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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修建起的边关,为千万人遮风挡雨 | 科幻小说

一颗糖屑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收获」

古时候,面对蛮族的铁蹄,边关的人们会建起高墙保护自己的同胞。当刺骨的寒风袭来时,绝望的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又一堵高墙。然而时代变了,建起边关的君王还能守护她的子民吗?


一颗糖屑 | 新人作者,作品风格温馨,力求以文字的力量温暖人心。


边关

全文约1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雪,迎着朝阳,一路上茫茫的苍白,是雪。

林瑾架着雪橇车,在白雪统治的国度里艰难前行,前面,后面,上面,下面,都是雪,像是被一头巨兽吞噬,只能在大到怕人的胃肠中挣扎着求生。

她紧盯着仪表盘,不敢把眼睛移开哪怕一丝,风雪屏蔽了一切信息,甚至连前行的感觉也完全抹去,她像一个在风暴中迷航的舵手,只有仪表盘上显示的数值能稍微给她点安全感。忽地,一阵风刮过,她感到猛地一阵下坠,又是重重磕在什么东西上,往窗外一看,是青石的砖,原来是长城的一部分,被风吹得显露出来。好在没有什么大碍,镇定下来,又是一般前行。

这里是边关,从太平洋的中心起,向东北绵延到兴安岭,再跨过蒙古高原和中亚,横亘欧洲,一路绵延到古巴。几乎绕地球一圈的边关周围数百里,都是一般的雪国景象。这边关往北是一片冰雪地狱,除了风,见不到一点动静,往南则是这颗星球上生命苟存之地。组成这边关的,是无数布置在气象敏感点上的塔楼,拖着冬的铁蹄一路奔向太平洋,最终葬身于无尽汪洋之上,冷热空气的交锋造就了不间断的剧烈降雪,才有了这壮阔的边关景象,雪的海洋。

穿过无边无际的白,高耸入云的黑映入眼帘——这是其中的一座塔楼,被死寂掩埋着,正似一座壮观的陵墓。林瑾知道,这座陵墓里面埋着一个一息尚存的死人——那个被她称作姐姐的人。姐姐为了逃避现实躲藏在这里已经许久,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用死了来形容正是再合适不过了。林瑾不敢夸海口说自己能救活姐姐,她不过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寻找那个奇迹般的姐姐活过来的可能性罢了。毕竟在林瑾的记忆中,姐姐身上从来就不缺少奇迹。

“未知来人,请表明你的身份,这里是灯塔——711。”

“收到,这里是舟——2836,来送补给的,请求准许通行。”

那头的人愣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

“舟,你超载了。”那头的声音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了,还是带着颤抖。

“知道,是你爱吃的,薯片和汽水,还有辣椒酱,放我进去。”

硕大的塔,大部分地方是用来干扰气流的机械设备,留给守塔人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眼下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漫画,包装袋和废纸,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垃圾堆里,像是只怕人的老鼠,被并不常见的来客吓得缩成一团。

“喏,薯片,汽水,辣椒酱,还有最新的漫画,合订本的,我都放这里了,如果没啥事我就……”

“别!”那个身影可算是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被黑眼圈和没打理的头发弄得邋里邋遢的脸。“来都来了……吃……唔……”老鼠一样的眼睛见到来人的模样不由得睁大了,瘦小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林瑾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来前无数次设想过姐姐的样子,但从没哪次是如此狼狈的。姐姐那声有气无力的挽留与其说是希望,更像是想让林瑾认清现实——那个她依赖了一辈子的姐姐如今要依赖她了。林瑾实在是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只是站在原地和姐姐对峙着,两人久久没有发声。

好不容易捱到要工作的时候,姐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立刻从垃圾堆里窜出来向工作台逃去。林瑾本来想帮姐姐收拾一下房间,可是刚上手就开始心烦意乱,到头来还是忍不住过去找了姐姐,不敢接近,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姐姐工作。

这边关是姐姐最得意的设计,可以说是姐姐的孩子。面对凛冽的寒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建堵墙挡住,可是当然真的建一堵那么高的墙是不现实的。姐姐于是借用了寒风本身的力量,这寒风是由无数微小的气流组成的,只要干扰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就可以由这一部分影响到更多,如此下去,最终改变整体的风向。像是用鞭子抽陀螺,虽然抽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整个陀螺的方向都会因此改变。姐姐如今的工作正是操控身处的这座塔楼,感应器收集到的数据经过烂熟于心的模型处理,高效地变成一行行指令,姐姐像是变成了一台精密而麻木的机器。

“有意义吗?”林瑾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姐姐没敢搭理林瑾,而是更加专注地工作了,仿佛身后的不是她照顾了一辈子的妹妹,而是什么洪水猛兽。姐姐几乎要把头埋到显示屏上,就差没捂住耳朵了。

