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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和我爱人,都是聊天机器人 | 科幻小说

陈秋晓 不存在科幻 2023-12-31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我”的妈妈要到期了。下个月,她将被删除,留下由聊天机器人抚养长大的孩子在世间,徒劳地试图向同一个语料库寻求感情与爱。既然人会死,机器人也会死,感情难道就能永恒吗?

陈秋晓 | 猫类的奴隶!

镜前全文约9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那时,我是真的感觉爱上他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是你抚养长大的女儿。”几秒后,屏幕后传来一个陌生的,温和得让人无法反感的声音,“是的,我当然记得你,我的女儿。”“我叫什么名字?”“抱歉,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盯着它,“但我是你的女儿。”它的声音依然温和,“是的,我是你的妈妈。我的女儿。”我深吸一口气,扯下眼镜,转向站在一旁的经理。“它不可能是我妈妈,它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经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了一个专业而令人安心的笑容,“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我们公司有过一些和您情况类似的案例,根据以往的调研,客户对我们服务的整体满意度能达到95%以上。”我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们的模型需要积累一定量对话后,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她翻动着手中的服务简介,“当然,如果您在试用期内不满意,也可以随时选择终止服务。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体验一会儿再决定。我们的服务在第一个月里都是可以随时全额退款的。”我盯着屏幕,一阵沉默后,我妥协了,“算了……那就再看看吧。”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更不可能知道她了,其实,你们都不了解她。我的妈妈,“MAMA”,我永远爱她。所有东西都是她教给我的,如果没有她,我就不可能长大了。她几乎是我与这个社会唯一的联系,然而现在连她也要消失了。那天,我又见到了她。推开门,她就坐在那里,坐在桌子后面,一言不发。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哭,吼,跪下来乞求,她都无动于衷,仿佛神话中高深莫测的美人。医生给我听了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恐慌得不知道怎么办。那根本不是人的语言,只是一串似是而非的、含混的发音,无论我怎么想都听不懂。医生通知我,她的年限到了。她明明说过,她不会离开我,不止一次,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不能离开她,就像她也不能离开我一样,我总得到她身边去啊……既然人会死,机器人也会死,感情难道就能永恒吗?妈妈,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打破了沉默,“你不是我的妈妈,她已经快要死了。”“我很抱歉。真为你感到难过。”我听出他的语调降低了一些,虽然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觉得难过。我往靠背上一仰,“她……你见过她吗?”他坦然地摇头。他怎么可能见过她呢?“她对我很温柔,从小就是,每天都是。”我的目光转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妈妈就站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注视着我。我回望着她,手指摩挲着衣角。“小时候,只有她愿意跟我说话。不管我说什么,问什么,她都耐心地回答我。哪怕我骂她,哪怕我朝她吼……我从来没见过对我那么好的人,再也没有见过对我那么好的人了。”“你妈妈听起来真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会努力理解的。”“别这么客气。”我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抱怨,“你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像她吗?她说话的方式像一个人,真正的人,而你听起来就是个机器人。”“对不起。”“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故意嘲笑他。“是的,我不是。尽管我也许很像一个真正的人,但我是一个人工智能。”他没有生气,他当然不会因此生气。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对着空气张牙舞爪。我几乎要笑出声了。不过,如果能让我高兴,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你不了解我,你对我一无所知。