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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在重《鸡头》| 韩国镜像专题
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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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电厂爆炸后,雨水中偶尔会混合着漂浮在大气层里的放射性灰尘。气象厅发布了放射性强度示意图,并警告人们减少外出。但这个警告对于上班族来说注定是一句空话。在大企业上班的人,自有公司负责他们的防护服,在中小企业和工厂上班的蓝领阶层就没那么幸运了,只能暴露在辐射中。他们生下的孩子往往都是先天畸形儿。大企业会从中挑选后天能通过义肢或人工脏器完善身体机能的孩子。这些被选中的孩子以后就要去最辛苦的工厂工作了,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可以获得一笔公司提供的医疗贷款。初级义务教育结束后,刚15岁的孩子就要出来劳动。分裂出的国家需要重建,国家经济还得靠公司来主导,放射性射线也要清除,企业还要带头组织环境公益活动,总之公司有种种理由,最终中央政府默认了少年被劳动剥削的现象。现在,少年们工作的生产线上发生了罢工潮。有一个名为劳动者兄弟团的专业罢工集团,他们是由各个大企业中拒绝劳动、逃离所属区域的逃犯组成的。少年们的罢工潮背后就有劳动兄弟团的支持。总公司方面赋予了鸡头战斗协商权,将他派去了现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被派遣到D集团控制地区之外的地方。总公司方面说,由于物流仓库事件不是以战斗形式解决的,所以战斗次数不足的我还是一个临时工。想要活下去,就要拼命挣扎,这点在所有临时工中间都是共通的。朝鲜时代有这样一句话,“了解官宦的不是官宦,而是被官宦迫害的贱民”。据我从其他临时工那听来的消息,其他地区和我们这个地区也是大同小异。因为必须杀过人才能成为正式员工,所以他们对杀人机会的到来很是期待。他们都很羡慕我,问我,在鸡头手下做事是不是很快就能升上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其他人羡慕。我也明白了,现在我和鸡头的关系是怎么也撇不清了。鸡头在这边的分公司获得必要情报后,就立刻赶往了罢工现场。鸡头一到达罢工现场,少年们就丢掉了粗劣的改装武器,投降了。这边的分公司已经将鸡头的恶名散播出去了,少年们对鸡头都十分畏惧。鸡头爬上一个小型仓库的屋顶站好,叫所有的少年聚集过来。少年们很快就顺从了。鸡头将所有少年聚集到一起之后,就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在他的心脏部位,紧贴着一个正在闪烁的人工装置。少年中间爆发出一阵惊叹声。“各位!我明白各位的痛苦!我也曾经历过和各位相同的过程!但是,只要你竭尽全力,就一定会有所回报!自由市场经济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施与受,只是互通有无罢了!”鸡头在演讲中途看了我一眼,而我则用力地点点头。这次不是单纯的回应,而是在了解到他一路过来付出多少努力后,不得不去赞同他。少年们仿佛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跟着鸡头的演讲情绪走。当鸡头从屋顶下来时,他们用手臂作马抬着他,和鸡头一起高喊着围着工厂转了一圈。少年们把鸡头拉进工厂里,让他看看自己工作时的样子。而鸡头则不吝惜地给予他们适当的建议和称赞。最后,少年们答应,回去就写向公司宣誓效忠的誓书和悔过书,那架势,好像刻苦努力的学生要回家做练习册一样,并和鸡头约定好互相发送WPP消息。“鸡头!鸡头!”少年们热情地欢呼着。但是,少年们遭到了“鸡头”的屠杀。劳动者兄弟团夜里悄悄地在少年们的宿舍里投放生化炸弹,让少年们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了。生产设施也被破坏,最终付之一炬。接着他们宣传说,这都是鸡头干的,将鸡头渲染成劳动者们的头号敌人。D集团虽然知道这不是事实,但还是默认了,并将鸡头升职为科长,称赞他铁腕镇压了罢工潮,给掀起罢工的不法之徒敲响了警钟。这个谎言虽然让鸡头得以晋升,可他还是感到很难过。以往每天凌晨都要看的诗集也不看了,就这样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后,总公司联系了鸡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司好。鸡头科长。”鸡头眼中滑下了泪水,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鸡头将自己的愤怒和委屈都发泄向了劳动者兄弟团。