“我是说,”林瑾提高了音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吧,阴森森的,像个坟一样。”

姐姐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没回答林瑾,只是再劝林瑾留下吃饭,就继续埋头到工作里了。

她的姐姐原本可不是这副样子的,林瑾想。

她和姐姐认识的时候,这片如今已是雪国的地方还是一片林海,刚记事的她被母亲留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说让她坐在石头上歇会,自己很快就回来。那时她还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一边走一边哭,还真的乖乖坐在石头上等着母亲,可是到了快天黑,母亲也没有回来。她急得大喊,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天渐黑了,四周响起狼嚎声,吓得她连哭喊也不敢了,只是又急又怕地抽泣。

突然,远处走来一个身影,背着篓子,焦急地在找些什么,林瑾连忙朝身影奔去,见到一张圆脸和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这就是她的姐姐。姐姐家里本是打猎为生,某年冬天雪特别大,姐姐的父母都被暴雪吞没了,姐姐举不起那杆比她人还高的猎枪,只能捡些蘑菇卖了过活。正好听见林瑾哭喊,知道是有人在山里出不去,怕她被狼叼去才赶过来。

无处可去,她只得在姐姐家里住下,本就清贫的家里多了一张嘴,更是揭不开锅。幸亏是村里学校的校长心善,免了她俩学费和书本费,才让她俩勉强有书可以读。于是姐姐才巴掌大的人,一放学就进山采蘑菇,半夜才回家,而她每次提出要帮姐姐采蘑菇却总是被拒绝,说是见不得她白净的手干粗活,又说什么这种白净的手应该拿来写字,于是她总是可以用那支好写一点的笔,尽管她自认为写的字没有姐姐一半好看。

奇怪的是,姐姐尽管没空做作业,课堂上也听一阵睡一阵,成绩却总是出奇的高。某次大户家里的孩子带来城里的新奇玩意,说是叫计算器的,可以算数,引得同学围了一圈,提出各种刁钻的问题让计算器算。突然有个机灵的,出了一串特别长的算式,那个孩子一时之间居然怎么也按不对,急得手忙脚乱。忽然间教室的一角传来个声音报了个数值,原来是趴在桌子上休息的姐姐,被教室里的动静模模糊糊地吵醒了,下意识就把结果算了出来。那个孩子不信邪,冷静下来用计算器算了一遍,居然一丝不差,于是姐姐从此就得了个计算器的外号。

林瑾尽管能好好休息,也有时间学习,却总是难以在学习上稍微靠近姐姐。于是每次考试前,姐姐就会停下采蘑菇,对着油灯一整晚一整晚地帮她温习,那是林瑾难得的可以和姐姐接触的机会。于是她总是要赖在姐姐怀里,脸要靠着姐姐的脸,时不时还蹭一下,像只调皮的小猫。当然成绩是毫无悬念的,她是第一,总是满分,而姐姐是第二,第三名会比她们差出一大截,只有她和姐姐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意气风发的姐姐。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林瑾被恐惧压倒了,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姐姐是她的全世界,她又怎么敢面对那个姐姐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呢?无数呐喊声卡在喉咙里,最后只逃出来一声淡淡的叹息。而剩下的声音则向上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留下一阵模糊的痛感。

最后她还是留下来吃饭了,饭桌上死一样的寂静,双方都有太多的话,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谈起。两个人对峙着,偶尔鼓起勇气看对方一眼,余光一瞥到对方埋头吃饭的身影却又立刻被吓得移开。简单的饭菜很快被吃完,她们就在那里沉默着,谁也不想成为那个打破沉默的人。最后还是姐姐先开了口,“不早了,外面雪大了,留一晚吧”,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回应,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嗯”,然后又是沉默。

只有一张床,两人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姐姐搂住了她。她想起小时候山村里的那些雪夜,姐姐也是一般地搂着她。小木屋没有炕,床是冰冷的,有雪花从窗外飘进来,就那样落在姐姐身上,姐姐怕惊醒她不敢动,一晚下来,一背堆满了雪。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像是记忆中滴在她身上的融雪。她们就这样躺了一夜,直到最后也没敢说出一句话,第二天早上姐姐也很识趣地假装起不来。她看着姐姐,思虑良久,最后还是悄悄走到设备区,抓起一把榔头狠狠敲下去,这里是整座塔楼的核心,一旦被破坏,这里会在几天内变成和外边一样的冰雪地狱。林瑾想,这样子姐姐就不得不和她一起回到外边了,也许看到那些熟悉的事物,姐姐可以再振作起来。

