一些意义。所以,希思罗一直顺着姜染的意义做事。这很简单,毕竟她已经是成熟的锡曼人,没有什么情绪是控制不来的。每次事情结束,姜染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她“喜不喜欢”,但她从来都没有答案。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出游,希思罗被姜染带去了北京美术馆。是拉斐尔主题的画展,有一幅真迹,其他都是仿品和投影。画展里的人非常多,不乏穿着前卫的艺术家,和妆容精致的少女。姜染告诉她,很多人是抖音、聆风互动、B站、IG和小红书的网红。那些都是APP的名字,希思罗有账号,但没怎么用过。有一面白墙悬挂着拉斐尔的墓志铭,很多人在那里排队拍照:Here lies Raphael, by whom Nature feared to be outdone while he lived, and when he died, feared that she herself would die.姜染拉着她转了一圈,不到十分钟。“太坑了,两百块钱就这些东西?”姜染毫无顾忌地泼洒愤怒和懊悔,尽管情绪不激烈。她们并没有相关的背景知识,欣赏不来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作品。但在最后一个展厅,希思罗愣在了一张巨大的画前,那是整个展厅唯一副真迹。中年男人在为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画像,一名年轻男子在后面看他,画面右边是一头牛。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也许是注意到希思罗感兴趣,姜染明显兴奋起来。她举起一直捧在手里的手机,对着油画右下角的二维码扫了一下。“这幅画叫‘圣路加在拉斐尔面前绘画圣母子像’,”姜染认真地念app里面的介绍,“画的是传说中圣路加给圣母画像的场景,这个牛是圣路加的象征,后面这个人是拉斐尔。”“‘传说中’……所以拉斐尔画了一个他并没有见过的场景,并且把自己也画进去了?”“看起来他挺喜欢这么干,我记得历史课上学过他画的雅典学院,也是把自己给画进去了。”希思罗陷入了沉思。她也曾在课本上学习过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了解过一些宗教绘画。当泰国佛寺林立,印度尼西亚身份证上必须填写信仰,新加坡自诩宗教熔炉,而锡曼人自独立以来都没有真正成规模的信教人数。希思罗自己崇敬英雄赫女,但也只是有节制的赞许。不仅是宗教,任何无法用双眼见识的东西,锡曼屿都没有。幻想小说,电影,非纪录片形式的电视剧,全部都没有。当孩子们在课堂上见识国外“伟大”的艺术作品,他们只会嘲笑那些做无意义之事的傻人,只有希思罗常常疑惑,这些艺术家是如何超越现实的界限,去描绘并不存在的事物呢?在拉斐尔的画前,希思罗再次思考这个问题。与儿时不同,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份古典的柔美与和谐。光影明暗,色块深浅,抽象与具象。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溺。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品质,失去控制只会像巴耶利那样,在赫女像前心脏停跳,抢救了一周才脱离生命危险。回到寝室后,那副画依然在希思罗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原因之一是她特地强化了记忆,牢牢地把那副画记在了脑子里。她也可以随时消散掉这块记忆,但这并不是她的选择。与之相反,希思罗从书架上摸出两根签字笔,双手各持一支,开始在笔记本上作画。左手画圣母与婴儿,右手画拉斐尔和牛,最终交汇在中间的圣路加……随着画面成型,希思罗越来越专注,呼吸和心跳的频率都在下降。冷汗从额头上滑落,但她没有注意到……“希思罗,你在做什么呢?”姜染突然冒了出来,“这是你画的?也太强了吧!”她一时没法回答,深呼吸了几口,感到眼前短暂闪过白光,跌坐在椅子上。“你没事吧?”姜染担忧地扶住她。希思罗摆摆手,又过了半分钟才说得出话。“没事,缓过来了。”“这是你画的?”姜染又问。尽管只有黑色线条,这幅版画一般的《圣路加在拉斐尔面前绘画圣母子像》也已经成型,和美术馆的真迹有八九分相似。“还是左右手同时画?”希思罗点了点头。锡曼屿没有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区别,所有人的双手都同样灵活。她不明在姜染的表情为何这么夸张。这只是复制而已,一点新的东西都没有。有什么意义呢? “希思罗,你能再画一次吗?”姜染哀求道,“我想拍下来。” 6、姜染在网上冲浪这么多年,建了无数个账号,没想到自己也能火一把。姜染把希思罗左右手同时作画的视频上传B站后,短短几个小时就有了500+的观看量,弹幕和评论也蹭蹭蹭往上涨。“首页通知书!”收到这样的留言后,观看量涨得更快了。“快看!这么多人喜欢看你画画!”姜染兴奋得满脸通红,半夜把希思罗摇醒。睁开双眼后,希思罗完全没有睡眼惺忪的迷糊状态,立刻清醒了过来。“为什么?”