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暮春三月祖母吟

大雁 雁引愁心去 2022-10-23

点击上方蓝字关注我

暮春三月祖母吟





虽已暮春,家乡的气候还是寒气逼人。奶奶把手从耸着的暖袖里伸出,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

“这次见面,不知道下次啥时候,还有下次吗?”奶奶又一次念叨着,言语中充满着不舍、伤感、迷离……每次送别,她都会看成生命里的最后诀别。

是啊!我们期盼在转瞬即逝的时光中快快长大,可这样的时光对于风烛残年的奶奶来说,充满了不可叵测的变数!虽为草长莺飞的季节,可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如秋风中的树叶一样。

汽笛拖着我的脚步渐行渐远。道路边,奶奶颤颤巍巍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手中的拐杖也逐渐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线,最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而她依依不舍、凄凉忧伤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同化着我,让我在回程后的一段时间里浸于离别的伤感中无法自拔。泪眼婆娑中,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对奶奶的牵挂,竟与奶奶对我如出一辙。

我长大了,然而,她却老了。

 


     奶奶的衣着极富时代特点。头挽发髻,满脸祥和,灰黑色斜襟上衣,电影《红高粱》里一样肥大的马裤,脚踝处系着密实的裹腿布,三寸金莲,步履蹒跚。

这样的穿着几十年如一日,直到当年的裁缝都和她一样苍老到拿不起针线,奶奶才迫不得已换成现代的款式。她多半辈子都把身体藏在密不透风的衣裳里,此时换成前开门裤子和对襟上衣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幸亏三寸金莲的鞋子很难在市场上买到,穿上她自个一针一线做出的鞋子,一摇一晃地走在熟悉的大地上,她才找到一点踏实的感觉。

她的头发灰白,很长,却很稀,每次梳头都会掉好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蜘蛛网一样,梳子上也缠绕着一撮。奶奶先不管这些,梳完头后有条不紊地把它们归整起来搓成一个小疙瘩,然后塞到外墙的石缝里,也不知是什么讲究。她梳头的习惯做法是用细密的木梳子蘸点水,或者喝口水对着梳子“噗噗”喷几下,杂乱的发丝即刻就被整饬伏贴了。她先扎一个低马尾,再一圈圈绕着,挽成圆圆的发髻,用网状头套一包,再用几个黑色卡子固定,形成土话里的“头疙瘩”。这是旧时已婚妇女的典型发饰。后来,她的头发实在稀疏到不成形,只能无奈地剪到齐肩,俗称“帽盖”。

从我有记忆始,就觉得奶奶是个老人;可是,到了青春期感觉她还是老样子。找一张奶奶以前的照片,端详她光洁的肌肤,才发现她当年只是穿着显老,并不是真的衰老。



特别喜欢听奶奶讲从前的事情,觉得非常新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奶奶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好,日本人来时,他们一家为了躲避只能迁到我们村。买地的时候,一担一担的铜钱从他们家转走,很是心疼。每当家里的糖罐快要见底时,她奶奶吸完手中的那袋烟,就着石桌磕一磕,然后悠悠地说一声“该收租子了”。她结婚时陪嫁的耳环长长地拖到胸前,上面缀着琳琅满目的小饰品,风铃一样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副耳饰被四邻八乡的人家频繁地借去娶亲,打造出一个个姑娘嫁人时的无限风光,也滋生出日后窘迫生活里的怅然若失。

吃食堂饭的时候,家里条件一落千丈,奶奶的父亲竟被活活饿死;成家后,自己的小家庭也渐渐入不敷出。队里实行工分制,家里劳力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多,到了吃饭揭不开锅的地步,奶奶只得忍痛割爱,三文两文将这副风光无限的耳环以及其它金银细软全部出售,才勉强换回一些救命的口粮。

“稀活稀活真稀活,割麦时候吃窝窝。”就因为这两句调侃的话,村里某人便被戴上高帽子游行批斗。在这个生活窘迫、政治还极为敏感的年代,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把逆来顺受当成明哲保身的最佳方法。为了迎合上级,有时还不惜自黑。爷爷就是典型的良民、顺民。生产队突然上门稽查私藏粮食,奶奶急中生智把一家人勒紧腰带节省下来的一点口粮打包藏在倒扣的尿盆底下,没想到没等人家查出来,爷爷却不打自招。可是,这点粮食并非来自队里,为什么非得充公呢?而且孩子们个个饥肠辘辘,面黄肌瘦!奶奶眼泪涟涟地拿出口粮,心如刀割。

“尿盆底下藏粮食”这件事千真万确,但主人公是不是我爷爷、奶奶,我印象有点模糊。但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爸的,的确发生在我家。当时我爸七八岁,因为胃口不好,吃糠咽菜的伙食实在受不了,所以每日饭前他都会趴在坑沿上假装入睡。奶奶一边柔声叫着我爸的乳名,一边无言地哽咽。直至我爸成年,即使我已经长大,奶奶还是一提此事就眼泪汪汪,老觉得对不起我爸。