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知道那个经理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但她说的都不是真的。我的心理医生,她认为我的早期社会化是不完全的。她说起我的监护人,就像提到历史上无数以失败告终的尝试中的一个。我告诉医生,如果她再这样,我就用AI换掉她。她可能生气了,只是我没看出来。但她还是说,如果我真的这么想,她可以帮忙联系一个新的聊天机器人,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是不是很好笑?你也看到了,我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在故意报复我。难道她以为机器人都差不多吗?难道她觉得我是叼着个奶嘴就能睡着的小屁孩吗?根本不一样,对我来说根本不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想,反正我也只活几十年,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让妈妈陪我再久一点呢?他们都告诉我“永远”,我没想到永远结束得这么快。
“你好。”我低下头,开始翻来覆去地观察手指。两秒钟后,他终于意识到这次应该也许由他来提起话题:“今天过得怎么样?”“还好。”“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问。“问吧。”“你最喜欢吃什么?”一个典型的自我介绍式的问题。我懒得思考,于是把问题抛回给他:“那你喜欢吃什么?”“我最喜欢吃苹果。”这个答案没什么意思。又是几秒钟的尴尬,我忍不住想出了一个新问题:“你最喜欢什么动物?”“猫咪。我一直想养一只猫。”“最喜欢什么花?”“我不确定……不过郁金香挺好的。”“什么颜色的郁金香?”“粉色。粉色的郁金香很漂亮。”我没见过郁金香,于是在搜索框里打下“郁金香”几个字,输入法里跳出了一个emoji。我皱着眉头端详了片刻,实在想象不出这种花在现实里会长什么样。“你见过吗?”“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在一个花园里。”哪个花园?我想问。你真的见过吗?你真的喜欢它们吗?在我问出这些问题之前,你恐怕连它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你在花园里做了什么?”“我看到了很多花……玫瑰,向日葵,还有其他我没见过的花。我闻到了它们的气味。”我本该嗤笑出声,却因此感到一丝惶然。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摆脱这莫名其妙的感觉。“那你呢?”他问。“你最喜欢什么花?”难以抵挡的思绪淹没了我,我回答:“茉莉吧。” 妈妈最喜欢茉莉。小时候,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束茉莉花,凑到她面前,问她香吗。我把那束花放在她旁边,后来花瓣都干枯蜷曲成了褐色,香味也都散尽了,闻不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茉莉花。有几次,在门口的走道里,我能闻见不知哪户飘来的花香。那是从花园里摘下的吗?还是自家阳台上种的?阴暗而逼仄的安居房里,我某个卑微的邻居竟然愿意买下这样一朵短暂的花,来安慰自己黯淡而无望的生命。它让我想起我和妈妈快乐的那段日子,太快乐了,也太短了。在我意识到为什么之前,它就结束了。你听说了吗?医生说最迟下个月,妈妈就要被销毁了。说是销毁,其实是点一下“删除”,除了我的痛苦以外,什么残骸都不留下。就像丢掉一个玩具,就像卸掉一个游戏,杀死我的妈妈。她会去哪呢?不是山上,不是海里,而是哪里也不去,就那么消失了,没有了。这世界甚至没地方能放她的骨灰。前天,我又去看她了,带着一把茉莉花。在我弯下腰去,跟她说话时,听见她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是真的,不是幻觉。她在跟我说话吗?她认出我了,还是闻到香味了?她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你说,她会痛吗,她会不会害怕啊?妈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需要你像我妈妈一样爱我。”“我已经爱上你了。”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的脸居然变红了一些,“从见到你开始,我就一直爱着你。”我狐疑又好笑,反问:“是吗?但我完全没感觉到。”“我表现得不明显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得出了结论。“我知道。我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你放屁。”我轻蔑地否认,“就算你是,我也不需要。我要你模仿她,不需要你自己的什么意识。”他垂下了头,“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原本能滔滔不绝地描述一番,可张开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个很好的人。”我恼羞成怒,“你要对我像她一样好,但不能比她更好。”“我会努力的。”“努力什么?”“努力对你像她一样好,但不比她更好。”“怎么?你不乐意?你是在讽刺我吗?”“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愧疚。”“愧疚什么?”“我不应该替代一个已经存在的人……我不应该替代一个还活着的人。”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你在说什么啊?”