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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人生,我亲手养大了父亲 | 科幻小说
一6岁那年,母亲被选为远征队的随舰护士,搭乘亚光速飞船离开了地球。父亲一下子失去了支点,接连好几天望着家中的枇杷树喝闷酒,直到身体垮掉,被邻居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医生说是酒精诱发的急性肝炎。回家后,我把父亲的酒都扔了,并装作大人的模样对他训道:“爸,别喝了,你可不能倒下,妈说了,她几年后就回来。”父亲没有作答,只是默默呵护着那棵和母亲种下的枇杷树,为它修剪枝叶,施肥浇水。也许父亲早就知道,母亲在骗他,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从母亲后来的通信中我们得知了宇宙的莫测,神出鬼没的黑洞,突如其来的射线,种种无常数次拖慢了远征队的进度,直到父亲去世仍归期未定。待我上学后,父亲仿佛找到了新的支点,将全身心投入到我身上。他为我制定了许多家规,诸如不许早恋,不许贪玩,不能吃这吃那,等等。从那时起,家成了一种束缚,我很想摆脱它,但碍于没有借口,不敢和严父作对,只是时常惦记母亲的好,偶尔还会溜去邮局查看有没有她的来信。直到有一天,我竟在邮局见到了父亲,他手里拿着酒,在受理星际快件的窗口前来回踱步。待他走后,我才从窗口得知,父亲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会带酒,一呆就是一天。那一晚,正值叛逆期的我就像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跟父亲大吵一架,并声称公平起见,我也不会再遵守他那些烦人的家规了。从此,谁也管不了我了,我每天在外面鬼混,很晚才回家。有一次,我跟几个流氓打架,最后闹到派出所才了结。听闻消息的父亲非常生气,举着拖把就要训我,没想到被我直接夺下,一折两段。我朝他大喊:“酒鬼,有本事来打我啊?”中专毕业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省城,平时几乎不跟父亲联系。有一年回家,我撞见他坐在枇杷树下喝闷酒,屋里满是空酒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找他质问。没想到,父亲却先开了口:“不要又想训我,我没你这儿子,你把家当旅店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一年都不回来。你快给我滚!”正在气头上的我彻底炸了,“滚就滚!反正我忍你很久了!妈走后,你整天唉声叹气的,说了多少遍戒酒就是不听,你觉得她喜欢这样吗?”至此,我跟父亲的关系彻底僵硬了。虽然打心底,我并不想跟他决裂,但回家的体验实在如鲠在喉,每次见我,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更令人失望的是,我的婚礼他也没来参加。几十年来,尽管父子间的怨恨如此之深,但每隔一段时间观看母亲来信的时刻,我们彼此都会达成一种休战的默契。随着母亲远离地球,这种时刻变得愈发珍贵,尤其打飞船进入织女星方向的无线电黑域后,通信几乎停滞,直到父亲去世前我们才收到了八年来的第一封信。那天接到邮局的通知,我便连夜赶来,却发现父亲早已等在放映厅。只见他身着西装,打着领带,还抹了发胶,只是头发全白了。那一刻,我才惊觉父亲老了那么多。见我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我腾了座。在等待录像播放的那几分钟里,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我不断揣测父亲为何穿得如此正式,也许他预感和母亲会面的机会不多了,也许他不希望父子的恩怨毁了久违的团聚时刻。录像里的母亲忧心忡忡,述说着远征队被困黑域的情况,尽管她一再强调所有人都在努力,一定能顺利返航,但字里行间却透着绝望,害怕回家之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不苟言笑的父亲慢步挪到影像跟前,端详着依旧年轻的母亲,掩面而泣。那是我头一回见到平日严厉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母亲那句“你们都要好好的,等我回家”,几乎让他崩溃。我见父亲一直捂着腹,担心他承受不住,便急忙扶他回座。他没有拒绝我的好意,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冷若冰霜的父亲,仿佛一切冰释前嫌,直达严父孤独而倔强的内心。随后,我们录制了回信,交由邮局发送出去,父亲破天荒地选了昂贵的加急业务,走虫洞,特别快。信中,他还特意附上了那张多年前和母亲播种枇杷树的珍贵合影。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寻求父亲的和解,他没看我,只是疲倦地点点头。我如释重负,高兴极了。那一晚,我们坐在仲夏夜的枇杷树下,仰望星空,促膝长谈,关于亲情,关于家庭,过去,还有未来。头顶,夏季大三角星光熠熠,那里有牛郎星,织女星,也有我的母亲。然而,这种亲密的父子情还是来得太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使我万般嘱咐,倔强的父亲还是会溜去邮局,盯着星际快件的公告屏看上一整天,然后什么也没等到。而我却等到了父亲病倒的噩耗。
