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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窝到世界!传统木旋走出国门感动“洋木匠”

刘采萍 燕赵都市报 2022-05-19


引子:老漳河


河流是文化的产床。


长江黄河的例子自不必说,拿漳河来讲,与黄河气质颇相像的它,也在流经的土地上享有“母亲河”之名。历史上,漳河从太行奔涌而下,泥沙翻腾冲积,河道迁徙难定。特别在河北境内邯郸、邢台一段,留下太多印记与影响,其中既有“一方水害”的阴沉形象,也有漳河故道“老漳河”周围,那颇为独特的生活样态。


广宗、肥乡、广平,开车走国道用不了两个小时的三处乡土,都在这片老漳河流域内,也都因为一种传统手工技艺,名列我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个有趣的现象,让人不禁对这种老手艺——“木旋”(或写作“木镟”),更加好奇。


然而我的寻访之路并不顺利:在申报和得到保护最早的木旋之乡广宗,完善的资料并没有帮我找到曾经是新闻主角的传承人。在可能是“他”或“他们”最后确切的活动地址踯躅无获后,我只得抱着侥幸的心态,去寻访下一个采访对象:邯郸市肥乡区沙窝村,李学民。


我是通过李学民的快手号“旋木碗”,无意中与他联系上的。而且他一直在外打工,最近才告知我要回家几天,可以到沙窝聊聊木旋。我不知道,电话里声音年轻的他,与古老的传统木旋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一个游戏开启的课堂


1971年出生的李学民,按中国传统虚岁计算,今年已经五十了。但年轻的声音和脸庞,让人对他种种“时髦”的观点和行为,倒不怎么惊讶。我们首先从他6000多粉丝的快手号聊起,他说自己老是在外打工,很不容易回家旋旋碗、做做手艺,因此原创视频不多,这影响涨粉。


李学民发布的近400个短视频中,大部分与木旋有关,其中关于沙窝木旋的,则多以他自己或是他的老师——今年90岁高龄的程金庆老人——的手艺展示为主。他们的娴熟技艺,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门几乎湮灭在这个时代的伟大根源性传统;也很难相信,李学民从33岁开始为这门手艺“续命重生”而努力,竟然与一个游戏有关。



木旋,是一种既古老又新潮的木作工艺。其原理正如它的字面之意——“木头旋转”,是利用动力装置(比如现代的车床),让木料旋转起来,手艺人借助刀具,在旋转的木料上削挖出想要的造型,制造多种多样的器物。


这些器物既可以是常见的生产生活用品,比如擀面杖、算盘珠,刀把、锅把等圆柱形手柄;又可以是典雅优美的艺术品,比如木制的花瓶、香插等。它们共同的特点,是集合了木头温润质朴之美以及对称均衡、圆润内敛的审美体验。木旋,是全世界都能够使用和理解的“工艺语言”。


今天,木旋爱好者使用的车床和刀具,越来越高级复杂,优秀作品的价格也越来越贵。它显然与李学民与父亲讨论过的沙窝传统木旋,有着天壤之别。这种差别,既体现在它们的效率和普及性完全不同,也体现在它们可能的归宿,已经发生了方向性的分离——现代木旋的粉丝群越来越大;而沙窝木旋,几乎已经走入历史背景中,成为一种文化化石。它的活性和影响,正在慢慢消失。



李学民的“打捞”,最初可谓无心插柳。


那是过年前农村最轻闲的一段时间。从打工城市回到家,感觉有点无聊的李学民,偶然地,和父亲聊起村里的木旋手艺。父子俩越聊越有兴致,父亲干脆把家里藏着的旋轴找出来,催着儿子去村里转转,看能不能再凑成一张旋床。


沙窝村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旋碗之乡。学民的爷爷就是老手艺人,旋床曾是他谋生养家的工具。而旋轴,那是每张旋床最重要的核心构件,过去是手艺人家辈辈相传的宝贝,却在乡村小手工业者消失的浪潮中,越来越罕见了。


竟然真的给他拼起一张旋床来!


这个游戏一般的生活插曲,成了村庄里难得一见的热闹。当李学民双脚笨拙地踩上高大旋床上的两根踏板,重新让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院子里站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记忆的闸门渐渐开启,沙窝木旋的传奇又活了起来。



学艺,如琢如磨道阻且长


爷爷如果在,会说李学民刚上旋床的架势是——装模作样。


270多户的沙窝村,过去遍地都是旋碗的痕迹:家家场院里飘香的木屑花,和堆成垛的柳木、枣木、槐木料。但是到了李学民这一辈,村里会旋碗的老师傅,已经剩不到六七个。


从小见惯使惯木碗的李学民,没有注意过“木旋”这门在沙窝传了数百年的老手艺,到底是怎么退出生活的。然而一旦踩过旋床,抚摸过有上百岁年纪的旋刀那粗粝的手柄和残破的刀刃,他就决定:玩,也要玩出个明白。



师傅不愿意教。后生小伙儿,出去打工置个钱,不好?学这废弃了三十多年的木旋干啥?再说人家工厂里有车床有流水线,啥碗啥形做不出来?使了力气,卖不出钱,图啥?


