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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知青上山下乡51周年

白占明 王之风景线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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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国家把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的户口迁到农村去,这在当时也是出于不得已,没办法的办法。您想啊,从1966年到1968年,北京的中学生,包括初中生和高中生,包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共是六届学生,十万人不止吧。整整在学校待了两年,也就是在学校折腾了两年,怎么折腾我就不说了。到了一九六八年夏天,他们不离开学校不行了。他们不走,不把校舍腾出来,小学的孩子就进不了中学,小学的孩子不走,那些早就超龄的学前儿童就无学可上,本应当是七岁上学,这都九岁了,还在家帮奶奶打酱油、帮姥姥择菜呢。

那两年北京大街小巷都是孩子,大学、高中、初中、小学都不上课,小孩子大孩子老孩子,孩满为患。尤其是中学生,打砸烧,揪斗抄,能斗不能斗的都斗了,能打不能打的都打了,能毁不能毁的都毁了,无事可干可不就无事生非呗。十六七、十七八、二十郎当岁,这几个年龄段的人,说是孩子吧有点大,说是大人吧又有点小,似懂事非懂事,说明白又糊涂,说糊涂又明白的年纪,又经过这两年“文化大革命”的“锻炼”,真就成了社会的负担,也成了各自家庭的负担。十几万大小伙子、大姑娘成天这么无所事事地晃荡,无论是国家的领导人还是家里的父母亲谁不糟心呢。可大学里积压着三届学生分配不了,腾不出地方,就是腾空了也不能招生,大学怎么办、办不办?还没准呢。工矿、铁路,工人们还在动刀动枪地打派仗,处于半停产状态,也没法招工。往哪儿打发这些人呢?这十六七岁到二十一二岁的这一大批人怎么办呢?光北京就是十几万,全国不得几百万,上千万。

到农村去,到乡下去,六亿农民,二十亿亩耕地,消化这几百万学生还不如同大海里消化几桶水嘛,几百万,几千万也消化得了。这,大概就是那些中学生,后来叫知青,上山下乡的起始缘由。至于后来说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到农村去接触了农民,接受了教育,认识了社会,经受了锻炼,有些人还成长为领导骨干,那都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副产品,不是初衷。这批人如果不上山下乡而是上了大学、进了工矿,谁能说他们不会创造出更大的辉煌?当时国家走到了那一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在这里我们不说其中的是非曲直,只讲讲那十多年岁月里发生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1968年6月15日,我与上千名伙伴们登上了开往北大荒的列车,车站上如何与父母亲、与弟弟妹妹们洒泪分别,两千公里的路程专列如何走了两天三夜,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6月18日到了离中苏边境60公里的一个农场,第二天农场的卡车把我们送到靠近国防公路的一个连队。开始了我十一年的知青生活。那一年我19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那时候写文章都这么开头,犹如八股文的破题。农村能不能有作为,作为大不大,不敢说,广阔是真够广阔的。一块麦田上百公顷,麦垄两千米长,四里多地,真是一眼望不到头,风一吹来,麦浪起伏,麦波翻滚,名副其实的“麦海”。大豆地里墨绿墨绿的豆苗一望无际,直铺到天地衔接的地方。辽阔的山野长满了野草,开遍了野花,那是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这里有的是土地,有的是农活儿,来多少人也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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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边疆的下半年,大批现役军人开进了农场,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佳木斯成立了兵团司令部,下设师、团、连、排、班。兵团的五个师,第二年增加到六个师,覆盖了“文革”前黑龙江垦区90多个国营农场、渔场。各师、团的主官,各师、团机关的领导都是现役军人,各级副职以及连以下领导由原农垦干部和知识青年担任。

照片右边为作者

北大荒的冬天气温低过零下三十度,过了国庆节就得穿棉裤,到第二年五一劳动节才敢脱棉裤,一年七个多月的冬天。在那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穿着临行时北京市革委会发的黄棉袄黄棉裤,几年不拆洗,油渍麻花,上面的黑泥儿都闪着亮光。大家都戴着羊剪绒帽子,从后面看也分不出个男女。脚上的棉胶鞋冻得邦邦硬,踩在冻雪上“咯吱吱、咯吱吱......”地响,声音特别大。就这样走啊,走啊,走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