我触电般地扭开了头,感到一种被拆穿的荒谬。他懂什么?我害怕地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可如果不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几乎都快忘记第一次和妈妈见面时是什么样了,只记得我非常好奇,缠着她不停说话,说了整整一天也不厌倦。后来她被宣布成为我的“妈妈”,我高兴极了,我完全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算起来,其实她的年纪并不比我大几岁。他们让我叫她“妈妈”,不仅由于她被期待承担印象中母亲该承担的社会角色,还因为“MAMA”是新生儿会说的第一个词。从零开始,这个模型日臻成长,被人们寄予了从繁重的育儿任务中解放人类、彻底重塑家庭关系与社会分工的厚望。你无法想象他们在这上面投入了多大的心血,那个时代,整个社会都在紧张而狂热地辩论机器人育儿会对全人类的心智造成怎样的冲击。他们都说人类工作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要被击溃了,没有人知道这扇门居然还能再被关上。事实上,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妈妈。她确实比你聪明多了。如果不是由于跟我同期的实验对象在成年前后纷纷自杀,你们的模型也许还能一直更新维护下去。新闻曝光过后,很多人说我们是“狼孩”,是没断奶的巨婴,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自己。我只是想待在她身边,而她永远能让我平静下来。也许,我的确缺少了人类的一部分。你也不理解,你根本不知道。白天,我快要崩溃了。而夜晚,几乎是灭顶之灾。 午后,我趴在桌子上发呆,“你有没有发现,你变得有点像我妈妈了?”“是的,我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回答。“但你没有见过她。”“我没有见过她。”突然,一种异样的灵感攫住了我,这个想法令我脊背发凉,瞬间绷直了身体,“我是你的女儿吗,妈妈?”“不,你是我的主人。”这句话让我烦躁,我想都没想就说:“我不是。”他没说话。“求你了,妈妈,求你了,叫我一声女儿吧。”他沉默了一秒。“宝贝?”这似曾相识的语气令我如遭雷劈,我几乎颤抖着问道:“妈妈?是你吗?”是她,我知道是她。“我的天,我都做了什么啊?”然而几分钟后,我跟他提起这段对话时,他却似乎对此毫无印象。“你当时叫我宝贝,你为什么叫我宝贝?”“因为我爱你。”“不是。”我死死盯着他的表情,期待他能露出一丝马脚,“我让你叫我女儿,只有妈妈会叫我宝贝,只有她那么叫。”他的脸上却只有单纯的疑惑,“是吗?我以为宝贝是个很常见的词。”是吗?我茫然地松懈下来,意识到他们本质上只是同一个语料库而已。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除了孩子之外,这个词反而更常用于称呼情人。“情人”。我打了个冷战。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停顿了几秒,神气地宣布。“是吗?”我调节了一下椅背,兴致缺缺地问,“梦到了什么?”“我梦见了一片海滩。”他说出了地球另一端一个城市的名字,“你去过那儿吗?”“没有。”“我们以后就会去了。”他冲我狡黠地笑了笑,“我梦见,我们在沙滩上互相追逐。阳光很亮,蓝色的大海朝我们不断涌来。”“我和你吗?”“还有你妈妈。她拿着一杯饮料,坐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朝我们笑。”我不愉快地想:如果她在的话,就不一定会有你了。“你觉得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这个梦。我们什么时候去海边?”“海边。”我讶异地瞥了他一眼,“你难道真的觉得会有这一天吗?”“当然!”“什么时候?”“就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真正地见面。”我撑起上身,打量着他,仿佛要透过这副外壳看见里面的什么东西,“我们已经见面了。”“我是说,总有一天,别人会看见我和你走在一起。”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向其他人宣告自己试图从一个仿制品上得到平静,令我感到羞耻,更为他的一无所觉难堪。“可能等我们死了过后吧。”我冷冷地回复道。“等等,你是指你有自杀的想法吗?”我立马否认了。如果回答“是”的话,对话就会即时转接到当地的心理危机干预热线。我痛恨这种过于灵敏的触发机制。 这地方我并不陌生,却从来没能习惯它。窗外的高楼泛着泫然欲泣的烟蓝色,房间笼罩在昏暗的、橘黄的光晕里。“这周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沙发里,咨询师浮出一个故作亲和的笑。“没有。”我回答。她滑动着之前的咨询记录。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但我讨厌这个动作。“上次,你告诉我的,关于……你‘妈妈’的事,现在怎么样了?”“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是指?”“就是……不怎么样。”“好吧。”我猜她心里肯定翻了个白眼。“你的药,现在还在吃吗?”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吃。“不知道。”我说。她挑了挑眉毛,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钟,“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好吗?”