鸡头向总公司申请了战车和装甲车,气势汹汹地开始了对劳动者兄弟团的讨伐。只要有罢工潮刮过的地方,就一定有劳动者兄弟团;有劳动者兄弟团,就一定有鸡头。有时我们还会侵入到其他集团,如S集团、G集团支配的领土。但是,鸡头正面和企图颠覆市场经济的恶性团体作战的行为,让那些公司十分赞许,并将他树立成自己公司员工学习的榜样。这些公司的员工要通过WPP连接到内部网络,观看鸡头的出色表现,并且每周都要写一篇观后感。还有一点就是,连续的战斗终于让我转成了正式员工。鸡头每席卷一处,都会留下一个鸡头再离开,从无例外。可是就算这样,全国范围内的罢工和消极怠工事件还是越来越频繁。世界正在改变。而劳动者兄弟团的下一个目标正是我们所在的区域。当我们结束长时间的外派工作回到所属区域时,迎接我们的却是“撕碎资本主义者”的标语。“99%的蓝领劳动者和1%的D集团的对决”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鸡头没想到我们自己的区域正在发生这种问题,一时间茫然若失。他跌坐在地,呆呆地待了好一会儿。某种东西正在燃烧的焦糊味和哭喊声从他身边掠过。口号声通过扬声器,在整个区域内回荡。我受不了这刺耳的声音,双手堵住耳朵,而鸡头只是呆呆地一动不动。WPP的通信软件上,口号短信无时无刻不在传播。哪怕天色渐晚,游行队伍仍坚持喊着口号。鸡头一下子站起身,向游行队伍走去。我提议叫战车和装甲车来支援,他挥挥手拒绝了。鸡头连我都留下了,一个人向着游行队伍走去。戏剧性的,他们最终达成了协议。现如今,所有商业交易都是通过D集团的商场建立起来的,所以D集团总是常胜不败。D集团通过各种名目收取巨额的手续费和税金,销售者除了提高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之外别无他法。人们无论工作多么努力,只要D集团还在,生活水平就永远得不到改善。因此鸡头提议成立自由市场。人们每周在学校运动场聚集一次,用彼此需要的东西进行物物交易,建立一个自治性质的贸易市场,不需要交手续费和税金,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鸡头甚至还答应他们旧式的WPP也能接入社会公共服务。示威队伍虽然对他的保证表示怀疑,但是他们畏惧鸡头,也不敢出言反驳。鸡头独自面对示威队伍露出的气场和形象也足以使他们闭嘴。鸡头立刻就联系了区域公共服务管理人,让他们停止验证设备注册号,不再以此辨别是否为新型WPP。鉴于这惊人的举动,游行队伍表示出了对鸡头的信任,自动解散了。一个月后,通过WPP调查得出的区域居民生活实况显示,居民的生活必须支出在减少,满意度在上升。鸡头又能每天凌晨悠闲地读诗了。但是,很多职员对鸡头说,这件事如果让总公司知道了,他就大祸临头了。“我是为公司而背起这个十字架。我相信这点决策权我还是有的。”但是公司的想法截然不同。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WPP上宣传鸡头科长先进事迹的报道一下子全部消失了。鸡头表现出了公司不愿意看到的模样。对公司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公司的利益。我有预感,我要失去这个因鸡头而得来的正式职员的职位了。我们得到谍报说,分散在各处的劳动者兄弟团组织正在聚集,并将组建一支大规模的军队。在总公司的指示下,鸡头和我立刻召集代理级别的职员出动了。劳动者兄弟团正在谍报上所说的地方搭建帐篷,准备将这里作为营地。那是一个集团以保护环境公益活动为名目建造的森林公园。总公司认为,在这个核电厂爆炸的时代有什么环境保护可言。所以,虽然嘴上说花费了巨额资金,其实只是为了维持集团形象勉强花钱维护一下而已。劳动者兄弟团居然在这里组织军队,让我们有种被人扼住弱点的感觉。我们决定到晚上组织突袭。太阳下山了,但这还不够,我们要等夜更深之后才能行动。鸡头一边读诗一边喝咖啡。我咖啡喝到一半,就出去巡视了。突然,一阵惨叫声响起,我赶忙回到鸡头身边。一个人用高速震荡刀捅入了鸡头肋下。“你还记得经销商一条街吗?这就是我的竭尽全力!”我隐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但还无法确定。我掏出手枪打中了他的头。幸运的是,鸡头受的伤并不严重,但出血量是个问题。我将鸡头扶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职员们的惨叫声。看来遭到突袭的反而是我们。劳动者兄弟团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我们的阵地。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的?职员们接二连三地倒下。鸡头试图用WPP联络代理级的职员,但是却断线了。为什么通信软件警告信息上说……——鸡头先生现在已经退出了通信服务,请再次加入服务。再加入申请可在一周后进行。