奶奶还会讲古话(传奇故事),比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白蛇传等,她用慢悠悠的语速一字一板地讲着,总让我于月明星稀的夜晚不由自主地像牛反刍一样,对这些故事一遍遍回味、想象、向往,并陷入一种亦真亦幻的境界。

奶奶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她记忆力和创造力都很出众,总能从老一辈或说书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中总结出梗概,并结合自己的实践心得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她还喜欢看戏,每次村里公演,只要不耽误农活她都会踊跃前往。我成家后,有次带她去县城结义庙看戏,我在台阶上看了大约一刻钟,便被火炉一样的太阳烤得口干舌燥、坐卧不安;然而奶奶却看得如痴如醉,连一旁小孩的哭闹也视而不见。我悄悄地找了个阴凉处打盹,等戏结束时,走过去搀着奶奶的臂,听她一遍遍地说“好看”。满脸满足,不见疲惫。


 

我家曾养过一头犍牛,膀大腰圆,非常健硕,但有点顽劣,还特别会看人下菜。因为自小就在我家长大,它能看懂爷爷、奶奶慈爱的眼神,也能记住爷爷、奶奶每天半夜给它添草加料以及“饮”它(乡间俚语,意思是让它饮水)不忘放点盐巴和杂粮的恩情,所以它对爷爷奶奶比较顺从。我爸虽然也为它割草、铡草,但这些工作并不在面上,它看不到,尤其是我爸把它从牛圈里拉出来往往会到田间地头耕作,这样的事情让它耿耿于怀,所以它对我爸并不怎么友好,还经常耍脾气,尥蹶子,完全不顾及我爸精耕细作的心情,时不时拉着犁铧扯着我爸伺机作乱。我爸把鞭子扬的老高,看着扭过头来瞪圆双眼的牛,气急败坏却无法下手,毕竟剩下没耕的地还得依赖这家伙。最后,我爸只好让我在前面拉牛。我面如死灰,心慌意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松软的泥土中挪步,煞是担心这头牛会一时生气用尖锐的角把我挑起来扔了。最害怕牛的是我大妹,虽然她时常在对面的山坡放它,但牛知道她是个小孩,偶尔会调皮地戏弄她,那尖锐的牛角成了大妹童年的噩梦。

 这头牛大概被爷爷奶奶宠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某天,它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天,牛群都在坡上吃草,不知为什么它就与另一头牛干起架来,结果一不小心脚下踏空,摔到地垄之下,一只牛角齐刷刷地自头皮断裂,鲜血如注,惨不忍睹。

对于一头失去角的牛来说,失去了劳动力无异于失去了身为牛的担当与使命,同样也失去了在那个年代里的价值。虽然万般不舍,但也只能任凭卖牛者把它牵走。

牛像知道自己的宿命,走的时候流下了眼泪。这样的气氛瞬间凝固,每个人都被牛的悲伤与疼痛感染同化,大家不约而同地稀里哗啦流眼泪。尤其是躲在院子角隅里的奶奶,泣不成声,一遍遍地重复着“牛娃稀活地,那(nia)娃稀活地”!谁也没有说破,但谁都知道,昨日还活蹦乱跳的牛过了今天也许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真是让人心痛心寒却又无可奈何。

年前,奶奶养肥的猪要被宰了。“啰啰啰——”奶奶把猪叫出来,让它“呼噜噜”吃完石槽里的猪食,看着它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用大嘴磨蹭着地面,赶紧踮着小脚,回到家里把门关起来。

猪被五花大绑地牵出猪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耳的嚎叫声立刻停止。不久,被剃掉毛的猪悬挂在大门外的槐树上,白花花的肉晃得人睁不开眼。看热闹的人激情饱满,孩子们又蹦又跳地等着大人们把猪尿泡吹圆好当作气球来玩。只有奶奶黯然伤神。

清场子的时候,屠户顺手划拉了一条肉送回来。奶奶把头扭过去,不忍正眼相看。一个生命瞬间变为僵尸进而变成食物,这样的转变过于突然,她一时接受不了。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接受过,要不然她一辈子都食素,不吃肉呢。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滋生出多愁善感的情愫让她时常走不出感情的漩涡。可不,这会你让她去切肉,还是她一手养大的猪的肉,确实过于残忍。


 