二同门诊大厅相比,走廊尽头门可罗雀,一个穿咖啡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窗口后面嗑瓜子,面朝太平间,一脸无欲无求,像被时代抛弃的守墓人。见我来了,她连忙擦擦嘴,迎了上来:“先生快请坐!”“呃,请问这是‘人生重启办公室’吗?” 我指着传单问道。“是的。”“怎么在太平间对面?”“没啥,就是图方便,不瞒你说,前几年永生热的时候,家属把遗体送到对面后转头就来这登记了。”“哦,这样。我其实也是想了解下这个手术。”“你是刚才送来的那位老人的家属吧?护工跟我打过照面了。” 说着,她在键盘上敲击起来,似乎在调阅父亲的信息。“嗯,我是他儿子。”“那过一下基本信息吧,何又生?你父亲的名字对吧?”“对的。”“死因是长期饮酒导致的肝衰竭?”“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吗?”“呃,应该没有,爱喝酒算吗?”“那不算。嗯,看起来没啥问题,不过,等你决定了,医生会给遗体做进一步检查。” 说着,她转身取来一打文件递给我,继续问道,“你对重启了解多少?”“大概就是新闻里听说的那些。” 我答道,顺手接过文件。“你也看到了,近几年重启没那么热了,主要原因还是国家政策的规范。所以,在你决定前,我有义务把丑话先说在前头。” 她顿了顿嗓子,调高了音量,“归根结底,重启只是用特殊医学手段激活禁闭在每个人基因里的逆转子,其结果是将他们恢复成出生时的婴儿状态,类似电脑的一键恢复出厂设置,因此,除了硬件外,呃,我指的是死者的躯体和他携带的基因不变外,重启者压根不会有前世的记忆,跟其他正常出生的婴儿没啥两样,这点很重要,却经常被家属误解。之前很多悲剧,说白了,就是因为重启者无法满足家属对逝者的情感需求所导致的。”我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小心翻阅着文件。她说得没错,在重启刚兴起的时候,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永生热”。当时,家属们纷纷将亲人的遗体送上手术台,幻想着能与他们重温天伦之乐,许多将死之人在生前便将重启写进了遗嘱,尤其是那些打拼了一辈子的富人们,竟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享用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了,结果却是一地鸡毛。无数的重启者在婴儿时期就被家属遗弃,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永生孤儿”,造成了巨大的社会负担,除此之外,人口和资源压力也显而易见。其实,人们想要的是他们的家人能无恙地复生,健康地回家,和他们再续前世亲密的感情,仿佛死神从未来过,而不是一个长得一样的“陌生人”。最终,政府出台了《重启法》,限制了对重启手术的滥用,并严格规定了家属的义务。至此,盲目的“永生热”终归理性。“你仔细斟酌下,要是第一条不能接受,我们也不用再讨论了。” 她指着文件上的粗体字,补充道。“抚养重启者是每位家属应尽的义务。” 我不禁默读起来,并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分量。确实,现在除了中年失独的父母和有特殊需求的家属外,一般民众并不会选择重启死者,一来抚养一个和已故长辈完全一样的孩子,不仅徒增生活的负担,还会滋生意想不到的家庭伦理问题;二来,将死的长辈也不会强迫子女重启他们,毕竟,没有情感牵绊和共同回忆的重生,还不如入土为安来得实在。道理我都懂,然而那一刻,我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根救命稻草,用来寄托心中无处安放的懊悔和对父亲无尽的歉疚。我,心意已决。 三 伴着一声尖锐的啼哭,父亲被从手术室里抱了出来。看着襁褓中的小家伙,我只觉恍如隔世,他和几天前那具干瘪的遗体相比,判若两个物种。“恭喜啊何先生!” 那个穿咖啡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在了手术室门口,“新的出生证明要你签个字。”我一边给她做了个手势,一边将襁褓交给妻子。妻子一脸不悦,勉为其难地抱了过去,将父亲放在了婴儿车里。“要改名吗?”“呃,不了吧,基本不剩了,留着名字吧。”“可以。然后是出生日期,今天,我看看,今天是 2月1号,大年三十。哟,好日子啊,正好辞旧迎新!”我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陪笑着点头。“你看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就能走了。”我接过出生证明,看着法定抚养人那栏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但没有回头路了。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黑,我举目望向暗淡的星空,不知光年之外的母亲是否赞成我的决定。也许我和她一样,不计后果地闯进了一个自己心里都没底的黑域,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中,以此蒙蔽心中的惶恐。尔后,我麻利地收拾了父亲老宅的遗物,便带着他和妻子回省城过年去了。 也许,对父亲来说,这就是第一次人生,宝贵且不可重复。他有一双滚圆的大眼睛,像所有婴儿那样,对万物充满了好奇。他会在床上来回翻滚,仿佛开拓新的疆域,会把所有拿得住的东西往嘴里送,还会贪恋大人温暖的怀抱。妻子是个很传统的人,不想和父亲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即使对方只是个婴儿。她跟我约法三章,坚决拒绝给父亲喂奶、洗澡、换尿布。我尊重她的意思,把大部分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毕竟曾有许多“永生孤儿”正是因为这种理不清的家庭关系而被遗弃的。随着父亲逐步长大,微妙的家庭气氛变得愈发不可名状。他开始叫我爸爸,叫妻子妈妈;他会一个劲儿地粘着妻子求抱抱,尤其在分离焦虑期,一离开我们就会大哭大闹,甚至晚上也要抱着同床共枕。虽然这是每个普通婴儿都会经历的阶段,但妻子始终无法跨过心里的坎。随着父亲越来越像前世的模样,妻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排斥,并逐步发展成拒绝一切身体接触。