春播、夏锄、秋收……冬天没活儿了,到河滩上挖沙子,到山上打炮眼炸石头,为开春儿盖房子备料。最怕的是“拉练”,就是背着被子行军,不停地走,一昼夜走120华里。北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又累又困又冷,真想在雪地上坐一会儿,真想枕着个小雪堆儿躺一会儿,可甭管多累多困多冷,谁也不敢停下来,坐在地上一闭眼就睡着,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冻死人的事儿兵团哪年都会发生。所以“拉练”整个过程,尤其是夜间,连长严令各排长,随时清点人数,发现缺员立即派人返回去寻找,就是怕年轻人偷懒小憩,酿成大祸。冬季里北大荒的日子不好过,夏天该舒服了吧,这些年北京的人们不是净去黑龙江避暑吗。这里的夏季昼长夜短,清晨四点钟出太阳,晚上八点太阳落山,与北京时差两小时以上。为什么现在全中国都买东北大米,都说东北大米好吃,就是因为东北的水稻日照时间长,当年夏季里,我们一天要在地里劳作十三、四个小时,甚至十五、六个小时。

1971年锄草大会战的口号是“早晨两点半,地里三顿饭,晚上看不见!”凌晨两点半起床,天蒙蒙亮,扛上锄头排着队往大豆地里走。大豆地离连队十多华里,走一个小时到了地头儿,天也大亮了,恰好能看得见、分得清地里的草和苗。一人一条垄开始往前铲。干到6点半马车送饭来了,一声哨响大家撂下锄头奔饭车,边走边撅两根蒿子秆当筷子。一个班一脸盆菜,馒头管够。早饿得心慌了,七八个人围着菜盆子狼吞虎咽,吃多少馒头就甭说了,满满一大脸盆菜吃的干干净净,连菜汤都喝光。

吃完饭“筷子”一扔接着往前铲。干到中午十一点半,送饭的马车又来了,重撅“筷子”重吃馒头重喝菜汤,吃完仍然是低头哈腰往前拱。下午五点半钟再吃饭,重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就叫“地里三顿饭”。第三顿饭吃过接着干,直干到太阳落山,肉眼分辨不清地里的草和苗了,收工哨才吹响,大伙儿才拖着沉沉的两条腿扛着锄头往家奔。这是锄草大会战口号的第三句“地里看不见”。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快十点了,脸不洗衣服不脱躺到铺上就睡,明天凌晨两点半催命的起床号又要吹响。您算算,从凌晨两点半到晚上九点半,这是多少个小时?这还是种田吗?这还是生产吗?这是玩儿命!这是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摧残!当然,当年兵团的各级领导并非有意为之,但在那种极左情势影响下形成的、一定意义上的人性的缺失,确是不争的事实。开始那两三年,兵团知青们的劳动强度之大,食堂伙食之差,夜晚住宿之拥挤,加上军人管理之严厉造成知青们政治压力之沉重,都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程度,也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范围,这种形势1971年“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之后就好些了。

据说,人和老鼠是地球上最能承受压力的两种动物,也是地球上数量最多的两种动物。气候的恶劣,精神的磨难,身体的摔打,是坏事也是好事,时间长了就麻木了,也可以说是习惯了,适应了,也就感觉不到有多苦多难了。古今中外,迁徙的移民或者说移民的迁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吃饱肚子,睡上一觉,什么都不想了。不知不觉中个子就高了,身板就厚了,口音就变了。

当然,那个时候知青们还没意识到自己就是移民,他们怎么也不会承认,自己与此地那些山东移民的孩子是一样的身份。他们还有一种虚荣的优越感,他们的精神或者说他们的灵魂还有个寄托,还有个归宿,还有个安放的地方,那就是远方的家。离开家几年以后,离开家几千里之外,他们才知道家是最安全的港湾,是最温暖的地方,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是最亲的亲人。最大的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二十岁的年纪,正是荷尔蒙分泌最丰富,精气神最旺盛的年龄段,三百个男男女女聚在一块儿,朝夕相处,文化生活又那么贫乏,精神又是那般空虚,应该是你追我逐,谈情说爱的情景。但是,不!那几年,起码是头两三年,谈恋爱被看作是没出息,只有不想回家的人,甘心在这儿待一辈子的人才会在这儿找对象。

离开这儿,回家!这个愿望很渺茫,很没谱,但又很强烈很顽强,甚至丝毫不为许多诱惑所左右。这很矛盾,很痛苦,那几年我们就在这种矛盾与痛苦中挣扎着,生活着。对这件事不少人有误解,记得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记得当年时兴知青文学,有那么多的文字在控诉着把知青投进了农村,让他们受苦受难。我是回乡知青,我想去了农村就那么不应该吗?那农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难便是天经地义?”贾平凹先生的不屑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对那些怕苦怕累的知青或许是一种善意的批评,就像我也曾批评过那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怕苦怕累一样。但有一点贾先生比我清楚,您回乡是与亲人团聚,城市知青下乡是与亲人分离。同样是种田,同样是劳累,您收工可以回家同父母兄弟们见个面,围坐在一起吃顿饭,甭管饭菜好赖,那温馨的氛围令人羡煞。临出工老人嘱咐一句,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掸掸肩头、抻抻衣服呢。这就是亲情,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危难中这就能救人的命,这比什么都宝贵。