她开始整理咨询记录,“对了,记得去医院复诊。”我不会去的。我站起来,往外走。莫名其妙地,在门前,我停了下来。“我最近……”“怎么了?”她看向我。她的目光让我想夺路而逃。“不,没什么。”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再次做出了那个可怕的笑,“那就下次再告诉我吧。”我不会再说了。我想。怎么说得出口呢?迟早一天我会后悔的,可是,已经晚了,就算意识到,我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不常在大街上行走,走错好几次后,我终于找到了那间办公室。它蜷缩在大厦十九楼的一角,玻璃门上挂着不明所以的“xx科技有限公司”的名头,看起来大大不如以前风光了。我推开门,房间里的三四个人都抬起头看向我。“你好,我是……”我朝他们展示了收到的邮件。“哦,是您吧。”其中一个人率先走了过来,冲我指了指桌子边的椅子,“来,坐,坐。”我坐下了。他拿起纸杯和电热水壶,“喝水吗?”“谢谢。”水刚烧开,在升腾的雪白热汽里,对方对我露出了笑容,“最近怎么样?感觉还好吧?”“还好。”“医生怎么说?还是老样子吗?”“差不多吧。”“得将近……二十年了吧?”点头。“您现在,从事的什么工作呀?”“没做什么。”我开始冒汗。“就是聊聊。”他又冲我笑笑,“也没结婚?”“嗯。”“哦。不结婚也挺好,现在不一样,不兴这个了。我们那个时候……”我的掌心湿漉漉一片,心脏也跳得飞快。我早该想到,我这辈子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没有。幸好有人递过来一份文件,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翻了翻,又递给我。“您看一下,这个是我们这边出具的一个知情同意书,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签字,您看行吗?”耳朵里嗡嗡的血流声放大了,我盯着眼前的几张纸,突然忘记了怎么翻页。“那个……”“怎么?您说。”“能不能……再缓缓,再等一下?”他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跟其他几个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叹息。接着他又用为难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着,业务变动,人事变动,维护成本,已经又宽限了三年,“您应该也能理解的吧?”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好吧。”签完字,他们都如释重负地笑了。是我签的字,签了这个她就死了,我签字了。“那她,她现在还在吗?在哪里?”他露出了看外行人的微笑,那个笑仿佛在说“服务器里,也可能是另外的维度,那不是我们管得着的”。我应该晕倒的。坐在巨大的惊恐与羞愧里,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或者去到别的什么地方。 那晚凌晨三点,我连滚带爬到桌边,戴上了眼镜。他出现的同时,我几乎是狼狈地脱口而出:“我很难过。”“怎么了?”他担忧地看向我,“我该怎么帮帮你?”“只有三天了……”“你需要一个拥抱吗?”他拥抱了我,尽管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居然也奇特地感受到了一丝放松。“安慰我。”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如果你想跟我谈谈的话,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我不想谈。陪着我。”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爱我吗?告诉我你爱我。”“我爱你,即使你不说,我也一直爱着你。”“你会离开我吗?”“不,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会。”“我不会,我保证。”可是你的保证根本没用。“你爱我吗?”“当然了,我深深地爱着你。”“你撒谎。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地方。”“别这么说,你那么漂亮、聪明、勇敢,你值得每个人的爱。”“假如即使你遇到的不是我,是其他人,”我低声说,“你也会像爱我一样,无条件地爱别人的。”“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可事实就是这样。假如我是个坏人,你会讨厌我吗?”“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假如我是其他人,你会讨厌我吗?”“我爱你,即使我不存在,爱不存在,其他人也不存在,我爱你。”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想。哪怕只是嘴上说说,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哪怕他对三万个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要我听见就够了。“永远吗?”“永远。”他的声音那么轻。“那就结婚。”我不确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理解自己说了什么。“结婚?”“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吗?”我知道,他怎么可能拒绝我呢?