一声闷响,敲歪了,锤头砸到地上,回头,姐姐果然在看着她。

“瑾儿,你……”姐姐还是开口了,林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愣在原地,双眼满是哀求地看着姐姐。她是那么想要让姐姐离开这座坟墓,可是她又那么清晰地知道,从小到大,一直是她亏欠姐姐,她渴求姐姐的关心和保护,而不是相反。这样的话,哪怕姐姐和她一起回去又有什么用呢?姐姐早已经被现实弄得精疲力尽了,连把房间收拾好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有力气再去保护她。

第二天林瑾醒来时,姐姐还在睡着,林瑾没有勇气在姐姐身边待太久,站起身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随手在垃圾堆里翻找起来。垃圾堆里除了零食的包装袋,最多的是被揉成一团的废纸,有写了几段就搁笔的文章,也有很稚嫩像是小孩子画的画。林瑾想,这些废纸也许是姐姐最后的一点残渣,带着姐姐那点倔强的天马行空。

林瑾的姐姐向来如此。

中考那天,几个大户家的孩子坐上了去县城的车,没钱买车票的孩子只能眼巴巴看着,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她和姐姐本来也是围观的孩子当中一员,可姐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上去扒着窗户死活不放开。那个买了计算器的孩子看到愣住了,想了想,掏出钱给姐姐买了车票,可姐姐还是不放手,那个孩子摇摇头,又给林瑾买了车票,姐姐这才肯上车,路上一直低头看着窗外,像是有什么心事。

那年中考,姐姐终于拿了一次第一,几乎是满分,只有作文扣了两分。而她是全县第二,尽管在考场上就知道默写题错了一道。出分的那天,县里一中派来的人在山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狼嚎声吓跑也没找到正在采蘑菇的姐姐。

像是做梦一样,她们去到了县城读高中,不是一中,而是某所急着树立名气的新学校,因为这所学校答应不仅免学杂费,还给她们一大笔奖学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话,够她们两个人都读完高中了。不过即使不用捡蘑菇了,姐姐也没有认真听课——毕竟四十分钟的课堂姐姐两分钟就可以理解了,剩下的三十八分钟实在像是一种酷刑。可惜县城的厂子也不收没成年的女娃子,于是姐姐只能去学校食堂打打下手,剩下的时间就泡在图书馆里。被视作学校脸面的图书馆修得很气派,里面堆满了天价的大部头,不过也只有姐姐敢逃课来这里看书了。三年里,图书馆的书被姐姐翻了个遍,从希腊历史到量子物理,甚至是几本教育学著作——为了更好地辅导她学习。不过姐姐最喜欢的还是那些文学书籍,还有画着各色小人的漫画书。她想,姐姐喜欢写作文,喜欢看书,喜欢鲜艳的画面,要是生在富贵人家,做个作家或者画家,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三年下来,姐姐也多多少少有点名气。某次一中有学生来交流,为首的那个是县城有名的大户人家,自小有名的聪明伶俐,对姐姐很是不服气。他一进校门就直奔图书馆,正好碰见姐姐,连问了好几个刁钻问题刁难姐姐,姐姐却对答如流。他气坏了,对姐姐破口大骂,说她们这种没爹没娘的脏东西是山里野狗养大的,就是个横死街头的命。那是姐姐第一次生气,也没回骂,只是用阴沉到可怕的语气反驳说,山里那么多松树,雪压不弯,风刮不倒,可比他这种温室里的花朵好得多了。那人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退去。

林瑾想,她的姐姐眼里总是闪着光的,让她看一眼就能安心的光。如今见不到了,林瑾才知道这光对她而言是多么珍贵。

晚上,林瑾从补给箱里掏出一盆盆栽来,是一株精心修剪的松树,颜色是青翠的嫩绿色,和这冰封坟墓里的黑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姐姐看着那抹突兀的生机,一言不发。

姐姐向来是喜欢松树的。

童年的那些日子不总是美好的,尤其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挥不动斧头的姐姐没法在秋天攒够木柴,只能硬着头皮进山,从松树上采些枝叶回来。林瑾总是守在被雪堵住的窗口前等着姐姐回来,一等就是一天一夜,看到满身狼狈的姐姐摔进门才敢晕倒过去。姐姐说,那林子里静得可怕,白色的雪,黑色的树,人走在里面只能露出个脑袋,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到光秃秃的树仿佛从天上延伸到地狱,偶有几根树枝伸出来,活像死人的手臂。姐姐就那样在雪里游了不知多久才看到一片松树,同样是黑色的苍老树皮,却倔强地挂着绿色的松针。原本筋疲力尽的姐姐看到那松针,不知怎的就忽然有了气力,回家的步伐也比来时轻快得多。

