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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行人中的异类,想要登上太空 | 科幻小说
二、童年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为我接生的医生把我从母亲肚里取出来时,不小心扭断了我的后肢。经过十年的治疗、若干次失败的手术,我的后肢肌肉退化、腿骨增长、膝盖畸形——永远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在地上爬行了。但是我的父母并没有多在乎,他们都从事教育事业,工资奇低,要养活我们七个孩子异常辛苦。医生给父母的第一个解决方案是截肢,再装一副新的后肢。第二个依旧是截肢,但不安装后肢。……直立行走,排在最后。我母亲看到那些用义肢戳在地面上艰难蠕动的婴儿时,她又动了恻隐之心。“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察觉到母亲的想法之后,医生这样骂道,“没钱给孩子截肢就让他直立走路吧!”他几乎可以断定,两个教师是掏不出医疗费的。教师生存在社会的最低层,他们唯一的本事就是把出从在脑海中的廉价知识传授给孩童。教师无法为世界带来更多的生产力,在某一个残废孩子身上花大钱事不可能的。但母亲也并非没有帮过我。被医院扔出来之后,母亲会训练我将重心从躯干的后端转移到前肢上,让我拖着两条直直的后肢在地上爬行。这样我的肩膀就变得比同龄人更低,脊柱塌陷,平时走在路上被小混混欺负也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我磨破的裤子和鞋子,父亲打心眼里心疼这笔开销,便让我直立行走。第一次靠着树干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膝盖、大腿还有脚掌都在嘎吱作响。我低头看着扶着我的膝盖的母亲,眼里就像触电一样经过一阵暖流。这不是感动或者喜悦,而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的肩膀,比所有人都高。高到医生要踩在高台上重新为我测量,高到我的六个经常对我冷嘲热讽的兄弟姐妹要拼命抬头才能看见我的眼睛。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来自于生理的优越感。自从直立起来之后,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回归地面了。我看其他爬行的人,就像地上的虫子和甲虫。他们从我瘦弱的小腿边走过,不忘努力抬头打量我的脸。我的兄弟姐妹常常笑我是“鸟人”,因为只有鸟会用两个爪子撑地。“鸟人吃人啦!大家快跑啊!”就像这样,他们总是喜欢在想尽办法惹怒我之后哄笑着四散跑开,孩子知道我靠着两个后肢跑不了多快。正常人的前肢粗壮有力,可以五指成拳借力于土地,再配合着后肢的蹬力,在各种地形上飞快的跑动。如果我追上了,他们就会停下来,从地上捡起石头向我扔来。我很害怕这一招,每次他们朝我扔石头,我都会本能的倒在地上,缩着脑袋,拼命地想用大腿护住柔软的腹部,只是我的膝盖很难弯曲,只能尽可能把把后肢贴近肚子,动作看起来像一个小丑翻了一个失败的跟头。如果细想起来,你会发现不仅如此,还有气管、胸膛、生殖器官、甚至是不健全的后肢全部暴露给了会站在我对面的人。为了让免受外界的伤害,我用玉米皮编织了一件马甲;为了反击“敌人”,用Y形的树杈和橡皮筋做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弹弓”。安全感的缺乏、孩童无心的嘲笑、天生的自卑感……这些因素塑造了一个极其敏感、沉默寡言、易怒的我。我小时候会突然无来由的大吼大叫,撞翻垃圾桶,折断树木的枝子,或者欺负动物的幼崽……只要是不会反抗我的,都免不了我的毒手。是的,手,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手”之所为手,是有一些除了位置之外完全不同的原因的。我们的手,除了用来走路,是可以用来制造工具的。我用我的手,尝试着杀死了父亲养在家里维持生计的猪。一根削尖的木棍没入了猪仔的后脑。我至今想起那种奇妙的感觉来,指尖都会发热。当天晚上,我的母亲就狠狠地在我胸口上砸了一拳,骂我是怪物,是畜生,然后哭着要把我赶出去自生自灭。母亲的辱骂如同醍醐灌顶。畜生是四肢行走,他们也是,只有我不是。而我是直立人,明显地区别于那些四肢走路的“畜生”,只要我想,谁都可以是那头猪仔。我的心理由此发生了扭曲。而加重这种心理的则是一节手工课。手工课老师是一个和蔼的人,她一进教室就发现了我的玉米皮马甲,对这件独特的衣服赞不绝口。她甚至说我将来可以凭借手艺靠一所好的职业学校,靠手艺吃饭,而不用拿着微薄的收入像她一样搞一辈子枯燥的学问。我沉浸在她的赞赏中,掏出了我自己做的其他小玩意,弹弓、小弓弩、刻花的长矛……这些在我看来普普通通的东西,却足以引起其他孩子嫉妒的目光。这对一个长期处于自卑状态的孩子来说,是剧烈的冲击。就好像一个人在幽深洞穴里困了几年的人,突然有一束强光照射在了他的眼睛上,天旋地转,一切都飘飘然了。最特别的是,这并不是我给自己的心理安慰或者暗示,而是来自另一个主体,真真正正的客观评价。我的确在制作上有卓越的天赋。我的手指纤细修长,手工作业自然比别人要精致华美很多。直立行走的后肢解放了双手,双手更多地投入到日常的使用。我从手工老师的鼓励中得到了动力,开始制作更多更精细的作品。而这些作品无一被借走,放到了学校最大的连廊里展示。我每次放学都会在那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倾听同学们对这精美艺术品的赞誉。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再叫我“霸王龙”,就算还是有孩子对我嫉恨在心,但多数是拒绝和我的接触,没有人对我轻举妄动。直到学校来了一位秃头的“成功人士”,他夹着黑色的皮包,在我的作品前来回踱步。眉宇间的沟壑随着他的脚步逐步加深,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似乎有人偷走了皮包里的钱。教育学家重重叹了口气,对着满面僵笑的校长和班主任窃窃私语。具体的内容我记不得了,叽里呱啦的很多都是听不懂的学术用词,只有“全部没收”、“停学”等等几个大白话如万钧雷霆正中我心门。我只知道我正在被放弃、被否定。等他们议论完,成功人士扭过头对我满脸堆笑的的时候,我也回赠了一个笑容——藏在小弓弩后面的笑容。他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哀嚎,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怒视着我。而我的童年也在这种怒视中飞速地逝去了。