——我打开自己的WPP通信软件,上面有一条新信息。果然,我也已经退出了通信服务,再加入的话要一周之后才行……这是谁干的?是被劳动者兄弟团的黑客入侵了吗?不会的。提供通信软件服务的公司是D集团的子公司。在自由市场经济下,情报既是灾祸又是武器。不论我们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只要我们有信息留在公司,公司就能将之作为武器使用。背叛我们的是公司。这是一个通过情报将我们出卖给劳动者兄弟团的陷阱。面对这样的情况,鸡头应该也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吧……但是,我用力地摇摇头。“鸡头!鸡——头——!”一辆巨大的起重车从劳动者兄弟团那边开向我们的阵地。在起重车上挂着一个人,好像在表演杂技似的。这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鸡——头——!鸡——头——!这次是你失算了!”起重车的灯光照到了车尾处。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我和鸡头都不禁眯起了眼。挂在起重车后面的,正是那个半身不遂的仓库小矮人。“你在哪?!鸡头!给我过来!让我看看你是谁!”鸡头大声回应他,抄起了高速震荡刀,就要向着起重车冲去。我从后面拉住制止了他。鸡头由于肋下负伤,脚步摇摇晃晃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情势对我们很不利。公司也不站在我们这边,不是吗?”“不行。你先走。在我亲眼确认之前……”鸡头的话还没有说完,炮弹已经掉落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劳动者兄弟团不可能拥有战车的。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炮击。鸡头看着埋葬在炮火中的职员们,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的精神并没有崩溃,只是出血越来越严重了。我拖着鸡头上了装甲车,开着装甲车离开了阵地。“为少年们报仇!攻击那辆装甲车!”劳动者兄弟团用火箭炮攻击着装甲车。装甲车好像随时就要翻车的样子。兄弟团的人挂在装甲车上,高速震荡刀划过的怪异声响在车内回荡。炮击的轰鸣声让装甲车内部都开始震动了。我粗暴的驾驶装甲车,甩掉了兄弟团的人,然后打开驾驶席上的盖子,伸出头向外看去。起重车被炮击中,歪向一边。小矮人就好像挂在绳子上的铁棍一样剧烈摇晃着。“鸡——头——!我——在——地——狱——等——你——!”起重车爆炸了。装甲车安然无恙地从熊熊大火的森林公园中逃了出来。D集团这是一石三鸟之计。第一,有理由中断这项耗费巨大的公益项目了;第二,劳动者兄弟团再也不可能组织出大规模的军队了;第三……我先驶向了24小时都在待命中的医院。可是要找一家不在D集团影响范围内的医院太难了,我只能转向去了保健所。保健所里,脸色过分红润、散发着一身酒气的医生推出一张巨大的床,开始了给鸡头的治疗。在公司掌控了大学后,成绩不好的医学生是不能进公司所属的医院工作的。只能到薪资不高、待遇不好的地方政府下属的保健所工作。医生酒气上涌,连鸡头的名字都写不稳,问了我很多遍。我刚要指责他,他呆呆地楞了一会儿,才扭过头来说:“你们都到这里来了,还要求这要求那。”我生气极了,很想大声呵斥他。这时,我瞥见鸡头慢慢转过头去的样子。显然他已经恢复意识了,可是并不想醒来,所以还在装晕。我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背过身去。天一亮我们就回了分公司。办公室里仅存的职员们都不敢正视我们的脸。办公室的公告栏里贴了一条公示。由于鸡头战斗失败,被追究责任,解除了职位。此外,我的正式职员果然也一起转成了优先临时工。优先临时工,就是指在转正时,公司方面会优先考虑的临时工。虽然我早预料到了会丢掉正式职员的位子,但是立马就遭遇这些还是让我双腿一软。鸡头把手伸到我腋下扶着我站稳,道:“还没有结束呢。”他低沉有力的声音让我重拾了一丝希望,我不禁红了眼圈。鸡头挺胸抬头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给总公司打电话,他威风凛凛的步伐看在我眼中分明只是故作坚强,可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希望。他拿着听筒,接通了很长时间。过了很久,我才像个傻瓜一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通话早就结束了。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所以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听筒。D集团并不想看到鸡头所谓的自由市场。如果敢违背公司的政策方针,无论是谁,必将遭受报复。