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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日本读者：读完《三体》，脑袋像被狠狠打了一棍
「宇宙诞生以来第二次的Big Bang，万物流转，《三体》就是一个宇宙」
「像是陪主人公走过一生，从漫长旅途归来般的疲劳感，还有终于做完了某件事般的成就感」
采写 | 小静、船长
西历2021年5月25日，二向箔、袭来。
这个夏天，日本朋友可能会经历一些人生的大起大落。
前天，《三体3：死神永生》在日本正式发售，徐徐展开了毁灭性的画卷。
被日本作品刀了这么多年（往远了说有田中和庵野，往近了说有谏山创），我们终于可以互相伤害进行一些友好的文化交流：
然而，一想到日本读者3月份看了新EVA大结局，4月份看了《进击的巨人》大结局，5月份又要看《三体》大结局，我还是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日本店头使出了看家本领——
一式8种的海报，
祭典般的造型，
千禧年word艺术字，
自带JOJO音效又闪又壕的金色装潢，
三体の奇妙な冒険!!!!!✨✨
究极华丽的店铺陈设，无不显示了势要将路人按头入坑的气势。
这次，我们也深度采访了《死生永生》的日本主创和书迷，包括译者、编辑、相关领域学者，并首次联系上了三部曲的封面画师富安健一郎。（三体1、2主创采访见文末）
2019~2021，《三体》以每年一部的速度在日本上市，每次都会掀起大讨论。万众期待的第三卷会不会引发“第三次冲击”呢？
封面上烈焰版的色调仿佛在说，又一个炎热的夏天要开始了。
01「结尾CP的震惊程度跟新EVA差不多」
《死神永生》发售前，日本读者充满了对大结局的“不安”。
读完《黑暗森林》后整整一年，大家都冷静了许多，不再幻想happy ending，而是“隐约觉得不妙，听说结局是超展开，但也想象不出还能怎么写......”
“《黑暗森林》的结尾太过惊艳，所以很多评论都会说‘没想到还有后续。在这里完结不是挺好吗？’‘故事在那之后要怎么继续下去呢？’有很多感到不安的声音。不用担心，本书不仅完美回应了这些疑问，还给出了超越所有人想象的超级厉害的‘后续’。”译者大森望在译后记里写道。
我们找到了一些未被剧透的书迷，问：哪种结局你绝对无法接受？
“三体人在来地球的路上因为某种理由灭绝了，或者决定不来地球了。”——科幻迷三濑
“作为刘慈欣股掌中的读者，不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愿意老老实实地接受。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结局）大家都能变得幸福……”——日本SF作家协会会长池泽春菜
看到采访里标注的【剧透预警！接下来会问与结局相关的事，没看过可以不回答】，每个人都连连后退。池泽春菜一连四个叹号：“不行不行！！这就和EVA一样，需要有超级无敌封口令！！不许剧透，绝对不行(｀ε´)”
接着，我们找到了（出于工作需要）惨遭剧透的人。首先是《死神永生》四位译者中的两位，大森望和泊功。
大森望作为三部曲的主力译者，不负众望给出了最宅的回答：
《三体》结局与新EVA终章很相似！
“仿佛结束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旅行，一方面觉得安心，一方面也有点寂寞”，今年3月，翻译工作渐入尾声，恰逢新EVA终章上映，大森老师跑去看了首映（当时的采访见《EVA终章首映日：“鼓完掌就是死一样的沉寂”》），回来后写道：
“个体的恋爱驱动宇宙，这种浪漫的故事结构与千禧年流行于日本的“世界系”（他/她的小小故事越过中间阶段直接与世界的命运相连）有共同之处。刘慈欣的作品不会跳过中间阶段，所以不是狭义上的世界系，不过他说喜欢新海诚（特别是《秒速五厘米》），刘慈欣说不定意外地对世界系有很高的亲和性。顺带一提，从我个人的体验来说，在翻译本书的最终阶段我去看了新EVA最终剧场版，那个故事的结尾与《死神永生》的高潮有很高的重合度，体会到了少有的感动。不相信的人请在读完本书后务必去看看EVA最终剧场版（反过来也行）。”
大森老师不愧为见过大（甜）风（密）大（死）浪（亡）的资深阿宅，早就料到“故事尺度会扩大到整个宇宙，对人类灭亡并不意外，不过灭亡的过程非常壮美，反而觉得惊讶。”
然后他又补充了魔鬼发言：
“最大的冲击还是结尾的CP组合（程心和关一帆，云天明和艾AA），震惊程度跟看到EVA新剧场版最后的CP组合差不多。”
