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古典时代的欧洲军队真的不追求机动性和计谋吗?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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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中文网络讨论古代军事时,时常有人认为:欧洲军队沉迷于正面决战,虽然发展出了长矛方阵、重甲骑兵等强力兵种,但不注重军队机动性,很晚才学会迂回、埋伏、偷袭等计谋。
而中国古代很早就领悟了“三十六计”等种种奇谋,善于轻装疾行,以智取胜。言下之意便是“中国的战略思想领先欧洲数百年”。
|图源于网络
这种说法虽然令人精神振奋,但本质上和清末认为洋人的膝盖不会弯曲如出一辙。说出这种言论的人,若非是带着有色眼镜的无知者,便是刻意歪曲史实的骗子。
由于欧洲古代跨越的地域、时间过于宽泛,所以我们先对古典时代的欧洲军队进行梳理,正本清源,看看欧洲人是否只注重正面会战,轻视机动、不善迂回。
为了方便论述,我们先将欧洲各民族粗略的划分为:森林-山地民族、游牧民族、农耕文明三大体系。其中森林-山地民族以日耳曼、凯尔特等蛮族为代表,游牧民族以欧亚交界附近的斯基泰人为代表,而农耕文明则以希腊、罗马文明为代表。
在内燃机出现前,骑兵比例更高的游牧军队在平原上具有显而易见的机动优势,而游牧民族在这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古代中国北部很多游牧民族凭借迅捷的骑兵,成为历代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给很多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映像。但很多中国人不知道的是,欧洲的南俄草原也是游牧民族重要的策源地。
蒙古草原上的普氏野马虽然曾被认为是现代家马的祖先,但分子生物学研究显示普氏野马有66条染色体,现代家马和和欧洲野马则有64条染色体,因此普氏野马不可能是现代家马的直系祖先。
现在生物学界普遍认为现代家马的直系祖先便是欧洲野马。
|这位读者显然不认同现代家马的直系祖先是欧洲野马,当然,欧洲野马也叫鞑靼野马 图源于网络
虽然对于最早驯化欧洲野马的地区存在伊比利亚说、东欧草原说、多地分别驯化说等多种不同观点,但学界普遍认为家马被扩散到欧亚大陆的各个地区极有可能与印欧人(今天印度雅利安人和欧洲大部分民族的祖先,推测起源于南俄草原)的扩张有关。
|位于哈萨克斯坦的博泰遗址,出土了最早的人类驯化马匹的证据,但根据对当地出土的马匹骨骼法基因分析显示,这些马匹是普氏野马的祖先,与现代家马在基因上相距甚远。而乌克兰斯莱德涅斯多格文化出土的马骨年代太晚,因此历史学家尚不能确定最早驯化家马(欧洲野马)的地区 图源于网络
早期游牧的印欧人大多以战车为主要武器,目前人类文字记载中,最早拥有骑兵的游牧民族是生活在东欧、北亚交界处南俄草原上的斯基泰人。
斯基泰人的骑兵种类非常齐全,无论是来去如风的轻装弓骑兵,亦或是披坚持锐的具状骑兵,都存在于斯基泰人的军队中。
|种类齐全的斯基泰骑兵,同时期的中原尚未进行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 图源于网络
作为游牧民族中的“老前辈”,后世游牧骑兵惯用的战术斯基泰人无一不精。包括亚述、波斯在的很多亚洲帝国,在组建骑兵部队时,都或多或少学习了斯基泰前辈的经验。
很多人在讨论蒙古草原上游牧民族“打了就跑”、“诱敌深入”、“骑射驰骋”战术如何厉害之时,都忽略了早在匈奴、蒙古这些民族出现之前,欧洲的斯基泰人就已经在使用同样的战术了。
|斯基泰人以诱敌深入的战术阵斩波斯的居鲁士大帝 图源于网络
在斯基泰人逐渐衰落之后,这一地区成为马扎尔人、阿兰人、可萨人、佩切涅格人等游牧民族生活的乐土。
认为欧洲人很少接触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显然是缺乏世界史知识的情况下想当然的结果。
|中世纪时被称为“基督之盾”的匈牙利王国,祖先便是起源于乌拉尔山附近游牧为生的马扎尔人,他们一直到中世纪晚期都在军队中保留了大量游牧风格的骑兵 图源于网络
这些东欧的游牧军队的机动性,与北亚、中亚的游牧军队并无二致,除非为了立场彻底不顾事实,否则没有人会质疑他们在平原上的机动能力。
当然,南俄草原本身便位于亚洲和欧洲的交界线,东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长期被视为欧洲的“化外之人”,东欧地区活动的很多游牧民族,同时也在中亚、北亚活动,最多只能算“半个欧洲人”。