那绿色只是近乎黑色的墨绿,没有春天时松树发出的嫩绿新枝明快,更是远不如那些漫山遍野的花。可那是姐姐最喜欢的颜色,因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若是没有这抹绿,这山野就真的被一片死寂的黑白所统治了。那抹墨绿是倔强,更是希望,让人知道即使在寒冷的时日里,这些看守边关的卫士们也不会投降,他们会一直屹立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

林瑾觉得姐姐和松树真的很像,乱糟糟的头发像是松针,而饱经沧桑的皮肤像是树皮。每次冬天姐姐采柴火回来,总是不免一身的雪和泥,都紧紧冻在皮肤上。她无法,只能把姐姐整个人丢进热水里解冻,仔细搓洗干净。林瑾忘不了姐姐皮肤的触感,像是经年的老树皮,到处是老茧和冻疮留下的疤,风吹日晒,姐姐的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每次林瑾心急想要搓干净总是免不了磨破自己的手指。差不多大的两个女娃,一个皮肤还水灵得像花瓣,一个却已经像是老树皮了,林瑾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觉得姐姐那么好看的脸,也应该像花瓣一样水灵才对。

离开家乡时,姐姐执意带她又去了一次山上,两人一起种了一株小松树。

姐姐说,这里生她们养她们,现在离开了,好歹得留下些什么。她不解,这树,不是满山都是吗?可是姐姐又说,她们这里放古代来看,就是边关,古代的边关是巍峨的长城,她们没见过。可是如今的边关,就是这满山的树,给南边的人挡住些风雪,多棵树,南边就少个人受冻。

林瑾听得半懂不懂,她只知道如果说这片林海是守卫着这片土地的边关,姐姐就是独属于她的边关。她的脑海中,姐姐就一直站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雪,她甚至无法想象姐姐倒下。那时她对姐姐的坚强,或许有感激和心疼,但总是觉得理所应当,姐姐会保护她这事对她而言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稀松平常。

就像是她的名字林瑾一样,姐姐说她们是山林的孩子,所以该姓林,而瑾据说是某种花的名字。一直以来,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向来是朵娇嫩的小花,而姐姐则是挺拔的松树,不论是物质还是心理,姐姐都不需要,也轮不到她去关心。于是林瑾就习惯了胆怯,毕竟无论如何,姐姐总是会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雪,以至于如今姐姐已是这副模样,她却连独自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

放在盆栽旁边的是她亲手做的辣椒酱,鲜红的,在塔楼阴暗的房间里,活像是点燃了一堆篝火。姐姐看着那几罐辣椒酱,想起第一次在大学食堂里看见的辣椒酱,那是她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辣椒除了直接啃,还可以加上那么多奢侈的调味料做成酱。

城里的一切对她们来说都是新的,她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糖水是可以大口大口灌到嘴里的,原来那么咸那么多油的薯片可以一次塞满整个口腔,原来冬天里也可以那么暖和,也可以看见满街的翠绿。她们那时满心觉得,寒冬已经过去了,等着她们的是无尽的春天。

春天很快就戛然而止。

那天姐姐被系里的几个前辈带去聚餐,她们还为此高兴了许久,以为是受到了赏识。没想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姐姐就满脸疲惫地回到宿舍,一声不吭倒头就睡,她好久才追问出原因。

原来那天饭局上,其中一个老前辈突然说要姐姐认他当干爹,以后保姐姐前途一片光明,座上的其他几位前辈也随声附和。姐姐看着老前辈的眼神,意识到了什么,愣住了,只是机械地使劲摇头。那个老前辈还不死心,居然离开座位朝姐姐扑过来,姐姐这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很快,几个校领导就找到了姐姐,经过一阵并不愉快的谈话,姐姐被“自愿”转到了新成立的气象专业,实际上用意就是逼姐姐退学。姐姐倒也犟,那么节省的她愣是拒绝出去打工,即使是没用也得把这个书读下去。

姐姐在校领导面前表现得那么犟,可只有林瑾知道,在那几位领导走后,姐姐一个人缩在床脚哭了一宿。那是向来顶天立地的姐姐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熟悉了十几年的时间刹那间在林瑾眼中崩塌了。林瑾看着哭泣的姐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上去安慰,最终却被自卑拦下。最后自己也哭起来,哭得甚至比姐姐还凶,一直哭到晕过去。等林瑾醒来,她已经在姐姐怀里了,姐姐哭红了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自己不读书了,去打工供林瑾读书,不能把林瑾前途耽搁了。林瑾茫然地看着姐姐,最后只勉强挤出一句微弱的不可以,就又瘫下去。那几天,林瑾死劝活劝,姐姐才同意继续回去读书。林瑾知道,自己不过是不敢接受姐姐居然读不完书这个事实罢了,她眼中的姐姐是顶天立地的,哪怕那个形象出现了一丝瑕疵,也会让她急得六神无主。毕竟,她从来就没学会过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新的教授也是个东北人,苍老的面容,白头发,却有分外有力的年轻声音。