李学民软磨硬泡,附带偷学——总有技痒的老把式到他家踩踩旋床过过瘾,他就跟人家一边聊一边学,等人家走了,自己再上去复习、验证。


一项传统,断起来不过十几年的事情,续起来则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李学民头上被泼过的凉水,也是一碗接着一碗。


旋碗先要磨刀。李学民从家里拣了还有完整形状的旧刀,找铁匠去打。铁匠的爷爷也是铁匠,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五十元成交,谁知千辛万苦打出来的旋刀,让师傅一看,哭笑不得:李学民拿去当样板的刀,是早已磨坏的废刀,照着打出来的,自然也不能用。两个对“传统”充满向往的仰慕者,却被“传统的模糊”迷了一下眼——这大概也算许多非遗传承和传统民艺复兴之中,常见的失落吧。



李学民学木旋,始于游戏,成于牺牲。


为了学艺,他有三年时间,没有离开沙窝村。在那三年,李学民放弃了外出打工挣钱的机会,上午在附近砖窑出力干活,下午跟着师傅学习实践。直到把手上的战战兢兢,练成了心手合一成竹在胸。


旋碗不难,唯求专注。从把木料敲进旋轴卡槽的那一刻起,木旋手艺人的身体与心灵,就必须与手工、与木头,保持高精度的联结与默契。李学民说,一件木旋品的成功与完美,往往就在于一开始的行动要找准重心,然后始终围绕其克制而持续地发力。这样,材料的质感和思维的想象,才能在旋磨中不断靠近,终至契合。如此做出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木的艺术”。


现在,年届五十的李学民,很庆幸自己在“看见”沙窝传统木旋时,一下子就找准了重心,专注地付出了三年。当时的勇气和努力,或者只是年轻气盛不知顾虑,却在无意中为他的人生,他的村庄,和他们的历史,留下了一张珍贵的草图。


“野生的人类学者”


刘亮程说,树会记住很多事。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会特别喜欢木头?


自李学民家起了旋床,到他家旋碗和看旋碗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鲜活的语言和情感流露,让本来只想“耍一耍”的他,突然意识到:在这种让人感觉疏离而又亲切的传统技艺上,竟然保存着那么多人的记忆和不舍。每个人都跟他说,这个东西没有用啦;每个人又跟他说,“这个东西没了,太可惜!”



李学民本想“玩”过之后,就把凑起来的旋床捐出去,捐给民俗博物馆之类的机构。他的想法很简单:博物馆条件好,以后这东西找不见了,大伙儿起码在博物馆里能看看。


没想到,他打电话给天津一家民俗博物馆,人家劈头就问他:运费谁出?


连运费都不肯出的人,真的在乎沙窝传统木旋吗?李学民朴实的计较,却很难回答。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的拒绝倒开阔了李学民的思路。他想:其实旋床放到博物馆里,讲解员也讲不出啥;还不如我这个沙窝土生土长、能踩旋床能削木碗的人,给大家讲讲。


一旦下定决心,李学民就盯上了木旋。他一边学,一边村里村外打听,四处搜罗关于旋碗的轶事和保留物。这一攒,竟给他攒出了一个小小的木旋博物馆,和一项数年非遗申报的事业来。



在李学民家二楼,一溜三间宽宽敞敞好房,充作了传统木旋展示、保存和宣讲的小型陈列室。比如一件颇见年代的手推式小旋床,李学民可以把这种旋床的特点、用处、技法给你讲个清清楚楚。旋床旁边宣传板上,还详细记述着这种小旋床在沙窝的历史——这是李学民走访得到的田野资料,也是他整理传统木旋口述史的重要内容。


为了了解木旋、了解沙窝,李学民把附近县乡所有与木旋沾边的地方,都跑了个遍。关于传统木旋在家乡的历史流变,他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木旋,曾经是这片土地上,多么美好多么真实的一种智慧。


漳河有害,但漳河多柳。河柳对于老漳河附近百姓而言,价值巨大。柳条可以编筐,柳木软硬适中,无毒而清香,最宜旋作家用器具。这是沙窝、广宗、广平等地,木旋手艺经久不衰远近驰名的重要原因。在李学民寻访过的许多老艺人的记忆里,广平南小留的“旋货集”,甚至吸引到山东、河南的手艺人,到此聚集卖货。而手艺突出的村庄,如沙窝,村里则常年可见山西等地的客商来此联系货源。


人无我有,人有我长——手艺人的头脑就像树的年轮一样,记录着环境的变化和生存的需要。为啥沙窝木旋流行别处少见的“大旋床”,并以旋碗为主?那是因为,聪明的沙窝人发明了套旋技法,同样一块木头,别处匠人作三只碗,沙窝匠人却能套旋五只,既节约时间又节省木料,竞争优势大大凸显——懂行的商户,买木碗只到沙窝,别不他求。