三、叛逆期懂事之后,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我们的老师为什么会是社会的底层。我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诫过我们,若是不认真念书,将来只会像他和母亲一样在学校当老师。我把这个问题和我的同桌水水说过。她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老师最累了,而且只有一群小孩才听老师的,我以后想去工厂,只要学会按按钮就可以了,工作轻松。”“只要按按钮的工作?为什么要学习成绩好的人去做呢?”我不理解。“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吃了学习的苦,自然会在工作上享福了。”水水露出了一副憧憬的表情。看吧,在这个世界,知识是廉价的、一文不值的,知识只是一种用来排序的工具,被用完之后就会立即被抛弃。所以,在这个社会,就算我有高于同龄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它们唯一的用处就是我翻找课本的时候更加迅速。我们的考试也甚为简单,只要背过了书本的知识和考试大纲,在电脑上选择正确的按钮,就可以拿到满分。有时我会看着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搞不清楚他们存在的必要。甚至是学校存在的必要。他们不像是人生路上的明灯,更像是祖先们的模具,流水线一般同化这群爬行人的脑子。“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呢?地球是圆形的!地球绕着太阳转!这是常识问题!”地理老师把我单独叫起来,拍打着地球的投影,众目睽睽之下数落我的不是。“你有证据吗?”我知道这种顶撞老师的行为幼稚可笑,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这些爬行人感到愤怒和不解。这或许是他们唯一动脑子的时刻。我看着课本上的世界地图,茫茫的大海中央,只有我们脚下的一块陆地,孤单又可怜。课本上管飘散在海洋中、孤立无援的土地为“孤岛”,在我看来,整块陆地才是最大的“孤岛”。可悲的是,这座孤岛上却挤满了愚蠢的爬行人。“地理书上的证据还不够吗?!”地理老师把课本扔向我,他气疯了。课本砸到我脸上,又掉落到了地上,散开那一页正好是海面上一小节桅杆的插图,还有“南辕北辙”的故事。“那么大家有谁坐过船吗?”我一边反问,一边把地理书捡起来,随手翻着。船是一种相当珍贵的交通工具,一般人是不允许随便出海的。我敢保证,爬在大街上的所有人,没有谁做过船,这群爬行人脸抬头都困难,肯定没有人看见过从海面上缓缓升起的桅杆——所以南辕北辙的故事在今天也是难以证实的。“那你的意思是宇宙是一个平面吗?啊?”地理老师挥舞着宽大的手掌,慢慢爬到我的身边,用大手撑着桌子,使自己短暂地直立了一会儿。这一幕着实可笑,他尝试保持平视,但是失败了。我正想笑出声来,衣摆却被水水拽了一下。水水其实是一个很瘦弱的女生,学习成绩算是爬行人里成绩最好的(也是我眼里最笨的),她的手冰凉,可能是怕极了,她想阻止我跟老师起冲突。“你这样不听话的学生活该考不上大学!活该将来找不着工作!活该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然后饿死!”如他所说,我的确活该找不到工作,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在工厂里按按钮。“你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看将来哪个工厂会要你这个疯狗!给我滚出去!”我尊重他的意见,掀了桌子,从教室里走出去。我逃了学,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在这辆车上遇到了我平生唯一的朋友。公交车的喇叭里播放着文明礼让的宣传语,但很快就淹没在了婴儿们的啼哭中——大概是因为我。乘客们就算听不见宣传语,恐惧也支配着他们在我身边空出一个环形。我现在是人海中的孤岛。“果然还是直立人方便,要是全车的人都能像你这样直立起来,我还能在车里翻跟头。”我的孤岛闯进来一只鲨鱼。鲨鱼围着我绕了一圈,然后坐在我身边,拍了拍地面:“坐下吧,兄弟,你看大家都离你远远的,用不着弯着腰委屈自己,坐下来试试……”我听他的话坐了下来,心里认定这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家伙。“你看起来比我乖多了,你可能看不出来吧,我是逃学逃出来的,而且决定再也不回家了。”鲨鱼解开书包,往嘴里塞饼干。我扭头去看公交车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木讷、呆滞,乍一看像个书呆子——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我除了成绩再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了。“我家里有十一个孩子,我是老九,八弟前几天死掉了,三哥早就像这样逃逃跑了……你猜怎样?谁都没有发现,甚至谁都不在乎,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虽然这些人往往没有什么用……”我一边听着鲨鱼说个不停,一边随着他的话看向公交车里的乘客。“你去过养鸡场吗?全自动化养鸡,喂食、清理、收集鸡蛋全部交给人工智能了,人只需要爬过去按个按钮就好,而这个按钮却需要单独雇人负责。”车厢里,正有一个青年用缓慢地按着手机按键。“还有木匠、铁匠,都是没用的东西,你肯定被课桌上凸出来的铁片扎到过!我就被扎过一次。”一个妇人试图打开车窗,粗厚的手指却难以拨动微笑的开关。“我接着去医院打针,破伤风疫苗,我喜欢这个名字……打针这活都是机器人干!人们只负责按按钮!我的那台机器人出故障了,结果临时调来的小护士直接扎断了我的血管……”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眼看就要接近鲨鱼却被他的母亲一把捞起。我猛然扭头看向鲨鱼。鲨鱼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鲨鱼,你说……人是怎么造出计算机这种东西的?”我问。鲨鱼咀嚼着的嘴巴懂了动,掉了些碎渣在他的衣领上,他满不在乎地说:“都是机器制造的啦,我就去过电子厂打工,我在那里只负责按按钮就好啦。”怎么可能呢?我皱紧了眉头,这群只会按按钮的爬行人,怎么可能有脑子制造出那么那么智能的东西呢?
