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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吃火锅,斑羚吃火锅底料

王放 自然测量员 2020-02-24

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慢慢悠悠把这个系列延续下去,系列名字就叫做《当我们写SCI论文的时候,我们在写些什么?》。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复杂到很多时候我们的直观感受已经无法描述生态系统之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复杂到满腔热血面对实际问题却束手无策。这次写的是博后期间的一段工作,当时希望弄清楚究竟怎么保护分布在秦岭千沟万壑之中的低端生命,比如豹猫、比如斑羚、比如毛冠鹿。


论文这几天才新鲜出炉,发表在Diversity and Distributions期刊上,名字叫做《Does One Size Fit All? A Multi-species Approach to RegionalLandscape Corridor Planning》。名字起得是一个有关均码的老外玩笑,其实翻译成中文,这是一个管你吃不吃火锅,老子就喜欢吃火锅底料的故事。




莽莽山川、冷杉森林,加上低海拔连绵的阔叶林。能够在博士毕业之后在这里继续我的工作,是无比的幸运


2013年,秋天,结束了秦岭两个月的野外工作,我准备回京。在机场上网的时候,一份有趣的研究基金评审意见进入了邮箱。


那是我所在团队申请的大熊猫栖息地破碎化恢复项目,申请被拒,多少是在意料之中。可我们收到拒信的同时还附着项目评审意见,屏幕向下滚动,冷风袭来,意料之外。


“国家将太多资金集中在少数明星物种上,如朱鹮、大熊猫,而不够重视其他物种的研究与保护......这种项目耗费国家大量资金,滥了、臭了,现在就是要对拿大熊猫说事的人说不!这样下去不行,将一种行将灭亡的动物美化成为政治宠儿,颇受公众质疑。”


“森林片段化对大熊猫和其它兽类的影响可能不能放在一起比较,这种孑遗生物,进化到了瓶颈,完全没有可比性。”


我看着屏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机起飞,餐食难咽。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满心的茫然和疑惑——我能够想象不够友好的意见,却难以理解如此预设结论的“政治化”评价。



飞机离开西安,暂别秦岭山川。遥望关中平原,评审意见却如鲠在喉,让人疑惑又不安


一个物种的命运,转瞬间被专家老师判了死刑。我猜这位评审专家对于大熊猫的野外状况可能不够了解。20年以来的文献,已经充分证明了野生大熊猫种群旺盛的生命力,证实了这个物种选择竹子是了不起的进化策略。当同时期的大型食肉动物一个接一个灭绝的时候,这种黑白熊找到了秦岭、巴山、岷山、邛崃山这些险峻的山峡,在竹林的庇护下躲开了严寒又躲开了干旱,直到今天分布区域还是绵延千里。在今天,数十个自然保护区的庇护之下,大熊猫、长江上游的森林、还有数万平方公里的生态系统服务,都开始了缓慢却强有力的恢复。


红外相机记录了一只又一只大熊猫在野外的生活,也告诉我们它们对于栖息地的需求其实相当简单——相对连贯的森林、一些竹子,加上较少的干扰 | 图片版权:北京大学


我们回复了一封信,表达了我们对于评审意见的疑虑和不安。而实际上在回信表达不满的时候,有一个疙瘩也深深埋藏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在往后的几年中仿佛一个钢印,挥之不去。


    “提到熊猫保护的重要性,我们总是说熊猫是撑伞大佬,保护熊猫就一并保护了生活在一片森林的千千万万其他生命。


    可是......万一其他动物需要的环境,和熊猫不一样呢?”




实际上,我们的证据,还真的有点问题。


之前的工作中我们把熊猫称作“伞护物种”(umbrella species)更多是因为熊猫的分布区和那些急需保护的“低端物种”,比如羚牛、金丝猴、林麝等等,有高度的重合——既然生活的地方都是一片森林,那保护了熊猫就是保护了它们啊!


仔细想想,漏洞重重


我们默认熊猫是保护其他动物的撑伞大佬,这背后的基本假设是熊猫和其他动物的需求高度相似,可是如果不同呢?


偌大的一个森林,熊猫喜欢成熟森林下面的竹林,羚牛喜欢林缘地区的灌丛和草甸,斑羚总出现在陡峭的岩壁之下,而黑熊追逐着橡子和浆果。更离谱的是,一些长着蹄子的小动物似乎专门绕着村庄生活来躲开捕食者,另一些熊头猪脑的大家伙热衷于替人类收割苞谷和土豆。


每种动物有自己独特的栖息地选择,但我们对于非明星物种的了解往往极其有限,只是单纯地假设它们可以得到庇护。


这就好像熊猫喜欢吃火锅,斑羚喜欢吃火锅底料,胃口不一样,大家都在拍着桌子点各自喜欢的菜,动不动要掀桌子,怎么办?