知青们呢,下乡就是母子分开,家人离散,相隔四千里、六千里,像温州知青就是八千里,两年一次探亲假,只能在家住十二天。每天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就是吃饭、干活、睡觉,这叫生活吗?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年的上山下乡的那些事,应当客观些了。当年知青们对这件事的反感,厌恶,想回归城市,想回家,不完全是怕苦怕累,不完全是厌恶农村。这样一说贾先生大概就有点理解了。看来,换位思考这个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1978年邓小平同志一句“让孩子们回家吧!”说哭了千千万万男女知青。

回家,是一个美好的梦,能让这一美梦成真的最佳途径就是被推荐上大学。当时说推荐上学是“文化大革命”产生的新生事物,其实,1700年前的魏晋时期,取仕就用这个法子。当时叫“察举制”,后叫“九品中正制”。地方向中央推荐人才为朝廷所用,这比奴隶主贵族的世卿世禄制当然是一个进步。但地方官僚在举荐过程中的个人好恶和徇私舞弊之风日重,豪门把持举荐门槛,被举荐者人身依附现象严重,九品中正制的流弊越来越严重,至隋朝终被科举制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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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年后的推荐当然不能同于同于魏晋,毕竟过了1700年了。推荐的最大特色就是废除考试。不但不考试,也不论学历,不管你上过什么学,高中初中小学都不管,只要是工人阶级推荐了你,贫下中农推荐了你,领导批准了你,你就是大学生。可以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任何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三年后你就是大学毕业生,就从眼下的北大荒农民变成了城市里的干部。这不是天上掉馅饼,这是天上掉城市户口,掉大学文凭,掉国家干部指标!都是知青们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东西,能不动心吗?不但知青们动心,兵团的各级首长各级领导们能不动心吗?

于是,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由北京下到兵团,兵团留下该留的,余下的分配给各师,师里留下该留的,余下的分配给各团,各团的首长们当然会照此办理,剩下的分给各连队。已经微乎其微了,二三百知青的连队也就两三个名额,几百个青年男女争这两三个名额,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方法也是五花八门,不在这儿细说了,一是懒的讲,二也嫌丢人。从1971年到1976年实行推荐上学这六年,每到推荐时,各连都得乱一阵子,等送走这两三个人之后又慢慢平静下来。当然会有几个人闹几天,也有人去团里告状,找团长,找政委,说连里推的不透明,不公平。领导心里还不明白吗,小伙子回去好好干,今年没推荐上还有明年嘛。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了。几天一过,该干活儿的干活儿,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该上大学的各级领导的儿子闺女、侄子外甥们都静悄悄地进城报到去了。推荐上大学的政策推行了六年,被推到各个大学的学生超过百万,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各级领导干部的子女,或干部亲属的子女。

知青们离开农村返回城市,除了被推荐上学这条路,还有招工、参军,还有病退、困退,有的是组织推介出去的,有的是自己家里办的。其父母落实政策了,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变成革命领导干部,由“反动学术权威”变成大学教授,儿女当然得返城回家。记得一个温州小伙子,下乡才一年多,突然接到家里一封电报,第二天背上个挎包,坐上火车去海军某部队报到去了,跟领导连个招呼都没打。连长、指导员气的够呛,正研究怎么处分他呢,部队来了位军官,带着招兵公文,替他办手续来了。连长赶紧派文书带着人家去团部办手续,行李整理好,扛着把人家送上长途车。这大概是我们连知青走后门返城,走得最牛逼的一个。多少年之后,大伙儿说起这件事还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仿佛这小伙子走的牛逼走的突然,把连长气得直翻白眼儿,是给弟兄们争了面子,解了气。自那以后,离乡回城的事儿算是开了头儿。病退的,困退的,当兵的,“转插”的……。这些词儿,怕是好多人都听不懂,我在这儿简单给您解释一下。