四、宗教与科学 如果说老师是社会的末流职业,那么那些流落街头的研究员,就根本称不上是一种职业。知识为这个世界做不了任何贡献,劳动力即是生产力,这个概念在爬行人的世界里根深蒂固。就像我的地理老师所说,我无法考进那些分数奇高的大学,只有一些末流大学肯让我跨过分数线。我也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在大学里自由思考“没有意义的东西”,我想成为一个随时都会饿死的研究员。和我在同一所大学的还有鲨鱼,见到他时我欣喜若狂,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但他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体育教育”,他宁愿当体育老师。鲨鱼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好兄弟,我也想混口饭吃,我不想饿死。”说完他又劝我不要搞那些无所谓的研究,职业学者的收入一定会让我饿死在街头。——没错,在那个时候,知识就是这么廉价。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洪波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这句话砸在了我的脸上。他年迈、瘦削,穿着一件有馊味的长风衣,目光透过窗户,看着几名植树工人正修剪一棵树的枝叶。那棵树是一棵古树,现在要被移植走了,为了存活,绝大部分的枝叶要被砍掉。“谁让你高中不肯出力背书呢?但凡你肯吃苦就不用学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东西了。”洪波教授收回目光,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书页发黄的书本,洪波教授用一种狡猾的眼神抬头打量我。我很熟悉这种眼神,我经常从高中老师们气急败坏或者水水含着泪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正流露出这样的目光。“知识不是背书背出来的。”我回答他。“怎么不是?把书背过了不就明白了?”洪波教授继续,还是保持着狐狸一般的神色。“这一套你可以用来糊弄那些爬行人,但你糊弄不了我。”我笑了笑,差点忘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直立人,“你这句话有严重的逻辑错误。”洪波教授点点头,示意我说下去。我问他:“你们坚信‘地球是球形’,对吗?”他点头。我:“证据是先辈的地球仪,还有南辕北辙、桅杆之类的说法对吗?”他点头。“但是现在没有一条船能围着世界航行一周,地球仪也没有任何人说明制造过程。”他又点头。“但是你却坚信‘地球是球形’,仅仅是因为书本上是这么说、老师嘴里是这么说、您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脸上狡猾的神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挣扎和痛苦。这说明洪波教授在否定一些固化的东西,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这不是科学。洪波教授。”我决定放过这个年迈潦倒的老人。接着,我补充:“这是宗教。”一个拥有万千忠实信徒、名为“理性”的宗教;一种大范围的集体癔症;甚至可以说是这些愚蠢的爬行人为了追求认可而演绎的社会现象。洪波教授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那是一本佛教经书。“老师嘴里的‘科学先烈’,创造了这个的宗教,就像佛教徒要背诵一些佛经一样。人们只是在逻辑上感觉正确,然后盲目地选择了相信。”我接着说。洪波教授又把目光投向窗台,窗台上放着一个花盆。花盆里没有花,泥土也是干裂开来的。“小唐,你是个聪明孩子。”洪波教授笑了笑,“但是你想想,人们一直管鹿叫马,你却突然指鹿为马,后果是什么?”无疑是被排斥、讽刺,严重一点送进精神病院,无论我是否正确。我当时的确仔认真思考了洪波教授的话,但我没有意识到这个一个睿智老人给予我的忠告和提醒。我过于偏激、年轻气盛,用了一些极端的办法来对抗这个愚昧的爬行人世界。当我意识到这些,已经被一道铁窗与这世界隔开。讽刺的是,罪名是组织邪教罪。
五、出狱监狱的光阴太过于黑暗,我不便过多赘述,关于某些原因,我会在下文提到。唯一值得回忆的光芒,莫过于洪波教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洪波教授把一团报纸从风衣里掏出来慢慢展平。一时间,我竟然分不清他的手和报纸究竟哪个经历的挫折更多。报纸的头条是一篇名为《世界人口调查与研究》的报告。这篇报告对我开了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我好像能看见外面那个不堪的世界:一家八九口人拥挤在四间小房子里,有六七个孩子嗷嗷待哺,一二个父母在外忙碌五六个生计,工作八九个小时。然而这还远远不够,除了房子里的还有房子外的,他们流离失所,披星戴月,活下去的欲望使他们野蛮不受拘束,生育文化高涨,生育陈本因为人口素质的降低而一路跌低,人人都在在人口暴增的情况下狂塞泡沫一般单薄的人口红利。比如现在的洪波教授,他丢了工作,那张报纸或许只是他在塞入衣服取暖时无意看见的。“我能做什么呢?”我看着那篇文章,发现作者是一个叫水水的人,不免得有些惊讶。“登天。”洪波教授坚定地说,“你早就想过了不是吗?去探索太空,地球已经没有人类的落脚之地了,我们可以搬到太空里去。”我苦笑了一下:“教授,我们连登天器都无法完全制造,不是吗?”“不不不,小唐,你太小看这个世界了,我们的计算机里有关于制造登天器的方法,只是没有人能看懂。”洪波教授说。“那你指望我这样的人能看懂吗?”洪波教授顿了一下,万分肯定地说:“没错,你可以。”因为我不是甘于坐在电脑前按按钮的人。因为我只用两条腿走路,我有完全空闲、用来制造工具的上肢。看着洪波教授决绝的神情,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个世界教育系统的出口,它把知识贬低得一文不值,但同时,它也能筛选出真正想要探求世界真相的、有坚定意志的学者。一位叛逆的创造者。