所以用南俄草原的游牧民族来论证古典时代欧洲军队注重机动性,并不具备普遍性。因此我们下一步便将目光转移到现代西欧人最直系的祖先——蛮族身上。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蛮族一词源于文明较为发达的希腊、罗马人对周边其他民族的蔑称。但古典时代西欧不同地域的民族文明水平差别巨大。
今法国、低地地区、意大利北部生活的高卢人(凯尔特人的一支)拥有水平不低的冶金业、航运业,建造了大量城镇和神庙,虽然他们的文明水平不及希腊、罗马,但绝非尚未开化的野蛮民族。
|布列塔尼半岛上的高卢人拥有强大的舰队,曾经和恺撒进行过激烈的海战 图源于网络
本文讨论的森林蛮族,主要指的是德意志森林中那些连文字、货币、城市都没有的日耳曼人。
从条顿入侵到公元1世纪,日耳曼人和罗马规模较大的交战有42场,日耳曼人11胜,3平,28败,胜率可达26%,近乎和罗马37开。不要小看这26%,要知道同一时期,很多经济、文化水平远胜于日耳曼人的民族,连10%的胜率都没打出来。
日耳曼人能取得这样的战绩,除了民风彪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善于隐秘在山林中,趁罗马军队疏于防备之际,发动突然袭击。
其中最著名的战例便是奥古斯都时期的条顿堡森林战役。
日耳曼人通过安排距离较远的日耳曼部族造反,在内应的帮助下,将三个罗马军团引诱至莱茵河以东的密林之中,利用狭窄的地形将罗马军队拉成首尾不能相应的长条,之后早已埋伏好的蛮族战士穿梭在森林之中,不断突袭罗马军队,最终击败了战斗力、装备均胜过自己的罗马人。
在双方交手的几个世纪中,和条顿堡森林相似的战例,不胜枚举,在这些战例中,日耳曼人时常翻山越岭,穿越森林,展现了在复杂地形条件下强大的机动能力。
并且熟练运用了“围点打援”、“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等计谋。甚至很多中国人认为中国独有的“水攻”战术,日耳曼人也并不陌生。
公元前102年日耳曼人中的辛布里人就曾在河流上游筑起人工堤坝,随后开坝放水冲毁桥梁,令原本据守河岸的罗马军队不得不率军撤退,辛布里人趁机在当地烧杀抢掠。
|原始人在狩猎时一样会伏击、偷袭 图源于网络
事实上,埋伏、包抄、偷袭这些计谋,在原始人狩猎动物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总结出来了,根本不是高水平文明所独有的现象。很多靠居住在山林之中,将狩猎作为重要经济来源的“落后”的民族,都精于此道。
无独有偶东汉时期,西北部的羌族人就时常通过伏击、偷袭的手段,重创汉军,汉书中因此评价羌人“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可见这类机动作战的计谋,并没有什么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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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遗憾的是,会偷袭、埋伏不代表就能取得胜利。
在萨比斯河之战中,以内尔维人为首的日耳曼联军通过围点打援,诱使恺撒率军救援其他罗马部队,之后日耳联军主力隐蔽在萨比斯河边一座山的山腰上,以树林作为掩护,等恺撒的部队经过山脚下的空地时突然杀出,令罗马军队一度陷入混乱,连恺撒也不得不手持盾牌,亲自赶往第一线,鼓舞士气。
但罗马军团凭借过人的素质,恢复了秩序,开始痛击日耳曼人,最终反败为胜。
之后恺撒乘胜攻入低地地区时,进攻阿杜亚都契部的城镇,城内的日耳曼人畏惧罗马军队的攻城武器,假意投降。罗马人要求他们交出所有的武器,他们暗中藏匿了三分之一的武器,将其他武器丢到城墙之外。
待罗马人放松警惕后,阿杜亚都契人于当天夜里偷袭罗马军营,但罗马人即使和平时期在本国境内也会修筑牢固的军营,布置充足的岗哨,防备夜袭。
因此日耳曼人的夜袭虽然出乎罗马人的预料,但罗马人依然轻易的击败了日耳曼军队,并乘机反过来攻入城内。在日耳曼人战败的那66%左右的战役中,类似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案例并不在少数。
说完了斯基泰人的游牧骑兵和呼啸山林的日耳曼人,我们再来看看古典时期欧洲文明水平最为发达的希腊人和罗马人。
在很多人的认知中,希腊和罗马人作战时,只懂得让步兵列成密集的阵型,正面厮杀,作战思维呆板,不够机动灵活。他们的密集队列也只适合平原作战,无法适应复杂多变的地形。
这种认识显然大错特错。
首先无论是希腊还是罗马,都是以山地为主的地形,他们的步兵密集阵型如果不能适应本地多山的地形,又怎么可能在希波战争中屡屡以少胜多,击败波斯大军呢?