《死生永生》是三部曲中剧情和时间跨度最大的一本，加上文体多变，结局宏大，对翻译是不小的挑战。
太阳系二维化的描写让大森望下了很大工夫，“还有就是云天明的童话，考虑过要不要更大程度改换文体风格。”性格瞬息万变的智子“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也很是让他苦恼了一番。
比起在中国成为流行词汇的“降维打击”，他觉得这次日本读者应该会最关心智子。
如今，日本读者终于可以在第三部中读到智子标志性的亮相，包括澳洲现身和茶道谈话，而且，日文版《三体》并未规范智子的读法，随书附赠的角色名册里给出了4种建议：
日本风格读“TOMOKO”，原音主义者念“ZHIZI”，汉字音读“CHISHI”，粒子形态参照英译读作“Sophon”。
“日本读者会怎么评价智子的和服扮相、忍者扮相，我个人很有兴趣知道。”大森说。
早川书房的编辑梅田麻里绘也觉得，“日本人看到智子穿着和服、展示茶道的样子，应该很受震撼......大家被驱逐到澳大利亚后，智子对叫唤着粮食不足的人类说：你旁边不就是粮食吗？这个地方也让我觉得非常震撼。”
另一位译者泊功完全相反。泊功在《黑暗森林》中翻译了东方延续的部分，当时就觉得“那位未来人女性舰长很特别”。
这次，他觉得最能引起议论的是艾AA。
“她姓艾，因此她应该是中国人。但AA这一莫名其妙的名字，看起来好像智能机器人，和智子一样。未来智能机器人一定能像她一样，交朋友、谈恋爱、在公司里做CEO、和人类一起超越时空。但其实我不知道她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第一批日本网友的读后感也证实了这点：
“AA很萌”“艾AA是我在3里最喜欢的角色”
大惠和实是一位中国史研究学者/翻译家，他也早早读到了结局。
“阅读过程中受到了好几次冲击，总体来说，应该是程心多次面对的残酷抉择。从没见过路途如此凶险的主人公。与1、2部受到的清一色好评不同，程心可能会引发不同的评价。”
几位老师的回答让我们挺意外：
原来，令他们最受冲击的情节，不是想象中的“降维打击”，而是许多其他细节，比如智子的装扮、艾AA的名字、CP的走向......
他们认为，日本读者尤其偏爱“机器人少女”类角色，相较之下，二向箔虽然是名场面，却是“太有冲击性的新概念，读者消化起来可能需要点时间。”
对此，大森望在后记中给出了解释：
“刘慈欣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并不只是把故事铺得很大。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故事中的每个角落都被他用非常细致的笔触进行了刻画。细细观看，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现实，沉浸在故事的空间里——这种‘科幻魔法’被他用得淋漓尽致。”
02「让读者感到“完蛋了！这个宇宙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得益于最晚上市，《三体》日文版的每一部都有着清晰的宣传策略：
第一部是“压倒性名作的首次引进”，配合小岛秀夫等一系列华丽的名人宣传，打开知名度。
第二部借“黑暗森林”主打“黑暗、悬疑”的概念，由出版、文学、历史各界权威推荐，向其他群体深度辐射。
无法剧透且“难以描绘”的第三部，要怎么宣传呢？
早川书房非常果断：没有像以前那样邀请名人推荐，而是强调这个系列完结了。
这样一来，既满足了老粉的情怀，也吸引了尚未入坑的新人，劝说大家一次性买齐。
腰封推荐语：
刘慈欣告诉我们，宇宙和科幻还有很多可供我们发挥想象的余地。日本的读者终于也可以合上刘慈欣描绘的《三体》的最后一页。
——藤井太洋（作家、本书解说者）
能给读者带来如此震惊体验的，世界之大也只有刘慈欣一人。
——大森望（本书翻译，摘自后记）
读完满是兴奋和激动，整个人都是懵的。对于出现这样结局的《三体》，我深深地被吸引了。对，这就是我期待的《三体》。
——淳久堂书店滋贺草津店 山中真理
请一定要看看这无尽独创性的结局，然后从头到尾尽情享受阅读科幻的快乐。
——熊泽书店GranDuo蒲田店 饭田正人
简直是宇宙诞生以来第二次的Big Bang！万物流转，《三体》这本书就是一个宇宙。
——芳林堂书店高田马场店 铃木正昭
像是陪着主人公走过一生，从那漫长旅途归来般的疲劳感。还有一种终于做完了某件事般的成就感。
——淳久堂书店秋田店 进藤菜美子
这、这规模也太宏大了！读完《三体3》之后，之前超级震惊的《三体》也变得渺小了。只能惊叹于作者惊人的想象力。
