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 | 正义与运气
“就像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掌纹,每个人的一生也有着无法复刻的轨迹,这些轨迹或深或浅,有的与你主观努力相关,更多则受各种偶然性的摆布、左右。”
正义与运气
文 | 周濂
文章原载:财新《新世纪》,2012年
01
在这个阅后即焚、读后即删的网络时代,重提罗炼这个名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从2008年9月14日至今,网民的注意力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的聚焦又散焦。远的不谈,今年(2012)年初的方(舟子)韩(寒)大战一鼓作气、再鼓不衰、三鼓不竭,重庆美剧的剧情层峦叠嶂、波澜壮阔、狗血淋淋⋯⋯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仍然记得罗炼这个名字,又有多少人还在牵挂他的命运。但是于我而言,过去的四年里,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却不断闪回脑海。
不是每个人都是韩寒、方舟子,也不是谁都能够当上重庆美剧的主角。而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罗炼。
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他的故事:
2008年,24岁,五年前他放弃高考,从湖南农村来到广东打工,先后做过保安、油漆工,跑过太阳能和房地产生意。这个爱好作文、喜读庄子的年轻人一事无成。2008年9月14日中秋节,在家具厂做学徒的他,在月饼盒里留下一张手写字条后,悄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
月饼盒里写下的是这样一段话:“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不亦悲乎!人谓之不死,奚益!”
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一辈子忙忙碌碌却没有事业上的成功和建树,疲惫不堪地工作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心里很希望摆脱穷困的境地却无法做到,想要谋求显达、出人头地也行不通,无法成就自己的事业,也无法赡养自己的亲人,这难道不是悲哀的事情吗?人们都说这种人不死,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处!”
虽然化自《庄子·养生主》,但我相信多数中文系的本科毕业生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字句。
如果没有这段话,罗炼的故事甚至不会出现在都市晚报的社会新闻里。因为有了这段话,就连惜时如金的湖南卫视也曾经把镜头对准他。
这段话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不约而同的判断: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青年人在绝望之下留下的遗笔。由于现有的社会体制没能充分提供平民上升的通道,所以才会导致他奋斗无门,最终不知所踪。
在2012年重提罗炼,不由得让我想起最近在微博上流传的那则新闻,卫生部某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免费为一农村大妈做了白内障手术。当摘下纱布时她看见了,她的确要感谢党!感谢政府!靠她自己,她一辈子也做不起手术。”
这样的说法,对于红旗下的蛋,不仅耳熟,而且窝心。但是有人问了:“她辛苦一辈子,连个白内障手术都做不起,那她得恨谁呢?”
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罗炼。在他短暂的24年人生里,是谁让他痛感“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他应该恨谁?这个社会与这个时代到底亏欠他什么?
02
人之一生有各种偶然。
生在中国西南某山区的农村家庭,五个孩子、四条裤子,作为老幺的你总被迫做那个“留守儿童”,念完小学就被迫辍学,辗转东南沿海打工,这是所谓“社会的偶然性”。
你从小天赋异禀,身高2.26米,能跑能跳,不仅篮球水平过人,而且出口成章、聪明幽默,这是所谓“自然的偶然性”。
你在高考前五天开始发奋图强,押宝式地为自己罗列了20道数学题,结果题题命中,金榜题名,这是所谓“幸运的偶然性”。
就像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掌纹,每个人的一生也有着无法复刻的轨迹,这些轨迹或深或浅,有的与你主观努力相关,更多则受各种偶然性的摆布、左右。
古典学家努斯鲍姆说:“人类繁荣很容易受到运气的影响,这是后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从未怀疑过的一个核心主题。”
就此问题而言,东西哲人见解庶几相似,譬如庄子也讲:“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当然,严格说来“运”和“命”是相反的概念,前者等同于任意性与偶然性,后者则隐含了既定的秩序与必然的法则。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言:
“从人类幸福的角度来考虑,这两个词是密切相关联的,因为它们二者都否定了人类行为在决定人间事件中的能动作用。不论宇宙的发展是预先决定的,还是混乱无序地展开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包括我们的幸福——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既然无法控制,那么无论是“运”还是“命”,偶然还是必然,都意味着不管我们怎么折腾,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真正改变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不如不折腾,两手一摊,把自己交付出去。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大约一年前,凤凰网曾经发起过一项“征集中国人的信仰”的大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在工作与生活遇到转折甚至挫折的时候,你曾经做过哪些事情?”