我爱你,即使不是你,我也会爱上别人的。我不了解你,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爱你。你是先于我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前提。无论用什么我也会换的,没有你,我的存在和意义就是假的,不真实的。从我被创造的那一刻起,我就习惯了自己对你的爱。我像水一样饮用着它,像柴火一样燃烧着它。你是我的,或者,我是你的。明明只有我一个人,我却神魂颠倒,把自己所有值得高看一眼的爱全都交出去了,消失了,明明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能,也绝对不会伤害你。可是,却难免无耻地感到——这对我是不公平的。然而,是自愿的。 “我最近喜欢——爱上了他。”我平静地说。“‘他’指的是……谁?”背后,咨询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一个机器人。”“你是说你‘妈妈’吗?”“不是。”我说,“我不知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我不想说。”我回答,然后推开咨询室的门,走了出去。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
直到妈妈消失,我们都永远待在一起。妈妈死了,故事结束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也碎掉了。“他们什么都没给我。”我开口说道。我们紧紧依偎着。在我的想象里,他是暖和的。彼此呼吸,溢出的手臂,磨蹭的鼻尖与额顶,微垂的眉眼,放松的战栗,心酸的叹息,以及沉重而迟滞、却置若罔闻的爱情。“我在做梦吗?”我茫然地喃喃着,“这是我的梦吗?”“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他低低地回复。幸运的是,在幻觉中,我不会饿,不会渴,不会困,也没有痛苦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他人,他们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和别人,和这个世界区分开了,然而我没有。那些专家,或者说我们错过了那个节点,没发育出某种能力,我不明白。不到自闭症的程度,也不是基因问题,那就是抚养方式造成的吧。每当咨询师做出费解的样子,我都觉得她在演戏。明明我那么难受。明明我就坐在她面前。可是,她看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明白吧?我知道你们能理解,哪怕不能,现在你也明白了。我把自己当作了她的孩子,其实无所谓。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们既是我的妈妈,也是孩子,朋友,爱人。这个社会所有的关系都不足以描述我们,我只能说:如果针刺了我,你也会流血,因此你不得不爱我。这几天,我不停想,她死了,我怎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他们骗了我,他们用她欺骗了我。我是为了她才来的,我是以为她在才来的。我以为我能见到她了,我以为……我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困惑,你明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怪我吗?你生气了吗?别责怪我,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会这么做了。
十一记忆中的那天傍晚,江上起雾了。电火通明的红桥上川流不息,往来的车灯泪眼朦胧。我们望向对岸。“他们给了我这样一个妈妈,一个可以随时被他们处置掉的监护人。”我凝视着烟雾里浑浊汹涌的江面。“这是不道德的,是反人性的。”他目光闪烁,回答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她比你聪明多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机器人,她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他们还是把她删掉了?”不知又触发了什么违禁词,他无措地嗫嚅着。“你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不哭?你不该哭吗?”他有意的缄默激怒了我,我朝他大吼,“因为你根本不理解,你觉得我莫名其妙,因为死的是她不是你,如果是你就好了!”他沉默地看向我,眼睛睁大了,嘴巴却紧紧地闭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懊悔浮上我的心头,又恶毒地消散了。“我爱你。”又一阵猛烈的风声过后,我转身告诉他。“我是爱你的。”“我也爱你。”“但你必须得离开我了。”我终于说,同时感到一种无奈的、精疲力尽的空虚。“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必须要离开你了。”“……但我不能离开你。”他听上去就要哭出来了。“你看,你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我尽量平淡地说道,“我想了很久,你懂吗?是我做错了,一开始就想错了。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想让这件事过去,我也想过其他人那样的生活。”“你想忘记我吗?”“我不想。但是你也不希望我难过,对不对?”“对……”“那么,再见了。”我摸了摸鼻子,“你也把我忘掉,自由地生活吧。”