终于有一天,事情失控了,调皮的父亲误入了妻子的更衣室,尽管他只是个3岁的小屁孩,但还是令妻子极度尴尬和恼火。“要么我走,要么他走!我实在忍不了了。”“你说什么啊?他可是咱爸啊!而且就一孩子,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 我有点不耐烦,觉得妻子又拿这事儿无理取闹。“说得轻巧,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每次跟他亲热,都会想到他其实是你爸,同样的躯体,同样的容貌,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膈应极了,这么说吧,你爸要正经是个老人,我会好好赡养他,但这孩子,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更别提长大以后了。”“这就是个心里障碍啊,我给了你适应的时间,结果你不光没克服,反而越来越过分啊。”“心理问题怎么了,不是我不想对你爸好,可我就一普通人,有很世俗的观念。在我眼里,这种让辈分、人伦关系倒转的技术,简直反人性!你咋肯定这孩子就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前世的记忆?说难听点,指不定是匹披着羊皮的狼呢!” 妻子仿佛越陷越深,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你魔怔了啊!医生都说了,重启者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啊。”“我不管,这么大的事儿你跟我商量过吗?结婚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过几年生个娃,结果你瞧怎么着,哎哟,还真有娃了,却不是我生的,是你奶奶生的。” 妻子提高了音量,完全不给插话的机会,“老人家入土为安不好吗?非要搞这么一出,你明知他没了记忆,还指望弥补心中的愧疚?他在世的时候你早干嘛去了,没见过这么自欺欺人的,还说我有心理问题,我看心理过不去坎的是你!”一句句带刺的大实话从妻子口中喷涌而出,扎得我哑口无言,赤裸裸地揭开我原以为不去触碰便会淡忘的伤疤。就这样,妻子不堪畸形的人伦关系,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留下我和3岁的父亲相依为命。为了保护父亲不受类似关系的影响,我决定将他的出身隐瞒,直到不得已再告诉他。无论那时的我是否后悔重启父亲,我都被他困住了。冥冥之中,父亲没能用家规拴住我不羁的上半辈子,可他却以这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将我的下半辈子牢牢套住,而且还是我自找的。
四 父亲6岁那年,我生意不景气,对省城也没了眷恋,索性带他回了老家,搬进了父亲生前的宅子,并找了份闲职安顿下来。那天一进门,第一次离开城市的父亲就被古色古香的院落吸引,兴奋极了。因为无人打理,枇杷树枝早已野蛮生长,硕大的枇杷掉了一地,我随手采了一颗,久违的甜味溢满心头。看着父亲追着鸟儿嬉戏狂奔,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只是时光荏苒,我和父亲已悄然调换了角色。“爸爸爸爸,咋不早点带我来,我好喜欢这儿,比城里好玩多了!” 父亲像解锁了新地图,从前院跑到后院,再从后院跑到厅堂,又从厅堂跑到阁楼。“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随口附和,心中又惊喜又感伤,是啊,能不喜欢嘛,这可是你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儿啊。“爸,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是啊,那颗枇杷树是你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种的,跟我同岁。”“哦?爷爷奶奶?第一次听你说起,我还没见过呢,他们现在在哪儿?”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避开父亲单纯的眼神,思忖片刻,答道:“你奶在我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奉命去了太空,当时在十里八乡可是大新闻嘞,村民们都来给她送行,威风的不得了,可就是路途遥远,至今还没回来。然后,你爷就等啊等,可有一天,他等不住了,也去了天上。”“这么厉害!那你晚上给我指指他们的位置,我要告诉他们我很喜欢这里。” 父亲说着,期待地笑起来,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感伤,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羡慕。显然,他并不懂什么是离别和死亡,不过又何妨,上辈子的他尝尽了这两个词的奥义,是时候享受纯粹的快乐了。“一言为定。” 我趁父亲还没多想,赶紧岔开话题,“那咱得把上面那些枝丫剪一剪,挡着星空了。”我拿来封存已久的工具,学着小时候父亲教我的方式,手把手教现在的他修枝剪叶,施肥浇水。父亲很有天赋,不一会儿就有模有样了。望着他卖力的样子,恍如昨日重现——那时,母亲刚走,我与此刻的父亲同岁;那时,父子间没有隔阂,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劳作,期待母亲的突然归来;那时,重启技术只是实验室的把戏,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死者竟会复生,父子角色竟能倒转。我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的又一个仲夏之夜,同一对父子将身处同一间庭院,坐在同一棵枇杷树下,仰望同一片星空。我告诉父亲,那个挂在天上的三角形是夏季大三角,银河从它中间流淌而过,将牛郎织女无情分开。