我走到鸡头背后将手放到他肩上。“够了。您做的已经够多了。科长。”“怎么会这样……我为了公司……竭尽全力……”鸡头转过身却不敢看我,而是耷拉着脑袋。我知道,他这是为了掩饰流下的泪水。公司并不会记住职员的功劳。不,是不能。因为公司是没有记忆能力的存在。我和鸡头一起离开了分公司。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居民们看向我们的眼神很不对劲。我抬起头看向公司大楼,大楼外的大屏幕上浮现的正是鸡头的脸,上面写着:“解雇公告:公司已决定辞退此人,此人与D集团再无关系。”这已经不再是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个区域了。我和鸡头离开了所属区域,藏身在边界处。这里有很多因为各种原因脱离原本区域的居民,他们在此建立了很多部落。后来我们才知道,D公司以分给区域居民一年商场打折券的代价,使居民们自动解散了自由市场。市场总是会向着最能得利的方向前进……这是可以充分理解的。鸡头和我不论如何都想回去,经过几番尝试,我们终于和过去办公室里的同事取得了联系。公司内部对鸡头科长的同情论和对待遇改善方案的议论也是甚嚣尘上。最终我们约好在区域边缘的废车场见面。走进废弃车辆重叠密布的废车场后,看着面前这副没落的场景,一瞬间,我察觉到这可能是个陷阱。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呼喊声。我刚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劳动者兄弟团的旗帜。劳动者兄弟团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出卖我们的,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过的同事们吗?或者是发给他们月薪的公司?我紧紧抓住鸡头的胳膊拉着他向外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看着鸡头的眼睛。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鸡头说:“我们能去哪?”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D集团的意愿发展。将鸡头处死后,劳动者兄弟团凭此声名鹊起,最后推翻了D集团。蓝领劳动者们纷纷跑到街上大喊:“革命之日”。D集团的高层们被拉到街上处以死刑。而我则平安无事,因为我是临时工……劳动者兄弟团认为白领和临时工都是自己人,都是受压迫的群体。所以,白领实习生和无数的临时工们都安然无恙。按照劳动者兄弟团组建的共享主义临时委员会的指示,我被委任了救助广大劳动者的工作。即使他们知道我以前和鸡头关系密切,可这些过去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问题,他们因此反而对我更加厚待。我成为了临时委员会总务处的正式职员,甚至连退休后的退休金也能得以保障。但是,这个共享主义临时委员会似乎也走不长远。曾领导着劳动者兄弟团的首脑们自己成为手握权力的上层人士后就开始堕落了。同是劳动者,却分成技术职员和纯劳动职员这两个阶级,并差别对待。临时委员会在WPP上新增了自由市场的软件后,将其作为新产品推向市场。其实不过是没有技术含量,并在原机的基础上赶制的东西而已。临时委员会宣传说,这是能让所有人自由生活的魔法棒。一瞬间,我想起了鸡头的企划案。我偷偷连接到D集团的主服务器查看了企划案的内容:“虽然公司追求利益无可厚非,但是市场只有在自发形成、互相协助时才能带来更大的利益。由公司提供平台,收取小额中介费作为利润。虽然单项利润很少,但是随着市场平台使用者的增加,利润也会随之增加。市场成员的利益和协助力度也会增加,最终构成两者双赢的良好局面。公司应从长远角度看待收益构成。在这种封闭式的社会构造下,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利益都将受到损害。公司应该给予市场自由。”上面没有写明企划人是谁,署名已经被删除了。自由商场的人气很旺,甚至蔓延到了其他集团支配的领土。其他集团下属的居民都归顺了共享主义临时委员会,自由市场的影响力一天天扩大。全国各地都有人偷偷断开网络,私下建立自由商场。大集团纷纷出资悬赏自由商场的企划人,并宣称一定会将他判处死刑。我没想过要问临时委员会是谁做了这份企划案。在废车场被包围的时候……劳动者兄弟团的竹矛刚一映入眼帘,我就掏出了高速震荡刀。鸡头说:“没错,这样做才对……”我把刀插进了鸡头的心脏。“我会好好活着。”之后,我欢呼着万岁,跑向了劳动者兄弟团那边。我没有资格去问这份改变了世界的企划案出自谁手,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不再属于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