六、登天一号根据我的要求,在大陆的中心地带,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拔地而起,这就是登天计划的基石,登天局。大厦的表面还有不少没有清理干净的油漆、蛋液,因为换新而色彩不一的玻璃让大厦看起来斑驳不堪,这都是愤怒的群众留下的。比起“登天”,他们更倾向于“填海”。后者需要的是劳动力,而前者需要的生产力。我不得不承认,填海的确更直观、更高效,但若是真的这样做了,这群愚人的头顶上将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我发誓再没有会抬起头来看我们的天空。说服这群愚蠢的爬行人很简单,我只需要告诉他们,天上有更美的风景,有广阔的空间。而海洋下面是比天空更加黑暗深邃的东西,是需要更多廉价知识去开发的东西,爬行人向来对“思考”敬而远之,认为那是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大厦里灯光流转,一叠叠资料在大厦内飞来飞去。登天局的工作强度很高,不少研究员都选择了像我一样但直立人,解放双手去做更多的工作。直立人和登天局提供了高薪和就业,老师这个职业逐渐从社会的底层开始上浮。教育从业者的群体优化,间接地让我培养了一群思维敏捷的直立人,再加上肯吃苦的爬行人,登天一号的建造迅速,在我出狱的第五年就完成了建造。但是这期间也有一些插曲,比如说善良的水水,她不同意在未观测清楚太空的真实情况之前进行载人登天。“这不是你的风格。”水水红着脸说,很明显,她真的在着急。“计算机里储蓄的数据只是先人留下来的,我们必须要自己制造工具看清楚情况,不然风险太高了……”“你也发现了啊。”我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什么?”“你觉得我们制造出登天一号,真的是要用来登天吗?”我反问。登天一号,本质可是一个发现工具啊。水水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脸色也白了不少。我很喜欢看着别人露出这种表情,这是一种发现自己身处险境之后的恍然大悟。我不想和她讨论这些,我和洪波教授有自己的计划。无论是洪波教授,还是我,从来都没有把遨游太空这种童话一样的事情当做目标。所以,“登天一号”起飞前夕,我约了001号宇航员见面。我有必要去见见这位勇士,“登天一号”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登天器,有太多的不确定,它可能点火失败、原地爆炸,也有可能脱离原始轨道,迷失在茫茫太空。当然,也有另外需要告诉他的事情。一串欢快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一个嚷嚷着像上天的家伙,你一定知道他,他还上过地方的新闻,什么‘身残志坚杰出人物’云云,要是交谈甚欢一定把那个家伙介绍给这位登天计划工程师先生,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不,我是说——一般人……”“我答应这个项目多多少少是受了那个家伙的影响,只是可惜,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欢快的声音喋喋不休,而我已经不受控制地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办公室门。001号宇航员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们忽然拉开,他也是惊愕在原地。“啊,你看,果然有奇思妙想的家伙都是两条腿走路的吗?”001号宇航员,不,鲨鱼,他首先从震惊中醒过来,举起一只拳头碰了碰我的膝盖。“你跟他长得真像。”鲨鱼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还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爬行人果然都是笨蛋,我把重逢的惊喜和酸涩咽进了肚子里。从此以后,他在我这里只剩下了一串代号,001号宇航员。引导员轻轻关上了门,001号宇航员的眼里的茫然有已经掺上了杂质。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全身用力,骨头嘎吱作响,001号就这么砸我面前直立了起来,表情肃穆而宁静。
七、太阳闪烁妄想,空谈,浪费。“登天一号”就像一颗在黄昏中冉冉升起的星辰,在全世界人的抵制和抗议中诞生了。登天一号由两部分组成,整体看上去像是一门大炮。巨大的底座和发射膛直指天空,而炮弹形状的登天一号,正在上千个爬行人的拉动下缓缓进入发射膛。登天局联系了全世界的媒体,可惜到场的只有一家。001号正抱着头盔,在巨大的发射膛下接受这个媒体的采访,面对空荡荡的发射广场,001号对着一枚黑漆漆的镜头报以微笑,拿着话筒略带羞涩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感谢爸爸,感谢妈妈,感谢老师。唯独没有感谢登天局和我。我看着他的采访直播,手上戴着手铐。水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挂着泪痕,明显哭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面坐着的是洪局长,洪波教授的兄弟。我们的背景是守卫森严的审讯室。我和洪局长算是老熟人了,毕竟在监狱的日子我没有少受他的“照顾”。我不愿意提起监狱那段日子的原因有百分之九十与这位洪局长有关。洪局长是那种激进类型的“爬行人”,也是反对登天计划的积极分子。曾经的我只在网络上看过那些无知可笑的言论,但在监狱以及今天它们变成了声波,搅拌着唾沫星子有了音调和情感真真实实地喷射在我脸上。就算到了今天,他依然毫不掩饰对我和洪波教授的讽刺。“直立人先生,请您解释一下吧。”洪局长把一份呈堂供述摆在我面前。供述里还夹着几张照片,是一队警察和几箱贴着“易爆品”标签的箱子,照片背景是还未发生的“登天一号”。那是水水的口供,她举报的是我在登天一号添置过量的易爆物质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笑了笑。水水没忍住哭出了声音,可惜我的手被拷着,没办法掏出纸巾来安慰她——除了我之外没人会这么做了。但她此刻对我失望至极,甚至不愿意抬头看我。“你们这些直立人!