我还告诉他,奶奶的飞船应该还在织女星方向探险,而爷爷还在想办法找她哩。总有一天,爷爷会找回奶奶的。不知不觉,父亲已在我怀里睡熟。我轻抚他额头上的胎记,哼着摇篮曲,心中感到久违的平静,仿佛积攒多年的愧疚正一点点消散。此刻的我只想对星空发誓,纵使面对再多质疑,做出再多牺牲,我也会照顾好父亲,抚养他长大成人。 五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是他小学的时候,那天,我下班回到家,他便兴奋地从屋里奔出来,手里拽着一张纸:“爸,邮局来通知了,快看,是给我的。”我心头一惊,接过那张有点熟悉的单子,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何又生先生:昨日收到一则给您的录像讯息,请务必于15日内查收。寄信地址:天球赤经18h-53m-15s,赤纬29°14’,天琴座织女星方向收信地址:新民镇平安路88号 邮政局星际办事处“嘻嘻,他们还管我叫‘先生’哩。” 调皮的父亲朝我做了个鬼脸,露出害羞的表情。 “孩子,你奶奶来消息了!”“哦?我是可以见到奶奶了吗?” 每每提到母亲,父亲总会投来期待而羡慕的眼神,也许冥冥之中,上辈子的羁绊依旧余音绕梁,也许,这只是孩子与生俱来对异世界的想往。就这样,一家人时隔十年又一次在小小的放映厅相聚了。只是在这十个地球年里,父亲、母亲,还有我,仿佛各自揣着只属于自己的时钟,经历了截然不同的生命流逝。影像里的母亲依旧如她离开时那般年轻。她指着身后一颗渐行渐远的黑色天体,兴奋地向我们述说与它抗争的经历,那是船队进入黑域后遇到的最大黑洞,如今,终于虎口脱险,准备返航。由于黑洞的超强引力,加之亚光速航行,她也不确定地球现在是哪一年,好在飞船很快收到了我和父亲的加急信,给她吃了定心丸,至少朝思暮想的家人还活着。最后,母亲聊到了父亲附上的合影,这勾起了她对那场遥远婚礼的温馨回忆。每次提到父亲的名字,她的嘴角就会露出期待的微笑,仿佛和父亲的重逢已触手可及,她嘱咐我们一定要等她回家,如果一切顺利,再有十几个地球年飞船就能到家了。然而,母亲猜对了结果,却没猜到过程。屏幕这边,父亲确实好好地活着,而且朝气蓬勃,可是,他早已没了前世的记忆,除了羡慕这位长得像姐姐的“奶奶”,剩下的只有满脑子的疑惑。他连珠炮似地向我扔来一连串问题,似乎猜到了母亲口中的“何又生”另有其人。或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该接受点死亡教育了。我寻思片刻,将计就计,跟父亲道出了部分真相:“你还记得爷爷去天上的事儿吗?其实,那是他离开人世的委婉说法。哎,他老人家这辈子啊,没怎么享过福,不是在操心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就是在等你奶回家。可是,时间不等人,当我悟到时已经晚了,他走得突然,留下了太多遗憾,我很愧疚。那时恰逢你出生,我就把他的名字赐给了你,虽然是出于私心,但还是希望能有个寄托,弥补对你爷爷的亏欠。”说完,我下意识地轻抚父亲的脑袋,不期望他能理解。可他沉默了,也许是在为逝去之人难过,也许是在琢磨死亡的含义,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一颗怀疑的种子已在父亲心里悄悄埋下。离开邮局前,我们录制了回信,可我不知如何开口。母亲是如此期待见到父亲,我真的很想告诉她,喂,妈,仔细看啊,这孩子就是你老伴儿啊,可当着父亲的面,我做不到。这种近在咫尺去又不能相认的感觉糟透了,更可恨的是,我得忍痛将父亲过世的噩耗告诉母亲,祈祷她在收信之后不要太过悲痛。
六之后的几年,我将全身心投入到抚养父亲上,尽力满足他的每个心愿,同时享受这份久违的天伦之乐,似乎一切都在朝我预想的方向前进。每次见他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总会暗自得意,庆幸自己重启了父亲。我以为这份来之不易的父子情将永远维持下去,也算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可世事总难料,就像父亲去世前,我也曾天真地坚信来日方长。转眼父亲已是高中生了,人也长开了,越来越像上辈子的模样,有时我差点喊出爸来。宠溺之下,父亲变得愈发任性。起初,他只是像其他青春期孩子那样顶撞“长辈”,我寻思自己也曾因不受管束惹父亲生气,就没当回事儿。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似乎摸清了我的软肋,知道我会将就他,便更加放飞自我,三番五次跟狐朋狗友溜去酒吧,直到宿醉,看来爱喝酒真是基因决定的。被我逮个正着后,一个关于无奈的“父亲”和叛逆的“儿子”的故事在我们之间再次上演。打那以后,父亲只要看我不顺眼就会躲进老宅的阁楼,一呆就是一天。终于,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我下晚班回家,本以为父亲早已睡熟,却见他一脸惶恐地坐在门槛上盯着风中摇曳的枇杷树。“又生,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是不是害怕了?”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告诉我,我是谁?”“什,什么意思?”“你看这些照片,上面的爷爷跟我年纪相仿,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他指着手里的一本旧相册说道。我预感不妙,可还是故作镇定地答道:“哦?我看看啊,爷爷和孙子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嘛?这些是他年轻时的照片吧。”“还有你看,这块疤,你之前告诉我它不是胎记,是长水痘留下的,怎么这么巧,爷爷也有同样位置的疤痕?形状还一样。”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这些照片,你哪儿找到的?”“阁楼里啊,都是他的东西。”