——启文社西条店 三岛正幸
截至目前，《三体》日文版的销售量共计47万册。早川书房希望能超过50万。“恐怕很难超越第一部在日本的那种销售盛况，不过希望大家都能买齐一整套。”
一些书店趁势推出三部曲套装，红、绿、橙封面摆在一起特别扎眼。
这回，我们有幸采访到了（前两次联系不上的）封面画师富安健一郎。他说，
虽然没有严格确定每本的颜色，不过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让三部曲都有各自的主题色。
“拥有强烈、鲜艳色彩的书籍排列在一起的样子非常壮观，其存在本身就能表达出《三体》所拥有的强烈世界观......三部曲共五册，颜色非常华丽，希望大家把这样漂亮的书放在家里，也会是很好的装饰。”
富安说：
“如果读者看到这本书时，不用过脑子就能感受到‘这个宇宙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地球大崩坏！宇宙大崩坏！完蛋了！’，那我就很开心了。
我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书店里大量铺货后，加上四处张贴的海报，整个场所的温度都会因为这幅画而升高。”
事实证明，富安老师的想法简单有效。在色彩低调的日本书店里，《三体》出现在哪，都能立刻吸引眼球。有读者说，“一字排开中文书法封面和层层堆叠的景象真是壮观”“感到了轰轰烈烈”。
03意外的不是“毁灭”，而是“毁灭之美”
比中国晚了11年上市，比欧美晚了3~5年上市，由于时间上的种种巧合，《三体》在日本产生了独特的主流评价。
第一，像《阿基拉》被现代人解读为“预言神作”一样，《三体》在日本被奉为“预言了全球性危机的新一代神作”。
《黑暗森林》在日本出版时恰逢疫情爆发，泊功和立原透耶都认为，
谁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三体》的情节与读者内心的焦虑同步了。
“三体危机和现在的新冠疫情有点儿相似之处，二者都是全球性的大灾难，越过国境向世界各国带来了未曾有过的影响......我觉得《三体》今后可能会成为被评价为‘预言了未来’的那种作品。”立原透耶说。
2020年8月，《黑暗森林》被日本科幻迷票选为51届星云赏海外长篇部门获奖作品，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共振：
除了优秀的内容，它还戳中了人们内心的迷茫。
刘慈欣在获奖感言中回应：“本书中描写的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应该还存在其他很多种不同的可能。不过，它们有一个共通之处，都是人类必须共同面对的问题。人类会走向怎样的未来，取决于现在我们所有人的选择和努力。如果《三体》在这一点上能让大家产生共鸣，我作为作者将感到无上的喜悦。”
第二，《三体》结局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精神伤害”，反而“充满爱与救赎”。（可能是因为我们采访时间过早、样本量过少TAT）
这可能是因为，擅长描绘“毁灭”的日本人，早就在大量作品中创造了太多摄人心魄的“末日”——LCL之海、日本沉没、异能少年在废墟上毁灭东京......
因此，《三体》中令他们意外的不是“毁灭”，而是“毁灭的美感”。
“我个人认为《三体》的结局很美，抒情又细腻，让人感觉有一束光照过来。第一部是‘智’，第二部是‘谋’，第三部是‘爱’，我想或许可以这样概括。”立原透耶表示。
“结尾的场景无比寂寥、优美，非常感动。”梅田也有同感。
大森望认为，中国读者虽然普遍因《死神永生》获得了心灵创伤，“不过从我个人来讲，甚至会觉得那是一个很有救赎感的结局。
要说精神伤害的话，造成最大冲击的是《Air/真心为你》结尾的台词。与那个相比，《死神永生》的伤害还算小的。
与创作过《传说巨神伊迪安》等作品、有“皆杀富野”之称的富野由悠季相比，《三体》结局都可以称得上是HE了。”
听完这些我们终于放心，日本读者至少不会觉得大刘是中国的谏山创，而且，这个结局对日本人心中“擅长硬核科幻的优等生刘慈欣大哥”的印象，应该会造成一些撼动。
日本科幻作家藤井太洋认为，看完《死神永生》后，大家对刘慈欣的印象肯定会发生巨大改变。
“应该不会再有人认为他是特别擅长科幻中某个类型的作家，而是会确认一个事实：刘慈欣是描写正统、宏大科幻的作家，是极少数对人类和宇宙有着坚实愿景的人。”
“我想，大家对大刘的印象，会加上“浪漫”这一点。”立原透耶说。