本来就是脑子不正常的东西!”洪局长鼻子上的皮肉皱起来,“真的以为自己站起来就能摸到宇宙的边界了吗?!”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专心致志的看着电视转播画里的001号。我问道:“你们没有好奇过吗?是谁规定我们必须爬行的呢?”洪局长对我破口大骂,他甚至没有动脑子,只是单纯地输出他那古老的观点。“我直立了很多年,比较之下,爬行的最根本结果就是影响手部活动和工具的使用。”我说。电视里的001号直立了一会举手示意,又立即蹲了下去,交替粗重的前肢和后肢来完成进入登天舱的动作。“所以爬行的人根本无法制造精密的探索工具,就连大脑……也受到了影响,异常笨拙。”我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外面的天空。残阳如血,流云凋敝。“3、2、1、发射!”电视里传来点火最后的倒计时,在一声轰隆巨响之后,一团白雾和火光几乎占据了电视的大半个画面。洪局长也不由得被这壮观的一幕吸引了注意,注视着电视屏幕良久没有再说话。现场的安保人员也放松了警惕,一直堵在发射基地外面的抗议群众冲了进来。人群的口号声一直传到了登天大厦的顶层。他们在喊浪费,喊妄想,骂我是个该死的直立人,两个老师生出来的底层老鼠妄想飞到天上。他们用四肢在地上来回跳跃,每个人的脸上都充血,似乎真的是我在抹杀他们的生存机会。这就是爬行人最可怜的地方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抗议着什么。我目送着那颗有着尖锐顶端和巨大燃料后舱登天器的刺破云层,看着它在夕阳的光辉里逐渐变成一个发亮的小点。就像一枚朝天发射的子弹,事实也的确如此。电视机里传来发射中心发射成功的喜讯。“好了,洪局长,发射很成功。或许这次你可以把我放开了。”我转了转被拷着的手腕。洪局长冷哼一声,递给守卫一串钥匙,让他们来为我开锁。水水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忽然,她瞪大了眼睛,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快!按住他!”但是已经晚了。信号发射器已经从我的袖口里滑出落到手掌上。这个信号发射器会给登天大厦的控制台发去一条指令,而这条指令会被畅通无阻地传达给发射中心。唯一的电视转播在这一瞬间被掐断了,但这不影响人们冲到大街上观看这场惊天意外。天空骤然暗了下来,就像一只灯泡被弹弓打破了一般。短暂的黑暗之后,余辉又重新洒满了人间。被夕阳余晖染红的西天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异样。天上的太阳却坏掉的灯泡异样一闪一闪的,亮的时候如同白昼,暗下来便是傍晚。太阳是一颗永久燃烧着的火球,怎么可能会这么闪烁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水水住着脑袋,她的痛苦又堆叠了一层。洪局长打开手机,把摄像头放到了最大。晃动的摄像头画面里,通红的天空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点正拉着黑色的长烟迅速从太阳的位置向下坠落,像一只死去的鸟儿,失控地下坠。“登天一号!那是登天一号!”他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吼了出来,“救人!我们要救人!”那个光点忽然悬停在了天边,突然生出的滚滚浓烟使登天一号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太阳闪烁时又能看见一团火点。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的明暗闪烁依旧在不停地交替。从登天大厦看去,街上黑压压地一片挤满了人,几乎全部都是登天大厦的直立人。黑白交错之间,那个小点飞快下坠。那毕竟是登天一号,在直立人心里,那是世界跟随科学先烈的脚步进行星际探索的延续火炬,也是世界最顶尖的科技。但是对于大多数的爬行人,他们不过是在看一个笑话,他们甚至可以不理睬为什么太阳在闪烁,001号的性命如何,却要着拍肚皮指着那个小点哈哈大笑。我也笑着把信号发射器收回袖子里,但并没有从审讯室里离开。洪局长无暇顾及我了,他揍了我一拳就匆匆离开了审讯室。我摔在地上,同情地目送着他离开。毕竟接下来,洪局长要比我忙上一万倍。
八、绞刑架“雷暴天气?!这就是你的解释?”水水晃着我的肩膀,指着西边天空上的彩色条纹。在正午太阳的映照下,那几条条纹的颜色更加艳丽。是的,雷暴天气。如果一定要解释昨天天空闪烁现象的原因话,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答案——爬行人的逻辑可以接受的答案。“那么001号怎么办?!他现在生死未卜!你为什么不同意营救?!”我很钦佩水水的这种人文精神,这是我所缺少的。我不同意一营救001号,一是现在没有时间再造出登天二号,二是我压根就不想营救。“不需要,水水,鲨鱼是勇敢的牺牲者。”我说。“牺牲者?你这个冷漠的……”水水怒瞪着我,终于松开了我的肩膀,擦去了眼里的泪水,“那你就上绞刑架吧!”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处死我,因为登天一号的失败让他们害怕,他们不愿意面对未知,宁愿相信登天计划只是我这个反社会疯子的惊天骗局。水水是爬着离开的。如果说有什么事是让真正客观见识到这群爬行人的愚蠢的,那就莫过于绞刑架了。这个立在广场中央,歪歪扭扭的绞刑架就是他们特意为我打造的。钉子斜斜地横插出来,为了保持稳定盲目地多加了数十道立柱,即便是这样,风一吹还是会发出吱扭的响声。我敢打赌,童年时期的我做出来的东西都比这个精致。上绞刑架之前,有记者问我的遗言。我看着巨大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的镜头,想了想,说有。我说出了一大段密码,那是洪波教授为我和001号航天员和搭建的通讯密道的密码。我和鲨鱼约定过,一旦这个通道由我主动开启,我们计划就会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我脖子上的麻绳收紧了,刺出的刺毛扎得生疼。但我无比相信鲨鱼,相信001号航天员。两个爬行人疯狂地转动着滚轮。绞刑架发出了吱呀难听的呻吟声。风把水水的呜咽声从远处送来了。