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好

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他。而且注意了好些天，思考了好些天。

要不要把他的故事讲出来？这样会不会有伤孩子的自尊心？我一直在顾虑。

那天午后，金色的秋日斜阳照进教室，落在他的书桌上，也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笑，笑容跟阳光一样纯净。我忽然发现，这个孩子的脸上，心里，阳光一直都在。多虑的，只是我自己。

那天午餐后，大家列队去宿舍休息。一个个欢蹦乱跳的身影，顺楼梯而上。我走在最后面，他走在我前面，忽然，他挪动身体，从右边移到左边，背靠在墙上，不再动了。我很疑惑，赶紧让开后面上楼的队伍，也跟他站在一起。

“小孙，怎么不走了？”

“我走得太慢了，挡着别人了，还是让别人先走吧。”

“哦！”

楼道里人很多，我们就这样贴左墙站着，看同学们一个个从面前经过，一年级，二年级……

估摸有七八分钟的样子，最后几个小朋友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楼道里忽然变得出奇安静。

我看看小孙：“这下，咱们可以走了吧。”

小孙点点头，不是很利索地，从楼道左边挪到右边，再用手臂攀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上了楼。

看着他有点摇摆的背影，不禁动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自己腿脚不便时，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

因为走路慢，仿佛干很多事情都会慢下来。于是，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已经上课几分钟了，他才慢吞吞地推开教室的门；再过七八分钟，他还在离座位一两米的书柜旁寻找上课用的书。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几个老师都不会催促他。催也是没用的，他自有他的节奏。

可是，有一天晚自习，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他几句。

那天晚上，第一节下课的时候，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已完成了当天的所有作业。而他的桌上，堆着被大卸八块的钢笔，沾满墨水的纸团，还有横七竖八的几本书。他甩着两只小蓝手，这阵势，像是一个作坊主，经历了通宵达旦的工作，正待收拾摊子。但其实，他的作业，一个字也没开工。

“去洗洗吧。作业，得抓紧了啊，小孙。还有一节课。”我提醒他。

“啊，嗯嗯。”他憨笑着应声。

一节课一晃而过，不觉，晚自习放学了。大家都起身收拾学习用品，小  孙也站了起来。

“老师，他今天各科作业都没写。”有人指着小孙，向我报告。

“好吧，小孙，你留一会儿。”

等我送完走读生回来，小孙还在，桌子上已被收拾地利利落落，一张纸片都不留。看来，他已铁了心要甩掉今天的作业了。

“怎么，不要写作业了吗？”

“笔坏了，写不成。”

“我帮你借一支。”

“呃，不想写了。”他有些支吾。

“那怎么行？”

他不做声，撅着嘴，显出不开心的样子。等了一会儿，他嘟囔了一句：“我觉得自己像没脚的机器人。”

“不，你是带翅膀的天使。”

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的，我随即接了这么一句。

最终，他那天的作业并没有写。老实说，如果运用我做教师的权威，严厉责令他完成作业，他也会乖乖服从。可是，我没有，并且，我觉得有一些比作业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清楚。

“没有脚的机器人”。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个遇事能为别人着想的孩子，内心仿佛有着一缕灰色的阴云。

第二天，大课间休息，我刻意找小孙聊天，想拨开心中的迷雾。

“小孙，哥哥现在好吗？现在在哪里上学？”我跟他闲聊。

“你认识我哥哥？”他好奇又疑惑，眼里闪着光亮。

“对呀，我以前带他们那个年级的课。”

“我哥哥现在没上学，他在家。”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了。

“哦？怎么不上学，我还以为他转学了。”

“他上不了学，他现在已经走不动路了。”

我的心缩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都没说话。我没想到，他的哥哥会是这样的状况。

“老师，你说，我会不会也变成哥哥那样？”他打破了沉默。

“不会的，你会越来越好的。”我慌忙说。

我好像找到答案了。关于那没有脚的机器人。

如果一个人行走在荒原上，他最怕什么？应该是迷茫看不到出路吧。他最需要什么？一颗指引方向的北极星，一股能鼓励前行的力量，还是一个能一起同行的陪伴者？

“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这次，我的语气是坚定的。

小孙冲我笑了。甜甜的，纯纯的，也憨憨的。

台湾名师李玉贵说，每个小孩都不一样，只有我们谦卑，才会找到方法。

……

后记：去年秋天，我接手了新的班级，认识了小孙同学，写下这篇观察日记。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做很多，也愿意做很多，为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孩子，比如小孙同学。今年春天，小孙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离开班级去了康复中心。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今年的秋天已经不远了，小孙同学，你的笑容还是那样憨憨纯纯吧？

许久不见，希望一切都越来越好，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