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长篇小说∣余松：定制时代（选读）

余松，中生代作家，生于吉林，现居北京，自由写作者，2018年12月出版长篇小说《故乡》，入选2019年3月“新浪好书”榜及“华文好书”榜，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选作品；2020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定制时代》。

定制时代

余 松

“发生在两周前的智能人厨师艾拉的意外事件，今天终于有了新进展，该智能人的拥有者庆吉先生终于对‘新希望’公司提起了刑事和民事诉讼。”有着一头极漂亮的棕色长发的新闻主持人播报道，现在我们来采访一下庆吉先生。画面转到庆吉先生工作的地方，“请问，已经过去两周了，在人们以为您已经和‘新希望’公司达成和解的时候，您却提出了诉讼，请问，这两周发生了什么吗？”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我是新技术的支持者，不然我也不会买这个东西了。如果仅仅是出现一些技术上的瑕疵什么的，我是不会过分介意的，这次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公司所说的‘正常的技术问题’，这是严重威胁我的家人安全的严重事件。所以我提起针对他们的诉讼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那么……”

“为什么才提出诉讼，只是因为我最近太忙，一直不在这里，现在我回来了。”

画面转回到主持人，她继续说道：“有些让人们感到意外的是，智能人厨师艾拉竟然也提起针对庆吉先生的诉讼，涉及侮辱和故意伤害。最重要的是，法院已经予以立案。而且艾拉还聘请了著名律师韩。我们知道，韩一直是技术进步的拥护者，曾经在新技术备案的案件中赢得判决。”

“请问，您对智能人厨师艾拉起诉你侮辱和故意伤害怎么看？”记者继续向庆吉先生提出问题。

“我觉得现在我们好像进入了一个是非不分的荒唐世界，就好像你把自己买的视频器摔了，而视频器却说你侮辱了我，伤害了我！哈哈，你们觉得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庆吉先生冷笑道，“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我不会和他们达成任何和解的可能，我知道我是对的，那些正在使用它们的人，我来替你们终结心里的担心。”

画面又切换到主持人，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还在低头看着什么，过了两秒钟才急忙抬起头来，道：“我们也采访到了另一位当事者，智能人艾拉，请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哦，亲爱的，快过来看看，艾拉接受采访了。”美日急忙扭头向里面的屋子喊道。韩快步走了过来，坐在美日身边，道：“这可是个轰动性的大新闻。”

“我还是要问一下，你知道庆吉先生对你提起诉讼了吗？”记者说道。

“知道，有些遗憾。”智能人艾拉看起来很平静，很有风度地说。

“你也提起了针对庆吉先生的诉讼，请问这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的，是我自己的决定。”

“而且你还聘请了律师。”

“是的。我需要专业的人来帮助我实现我的诉求。”

“很多人并不理解你的行为，因为这里面涉及很多比较复杂的问题，比如身份的问题，权利的问题，资格的问题……

“你是第一个对人类提出控告的智能人，或者温和些说是第一个与人类发生诉讼的智能人。请问你对自己的智能人身份怎么看？这是你提起诉讼的一个主要原因吗？”

“也许只是因为智能人的历史并不长吧，我并不想与人为敌，我是人们的伙伴和朋友，但是在事件中我确实受到了伤害，心理的，身体的，我要为智能人争取应得的权益。我们应该被平等对待，而不是被侮辱和敌视。”艾拉说道。

“你看，她的逻辑条理多么清晰有力。”韩对妻子说。

“可能这正是人们所担忧的。”美日道。

“担忧什么？”

“担心智能人会在智力和能力上取代人类，统治人类。”

“嗯。这其实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他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现在有种预感，也许人类的历史要被改写了。”

主持人最后总结道：“智能人厨师事件目前已经正式进入诉讼阶段，从目前我们看到的部分来看，人们都很期待这次开天辟地的审判，相信整个过程必定会精彩纷呈，在人类司法史上写下浓重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笔。我们将继续追踪报道案件的进展。”