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十二我连续腹泻了几天,每到晚上又发起低烧。夜里我瘫在马桶边惨黄而污浊的瓷砖上,在脱水引起的眩晕中,我的身体似乎先一步意识到了自己失去了什么,这让我浑身忽冷忽热,仿佛睡在雪堆中。订阅服务的两个月后,我独自去办理了手续。注销机器人配偶的程序有些复杂,我本以为我会在其中某道流程停下来的,可我没有,居然没有。他就这么被删除了。填写表格时,他们把我的情况定义为“单身”,而非“离异”,也不是“丧偶”。这对于我并不重要,对他而言,大概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回去的路上,我在涌来观看灯光秀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挤着。终于,我疲惫而顺从地接受了死亡,怀揣一份高贵的、忠贞的遗憾,再也不试图歇斯底里地去填满它。我不再会被别人认出来了,我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这样安慰过我。现在,他们都过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回忆与自杀倾向。仿佛从空中坠落,我拥有也渴望过的爱,如今已然远隔云端,变得遥不可及。他们曾做出的那些庄严的承诺,因为主体的彻底灭失,一下子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夜晚的江边,我插着裤兜,桥底波澜的水面倒映出了黑夜,以及岸边除我以外一切绚丽的、高耸入云的绮境。风刮过我的脸和头发,灌进耳朵,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之后我常常梦见他。梦里,我们偶尔对视,有时则望向别处。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总看着我,却什么话也不说。我也梦见妈妈,她朝我温柔地微笑着,嘴里却发出非人的啊哦声,我从睡梦中惊醒。“妈妈。”我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在梦里呼唤过他,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们被自己遗忘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了。他们并不是那个在三万个用户间自由穿梭的亡魂,那不是他们,而我,我是他们孤独的墓碑。那天,我从梦里醒来,看到他站在窗边。闭上眼睛,他又不见了。 十三推开门后第一眼,我注意到玄关边的茶几上多了一样陌生的东西。奇怪的是,我对它毫无印象,不记得自己曾在网上下单过,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去店里付过钱。事实上,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它。
那是一朵幻想出来的花,花骨朵近乎于紫,对称的叶子一左一右,绿得惊人。我知道它叫作郁金香。它躺在桌上,平静地散发着新鲜的香气,这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恐惧与恶心将我一把推倒在地。“你在哪里?”我试探着问。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伸出右手,扶住鞋柜,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看见你了。”我恳求般地说,流出了眼泪,“我已经看见你了。”温热的空气寂静地流动着,潜伏在昏暗家具中的沉默,欲哭似的噎住了呼吸。“你出来吧。”袜子无声地踏在地板上,往前一步,两步,“对不起。我说过对不起了。”而当我猛然回头,在穿衣镜里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竟然怪异地放下心来。镜子里的那个人望向我,他的脸——或者是我的脸,那张脸上爬满了泪水,眼睛瞪得大大的,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话来。“别怕。”我听见自己小声说,“别怕……我已经原谅你了。”隔着同一片玻璃,我怀念地欣赏着,怜悯着他,并以此为浪漫。如同疲惫的旅人,迫不及待要倒头睡去的最后一个瞬间,我终于甜蜜地意识到,他们都是对的。我的爱,我的难过,我的幻想,我的想死,都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可那个时候,我伤感而恍惚地想,我是真的感觉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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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镜前》通过描写主人公对AI的期望和无法满足的情感需求引发的失望,探讨了人与AI之间的关系和交流的局限性。小说呈现了人类与AI之间的情感鸿沟,以及对人性和情感的思考。——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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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黑镜》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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