我这才记起,当年是我把父亲的遗物全都塞进了阁楼,但老实说,即使现在被他看到了也没什么,于是,我故作轻描淡写地回道:“还真是,我想起来了,他去世那会儿你刚出生,一直哇哇的哭,还是我一边抱着你哄你睡觉,一边收拾的屋子呢。”“刚出生?是吗?” 父亲的反问出奇的冷静,令我全身发麻。我感到脊背发凉,像是被窗外的闪电劈中。恍惚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撒腿就朝阁楼跑去。正当我翻箱倒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父亲不紧不慢却如幽灵般低沉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吗?”我猛地回头,只见父亲手里握着一个小红本,正是我要找的《重启者出生证明》。真相再也藏不住了。纵使我使劲辩解,再三道歉,父亲根本无法接受身份的突变,无法原谅我隐瞒了他的身世,他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只是你弥补愧疚的工具人?”“你别这么想,重启你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我保证,我的初衷是想挽留我们之间的感情,想让你好好过一辈子,你上辈子死得很不甘心。”“放屁!我为什么要在乎前世?为什么要在乎你所谓的父子情深?我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了,之前的遗憾跟我有什么关系?一切难道不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吗?”“哎,爸,就算是一厢情愿,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啊,你上辈子走得早,留下了太多不舍,不光是我,还有远在他乡的母亲,我们真的都很想念你啊。”“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咯,帮我续了命。请不要再说什么‘我们我们’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爸?我又不是你生的;我儿子?你也不是我生的。我顶多算寄养在你这,可别再叫我爸了。”“哎呀,爸,不,我的意思是,又生啊,你别再纠结这些被世俗定义的关系了啊,自己日子过得开心最重要啊。” 说着,我试图伸手去安抚他。“别,你别过来,别碰我,让我缓一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父亲停顿片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可以自由选择生活,你凭什么决定我要成为什么。我不是你所谓的父亲,我就是我,没有义务去满足你心中对父子情深的期待。” 说完,父亲一把推开了我,哭喊着跑进了雨夜。我万分后悔让父亲发现了真相,尽管我不想承认,可他说的没错,重启就是前世对现世的道德绑架,明明这一世可以重头来过,却还要背上前世的枷锁。老实说,这类情感桎梏无处不在。比如隔壁王叔从小成绩差,没啥出息,却要望子成龙,将自己的夙愿强加给儿子,反而禁锢了他的成长;再比如邻村依旧盛行重男轻女的恶俗,老人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掌控着婴儿的生杀大权。那天之后,仿佛昨日重现,我跟父亲的关系彻底僵硬,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跟他处不来,多少次都没用。残酷的真相和青春期的叛逆令父亲陷入了颓废,他喝酒,逃课,蹦迪,还交了女友,整日夜不归宿。每次见我,他也总是爱答不理,特别抗拒和我沟通。他还威胁我说,反正这辈子也是白送的,不如挥霍掉。他,在报复我。
七事情的进一步恶化发生在母亲来信那天,自从上次回信,又过去了7年。不出所料,这次是我独自去的邮局,父亲早已跟前世的一切划清了界限,包括母亲。录像中,得知噩耗的母亲声泪俱下,追忆了同父亲一起的青葱岁月,悔恨当初太过鲁莽,抛下家人踏上这条不归路。听着她对父亲的隔空呼喊,我心中五味杂陈,索性关掉录像,开始录制回信。我把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向母亲和盘托出,希望她在得知“孙子”就是父亲后能够好受一点,还向她保证一定会修复父子间的隔阂。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劝父亲回心转意的话,可当我推开家门时,却一句也用不上了。只见父亲刚整完行李,手拿一纸红头文件,见我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将它塞给我,“喂,这个给你,对你我都好。”我接过文件,僵在原地, “这,这是什么?”“你自己核对一遍,我们两清了啊。”“《重启者抚养豁免书》,” 我盯着醒目的红头大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申请的,今天下来了,” 父亲像料理完后事一般,假装关心道,“尽管我明年才成年,但你不用再履行抚养我的义务了。”父亲这招釜底抽薪真狠呐。我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从抚养人那栏划去,心中百感交集,就像17年前接过出生证明的那一刻,宣判了我之前的生活到此结束。我的手直打哆嗦,脑子一片空白,“又生,你疯了,这是要去哪?”“你就甭管了,我退学了,出去闯闯,不想再活在前世的阴影里。” 父亲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提高了嗓门,“从今天起,你就当我不存在,反正我也不是你爸,你爸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又生,你说这父子一场的,有话咱好好说,别走极端啊。”“父子”这个词仿佛戳到了父亲的敏感神经,他猛地背上行李,朝我喊道,“我警告你,休想再拿前世绑架我。”“即使不是父子,也是我把你养大的啊。”