“你对这个案子有信心吗？”美日看着庆吉先生煽动性的画面，问道。

“我对所有的案子都有信心。”韩笑着说。

“不过现在好像很多人都对智能人持反对意见。”

“关键不在这里。这个案子一定会成为一个司法判例的里程碑。”

“你又要忙得顾不上我们了。”

“你知道有多少律师对这个案子望眼欲穿！一个律师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案子，无论输赢都没有遗憾了。”

“我也很惊奇那个智能人厨师竟然会提起诉讼。这是他们公司安排的公关策略吗？”美日问。

“这也是最让我感到兴奋的地方，我已经见过她了，我可以判断的确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说明智能人的进步还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她已经是一个具有完全自主意识的，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的‘人’了。”

“天呐！”

“我当时的震惊不亚于你现在这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技术的发展终于超越了我们的想象。”韩告诉妻子自己当时的感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庆吉先生和智能人厨师相互间的诉讼像颗火星落在油层上，引发了严重的对抗，最开始只是有几个激进的反人工智能、反机器人组织，“最后的部落”、“血肉联盟”在他们自己的网站发布了抗议声明。随后的几天，在“新希望”公司发出一份支持智能人厨师诉讼的声明后，出现了更多的质疑声，主要的新闻时段都被这个事件占据了，街上开始出现小规模的抗议集会，有几个蒙着脸的极端分子向乐乐（R）所在的学校停车场投掷了燃烧物，将六七辆汽车烧毁了。为了保护学生的安全，政府安保和教育主管部门让学校暂时停课，并派驻巡警在附近加强巡视。

学校纵火事件引发了技术支持人士和一些中立者的关切和不安，也组织了一些集会和采访，强烈谴责以“反技术”名义侵害财产和人身安全的危险行为，特别敦促政府将学校纵火者尽早绳之以法。

马科这几天基本都呆在家里陪着孩子，也找个借口让娜娜（R）请了一周假。事态的发展越来越朝向人类与智能人的敌对方向发展，这让他颇有些忧心，当他看到新闻报道说韩接受了智能人厨师的委托做她的辩护人时，很是担心。就在前几天韩给他打电话慰问“拒餐”事件时，事态还远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和不可预测。他不像韩那样看好人工智能的未来，而是有些忧虑于智能人的现在。

“我觉得不是娜娜（R）他们被排斥了，而是我们自己被排斥了。”他对韩说。这种感受让他很不踏实，觉得心慌，“那些反对者是对的吗？”

中午刚吃完饭，马科接到爸爸的电话。

“我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问问你们。”爸爸在电话里欲言又止，道。

“我们挺好的，不用担心。”

“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事情超出了逻辑的范畴，你妈妈有点担心，所以，让我和你们说一声，要不要暂时去哪里做次旅行什么的。”

“暂时先不出去了，毕竟我们生活在法治时代，都是一些小的波澜。你们不用担心。”

到了下午，他让娜娜（R）陪着乐乐（R）将昨天没有完成的一个飞机模型按照图样做出来。

“我要出去看看，顺便买些吃的。这几天街上不太安全，你陪着儿子在家里玩吧。”他临出门时对妻子说。

“你也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他没有开车，沿着门前的街道向东走去，刚转过弯，看到临街的墙上涂着一些反对智能人的口号，有一面墙上画着他们的那个著名的标志，一个四角冲破圆圈的❌，看起来就像一两百年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标示的记号。一个漫画让他印象深刻，无数的智能人像蚁群一样从三面逼近一个人类，从他向前弯曲的双腿可以看出，他显然在犹豫着还要不要向后退着，脚下像圣迭戈的那块薯片岩一样，下面是万丈深渊。