如此,同样聚焦木旋技艺的乡土上,渐渐形成了不同的产品、技法和工具特点,而最终保留于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同木旋非遗项目上。



世界被我感动哭了


李学民对沙窝木旋、传统木旋和现代木旋,在一棵大树上的各自位置与生长状态,看得越来越清楚。


让一两张旋床再蹬起来,发出声响,并不难。难的是,让传统木旋技艺的根,重新吸收养料,生发枝桠,在土地上活泼地生长。


2013年,正在盖新房的李学民,接到一个电话。一家文化机构的工作人员,看到他发表在百度贴吧里关于沙窝木旋的影像和文字,与他取得联系。2014年,这家机构邀请他去福建仙游参加木旋文化展示活动,他和师傅商量了一下,决定出去看看!临行前,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拆卸并打包了巨大的旋床,在忐忑之中看着自己的“老伙计”,变成一个大包裹,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树挪不好活,但木旋手艺人,只有打开眼界拥抱时代,才能真正守护传统传承文化。


与中外木艺、木作特别是木旋从业者和爱好者的广泛接触,让他的世界,从自家二层楼上那个充满怀旧氛围和惆怅感的小小“木旋博物馆”,突然扩展到一片无垠的海洋。精密车床,没有见过的材料和工具,复杂的设计与文化理念,听不懂的语言,陌生的脸庞……更重要的是,那么多精美的木旋作品和先进的木旋技艺!


手中这盏再朴素不过的木碗,还端得稳吗?



2017年3月,李学民受邀去美国参加交流活动。老外对中国传统木旋的强烈反应,最初让他震惊而不解。


“我小时候,哪个村没个旋碗的老爷爷呢?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没有沙窝这样的传统,人们到哪儿去买碗啊、杖啊。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历史就在我眼前。到了洛杉矶我才发现:我认为满世界都有的东西,竟然真的没有了。所以他们看见我们带着传统和历史来,才会那么激动,那么热爱。


“也许以后人们就不用木碗了”,我说。


“可是木旋呢?使用车床旋木头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这种技术的来历呢?”李学民曾亲眼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匠人,从他的旋床上操作一番,下来后泪流满面,老匠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天天使用的车床,可能曾经有过这样一种历史面貌。


上溯木旋文化的根,令他激动得难以自持。


而这正如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历史会从自己眼前消失的李学民,第一次在这种交流中,发现“沙窝木旋”也许会有另外一种结局时,他那混合了庆幸与难过的心情。


从美国回来,李学民开始自学英语。第二年去柬埔寨活动,他已经能够替团里伙伴上街买药了。到今天,朋友圈的英语打卡,他已经坚持了1090天。他的语音好得令人惊讶,在给我翻译视频时,他一直在纯正的肥乡话(虽然我也并不能确认)和标准的美音英语之间,来回切换,搞得我无法确定哪个更难听懂。


李学民也向活动中认识的各国木旋匠人,学习先进工艺。他家院子里,两张传统旋床旁边,添置了一台电动旋床。他仍然能够轻车熟路地踩着踏板、拉起弓弦,做出乡亲们喜爱的木碗和小哨。但更多时候,他会留意好看的器物造型,回来设计、思考,在车床上不断尝试与改进,做出越来越精美的木旋作品。



《肥乡县志》记载,乡中曾有一人“善公输子技”,就是木匠活,“人以鲁班呼之”。肥乡一带善木作者,往往供奉鲁班,并以此“鲁班老乡”为自豪。李学民的小博物馆里也是如此。不过,祖师爷可能不会想到,供在自己像前的诸般木作中,有两只漂亮的木酒杯,竟然是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木匠做的。那是李学民的外国朋友,他听过沙窝村和鲁班师傅的故事,一定请李学民将自己的作品带回这个小村,供在祖师像前。大概外国人也相信,“传统”与“精神”不会远分的道理吧。



尾声:木旋真酷



玩木旋,最让人心动的是什么?


李学民说,他自己觉得是心与手的联结感受——心里想个什么东西,待一会儿,就出来了。


我爬上高高的旋床,感觉每个细胞都变得笨拙了,他交给我一只半成品的碗和工具,让我自己体验。


那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节奏,还必须专注:新手的任何一秒钟分心,都会让你脚下的平衡和手中的连贯,被迅速破坏。你要想手中快,就必须心里稳。


李学民说,如果祖先的东西都保护不了,人会无力。他也说,我们的生物基因里就带着对于“旋转”的热爱——因为地球和宇宙都是转动的,目之所及,旋转的结果无所不在。


所以,只要大地上树木还在生长,旋转没有停止,人类对于木头、对于木旋的钟情,就不可能终结。


他羡慕外国孩子在父母带领下,来到作为异国客人的他带去的古老旋床上,玩得那么开心。“我们的孩子不该有这样的机会吗?”李学民说,扔了传统,那才是前进失去平衡的开始。



来源/燕赵都市报
燕都融媒体记者 刘采萍
编辑/李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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