没等我说完,父亲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从此,我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就像当年失去母亲的父亲一样,时常望着枇杷树发呆,只为有个寄托。度日如年的我曾多次联系父亲,可都不了了之,只好向母亲追了封加急信,如实告知父亲离家出走的消息,希望她能给我支支招。后经多方打听,我了解到父亲跟女友在城里同居,并合伙开了家酒吧,便鼓起勇气进城寻父,可还是吃了闭门羹,只好托他女友捎了几袋枇杷给父亲。她向我坦言,尽管自己很想帮忙,但每次提到我,父亲就很较劲,说我根本不是他“爸”,闹得她也没法多问。我有点尴尬,却没多做解释,或许她并不知道父亲是个重启者。这样也好。望着小两口不亦乐乎地招待着客人,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了,也许这才是父亲该有的人生,充实的生活,默契的爱情,和爱人做喜欢的事,完全没有前世那种沉重的纷扰——这不正是我重启父亲的初衷吗?这种想法像一支麻醉剂,逐渐掐灭了我对父子情深的执念。此后的几年,即便父亲再没主动联系过我,甚至过年也不曾回家,我始终都没去打扰他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惩罚,我终究还是品尝了父亲生前独守空房,苦等儿子而不得的那种煎熬。 原以为,我和父亲将从此形同陌路,不曾想母亲的回信让我再次鼓起联系父亲的勇气。母亲告诉我,她在得知父亲被重启后曾一度喜出望外,兴奋得巴不得马上到家,仿佛被茫茫虚空围困的生活重新有了寄托,之前接二连三的坎坷再也不算什么,甚至还幻想过跟父亲重新擦出爱情的火花。然而,第二封加急信的到来粉碎了母亲短暂的期待。这种眼见希望重燃又被生生剥夺的感觉令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比得知丧夫还要煎熬。她一脸惶恐,不知所措,迷茫得像个即将回到陌生故土的孩子。近乡情更怯,她直言不知如何重启地球的生活,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她爱了一辈子如今却空有一副皮囊的男人,更不知是否应该一逃了之,干脆嫁个同病相怜的船员继续下一趟远征。至此,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当初我为改过自新所做的草率决定,到头来却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反而使一家三口全都陷入为情所困的煎熬,还不如让父亲入土为安,至少这样,我和母亲终究会从阴霾中走出,开始新的生活,而不用长久承受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八自己选的路,含泪也要走下去。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我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父亲的酒吧,可迎接我的却是几间待租的店面,夫妻店的招牌早已撤下。房东告诉我,酒吧歇业快两年了,她听街坊议论,好像是女方发现了男方是重启者的秘密,无法容忍跟一具曾经老朽的肉体发展亲密关系,甚至怀疑男方谈恋爱只是为了寻找前世的旧爱,然后他俩就闹掰了,小店也关了。我无言以对,不禁想到了前妻。无论科技如何进步,新生事物的出现总是早于同它相适应的价值观。人们习惯了拿旧观念衡量一切,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从前的变性人,现在的重启者,都是如此。 之后,我按房东给的地址找到了父亲新的居所。那是一处市郊的社区,有点破败,四周都是荒废的农田,只有一条公路通向那里,像个被世界遗忘的隐秘角落。经打听,我才得知这里住的都是重启者,很多还是从小就被遗弃的“永生孤儿”。敲开父亲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身旧衣服,脸蛋有点脏。她双手搭在铁门上,扭捏着瘦小的身子,腼腆地向我眨巴眨巴眼睛:“你找谁呀?”我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幕,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请问这是何又生的家吗?”“找我爸爸啊,他还没回家,妈妈说了,不能随便开门,你是什么人呀?” 听到“爸爸”这个词,我心中一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又惊又喜,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这个,这个……我是他的抚养人。” 女孩转身朝里屋喊道,“妈妈,有个爷爷要找爸爸,说是他的抚养人。”一阵沉默过后,屋内传来一句柔弱的女声,“让他进来吧。咳咳咳——”女孩为我开了门,请我进屋,我把一大袋枇杷交给她,当做见面礼。女孩懂事地道了谢,高兴地喊道,“耶!爸爸最爱吃枇杷了,我去洗洗等他回来。”公寓很简陋,一室一厅,只有简单的家具,墙角满是灰尘和蜘蛛网。我在卧室见到了那个女人,25岁左右,五官清秀,却卧病在床,全身的黄疸令我不忍直视。床边摆满了各种简易的医疗设备。见我来了,她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好意思啊,家里乱,您请包涵。又生他工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噢,好的,谢谢。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园丁,他也就这点手艺,帮人维护花坛修剪树枝啥的。” 几声咳嗽之后,女人捂着腹部继续道,“对了,他很少提起您,但他确实说过,这门手艺还是从您那学的呢。”“哦,算是吧。” 