她看着数字,一向平静的面孔也稍许显露了惊讶:观看量已经达到锡曼屿一个大镇的人数了。“因为你画得好啊!你成网红了!”“网红?你是说在画展上化妆自拍的那些人?”“不一样的!”姜染耐心地解释,“网红有很多种,像你这样靠才艺出名的也很多。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明天我得教你化个妆,我们直播画画,粉丝会更多!你先睡吧。”“好的。”希思罗躺回枕头上,闭上双眼,立刻响起十分轻微的鼾声。姜染愣了一下,也只好爬回自己的床铺:她太羡慕希思罗这种想睡就睡、想醒就醒的天赋了。第二天,姜染把自己压箱底的化妆品全部翻了出来,清走自己书桌上的杂物,打造出一个临时化妆台。希思罗很听话地坐了过来。“……接下来是化眼妆,有点难受,你不要眨眼啊。”“好的。”希思罗立刻睁大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带来的起伏都没了。就像在给石像画眼线,姜染的手反而有点抖。“填满睫毛根部?懂了,我自己来吧。”姜染把眼线笔递给希思罗,心里还有点怀疑:这是新手化妆最难的部分,自己练了好久才会,希思罗可是第一次画……对着镜子,希思罗的运笔就像她画画时一样稳,一把就成功了,比姜染画得还要自然。“太强了,要不你还是做美妆博主吧!”“美妆博主?还有人愿意在网上看别人化妆?”希思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色依旧淡然。那场直播很成功,同时观看人数过万,姜染很快接到了商务单。“我们要火了!”她的脸红到了耳根,“什么时候可以再画一次?”希思罗还是那个淡淡的表情。姜染永远无法通过情绪变化来判断她下一句要说的话。“要期末考试了,你还记得吗?” 姜染愣住了,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她当然记得,只是永远有比复习更有趣、更想做的事。学校发出期末考试通知时,她拉希思罗去了那个画展。各科老师开始划重点,她躲在宿舍剪辑视频。自习室和图书馆挤满了复习的学生,她则因为B站不断上升的数字而兴奋不已。足有5个学分的考试开始的前一天,她终于被现实压在了书桌前,被迫翻开了书本。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掉了出来,她意识到是自己两周之前写的“复习计划”:如果完全遵守,她应该已经复习了两轮,到了查漏补缺的时候。她从来不会遵守计划。从来没有过。没关系,来得及。姜染不断鼓励自己。她重新撕下一张横格纸,试图把所有要复习的东西分成12份,填满考试前理论上剩余的12个小时复习时间。背书的枯燥,理解的艰难,从心底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的痛苦……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13岁。那时她知道自己不对劲,知道一直玩电脑、不去写作业是不对的,让父母伤心难过是不对的,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进入那个虚幻的世界,不断品尝打怪通关带来的虚假甜头……“孩子们,大科学家巴普洛夫养了一条狗,”那个男人很年轻,穿着发黄的白大褂,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小姜染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男人下巴上都是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巴普洛夫每次给狗吃肉,都会摇响一个铃铛。久而久之,他一摇铃铛,狗就会流口水。原理是建立了一个条件反射通路。”小姜染没有听懂。她记得在家里,这个人也把她比作狗。男人的助手在给她的额头和四肢缠绑带。“我们进行戒瘾,用的是同样的原理,你们一想玩电脑,就电一下,将这种罪恶的思想和痛苦联系起来,你们就再也不想玩了……”啪的一声轻响,疼痛立刻席卷全身。小姜染尖叫起来,助手立刻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布……事实证明,负反馈通路确实建立了。出院以后,只要姜染试图控制自己做不想做的事,电流般的痛苦会立刻从心脏涌向全身,逼着她想办法逃避……自习室只有纸笔的沙沙声,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复习,没有人能看见一个煎熬的灵魂。坐定不过10分钟,姜染将手伸向了手机……接触到手机的一瞬间,她被希思罗按住了。 7、希思罗“明天就要考试了,”希思罗把声音完美控制在一个刚好能被姜染听到响度,“你不是说今天不玩手机,只复习吗?”对面倒是把手缩了回去,只是表情极其不情愿。希思罗低下头继续看书。还有几页,就能按两周前的计划完全复习完这门课了。老师课上画的重点能够完全覆盖到,甚至还有时间做两套模拟题。中国大学的考试真简单啊,她想,只需要短时记忆罢了。只听对面砰的一声,姜染已经背好包起身,重重地把椅子往前一推,大步离开了图书馆。希思罗已经习惯外乡人不懂自持、情绪肆意外露,但同檐这样喜怒无常的人还是很少见。考虑到同檐花费时间带她体验过那么多事情,希思罗决定再一次满足同檐的情感需求。