病退。顾名思义指这个知青有病,不适合在边疆干农活,我们把他退回去。北京来的退回北京,上海来的退回上海。当然得是重病,肝炎、肺结核、风湿性心脏病等等。填一张“病退表”,盖好团里的章,附上师一级医院的诊断书,发往要退回的城市。从国务院到各个城市都有“知青办”,知青办见到该人的病退表,批上“同意接收”,盖上大印发回来。这个知青见到批准的病退表如同见到什么似得,我就不在此比喻形容了。迁户口,开粮油供应证明,托运行李,请连里的哥们喝酒,然后哥儿几个送到火车站。这就叫病退。真有病假有病,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天知地知自己知,以把该盖的公章都盖上为准。

困退的运作程序与病退的正相反,这个北京知青,家里有困难,或是母亲瘫痪在床,或是父亲中风不起,兄弟姊妹又都不在身边,需该知青回京照顾。填好“困退表”,父母单位的、街道居委会的、区知青办的公章都盖上,发往该人所在的团。团里接到困退表,让你所在连队的连长签上“同意”的意见,盖上团里的大印,交给本人办理有关手续。凭着这些手续你就能落上北京户口,成为北京人。这,就叫困退。现在我说起来简单,当年知青们操作起来可没有这么简单,盖每一个公章,每一级领导签个“同意”的意见,都是一道一道的关卡,可谓坎坎坷坷、困难重重。

办一个病退,就是你真有病,也得往医院跑个十趟二十趟,也得往连长、指导员家里走动个七八十来回,一年能办成就算你小子幸运。家长给孩子办困退,上上下下地打点,吃顿饭,买两瓶酒,买几条烟……一年半载下来,家里这点积蓄也就花光了。办病退、困退的大多是普通市民的子弟,本就不是一个富裕阶层。连家长带孩子,个中的艰辛苦涩屈辱烦难就说不得了。

下边我再说说“转插”。转,是转走。插,是插队。连起来说,就是从兵团转走,到某省某县某村去插队落户。还是上山下乡,还是务农,还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就叫“转插”。“转插”的手续简单,只需要一张“三级证明”兵团就放人迁户口。何谓“三级证明”?就是一张纸盖上三个公章,即大队、公社、县革委会的公章,上面写什么内容不大要紧,“同意接收某某到我大队落户”、“欢迎某某某到我村务农”等等,都行。见了这张“三级证明”,团领导就签字放行。反正是农业户口转农业户口,不增加吃商品粮指标。那么办“转插”的人傻呀?同样是务农,这里是国营农场,每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转插是生产队,挣工分一天合不上两毛钱。这其中的玄机奥妙你是不知道,人家那边有人,或是市里,或是县里,至少是公社有关系。转过去用不了一年半载,一个带帽指标下来,或推荐上学,或城市招工就走了。有的根本就不用到那个县露面,在北京家里待着,那边就把事情办妥了,届时到某学院上学去就是了。办“转插”这类的家长是个官,但官不大,有点关系,但关系不硬,又不屑于办病退、困退,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耐心。在全国范围内无论哪个省哪个县,找个旧时的老战友、老同学、老上级、老部下,把孩子的事解决了不就完了嘛。“转插”这个政策,也不能叫政策,这个办法是国家允许的、或叫不违反国家政策的办法,对于孩子离开兵团真是太方便了。

象那个温州小伙儿那么牛气地离开兵团的,我所在的那个连队只有俩。第一个是个女孩子,也是去了部队,来兵团不到一年就静悄悄地走了,不像温州小伙儿那么张扬,以致她走了一段时间了大伙儿都没什么感觉,也没什么影响。据说这两人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都考取了大学,一个成了大学教授,一个成了很有名的作家。

图片来源网络(图文无关)

总之,离开北大荒,脱离“知识青年”这个身份,返回城市这件事,从他们离开城市来到北大荒不到一年就开始了。有权的弄权,有钱的花钱,什么都没有的死磕,城乡配合,内外联动,母子同心,锲而不舍。瞒天过海,移花接木,假戏真做……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大伙做不到的。从1968年我来到这个连队,到第二年秋末,一共来了大约三百个知青。第二年开始走后门返城,一直到1978年底中央的政策调整,这种事就没停过。断断续续,隔三差五,也许仨月走一个,也许半年走俩。走一个,大伙儿情绪波动一阵,如同平静的湖水里扔进一块石头,泛起几圈涟漪。刚刚平静下来,几个月后又是一块石头,又是一阵波动。宿舍的铺位倒是一年一年地松泛了。当然,这种情况仅限于那些家庭有点背景、有点来头的知青。或者有个好亲戚,好邻居,只要肯帮忙,又帮得上忙就成。那些年走后门往回办知青成风,跟改革开放头些年倒腾钢材倒腾彩电一样,不算个事儿。到一九七八年底,国家知青政策调整时,这个连队的知青,大约只剩下了一半。全国下到边疆地区的知识青年留到最后的,大约也是这个比例。农村插队的不在此例。