其次,严密的阵型保证了希腊、罗马军队在正面作战中的优势,但这绝不代表希腊、罗马人不懂连蛮族都会的偷袭、迂回等策略。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人一方面坚守城池,不与斯巴达人野外决战,一面利用自己的海军优势,让军队登陆斯巴达后方,劫掠斯巴达的城镇,令斯巴达人焦头烂额。这不正是很多国人推崇的机动迂回吗?
雅典将自己的反击策略,完全寄托于海军身上
无独有偶,亚历山大大帝刚刚继位时,北部的色萨利人叛乱,亚历山大带军抵达色萨利人重兵防守的腾比谷地,亚历山大一边假意和色萨利人和谈,另一边暗中让军队在奥萨山临海的一侧隐蔽的开凿了道路,暗中迂回绕过谷地,直接攻入色萨利人后方,迫使色萨利人投降。
在东征波斯的战役中,亚历山大也不曾忘记机动迂回。在面对险峻的波斯门时,亚历山大一面留下少量部队吸引波斯人的注意,一面以夜色为掩护,带主力从山谷的北部外围的小路绕到山谷后方,一举摧毁了波斯人精心布置的防线。
|在亚历山大兵分三路合围波斯门 图源于网络
而在亚历山大诸多夜袭战中,最具有戏剧性的莫过于他带兵进攻今撒马尔罕附近的一座山城时,曾向守军劝降,守军自持城池高耸险要,声称“如果你请到了长着翅膀的兵,那我们会考虑投降”。
结果当天夜里亚历山大就悬赏重金,从军中选出了300名攀岩好手,让他们趁夜爬上了附近的一座高峰。
第二天城内守军惊讶的发现,马其顿人已经占领了比他们更高的地方。亚历山大乘机宣称自己已经找到了长翅膀的士兵,让城内迅速投降。守军担心遭到前后夹击,并且为这样的奇迹感到震惊,于是开城投降。
亚历山大也在战后迎娶了当地的女贵族罗克珊妮,册立了马其顿帝国的王后。
|攀爬峭壁的马其顿军队 图源于网络
可能正是在这段史实的启发下,2000多年后中国著名小说家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让主人公郭靖用帐篷制作了降落伞,带兵从高山上约入撒马尔罕,攻克了这座古城。
至于年代稍晚的罗马人,同样对各种诡诈的作战之术了然于胸。
公元1世纪的罗马的兵法家塞克斯图斯·尤利乌斯·弗龙蒂努斯在其著作《谋略》一书中,详细的讲述了如何施展或防范偷袭、伏击,其内容对具体细节描述的详细程度,远胜同时代中国各种语焉不详的兵书。
|《谋略》的目录 图源于网络
并且罗马人的谋略也并不是仅仅停留在书本上,在实战中,罗马人从不介意靠谋略与机动取胜。
罗马名将马略在色克蒂留斯温泉会战中对战日耳曼蛮族时,一面率主力占据高地,一面派出3000步兵趁夜潜伏在日耳曼人后方的森林中。第二天日耳曼人强攻高地不克后,打算退往平地重整,埋伏在树林中的3000罗马人乘机从背后杀出,一举击溃了日耳曼人。
|温泉关位置图 图源于网络
此外,对于夜战以及山地迂回罗马人同样并不陌生,公元前192年,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攻入巴尔干半岛,为了应对罗马大军的反扑,安条克三世让军队驻扎在了险峻的温泉关。吸取了数百年前斯巴达人被波斯人迂回击败的教训,塞琉古国王特意安排了2000埃托利亚步兵防守那条可以绕过关隘的小路。
但罗马人在之后的夜战中展现了过人的素质,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正面战场吸引塞琉古人的注意,另一路则在夜间穿越了险峻的小路,在埃托利亚人还在睡梦中时将其击溃,并乘胜一路迂回到塞琉古军队后方,与正面战场的罗马人前后夹击,一举击溃了塞琉古大军。
读到这里,可能有一些朋友会感到奇怪。为何以上提到的这些战役很少有人提及,似乎知名度都不太高的样子?