我紧紧盯着西天那个小黑点。太阳突然被西天一个更亮的光团掩盖了光芒,而那个刺眼的光芒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发出了最后一声巨响。这声巨响像是巨人痛苦的长啸久久回荡在天空,布满彩色条纹和晚霞的的西天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路向东天蔓延,最后停在了中天上。而那道闪电就那样凝固在天上,在明朗的天气下异常明显。刑场一片寂静。“轰隆隆——”从那道闪电为原点,头天空飞速地黯淡了下来,由西向东吞噬在一片黑暗之中。夜幕来临,稀稀落落的星星突然明晰了一秒,接着也一圈一圈黯淡下来,最后连不正常出现的月亮也消失了,天空黑得像深邃的瞳孔。天上轰隆隆的响声还在继续,比我听过的最大的雷声还要震耳发聩。原本还在海边像四周散开的人群突然开始集中一个方向后撤,他们张着大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巨响盖住了他们的吼声。人们只是互相推搡,一个劲地向东边跑去。但是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私家车跑不出去,人们也被挤在中间动弹不得。绞刑架被人推倒了。“告诉气象局!发布海啸预警!”混乱之中,我听见了洪局长的声音。“大家不要慌乱!有序撤离!”大群的爬行人逃窜开来的威力直接盖过了洪局长的声音。过多人口拥挤在小小的广场上,就像一个小玻璃房里被惹怒的蜜蜂。“看!快看!”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扭过了我的脑袋,让我向中天看去。于是我看见了。太阳蓦然震动了记下,就好像课本里说的太阳步入老年那样,发着微弱的光,剧烈地膨胀。“这是……太阳膨胀?”水水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她扶着我,不让我被人群冲散。“不……这不是太阳膨胀,是——是太阳要掉下来了。”我颤抖说。常识被推翻,认知被碾压。这个世界一个叫的“内核”的东西被击碎了。当然,比太阳更可怕的,是我们脚下的台阶,不断有血水顺着台阶往下流,偶尔还能看见破碎的肢体。“别怕,这是踩踏事故,逃命的人太多了。”我说。“以后会看见更多的。”身边的人还在逃命,不断地有人被推倒,被慌乱的人群踩成肉泥。原本用来支援的公交车也被堵在逃亡的人群里,汽车司机拼命地按喇叭、打远光灯,可是都无济于事。人真的太多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见识到了世界人口爆发的严重性。他们不是人,是野兽。“水水,你能直立对吧!”我突然松开了水水的手。我们立即被飞速爬行的人流冲散了。“站起来!跑!”我松开她的瞬间就被人群挤到了别处。我淹没在了人群的脚下,这种极端情况下,我不得不弯曲我的膝盖,像个爬行人一样缩成球形,护住我的身体。“轰隆隆隆——”伴随着又一次的巨大的声响,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逃亡的人群纷纷扭头,看见了远处掉落在海里的庞然大物,还有在逐渐翻涌而来的滔天巨浪。太阳落下来了,落在海里,所以会有海啸!水水站了起来,迈开双腿,摆动双臂。前方的路,她会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晰。 九、宇宙边界“嗨,老伙计!”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升到了天堂吧,我听见了鲨鱼的声音。“看呐!”我随着鲨鱼的呼唤声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登天大厦的信息中心。那条和001好航天员沟通的秘密通道早已开启,一段录像静静地停留在屏幕上,循环播放。刚才鲨鱼的声音,就是从这段录像里传来的。“我想你是对的,宇宙并不是无限的。”鲨鱼转换镜头。登天一号的尖端横插进了“天空”里,鲨鱼站在登天一号的破损的外壳上,用手指轻轻地摸索着破碎开的“天空”。“但你又不是完全正确的。”鲨鱼说着摘掉了头盔。他伸手摸到了“天空”破碎的边缘,他将手臂伸出了宇宙边界之外,掏出了一把黑色的东西。“宇宙并不是真空,而是土壤……我觉得这是土壤!”说着,鲨鱼还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用拇指捻开。“真的很奇怪,我没有看到太阳,太阳也总不可能埋在这些土里……”“就到这里吧,这个姿势真的很累。”鲨鱼把一小捧土壤扬开,镜头也转向了这个世界——天圆地方?天圆地方!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继而播放的是几段新闻画面。“旧的宇宙认知已经被推翻,建立新的科学体系迫在眉睫……”“西侧宇宙边界的裂痕,是用登天员的生命换来的……”“不摧毁旧科学,因为旧科学体现了古代人民对于未知的大胆想象……”“请允许我代表全世界的人民,向为真理与科学而英勇献赴死的登天员致以崇高的敬意……”一夜之间,我被科学界捧上了神坛,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在转播我很久之前的演讲。世界的真相也随着登天一号的爆炸被公布于众。什么宇宙无限论!什么天体运行论!什么太阳系银河系!都是先人编撰出来用以沽名钓利的骗局!都是愚蠢的原始人类对于自然的盲目崇拜!世界原本就不发达的地理学和物理学遭遇了严重的的打击。而在宇宙缩小的同时,人类的自我认知自动放大了,人民开始更加在乎自己的利益,“旧科学”被清扫到了科学的边缘地带,甚至被直接定义为“宗教信仰”。“你不想解释解释吗?”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是洪局长,他站在那边应该有些时候了。他径直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掀开了窗帘。窗外晴日依旧,本来已经落到海里的太阳依旧平静地挂在天空上,中天的位置上多了一个黑黑的圆点,和那道从西边而来的漆黑的天裂混一起。“好啊,”我欣然答应,“鲨鱼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这个世界的真正英雄。”在登天一号发射之前,我和鲨鱼的促膝长谈之中,鲨鱼就已经完全知道我想做什么了,他义无反顾地相信我,即使我直接告诉他,最后我会直接让他死在宇宙里。