如果去参加美食节,我觉得奶奶一定会获大奖。就连麦地里铲下来的花花菜,她都能做成美味佳肴。

我最爱吃她做的焖面。一口大铁锅,坐在砖瓦砌的柴火炉子上,发出“呲呲”的声响,不时往出冒泡。锅底卧着混炒的各种菜,菜上面是篦子,篦子上铺着一层堪比发丝的细面条。半个钟头后,打开锅盖,淋上油泼辣子、蒜泥及陈醋、香油调配的佐汁,满院飘香。把面和锅底的菜用筷子或匙搅拌一下,红红的西红柿,绿绿的豆角,白白的蒜末,晕染得筋道的面条像穿上一件华丽的外套。我吃的吸溜吸溜,肚皮滚圆,嘴还是不想停下来。

特别喜欢赖在奶奶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认定了她是好吃的化身。每次我一阵风飘到她刚前,她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掏出苹果、饼干、点心、罐头等好吃的。以前我看见好吃的源源不断,还以为奶奶颇为富裕。后来,渐渐知道这些好吃的源于姑姑、叔叔、我爸,以及亲戚们。所谓好吃的其实并没有多少,只是她舍不得吃攒下来而已。突然就想起一个熟悉的镜头:爷爷在炕头上时不时地举起醋壶抿一口。我还以为他爱喝醋呢,看来物质匮乏,醋也被他当零食了。

小时候我一到奶奶家,大妹也跟屁虫一样尾随着,去就去吧,莫名其妙就哭了,还爱告状。我已经记不清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而发生的冲突,只记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副“窦娥冤”的模样倒显得是我欺负了她。于是,我也很生气,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当她“姐长、姐短”地叫我时,我就是不理她。奶奶赶紧拿出好吃的,柔声劝我:“看把娃稀活地,都叫了半天‘姐’了,你理上一下嘛!”可我的拗劲上来了,嘴噘得能拴一头小毛驴。不过,最终也没有坚持多久,在奶奶拿出的好吃的面前,最终我还是弱下来了。



奶奶家的碗橱由两块平行的木板搭建。天长日久,木板被摩擦的光滑润泽,上面除了寻常的碗筷,还有一些罐头瓶和酒瓶。虽然这些瓶子空空如也,但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泛出耀眼的光芒,奶奶舍不得扔,把它们当成美化家的装饰品,每天擦拭一遍,这些瓶子也卖力地反着光,耀的灰灰的土窑洞都亮堂起来。

在那个自给自足的日子里,家里每个人的衣服和鞋子都需要她白天干完农活后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加班加点地制作。五个姑姑、一个叔叔、还有我爸、我爷爷,以及奶奶自己,还不包含夭折的孩子,这么多服饰她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描述,只能看见她粗大的手指关节,比正常人简直要大了一倍。她的手指有的已经变形,有的僵硬到无法伸直。每次下雨前,这些手指都会发出肿胀疼痛的信号,准确的就像现如今的天气预报。

她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膝盖自然也是疼。到了晚年,她还是闲不住。因为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她干脆带上干粮去地里。别人一晌回来一次,她常常两晌或一晌半再回来。她就是这样坚挺,坚韧,不想向年轮屈服。

然而,她还是抗不过岁月。高血压多次复发,后来半身不遂,最后瘫痪。



我把药丸送到奶奶口中,她充满感激,满足得仿佛在品香茗。我拿毛巾为奶奶擦了一下脸,她沟壑丛生的皱纹奇异般地组合成了一朵花。

这些都是在她意识清醒时的状态。后来健忘起来就有点像小孩。一日,饭后不久,她拄着拐杖进门,气冲冲地说:“还不吃饭啊,就不让人吃啦,你们小时候我就这样饿着你们呀!”一副委屈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

到了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时候,虽有四姑和我爸轮流陪伴,她的生活质量还是每况愈下。上天逐渐收走了她的行动能力和言语能力,当她只能用哼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需求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时,真是让人无力无奈又无助。就算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谁能代替她去承受源自身体内部的疼痛呢?

越是用医术延长她的生命越是延长了她的痛苦;可是,谁又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难受却无动于衷呢?看着奶奶的样子,我爸成日唉声叹气。

有一天,家里打来电话。低沉的声音让人心头一紧,赶紧风驰电掣赶回家。奶奶胸膛鼓的老高,费力地张着嘴,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气若游丝却硬撑着等亲人们火速前来。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姑姑把我拉到一边,说泪水不能滴到亡者身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我还可以拥抱她,现在却要跟她划清界限。生与死矗立在我们之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是,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不也是我的奶奶吗?

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她的身影,梦中的她无病无恙,平静祥和,虽然披着天国里的光芒,却依旧忙碌在我们熟悉的大家庭。还有她站在上坡上踮着脚尖送我的小小身影,成为温暖我一生的经典造型。






往期文章回顾

客从远方来      新时代的围城       胡同情结
我的合唱之旅     我的情敌      我的摄影之旅秋日私语      献给父母      说说故乡那些事

谢谢关注  谢谢分享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