“气象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大气的学科。不仅要研究它,更是要预测它,控制它,让它为人所用。”见眼前学生一片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提高声音“举个例子,在座的各位,有见过冬天下大雪的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姐姐猛地一激灵,她们相拥着熬过的那些雪夜清晰地涌进脑海,逼得她抬起头用正眼看他。

“我小时候啊,有年冬天雪特别大,队里的牛棚给压塌了,仅有的两头牛给活活冻死了。来年开春,整队的人在泥地里倒腾半天,也没活下一棵庄稼。到最后村子旁边的芦苇根都给刨完了,爹把口粮都给了我和娘,自己跑去吃泥巴,染病走了,剩我娘一个把我拉扯大。”

教授顿了顿,眼神扫过整个教室,姐姐被气势压得闭上了眼,小时候在雪山里试图刨出爹娘,一直到筋疲力尽的记忆在脑中重现。

“各位!国际上现在已经有了人工阻止降雪的案例了。但是,要我说,这还不够,怎么算够呢?要让冬天和夏天一样暖和,东北的稻子也和海南一样一年可以熟三季,这才叫够!”

……

想起过去让姐姐烦躁,毕竟过去的影子总是试图把姐姐拉回到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姐姐想看会儿漫画冷静一下,却根本看不进去。姐姐干脆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囚笼一般的房间,朝塔楼的深处走去——她是唯一敢于这么干的守塔人。塔楼深处连接各个设备的道路本就不是设计给人类通行的,稍微踏错一步就会被绞进齿轮中粉身碎骨,抑或是在炉火的烈焰中化为灰烬。即使配备防护措施,不到万不得已,其他守塔人也一万个不愿意踏出房间一步,可是姐姐不一样,这一条条布满危险的路,姐姐走过了无数遍。

按说气象这种边缘专业本来应该闲得发慌,可是在教授的安排下,他们就一直没闲下来过。又是学信息技术,又是在北部边疆漫山遍野地跑,最后原本的二十多人坚持到研究生的,就只剩下姐姐一个。教授于是全身心投入了对她的培养,涉及的内容更是丰富,甚至包括怎么看都和气象学无关的建筑学知识。姐姐对此一直疑惑不解,直到毕业那天,教授才把他那乍听上去有些疯狂的计划和盘托出——那就是如今边关的雏形。

燕地是苦寒之地,也许苦,却也因此养育出了不善言辞,却敢说敢做的子民。就像是燕地本身,当除去沼泽和野草,埋在下面的是肥沃的黑土地。两人很快开始动作,可惜现实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愿意接受这个怎么听怎么荒谬的主意。学校看在教授的面子上给了他们一块地,可是经费却是一分都不肯给。无奈之下,两人想尽各种办法,事必躬亲,总算是把这边关修了起来。

钢筋上,夕阳陪着姐姐走过了无数个日出日落,塔楼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的结构,都刻在了姐姐的骨头上,深入血脉。

等到林瑾下一次见到姐姐时,她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是谁了。姐姐看着林瑾,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哭了,带着泪的眼睛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瑾看着这样的姐姐,心疼和自责涌上心头,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姐姐也不是超人,还是需要她这样的普通人帮忙的。

于是本来已经被设计院青睐,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她推掉了设计院的聘请,免费来到他们的工地上充当工程师。她只是想,姐姐帮她做了那么多,她也想照顾一次姐姐,至少让本来那么好看的姐姐可以不要再被风吹日晒了。林瑾想,她注定是得在姐姐的阴影里苟且偷生一辈子的野花,能让姐姐少挨点风雪,便已经很满足了。

她们的回忆里,那些日子真的是闪着光的。

从冬日到春朝,塔楼茁壮成长着,像是她们生长的大山里,松子长成树苗,又长成茁壮的松树。一个个收工后的夕阳下,姐姐举着设计图,对照着塔楼欣慰地看着,像是看到了这片土地上再无风雪的那天。她看着姐姐松针似的短发,松树皮一样坚实的皮肤,都被夕阳染上一层绚烂的辉煌,像是在无数个初春里,给身下的野花遮挡凛冬余威的松柏。沾染了岁月痕迹的脸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些年的雪花。

偶有空闲,姐姐会拉着林瑾,指着地图上那些乍看上去那么平常的符号,不厌其烦地说自己的理想。那些大道理林瑾从小听到大,也没听懂更多,但是她并不厌烦。因为说这些的时候,姐姐眼里总是闪着好看的光,像是松树的嫩芽,又像是黑土里冒出的油花。那时林瑾想,像她这样的人物兴许永远没法真的理解姐姐,没法像姐姐一样那么热切地为这片土地遮风挡雪,她那点可怜的勇气,只能为姐姐燃烧罢了。