我还是骗了他——他死在这个世界里,他并没有看到宇宙。“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旧科学’的呢?”洪局长接着问。“因为知识在个世界里的一文不值,脑力工作者的地位之低。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桌子还是土桌子,房子也是土房子,但是人人都有手机,每个教室都有多媒体设备。”我笑了笑说,“网络发达,信息流速很快,但是我们的手……”我抬起我的手,似乎回到了那个我削尖木棒杀死住在的那个晚上。洪局长摇了摇头,表示不懂。“这么想吧,洪局长,你使用手机的时候,遇到最麻烦的事情是什么?”我问。“随时拿在手里,走路很不方便。”洪局长说,“我已经不小心压碎好几部手机了。”“那你为什么不放在口袋里呢?”“口袋?会掉出来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衣服的口袋开口总是朝前……”洪局长说到这里,恍然大悟。“无论是手机也好,需要使用键盘的电脑也好,甚至是我们使用的灵动、复杂的文字系统,都违反了你们爬行人的人体习惯。”我转了转手里的水杯,“一个手部没有得到解放的爬行人,怎么可能会发明出需要大量手部动作的事物?”洪局长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些科技的源头……”“没错,这个世界的历史,被人篡改过。这里有过直立人的祖先,而且距离我们的年代并不算久远。”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道天裂。“他们强迫后代成为爬行人,根本目的就是禁锢双手,阻止这个世界发展科技。他们贬低知识的价值、推崇享乐主义,学习最好的人去做一文不值的工作,吊车尾的人却会去教下一批新生人类,这是封闭的、下降的恶性循环。”我伸出双手,握拳,又松开。难以想象吗?这个世界的运行到颠覆,仅仅是一双手的差距。“换句话说,我们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培养皿,有人给予了我们科技和信息,却在束缚我的大脑。他们在通过某种方式观察我们,就像我在生物课上观察菌落。”“啊,这就像我媳妇养鸡的时候,会减掉一些鸡的翅膀,不然就飞出栅栏了。”洪局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我做这个动作,数十年的爬行,使他的前臂粗大有力。“这么想来,我们就是我媳妇关在栅栏里的鸡。‘旧科学’有可能是从我媳妇那里传来的?”我点点头,天裂外面那个世界,我太想知道了。到底是什么人把他们圈禁在这个世界里?那些的目的又是什么?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如果说是我把直立人的地位推到了历史最高,那么严重的人口问题有将直立人的地位给击落了下来。一个楼房,如果直立人说只能建两层,那么爬行人就能建四层。而且解放了双手的直立人更加以来工具的使用,使得大量资源被用来制造日常生活的工具。网络上的说法众说纷纭,而争论结果往往是直立人占优势,因为爬行人的打字速度远远低于直立人。而现实中,直立人把自己的腹部、胸膛等要害全部暴露在外,加上高度增加重心增高,直立人受到伤害的几率比爬行人高很多。在各个激烈的社会矛盾争执下,直立人和爬行人的人口比重最终稳定在了1:1。“唐先生,您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水水把一杯咖啡放到我身边,“我听我儿子说,他们新初一已经突破五十个班了,高中也扩建一倍多了。”“担心啊,担心他们真的会想到计划生育。”我端起咖啡说。“担心他们不再抬头看那道天裂。”“我还是觉得您用这手段太不人道了。”水水摇摇头。“就是要不人道嘛,我要想办法耗尽这个世界的资源,挑起战争,让他们为了栖息地争得头破血流,讨厌这个世界……最后只能顺从登天计划,乖乖挖开那道裂缝,”我开玩笑似的说。“登天局和媒体只负责把裂缝外的世界描述成一个乐园。”水水打了个寒战,她知道我从来不开登天计划的玩笑,她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大楼,喃喃说:“似乎很遥远呢。”我摇摇头:“足够了。”因为水水最终还是低估了我当坏人的潜力。当生理、宗教、资源、利润同时成了战争因素,那么这个世界就成了一个火药桶。我和洪局长暗中启动了登天二号,计划击毁第二颗太阳,就让这颗太阳成为这颗火星。他对于这个太阳很是感兴趣,也是这个世界唯一令他摸不着半点头绪的地方,这个巨大的太阳究竟从哪里来?落下后有为什么会照常升起?它又是靠什么实现的东升西落?当我匆匆地去联系航海局,才发现世界的科技根本不足以制作出能航行到宇宙边界的船只。再加上登天计划对于资源和人才的消耗,这个世界元气大伤。我看着航海局里简陋的木质渔船,才意识到自己制造出的登天一号究竟是何等神奇的存在。我有些迷茫。人口在增多,战火也在蔓延,这个世界的资源,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十、愚公移山连绵的战火疯狂地吞噬了世界的大部分版图,千千万万的人用尸体堆成了山丘。我的画像再一次被打上了红色的叉号,高大的雕塑被砍去首级,曾经坐在台下认真记笔记的学生拿起武器走上了战场,亲手将新科学的建立者拉下火海。登天局的大楼也在战乱中被大火燃烧殆尽,只留下一个矮墩墩的底盘。洪局长心疼地摸着被扔在大学垃圾场的雕塑头颅,对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说:“小唐,你彻底失败了,你把整个世界都赌了进去。”我像爬行人一样蹲立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描画过头颅的眼睛,上次我屈辱地蹲下时,还是在慌乱人中中保命。我还是太自负了。依赖资源,依赖科技,依赖工具,却忽略了人的本身。想到这里,我咯咯笑起来,我自己也是也是直立人,自己也犯了身为直立都会犯的错误——我太依赖工具了。以至于我差点就要忘了,这个世界的一半是野蛮的愚者,超强发达的信息流速使这些爬行人的思想结成了一张结实的大网。登天计划。登天计划!我捡起一根木棍,支撑着雕像后面走了出去。天圆地方,宇宙边界。如果超高的科技终于还是无法实现,那么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来登天吧。