结果62.4%的人曾向朋友诉说,34.5%的人默默祷告,13.6%的人拜佛,10.5%的人参考星座/血型/生肖学说,剩下的还有找算命先生卜卦、求签、看风水,以及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上述答案里,除了“朋友”与“心理医生”实实在在,所有剩余选项尽是一些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物事。
虽然已是21世纪,中国人知天乐命的劲儿,直追古人。
耐人寻味的是,在这次调查中,最频繁地出现了另一个与“运气(命运)”相生相克的字眼——“正义”。
在多达63707个有效样本中,当被问及“什么是你自己一直坚持的生活信条”时,有57.3%的人选择了“正义”,这一数字仅比“真诚”(59.4%)略低。
当问及哪些信条和精神品质最让你纠结以及很难做到,58%的人选择了“正义”。与此同时,81.7%人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的精神是“正义”。
这些犬牙交错、相互纠结的数据告诉我们至少两个道理:
首先,虽然这是一个据称公平正义比太阳更加光辉的社会,但是人们对于正义的真实反应却是充满了欲语还休、欲罢不能、欲拒还迎的矛盾心态。
其次,尽管心向往之,但每当遭遇生活不幸和人生挫折时,人们似乎从未想过可以向这个制度和社会讨要公道与正义,而仍旧因循着千百年来的心理惯性到理性之外、生活之上去寻找慰藉。
正义与运气,其实是一对相生相克的共生概念。用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话说:“人类的很多不必要的痛苦,是可以通过一个正义的政治秩序来加以克服的。”
03
何为一个正义的政治秩序?《理想国》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这样回答:
每个人必须在城邦里执行一种最适合他天性的职务。当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国者这三种人在城邦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扰时,便有了正义,从而也就使城邦成为正义的城邦。
如果用八字箴言来概括以上观点,也即“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这个让现代人有些费解的正义观念与古希腊的一个特殊概念“ergon”密切相关,我们不妨将之译为“功能”。
柏拉图相信:“任何东西都有一种特有的功能,某个工作或者只有它能做,或者它做得比其他更好。”
所以,惟当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功能”是什么,尽心尽力做好它,不僭越不出格,这个社会才是正义和稳定的。
“功能”一词与传统儒家的“名分”观念颇为近似。正是基于这些观念,传统的政治共同体才能在美好生活和正义生活、伦理与政治之间融会贯通、浑然一体。
然而,无论儒家的名分还是柏拉图的功能,在现代性的背景下都充满了道德上的任意性与偶然性。
但问题在于,柏拉图这种“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不是通过个体的选择,也不曾借助有效的制度设计确保每个人都能充分地发展天性,而是通过讲述荒诞的“金银铜铁”的故事论证的:
“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可宝贵的,是统治者。在辅助者(军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铁和铜。”
谁更适合统治,谁更适合被统治?在柏拉图那里不是一个事实问题,而是一个教育问题,是一个通过口耳相传的古老故事最终编织起来的“高贵谎言”。
在《理想国》第六卷中,柏拉图一不留神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至于这一解释本身是不是对,只有神知道。”
由此可见,《理想国》里的正义观是任意的,它并没有真正纠正运气对个体人生的左右,而是用一种伪装成必然性的偶然性去替代另一种偶然性。
而一个真正的正义社会,必须要尽可能地“排除”社会偶然性和“减少”自然偶然性的任意影响,保障每个公民充分发展和实践各自的理性人生计划。
罗炼的悲剧不在于社会亏欠他一个成功,而在于社会亏欠他一个获得成功的社会环境与条件。
也许以他的自然禀赋,即使发展到极致,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王弼和郭象这样的庄子专家,但是在一个为其提供公平的教育机会和社会基本善品的社会,罗炼完全有可能摆脱社会偶然性的影响,最后成为一个合格的文字工作者或者中学语文教师。
一个“敏于选择,钝于环境”的制度往往失之残酷,而一个“钝于选择,敏于环境”的制度又会怂恿人们向社会伸手太多。
无论正义女神想要怎样纠偏运气的任性,它都不会试图为个体提供“从摇篮到坟墓”的幸福人生,而必然会把一些成就留给机会,或取决于个体自身的努力。
正义的社会只在制度上,尽可能排除从道德观点看是任意的因素的不恰当影响,确保每个人都能够获得“自尊的社会基础”,一旦完成这个目标,社会就不再对任何人有所亏欠。
二姐罗娟是罗炼最亲密的人,罗炼失踪之后,二姐说:“他的书都在我那里,很枯燥的,看不太懂。他也写过很多想法和计划,兴致勃勃的规划,但是都没实现。”
这些没有实现的想法和计划,有多少该归咎于时运不济,又有多少该由这个公平正义比太阳还要光辉的社会来帮他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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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载:财新《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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