这其实是因为在西方人眼中,这些靠奇谋取巧获胜的战役,缺乏故事性,场面也不够宏伟。所以很多欧洲史入门作品的作者在介绍古典时代的军事时,都着重介绍那些场面宏伟的大型会战,希望通过这些更有故事性的大战役吸引入门者的学习兴趣,很少提到这些靠偷袭取胜的战役。
可这样的“良苦用心”在一些学识有限,偏偏又自视甚高,自作聪明,喜欢指点江山的人眼中,就形成了西方人只会正面硬刚的刻板印象。
诚然,作为普通的爱好者,不知道一些知名度不高的古代战役并不算丢人,但认识不到自己所知有限,还敢基于自己浅薄的认知得出一堆错漏百出的结论,就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了。
|很多“自作聪明”的人常常在潜意识中将《三国演义》视为指导战争的“圣经” 图源于网络
事实上,即使只看古典时代欧洲知名度较高的几次战役,也决不会得出正面会战≠放弃机动的荒谬结论。
在著名的高加米拉战役中,波斯人曾派出了自己的精锐骑兵去阻击马其顿右翼的骑兵,但马其顿人一方面留下一部分骑兵,与跟随骑兵冲锋的轻步兵和长枪步兵一起与波斯骑兵纠缠,另一部分骑兵则与近卫步兵一起,抢在波斯步兵尚未填补己方骑兵出击后留下的阵线空隙之际,插入波斯军队的空隙,一举奠定胜利。
若非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惊人的行动速度,又怎么可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
|马其顿的近卫步兵常常需要跟随骑兵一起冲锋,这对于步兵的体能以及队列训练都有非常严苛的要求 图源于网络
而在法尔萨鲁斯战役中,恺撒在战前预料到了自己的侧翼骑兵弱于庞培,因此特意在骑兵队伍后方布置了一队步兵。
开战后,庞培的骑兵成功击退了恺撒的骑兵,但在追击的途中,恺撒提前埋伏的步兵及时支援己方骑兵,反过来击溃了庞培的侧翼骑兵,并乘胜从侧翼席卷庞培全军,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可谓是利用自己的失败,反制了对手。
|法尔萨鲁斯战役的两军布阵,红色为凯撒,蓝色为庞培 图源于网络
这两场正面决战中,亚历山大与恺撒灵活的运用手中的精锐部队,反过来令人数占优势的对手顾此失彼,露出破绽,再一击制胜。若非士兵素质与将领才能都臻至化境,怎能又如此精彩的表现?
看到那些的战术机动之后,还认为欧洲军队只会正面硬冲,不懂迂回战术的人,若非戴着24K的有色眼镜,便是以他们那浅薄的知识,根本无法理解在平原决战中,同样蕴含着战术机动的大学问。
但对于史学家来说,这样大型会战的精彩程度与难度又岂是在某个峡谷设伏或者趁夜偷袭可比?因此大多数通史作者都选择花费大量笔墨细致的描写这些经典战役,而很少提到马其顿人、罗马人靠偷袭、埋伏取胜的战役。
但史学家们想不到某些自作聪明的人会“买椟还珠”,将原始部落都懂得偷袭、伏击战术奉若珍宝,反倒将精彩的战术机动视为“傻乎乎的正面对砍”。
综上所述,古典时代的欧洲,无论是日耳曼蛮族还是希腊、罗马,都精通夜袭、伏击、迂回、偷袭等伎俩。
而很多看似正面互怼的大型会战中,也包含了复杂了战术机动。
下一期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被称为“骑士时代”的中世纪战场,看看中世纪的欧洲人是否真的因为“骑士精神”,穿着笨重的铠甲,沉迷于正面互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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