像大漠上升起的炊烟,登天局大楼的底座上,处死我的广场上,滨海小学的教学楼上,升起了三条直指苍穹的天梯。用最原始的泥土、木材,钢筋、水泥,通过无数道计算,没有纷杂绚烂的公式,只是用野蛮的人力搭建起来的天体。水水就死在了倒塌的天梯上,她在修筑天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仰面摔了下去,飞速坠落中,她看见了扛着建材向上攀登的爬行人,停在高空计算数据的直立人。她看见了海洋。海洋是平直的,没有任何弧度,蓝色的海水通过位置的力量冲上沙滩,浪头是白白的浪花。她向下坠落,盯着那道已经蔓延到东天的天裂。天裂是黑色的。我感谢那抹黑色,感谢它给我们的感觉是恐惧而不是迷茫。最后水水砸在地上,躯体分裂,鲜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这一刻一定比她料想地来得早,水水的脖子被摔断,咽气之前她肯定看见了自己身下高高堆砌的尸山。最先摸到天裂的是滨海小学的天梯,洪局长作为直爬行人,站起来摸到了宇宙边界,这是一种类似于不锈钢的奇怪材料,会反光,会传热。只是天裂里熟悉的颗粒感让洪局长打了个寒战。天裂里,是黑色的泥土。就像他们很久之前,踩在脚下的泥土。洪局长眼角泛出了久违的眼泪,他伸出手臂,向天裂里伸去,摸到了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他奋力把那个东西套了出来。是一个被炸毁的头盔碎片,头盔上写着001号。“洪局长!小心太阳!”脚下的同伴们大吼了一声。但是已经晚了,水水捏着一把湿漉漉的泥土,整个人都被刺眼的白光吞没。她的眼前蒙上了一片血红,接着彻底跌进了一片虚无。天空掉落的一块碎片撞断了天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所谓的“天空”,既有可能是一块巨大的屏幕,演绎着天体的运行。之前掉落的太阳,只是恰巧那个地方的屏幕掉落了而已。只要这块屏幕没有彻底被破坏,太阳就会反反复复地升起。突然改变路线的太阳点燃了滨海小学的天梯,整个天梯像一条着火的线,快速地从天地之间退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天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线。 十一、新世界我用肩膀顶起那个圆形的铁盖,奋力起身,一束白光洒在他的身上。就像一颗发芽的种子,终于爬上了这个新世界。这是一个拥有蓝色天空的世界,由直立人主宰的世界。我的视线被泪水遮住了,踏上新世界的这一刻,心里居然萌生了一种归属感。新世界的路面被挖开、扩大,爬行人顺着天裂挖凿的通道如同一只幽黑的瞳仁,在十字路口逐渐放大。爬行人,爬上来的全是爬行人,在常年的向上攀爬的洗礼中,大多数的直立人被筛选掉了。他们在黑暗中向上攀附了太久,脑子深深地烙上了对于新世界强烈而复杂的执念。这些不断向上的执念把他们逼成了真正的野兽洪水一般爆发的爬行人覆盖了街道,这个充斥着异类、未知而广阔的新世界与他们在黑暗狭小的通道中挤压的剧烈情感碰撞在了一起。爬行人举起手里用来开凿天裂的工具,向新世界的直立人挥去。杀戮成为他们宣泄情感和面对未知的方式。我冷眼看着衣不蔽体的爬行人不顾一切地屠杀新世界的直立人,野蛮与文明,狭隘与开阔,欺骗与被欺骗……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股对未知的恐惧弥漫着我的心头。我不要资源,只要真相,但是真相并不在这里。这里的直立人没有手机,极少看见汽车,甚至没有信号基站,这个直立人主宰的球形世界比爬行人还要落后。我打了个寒战,如果探索到这里还没有找到爬行人的祖先,那么赐予他们超前科技、逼迫他们四肢行走的人又在哪里呢?而那些人又为什么在地底建立了一个天圆地方的培养皿?我从地上建起了一张染上鲜血的报纸,头条是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了第一个直立人脚印。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哦,原来这个球形的世界,也在登天。 尾声听完唐先生的叙述,我和小林一同陷入了沉默。我所知道的唐先生,只是一个在养老院里即将孤独死去的老人。而且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唐先生身材矮小,大手大脚,眼睛也大得如同婴儿,只不过因为他的老迈,这些特征在人眼里没有特别的鲜明。小林感兴趣的还是“爬行人”这个奇特的种群,他认为这就像是一种从猿到人的过度。但是唐先生却否定了小林的说法。“我曾经也一直用这个比喻,知道有一次我去了动物园,才觉得比起猴子、猩猩,爬行人的行走姿势,更像是……”唐先生眯着眼睛陷入了思考。“什么?!”我和小林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蜥蜴。”唐先生苦笑着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时间过去太久了……”唐先生佝偻在椅子上,艰难地支撑着一根拐杖。他眼角还挂着一颗未落下的泪珠,唐先生实在太老了,就算这一颗泪珠都像是榨干了他体内所有的水分一般。他伸出皱巴巴的大手为想我们倒水,小林连忙起身结果茶壶。唐先生的驼背程度已经完全称不上是一位“直立人”了,他就像蜷缩着的鼠妇,一点点地挪动。“您方便透露一下您的全名吗?”小林问。唐先生摇了摇头。“唐,是我的名字里,你们的所有语言里唯一能发出的一个音节。”唐先生说。“那您觉得,你们的祖先到底在哪里?”小林问。“我不知道,或许是比地球更高级的文明,也或许……”唐先生用拐杖砸了砸地面,“你知道吗?我经常在想一件事,当时我为什么要一心向上挖呢?如果是向下呢?我们地底人的脚下又有什么呢?”未知,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地底人的世界或许只是一个社会实验,实验人是谁,这个实验要用来求证什么,我都不知道……”唐先生慢慢靠到椅背上,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他逐渐闭上了眼睛。像一截干枯的木头。他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