04无法忘却的基准，超越国籍的感动
经过3年长跑，《三体》三部曲终于在日本迎来完结。
借由日本读者的双眼，我们看到了对一部几乎已经盖棺定论的经典作品的新鲜解读——“CP之王大史”、“美少女智子”、“好看的本格SF”，重拾了当年追更的乐趣，也验证了一部好作品禁得起时间和读者检验。
我们很想知道，多年后，日本人会像我们谈论EVA和《银英传》一样谈论《三体》吗？
《三体》是否会在日本ACG＆文艺作品的辉煌殿堂中拥有一席之地？
所有受访者都认为，会的。
“我相信优秀的科幻兼具充满独创性的创意、宏大的规模和紧凑的剧情结构，这样的作品带来的感动会超越时代和国籍。《三体》这部作品，在日本就相当于小松左京的长篇，在国外就像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会成为读者们无法忘却的基准、新的科幻经典。”推理/科幻研究家日下三藏说。
想想也是，看惯了宇宙战斗的日本读者，反而认为《三体》是好看的本格科幻，这本来就说明，《三体》打动读者的不是“中国SF”造成的猎奇心理，而是扎实的基本功。
而且，《三体》带来的，恐怕还有面对同一议题的不同价值观——在经典“外星人侵略”的题材下，它表现出了对土地的眷恋、对“活着”的渴望、强烈的“共同体”观念，以及对科学理性的绝对赞美。
也许这才是让日本读者感到新鲜的根源。
5月17号，日本经济新闻社的一篇报道总结了《三体》在日本的巨大影响。
报道提到，《三体》是本世纪日本翻译引进的销量最大的单本科幻小说，将中国科幻的新鲜感扩大到了其他读者群——在日本，它的读者人数超出了现有的科幻迷，在30~40岁的商务人士中也很畅销。
文章引用了梅田麻里绘的观点，表示《三体》在日本受欢迎的根本，是“大科幻”的规模感。
“《三体》就像小松左京过去的作品一样，兼备娱乐价值和大胆想法，成功满足了各种读者的需求：它对新读者来说是新鲜的，对传统科幻迷来说是怀旧的。”
日本科幻作家林让治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三体》系列是王道科幻，这类作品在人类文学史上是有普遍性的。
“在信息匮乏的时代，中国科幻在世界上不太被注意到，但今后中国科幻会成为世界科幻重要的组成部分，我想《三体》系列可以说是显示出了中国科幻这种地位的变化。”
现在，要观察《三体》在日本产生的蝴蝶效应为时尚早，不过毫无疑问，它将滋养新一代的日本读者，他们中包括了未来的作家、监督、漫画家、游戏人......
“应该有很多人想把它变成动画、游戏、漫画，而《三体》会对这些领域产生影响，从而产生出宏大的宇宙科幻作品。”立原透耶表示。
三濑想把《三体》推荐给刚开始对外国文学感兴趣的人，“趁他们还没有什么形成什么固有偏见，先读读这部有着很多种解读可能的作品”。
日下三藏则想安利给推理迷朋友，“《三体》一个重要的魅力是营造出人意料戏剧感的巧妙的悬疑结构。如果能让悬疑爱好者也能了解到它的魅力，我想读者层还有大幅拓展的空间。”
借着《三体》热潮，如今，日本读者已经过了“对中国SF整体感兴趣”的阶段，进入了“对某个作家感兴趣”的阶段。
从今年秋天开始，早川书房会依次出版刘慈欣短篇集，《球状闪电》和《超新星纪元》，其他出版社也在推进几个刘慈欣翻译项目，郝景芳、陈楸帆、宝树等科幻作家的作品也正在被翻译。
日本出版社之间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中国科幻版权争夺战。
“如果不断翻译过来、固定成为一个分类的话，我想中国科幻热就不会止步于《三体》。”立原透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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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大事总是发生在夏天。
1997年的盛夏，EVA结局。多年之后，《三体》袭来。
虽然二者未必能够相比，但是，它们的完结带来的久久无法平复的震撼是相似的。多年后，那种震撼产生的余波，依旧深远地回荡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又一个盛夏即将到来。
那片“二向箔”展开的结果，让我们静静等待。
“以后的日本读者回顾现今，一定会很羡慕这个时候的人能够实时体验《三体》的热潮吧。”梅田说。
✨✨✨《三体》日文版主创系列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