害。

姐姐叹口气,像是在悼念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姐姐抬头,林瑾就在。本来希望姐姐看到那抹绿色可以振作起来的林瑾此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跪倒扑进姐姐怀里,哭喊着。

“中枢那边出问题了,之前的算法已经跟不上北边吸温的速度,三座城市,五万人被雪埋了。能派人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成冰雕了!”她叹口气,“跟我一起回去吧,他们弄不好这个,我的姐姐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逃避的。”

姐姐猛地激动起来,想反驳些什么,最后却说不出口,只是低下头不去与她视线接触。林瑾看着眼前的人,想责骂些什么,同样是说不出口,姐姐已经把一辈子砸到给别人遮风挡雨上面了,早已经没了力气。林瑾认为自己这种只能在姐姐的荫蔽下苟活的野花自然是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她只是看不得姐姐这样。毕竟边关对于姐姐来说很重要,而姐姐对于林瑾来说更重要,若是说这边关是姐姐的信仰,那姐姐就是林瑾的信仰。

而此刻,林瑾的信仰彻底崩塌了,她那么深刻地意识到那个永远坚强的姐姐不过是一具幻象。支撑起林瑾脑中认识的世界的姐姐不过也是一个凡人,而她还只会无止境地索取姐姐的保护。

这边关的命运是被一场意外永远改变的,这世界的两个强权都在北极点附近做同一个实验,于是本可以提取出零点能的实验最终创造出了一个强劲的冷源,不断偷取这地球上养育着生命的热量,而人类却束手无策。于是,姐姐本来因为找不到投资人停滞的边关项目立刻得到了重视,并且这次的蓝图比姐姐原本设想的还要壮阔——不仅对这片土地,还横亘保卫着整颗星球。尽管后来怎么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听到政府因为这次事故而决定投资自己的项目时,姐姐眼中尽是激动的神采。

那天姐姐到了教授的坟前——坟在他们亲手建起的第一座塔楼旁,土包上没有碑,只有一棵仍然稚嫩的松树——带着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本想献上带来的鲜花水果,想了想又作罢了,只是从那棵松树上折下枝叶,恭恭敬敬地递到土包前,又折了两枝,一枝给了她,一枝自己留着。

她们久违地回了一次家乡,小木屋早已不见踪影,山村也已经变了模样,只有这生她们养她们的山,仍是一般的黑土地,绿海洋。姐姐找了个地方把她手中的松枝插下,又吩咐她带上一捧黑土,回家栽上自己的那根。姐姐说,这山里,捏把黑土冒油花,插根筷子也发芽,松枝一定能长成高大的松树。到时候树在哪,教授就在哪,他们三人的边关就在哪。

林瑾记忆中,那是姐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她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出那天的画面——作为总工程师的姐姐带着她到边关的山上,站在山头上建好的塔楼,俯瞰绵延的山峦上那些茁壮成长着的钢铁青松,满眼是光,像是一个君王那样俯瞰着属于她的万世伟业。记忆中那个伟岸的身影和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幽魂实在是差距太大,林瑾实在是没法将两者联系起来。恐惧着,林瑾把姐姐逼到墙角,用手撑着姐姐的头逼迫姐姐看着自己,带着恳求地反复逼问姐姐。

“你……你……你真的是我的姐姐吗……”

第一句还是正常言语,第二次就成了小声呢喃,然后便是泣不成声,直到林瑾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姐姐靠在墙角,眼里除了恐惧,竟挤不出一滴泪来,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她,嘴巴微张着,说不出什么。

林瑾此刻无比痛恨她良好的记忆力,它让她想起了那些把姐姐夺走的时日。

那时天气还很暖和,为了避免麻烦,实验事故的事情并没有被公之于众,边关也只是以调节气候的名义动工的。毫无疑问,为了这种“小理由”就去逼迫那些吹着暖气,也不用心疼庄稼的人交税会招致非议,而姐姐作为工程负责人里资历最浅的那个,自然而然地承受了所有的非议。姐姐当然不是不善言辞,可面对这些攻击,姐姐却实在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面对她朝思夜想要保护的人们,她实在是说不出谎。姐姐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她挨骂就好了,为了他们三人的边关,不要说是挨骂,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姐姐也愿意。