如果我说解决方案《权利的游戏》里面写了,会被雷劈么?


艾莉亚斯塔克漂泊到遥远的布拉佛斯,她手里拿着一枚硬币,对看门人说“Valar Morghulis”,而她得到的回答是“Valar Dohaeris”。在瓦雷利亚语中,这句回答的意思是“凡人皆需侍奉”。在之后的训练中,无面者们骗人了,他们一直在强调他们“不是任何人”,可他们真正做的,是“成为任何人”。


“成为任何人”,熊猫,其实也一样。


在设计保护策略的时候,虽然以熊猫为主,但是努力让那些“熊猫提案”能够帮助所有同域分布的动物,才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图片来源the-beard.com


既然以大熊猫为明星开展自然保护工作这条主线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那为了其他同域物种,我们设计了这样一条主线:


1.弄清楚每个物种的需要什么样的栖息地;

2.弄清楚每个物种需要的不同保护措施;

3.对比熊猫的保护措施,优先施行那些既帮助熊猫又帮助其他物种的;

4.如果一个策略会保护熊猫但是伤害其他生物,那不妨暂缓。


所以基本的思路就是,让熊猫成为无面者,让熊猫成为“任何人”。




回答1和2有点难,特别是那些食肉兽,探测概率低之又低。我们在山林之中花了3年多的时间,布设了400多台红外相机,得到了几十种动物的活动时间和空间分布。


我们建立了几千个模型,评估了各种动物的探测概率和占有概率,然后选择了几十个最优模型加权平均,还原了各种动物需要的环境


然后我们用Occupancy Model(详情请戳作为野生动物,还有比自由流浪更有尊严的事情?)分析了每种动物的栖息地需求。



实际上很多和熊猫分布的濒危、易危、甚至极危生物,比如羚牛,它们的样貌、习性、栖息地需求都不为人知


果不其然,羚牛的栖息地和大熊猫高度重合,它们或者是兄弟俩,或者是真爱(详情请戳是时候公布我们的关系了......两种熊两种牛,爱恨情仇暗线纵横);毛冠鹿的栖息地出乎意料的破碎,这恐怕和它们对林下小环境的偏好有关;黄喉貂有些机会主义,但整体还是偏爱阔叶林,而且往往成双成对活动(下次写);而豹猫却一头扎进了沟谷之中,不那么避讳人类,反而绕着公路和村庄捕猎。


我们计算了不同生物需要的栖息地,需要的走廊带,需要的森林、竹林、公路和人类干扰情况,探索性地研究了什么样的方案对于它们最友好


我们的担忧也没错,在大熊猫的栖息地恢复方案和走廊带建设规划中,有些对其他动物完全没用,我们大笔一挥,把这些列为低优先级。


而另外的一些措施,比如秦岭观音山、胥水河和菜子坪的恢复工作,简直解了其他动物的燃眉之急,不光给熊猫吃上了火锅,还为斑羚提供了火锅底料,为小麂送上香喷喷的烧饼,为豹猫端上一盘儿糖蒜,为黄喉貂打开了一瓶冰镇啤酒......


保护方案是否有助于整个动物群落,靠熊猫、靠逆反心理、靠义气和情怀都有点不靠谱。基础研究、数据分析,再加上一些决策技巧,恐怕才是解决方案 |图片感谢许文强和冯程程




所以,一大堆数据,一大堆照片,怎么总结这个涉及了一大堆物种的自然保护故事呢?伴奏老师,麻烦drop个beat


熊猫吃火锅

斑羚吃火锅底料

羚牛笑呵呵

豹猫最逍遥


我来翻译一下,这段rap的意思是:保护方案是否有助于整个动物群落,靠熊猫做撑伞大佬、靠逆反心理否决明星物种、靠义气和情怀指点江山,恐怕都有点不靠谱。基础研究、数据分析,再加上一些决策技巧,恐怕才是解决方案。




最后的最后,感谢香港海洋公园保育基金(OPCFHK)、保护国际(CI)、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和林科院(CAF)给我们的支持,还要感谢陕西林业厅、长青、黄柏塬和牛尾河保护区。你们让这一项目成为可能。


论文链接:http://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ddi.12692/f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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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野生动物研究人员/自然摄影师,不定期讲述有关自然的漏洞百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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