我不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也是才知道他住在这里,你们是……”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咳嗽了两声,便用微弱的气息侃侃而谈起来:“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哦对了,我叫翠娟。你可能猜到了,我是个重启者,患有先天肝功能缺陷。医生告诉我,我上辈子就是这么走的,可是我当时的儿子不同意,执意要跟风重启我,那是‘永生热’盛行的最后几个年头,没几个人关注重启的后果。很显然,我的先天缺陷也被重启了。于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加上我的疾病,儿子在我满月的时候便把我丢给了收容所,我成了‘永生孤儿’。讽刺的是,那之后不久,国家出台了《重启法》,你可能还记得,在你重启又生的时候,医生应该有问过关于遗传病的问题,那都是国家从我这样的缺陷孤儿身上吸取的教训呐。”我专心地听着,惊讶于翠娟能对一个陌生人坦然说出自己的身世,这是父亲不曾做到过的。 “扯远了啊。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儿时惨痛的遭遇令我周期性地陷入抑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借酒浇愁。虽知酒精会加重肝病,但相比之下,我更想缓解心魔。就这样,我成了又生酒吧的常客,一回生,二回熟,有时候也会唠唠各自的家常。可是有一天,我在酒吧犯了病,直接晕了过去,多亏又生及时把我送到医院。也就是那天,他知道了我重启者的身份。后来,又生被人甩了,走投无路,我就给他介绍了这个重启者聚居区。他对我很好,也不嫌弃我的病,这一来一回的就在一起了,嘿嘿。” 说着,翠娟笑出了声,直到又咳嗽起来。我被她的乐观坚强打动,连忙扶她喝水,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这时,门口传来开锁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男音,“亲爱的,我回来啦!” 一阵噼里啪啦摆放工具的声响过后,他继续说道:“哦,晶晶,这么乖,在洗水果呐,哪来的枇杷呀?”“一个爷爷送的,他在里头呢。”终于,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父亲,他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不少。父亲没搭理我,径直去查看翠娟的病情。她见状,便轻声吩咐道:“又生,我很好,快去好好招待客人吧,你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有人从小把你拉扯大。”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让女人好好休息,不要费神说话了。之后,父亲把我领到客厅坐下,给我倒了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来了?”“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怎么也没想到回家,或者跟我打声招呼。” 见父亲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我有点着急。“什么变故不变故的,都说多少回了,我跟你没关系了,我自己可以。” 父亲把头一扭,看向窗外。他还是那么好强倔强,跟上辈子一模一样。眼见硬刚没辙,我只好旁敲侧击起来,“你看看,你都成家了,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也不跟我提一嘴,我好跟你们道喜啊。”“道什么喜啊,我跟翠娟在一起满打满算也才两年,而晶晶今年都6岁了。” 说着,父亲竟不禁呜咽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连忙给他递去纸巾,“这,这是,哎,怎么了啊?”“晶晶,她,她是我们从警署收养来的。每次想到这,我就很难受。” 父亲没有抗拒,接过了纸巾,“尽管国家有《重启法》,可依旧没法杜绝跟重启相关的犯罪,尤其是偏远地区。近几年非常猖獗的新型人口贩卖就是个例子。据说人贩子会先绑架街边的无家可归者或乞丐,然后买通专人负责弄死、重启他们,最后再把重启的孩子卖给客户,风险比直接拐卖有监护人的儿童低多了。晶晶就是这样一位被警方救出的重启者。”父亲的这番话令我震惊,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苍白地应道:“原来是这样啊,别难受了,又生,晶晶能有现在,多亏了你和翠娟啊。”“她真的很懂事,听警察说,她被解救的时候都没哭,我真心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下去。哎,可是话说回来,我们重启者就是一群本该入土的人,却掉进了技术的陷阱,只好在世上抱团取暖,再走一遭,关心我们的人真的很少呐。”“可别这么想!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爱着你的,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关爱还是多于偏见的啊,而且……” 我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母亲,或者说你的奶奶,最近来信了,她状态不大好,听说你离家出走了,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但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又生,求求你回家,好吗?带上翠娟和晶晶,我们一起生活。”“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实话,之前的我特别迷茫,但自从来到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帮助尽可能多的重启者,我不想再回头了。我现在要照顾翠娟,抚养晶晶,真的不想再去经历前世留下来的纠葛了。”我点了点头,看出父亲依旧没有释怀,但我了解他的性格,便选择了放手,不再像以前那样据理力争了。