她深吸一口气,加强大脑的记忆功能,迅速翻过几页书,把文字、图片和纸面的凹陷牢牢印在了脑子里。很好,复习提前结束了。她在宿舍楼前的小树林找到了姜染。不出所料,姜染在哭。有那么几个夜晚,她注意到姜染在被窝里默默流眼泪,但并不知道原因。“你……还好吗?”姜染抬起头,立刻冲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希思罗的家乡没有如此激烈的情感表达方式,一时感到手足无措。带温度的面孔贴近她的脖颈,身体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相碰,发丝扫着她的脸颊,必须要克制很少出现的“痒”。希思罗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来“习惯”这种触碰。哭了一会儿,姜染才抽抽嗒嗒地放开她。“小希,我复习不下去……”“为什么呀?”“我不知道……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背书……”“克制一下自己,默念‘哈如利亚桑-克如斯’,意思是‘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财富’,”希思罗很自然地说,“然后你就可以克制你玩手机的欲望,不要想其他的。”“‘哈如利亚桑-克如斯’……哪有那么简单,”姜染抽了抽鼻子,“这么多东西,就算十天前开始也背不完。”“十天前重点已经画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开始背呢?既然你知道这次成绩的重要性,你不是想读研究生吗?早知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准备?”姜染的眼睛睁圆,好像被刺痛了。尽管希思罗确信自己说的都是事实。“那你呢?你都背完了吗?”“背完了,”希思罗诚实地回答,“刚刚在图书馆又复习了一遍,全部背完了。”“你什么时候背的?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在寝室。每次我都叫你了,但是你不听。你一直在玩手机。”“玩手机?我是在帮你运营B站账号!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我不喜欢画画。这个账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喜欢的东西。这些对你也没有意义,你应该拿出时间来学习。现在还不晚,至少——”“我不需要你来管教我!!”希思罗愣住了。她再次回忆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姜染为什么会生气?这就是不自持的后果吗?“我没有在管教你。我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想让姜染平静下来去学习,但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别说了!我早该发现的,天天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背地里偷偷用功,喜欢看我出丑是不是?”“不是,”希思罗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帮助过我,我希望你过得好。”“哦,是吗?”姜染的脸皱成了一团,声音越来越大,完全不顾越来越多的围观学生,“那为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是一张poker face,你真的关心我吗?你有感情吗?”撂下这句话,姜染抓起背包就跑了。第二天的考试,姜染没有及格,而希思罗考了全系第一,校方破格允许她以交换生的身份参与保研竞逐。寝室里的气氛比冰还冷,姜染很快搬走了。姜染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希思罗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回答。是的,她是有感情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希思罗相信,她伤害到了姜染。而伤害别人,是要受到“愧”的惩罚。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希思罗独自躺在寝室,忍受着燎烧心尖的痛苦。就像7年前害妹妹在大雨中晕倒一样,她并没有选择压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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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控人生的少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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