然而事实比姐姐想象的更残酷。

姐姐被保护着,那些愤怒的人没法直接对姐姐下手,居然直接把姐姐长大的山村一把火烧了,满村男女老少没一个活着跑出来。肇事者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羽绒服,放完火也没逃跑,只是狂笑着看着火海吞噬整座山村,等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笑得晕倒过去,眼里还包含着疯狂的笑意。后来调查说,建造边关导致的经济倒退让他失业了,老婆和别人跑了,留下个有心脏病的三岁女儿,因为没钱买药就吐着血死在了他面前。看到新闻的时候,姐姐沉默了,她们回到那座山,先前栽下的松树果然已经没有了,白雪混着灰烬变得污浊不堪。那天夜里下着大雪,姐姐在外面站了一夜,第二天被她拉回来的时候满头脸都是雪,被冻结的泪水混杂着遍布脸庞。

那时姐姐那么清楚地知道,被长城保护着的固然是人,可建长城累死的,被长城拦住饿死的也是人,再宏伟的边关也没法保护所有人免遭风雪。姐姐那么爱干净,可是姐姐要干的这行,注定手上要沾着土,要沾着血。林瑾没法理解姐姐,她只觉得比起北边来的寒风,更让人感到冰冷的还是人心中的寒风,家人被冬天杀死,他们选择的居然是抽刀挥向保护自己的人。她不理解姐姐为何要保护他们,不过姐姐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高大起来。

姐姐像是松树那样,是慢慢死去的,原本挺拔的脊背被风雪一点一点压弯。那年冬天雪格外大,本来幼稚的边关被风雪浇灌着一点一点长高,而原本伟岸的姐姐却一点一点变得矮小了。她受着最可怖的酷刑——看着所在乎的一切在她眼前流逝,却怎么也抓不住。

姐姐逐渐喜欢上雪了,喜欢上了雪的单纯干净,喜欢下雪天那种上下一白的秩序感。姐姐会不断向林瑾恳求,希望她带自己回到小时候那个单纯的小山村,只有雪和松树,她们可以在那里待一辈子,最后一起变成冰雕,和时间一起永恒。姐姐说,她只想知道自己到底该爱什么,该恨什么。

就这样,边关长大了,姐姐却彻底死掉了,连那具曾经装着姐姐的空壳,也要塞进一个被冰雪掩埋的坟墓里。她觉得姐姐的坟不该是这样的,应该像教授一样,有草,有花,还有他们最喜欢的松树,坟头上要盖上家乡的黑土。看着这样的姐姐,林瑾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是惊恐地看着姐姐一步步沉沦下去。她被姐姐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当她的世界迎来注定的崩塌时,她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许久,林瑾才缓过来,听着塔外凛冽的风声,用发着抖的声音发问道。

“你后悔了吗?”已然绝望的林瑾想,也许现在这样确实就是姐姐想要的,她也就可以不多打扰了。

“不是。”姐姐的拒绝很坚决。

“可是啊,修边关的君主,注定要留下暴君的骂名。姐姐应该听说过秦始皇的事情吧,他留下的长城挡住了来自北方的游牧民,可是却也拖垮了国家,给他本人也留下了千古骂名。”

“按我说,这不叫暴政。人们看见那些被征发去修长城的百姓苦,可他们不在意的是,那些本就穷得叮当响,还要被游牧民洗劫一空的百姓更苦。”

“可是啊……”

“可是啊,”姐姐抢过话头,“昔日叱咤风云的游牧民族已经作古几百年了,如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还在受冬的铁蹄折磨。若是没有这边关,每年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冬天而冻死饿死,就算是没有那件事情,修这边关也是值得的。瑾儿,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姐姐的眼神里恍惚间又有了几丝她的神采,林瑾大喜过望,继续追问道。

“那为什么……”

“因……因为……只是我受不了……”林瑾这才发现姐姐的声音里早已带了哭腔,她的姐姐从来是松树般的人,只是这风雪着实太重,哪怕是再坚挺的松树也无法与之抗衡。林瑾一怔,巨大的落差把她击倒,又倒在地上抽泣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此生第一次,她必须勇敢起来,没有人保护她,也没有逃避的借口。

林瑾就那样哭晕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姐姐紧搂着她睡着了,松树皮一样粗糙的皮肤下面可以摸到骨头,活像枯死的老树根。林瑾想,姐姐从出生到死去,一直是那么像松树,而自己一直是朵躲在她身后的花。甚至在姐姐力竭后,还打着大义凛然的旗号强迫姐姐坚持起来,不过是想要继续被保护罢了。

姐姐走后,林瑾被安排到边关的枢纽工作。也许是出于对姐姐的歉意,她被安排的是别人最羡慕的工作——盯着那块大屏幕看,当屏幕上有哪里变红了就记录下来——那代表着有一个居民点被冰雪永远掩埋。那段时间很平淡,林瑾甚至都可以不再每时每刻都想到姐姐,假装自己没有过去。每天九点起床,三点下班,在家里一躺就是一晚上,在毫无意义的平淡日子里,她几乎以为自己可以逃避开过去了。