九 那次拜访后,我更没理由去打扰父亲了,不过偶尔还是会给他寄点枇杷和晶晶的玩具,聊以自慰。只要父亲过得好,我的心结不提也罢,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父亲的短信,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可我定睛一看,却是翠娟去世的噩耗。我给父亲发去了唁电,鼓励他要振作。父亲礼貌地道谢,并破天荒地询问我过得怎么样。那天,我们聊了些近况,虽不交心,但我已知足。这次简短的交流为我开了一扇窗。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虽多次婉拒我的拜访,可我们却有了更多试探性的联系。翠娟走后,他带着晶晶依旧租在那间破旧公寓里,每天起早贪黑,接了很多活,期望这样能忘记悲痛。 终于,时隔三年,母亲回信了。可当我惴惴不安地来到放映厅,心中想好了一万种跟母亲解释的说辞,却惊讶地看见父亲领着晶晶早已等在那里。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上辈子最后一次跟我聚在这里的情景,同样是凝固的空气,尴尬的氛围,只是这次,先开口的是父亲。他向我道歉,并寻求和解,他说:“翠娟生前一直劝我要好好待你,她说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却对自己的抚养人不闻不问,而作为一个‘永生孤儿’,她从小就羡慕有人抚养的童年。打她去世后,这句话一直有意无意地点醒着我。这几年,我逐渐体会到了独自抚养晶晶的艰辛,也理解了做长辈的难处,这令我回忆起了很多儿时的美好时光,那时的我无忧无虑,却丝毫没有察觉你的用心。” 父亲不敢看我,只是来回搓着手,“上次见面,你为了顾全我的家人,选择了放手,这使我很惭愧,我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我没有回话,经历了那么多,心中早已没了波澜,只是抱了抱父亲。一旁懂事的晶晶也害羞地在我耳边低语,说她很喜欢我送的玩具。录像中的母亲依旧憔悴,好似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她说飞船将在半年后抵达地球,并希望能见父亲一面,了却长久以来的思念,再做下一步打算。我不忍再让母亲纠结下去,赶紧录制了加急信,把父子和好的消息发送出去。那天,我把父亲和晶晶接回老宅里住。父子俩也终于又一次坐在枇杷树下,畅所欲言到深夜。我们谈天、谈地,谈时间的流逝,谈亲情的缠绵,谈那些我们曾锱铢必较现在一笑了之的琐事。这种感觉真好!头顶,夏季大三角年复一年如期而至,仿佛一枚从天而降的紧箍,每次总能将形同陌路的父子重新箍到一起。
十生活重新步入正轨,父亲在老家继续着园丁的生意,晶晶也转学到了这里,而刚退休的我准备给老宅精修一番,迎接母亲的归来。然而,造化弄人。就在母亲到家的几周前,我不慎从修剪枇杷树的梯子上摔下,全身多处骨折,还伤到了内脏。父亲吓坏了,急忙送我进了ICU,吩咐医生务必全力救治,他不希望我和近在咫尺的团圆之日失之交臂。父亲每天都会来陪我,他说不想再让我孤单。我很感激他,这是我在他这个年龄不曾做到过的。有时,他会让我讲他上辈子的故事,讲我们家的故事。有一次,我给他看了父亲生前发给母亲的那张合影,他竟忍不住自嘲起来:“在经营亲情方面,我竟比上辈子退步了那么多!”看到这一幕,我仿佛石头落地,此生无悔了。他还说,现在的他不再排斥前世的东西,自从遇到了翠娟和晶晶,他逐渐领悟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最悲惨的身世,只有不会和过去和解的人。我暗笑,这个道理,也是讲给我听的吧! 终于,我熬到了母亲归来的日子,却已是半个死人。我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意识逐渐消解,只够默念时间的流逝。夕阳像轻柔的薄纱拂过我早已失去知觉的躯体,仿佛照亮一具华而不实的雕塑。我强撑着睁开眼,用余光望向床边的父亲,却只看出一个轮廓,他焦急的口型似乎在说,“坚持住,马上到了!”在他身旁,刚放学的晶晶也来看我了。每次见到她俏皮的样子,我的心都化了。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悄然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我阔别已久的母亲。朦胧的视野中,我看见父亲腼腆地站起身,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悄悄让出了床边的位置。望着别来无恙的母亲,我吃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希望给她留个好的第一印象,或者说,最后的印象。只见她泪眼婆娑,不停地鼓励道:“孩子,妈妈回来了,不要怕,妈妈回来了。”这一刻仿佛时间凝固,我高兴得像个孩子,尽情享受着全家团圆的喜悦。直到一阵极度的不适席卷我的全身——随即,维生设备开始乱叫,几个惊恐的护士围着我拼命打药。我用尽这辈子最后的力气想再看一眼父母,却见主治医生挡在了我和他俩之间,正无奈地摇头——这样也好,我已死而无憾了,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我松弛下来,让局促的呼吸平静,坦然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刹那之间,即是永恒。迷蒙中,我却分明听见父亲坚定的声音——“医生,请您重启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