街面上商场、店铺仍旧照常营业，但是路上的行人比平日里少了很多，而且都是步履匆匆。他从那家卖艺术家签名作品的工作室经过，转到旁边的广场，发现很多人围在一起，有人正在高声说着什么。他走过去，站在人群的外围，一个戴着扩音器，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军装款式的衣服，正站在小台子上做着激昂的演讲，有两个巡警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

“是什么让我们人类如此懦弱，面对这么赤裸裸的威胁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子，视而不见。是什么？你们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人群发出一些长短不一的回应。

“有人说，没有技术的进步，人类就会一直呆在树上抓虫子，吃树叶，可能现在才从树上来到地面。没有人否定技术对人类进化的贡献，但是它是工具，它有界限，你不能因为火帮助我们烧熟了食物而放纵火；你不能因为毒药对疾病有疗效就拿它当饭吃。它有界限！”

“什么界限？”有人高声问道。

“它的界限就是，技术的进步不能以剥夺人类的正当权利为代价！不能以牺牲人类自身生存为代价！这就是界限。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界限即将被打破，而我们还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甚至为它辩护，说什么智能人是可控的，是友好的技术。屁！”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在技术至上论者眼里，花草树木算什么，小猫小狗狮子大象算什么，人类算什么，统统都是技术实验的对象，只不过实验的方式不同罢了。他们告诉我们的永远都是，智能人厨师能给你做出最美味的饭菜，智能人清洁工可以将你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智能人性伙伴会让你可以和任何想干的明星大腕做爱，不用担心自己的情人移情别恋，智能人孩子可以让你免受怀孕、分娩之苦，还不用担心小宝宝生病、出现意外。你们看到了吧，它将会让你的任何愿望都变得简单，你不用再通过辛勤的工作，不用去读大学，只要你有钱，能买得起就行了，一切都唾手可得，一切都他妈唾手可得！”

他停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确定的事。人群显然被他的演说吸引住了，都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继续开口说出点什么来。

“它激发了出了人性的懒惰，贪婪，欲望，享乐，激发出人性之恶，那些被上帝明示的罪，人类终将失去前进的动力，失去对高尚道德的追求，对完美人性的追求，对上帝之爱的追求。最后，当人类失去了这些使人类成为人类的追求的时候，毫无疑问，我们会慢慢失去人类很多器官的功能，最后，可能会退化成一只胖乎乎，只有生殖器的虫子！”

马科听着他极具煽动性的演说，心里更加惶惑不安。

“可能连生殖器都不需要！”年轻的演说者继续说道。有几个人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裤裆。

“最后，智能人突然发现，我们自己能生产所有的一切，提供所有的一切，为什么还要为那些贪婪的，脆弱的，会流泪，会流血的人类提供服务？还要这些虫子干嘛？”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在马科和很多人的脑海里，一个可怕的人类被清除的画面正在徐徐展开。

“这就是人类的未来，就在不久的可见的将来，在我们还没有被到处喷发的岩浆和火山灰埋葬，没有被充满二氧化碳的大气层毒死，没有被小行星撞毁之前，我们已经被我们亲手发明的智能人清除了。也许用不了五十年，最多一百年，人类或者成为奴隶，或者成为历史的遗迹。”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似乎被自己这个结论震撼到了。

人群忘了为他的精彩演讲鼓掌，似乎都沉浸在人类不可逆转的灭绝的哀悼里，有几个人开始往外走，脸上掩饰不住失望、颓丧的神情。

“杀死智能人！”不知谁在人群中突然高声喊了一句，接着有几个人也跟着喊起来，人们沮丧、压抑的情绪瞬间就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山呼海啸一般齐声喊着“杀死智能人”，无数个紧握的拳头举起来，整齐有节奏地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挥舞着。

“走！我们到‘新希望’公司找他们算账去！”扩音器里传来另一个声嘶力竭的尖细的喊声，人群跟着就开始扰动起来，像被阻塞了多日的堰塞湖终于冲开了一个豁口一样，向“新希望”的方向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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