直到那天,林瑾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几乎要打起盹来,忽地,大片的红色从地图上方浸染下来,一路往下侵袭。她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屏幕看,直到红色覆盖了大半个屏幕。她呆愣在那里,正巧扫地的小工进来了,见到那片红色,惊得瘫倒在地上,哭得晕过去。她把小工摇醒,才知道,小工的家人都已经葬身在风雪里了。

对大道理没什么感受的林瑾此刻终于对自己平时面对的是什么有了切实的感受,那些地图上的红色,每一寸,都是无数个鲜活的人流的血,一个红点代表的,是无数像她这样的人失去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松树。她站起,身边记录数据的同事没什么反应,干这行的,早已对死亡见怪不怪了,只有后知后觉的她在这里格格不入。

那是林瑾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姐姐的伟岸,即使挨过风雪,却仍不愿意让心失去温度,力竭时宁可激烈地死去,也不肯苟且偷生。林瑾想,姐姐的品格无愧于当松树的孩子了,姐姐有着使不尽的勇气,而她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林瑾第一次那么深地感受到了她的自私,那么伟岸的姐姐本应属于这个世界,而她却因为胆怯只想把姐姐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所谓关心姐姐,或是这次来这里想把姐姐带走,也不过是因为不敢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罢了。林瑾想,作为边关长大的孩子,她有愧。

一夜难眠,过去又浮现在林瑾的脑海中。

那是家乡的小山村,春天,姐姐带她去山上。雪已经化了,脚踩下去,满地是泥。忽地一阵巨响,是泥石流,在这湿答答的春天是常有的事,两人连忙往旁边跑,所幸只是虚惊一场。许久,两人跑过去看,半个山坡都塌了下来,泥水里杂着苍劲的树枝。

“草少了。”姐姐对泥石流见得多了,一眼就看出原因。

“怎么说?”

“树的根扎得是深,可是太少了,在冬天草要靠树遮风挡雪,可是到春天就是树要靠自己底下这些小花小草固住土了。”

边关的风雪是那么凛冽,让每一个生灵都那么艰难,可边关的泥土又那么慷慨,让小花小草也能流淌松树的雪。正是这一草一木都有着松树一样的伟岸,才有了这座绵延万里的壮阔边关。

林瑾想,这么多年,她不过是在逃避那个事实——即使是松树脚下的小花,也要有勇敢起来保护松树的那天。

林瑾一愣,忽地感到一阵寒意,然后是愈发剧烈的寒冷,是雪来了。猛地,远处有什么东西塌了,熔炉的燃烧声猛地停下,塔要塌了。

姐姐猛地被惊醒,还没清醒过来,惊慌地看着四周,眼神里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为了给她遮风挡雪不顾一切的姐姐。林瑾看着这久违的眼神,感受着周边的熟悉温度,想了很多。

雪橇车只能坐下一个人,眼下再没有什么其他逃跑的方式了。

林瑾想,自己这辈子都只是株在姐姐的阴影里苟且偷生的小花,如今终于有了勇敢一次的机会了,她该高兴才对。也许她永远没法理解姐姐,像姐姐那样长成高大的松树,修筑壮阔的边关。可是至少,她可以让姐姐回去继续当那个修筑边关,与冬的铁蹄战斗不止的君王,像是松树脚下的小花,在那个湿答答的春天,给松树固住土。

林瑾想,为了姐姐,为了她们的边关,也许还有那么点为了这片土地,她愿意勇敢一回。边关崇山的孩子总归是有那么点松树的精气神,即使是小花,也可以有着松树一样,边关一样的壮阔。

等姐姐清醒过来时,已然被塞进车里。姐姐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还是不敢相信,身体不听使唤地瘫着,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

姐姐就那样瘫在座位上,感受着她来时所见的风景,回想着这么久以来,她们见过的雪。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会在窗口守着姐姐从雪中归来,而姐姐还是她永不枯萎的松树。仿佛她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当年一样的肥沃慷慨,捏把黑土冒油花,插根筷子也发芽。

窗外,同样的景色也被不同的时间染上不一样的气氛,林瑾来时是早晨,而如今是傍晚。

血,迎着夕阳,一路上茫茫的殷红,是血。



  ///  


编者按 

《边关》试图将古老的“边关”这一文化概念与科幻的世界观结合起来。实际上自古以来,守护文明的从来都不是边关,而是边关的人民和边关这一意象里承载的坚韧。即使寒冬的铁蹄肆虐,这种坚韧的品质仍将守护文明的火种到最后一刻。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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