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 | 有断交,方有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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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断交,方有至交
“扑通”一声,一个人掉海里了。
“啊,朋友,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朋友。”——遥远的星空后面,亚里士多德这样说。
我想绕到友谊的背面说友谊。
直到发现并且接受对方的缺陷,你才能说,我和这个人有可能建立友谊。在这之前,我们只能说是熟人而已。然而,有多少熟人是被误认作友人啊。
人世间值得珍惜的不仅有友谊,有时可能相反,更值得珍惜的是那种没有尘利俗念的分歧。因为这种分歧有时比相互迎合,更能测试一个人是否有境界经历一些精神事件。
一个庸俗的人一生也许会有无数个朋友,因而也会有无数纠葛,却没有资格经历一件像样的精神事件。
在这块土地上,只有很少人,在很少的时候,因为很少的机会,才有幸产生那种值得珍惜的分歧。
友谊有时是在盛宴中结束的。
你被你的熟悉的老友安排在一张陌生的桌面上,与一群陌生的客人挤成一圈,这时候只有老友与菜肴是熟悉的,其余皆陌生。
多种主题压缩在一张桌面上,每一位客人与主人的个别情谊统统都被主人的这种集体性安排异化了,异化为一种毫无个性的陪客。要么是陪主人,帮助他完成这种对友谊的集体性打发,要么是陪客人中的一位显贵,成了地地道道的陪衬。
友谊走到这一步,成了主人必须费心安排的应酬,或是主人精心组织的陪客。只要出席这种邀请两次以上,你就应该知趣了。
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似乎席散人方散。恰恰相反,是席聚人散。席面越豪华,友谊死得越苍凉。席面一开,友谊即死。
不问又何妨
朝廷与江湖的现代换算,也就是体制内本单位同事与体制外的私人社交。两者分别牵扯着人的生活资源与精神资源,边界互动,此消彼长。
一地鸡毛,有何可言?不过,绝大多数中国人确实老死于由本单位同事交织而成的那一堵鸡毛墙内。
能够踏破这堵软墙者,在中国已算得是一条好汉,够夸奖一阵了。继此之后,还能勘破江湖者,又有几人?
所谓江湖两忘,不应该只有一忘,只忘朝廷,还应该再进一忘:身在江湖,心忘江湖,连相濡以沫那点儿神话也勘破。可是如此一来,这个人就惨了,那就活该他进入王国维比喻的第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时可就觉得高处不胜寒了。登得高楼者,多半呛一口冷风,赶紧下楼,要挤回地面的人群中去取暖。
剩下高楼拍栏者,禁不住另一诱惑:登高离天近,要问天意何在,要问此意谁会?
这就有点儿多余。不问又何妨?
能谈友谊的时候,固然好。人生最残酷的,是到了连友谊都要勘破的时候。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未到伤心时,而是未到寒心时。
天地之寒,不及五内之寒。人不畏群,人畏一己。最后一个人,恐怕是在拍完栏杆以后,被自己的独影吓瘫在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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