留到最后按国家政策回城的这部分人,大约可以划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那些正派的领导干部的子女,这部分知青人数不多,影响很大。他们是知青这个群体的中坚,也可以说是这个群体的灵魂。他们的父辈有着闪光的令青年们景仰历史,如今又坚决不为孩子回城开后门,知青敬仰他们的同时,很自然地把他们的孩子推为“领袖”。

第二类是那些不能说不会道,老实巴交的知青们,北京的家里境况贫寒,兄弟姊妹又多,父母甚至祖父母都是极普通的城市平民。这一类知青安分守己,从没动过返城的心思,只听凭命运安排,留到最后直接回家,与那些费尽周折花光钱财“曲线返城”的同伴相比,也算是善有善报。

第三类就是那些出身不好的人了。

上世纪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这二十年,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人为地涂上了阶级斗争的色彩。尤其是1962年以后,阶级斗争被理论化,绝对化,扩大化。家庭出身成了人生最大的问题。那些出身于地、富、反、坏、右、资家庭的人不能参军,不能入党,不能考大学,不能出国......。这些“不能”好像没有明文规定,但执行者都这么执行,接受者也都这么甘心接受。在全国,出身不好的人是少数。当时的说法,95%以上都是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阶级敌人只占5%,阶级敌人的子女也应当是5%,子女的子女也是5%。5%自然是少数,可按当时全国七亿人口算,5%也几千几万呢,似乎也不少。阶级敌人的子女,以至子女的子女,也就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这部分人,在那个历史时期,这是个尴尬的群体。称这个群体的人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家庭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道路可以选择。这是当时的政策语言,也是在告诉这些人:你不是敌人。实际当中又不信任你,不拿你当自己人,处处防着你。本来看着小伙子干得不错,准备提拔他当个排长,一看档案,爸爸是右派,换别人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哪个阶级的人,可是个大问题。当年北京分配也是一样啊,10%的留京指标,是为照顾家庭有困难学生的,管分配的老师怎么做的?留北京的必须是“红五类”,家庭出身有一点儿黵儿的一律下乡。看来文化人儿更懂得一事当前先把自己择干净。所以,无论是北大荒农场的连长、指导员,还是北京中学管分配的老师,无论是大学毕业为人师长的知识分子,还是农民出身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阶级斗争这根高压线谁也不敢碰。这也怪不得这些人缺少同情心,形势使然。你犯个别的错误都好说,象乱搞女人犯个生活作风的错误啊,贪个小便宜犯个经济错误啊,顶多领导批一通,骂一顿,犯了错误也是自己人。你要是犯政治错误,和阶级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重用地富子女,漠视贫下中农的后代,这是阶级立场的问题,感情的问题,那就严重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这“公平”二字就说不得了。这一群体的年轻人大都低调、消沉、不求有功,但愿无过,对前途不报奢望。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心有不甘,想通过个人努力,个人奋斗,通过积极表现,超负荷付出,获得领导的赏识,换得贫下中农的认可,以转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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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胜明算是一个吧。

黄胜明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母亲在一所中学当老师,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原本是一个挺殷实挺美满的上等人家。父亲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后又查出与一起台湾敌特案有牵连,以“反革命罪”被捕,判了不短的刑期,至黄胜明下乡的1969年,仍在劳改农场服刑。母亲离开讲台,发配到一个街道小厂当工人。本就高度近视,车间里灯光又暗,几年下来近乎失明,无法正常工作,只得退职回家。全家四口的生活来源,全靠在粮店做售货员的哥哥维持,哥哥每月工资36元5角,一家人过的挺艰难。

别人离开北京都恋恋不舍,哭哭啼啼,黄胜明却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和愉悦。两年的“文化大革命”对他就是炼狱,对揪人斗人打人侮辱人的恐惧,同学们轻视歧视蔑视带给他内心深处的屈辱,让他早就产生了远离这一切的强烈愿望。对这座城市,这条街道,这所学校,这个大杂院儿,他腻烦透了。别人在火车站离别的时候哭,他是从心里往外乐。“可盼到这一天了!”只是没敢喊出口,笑容没敢在脸上露出来。真的,要是没人,他真想来两嗓子样板戏。

在来北大荒的列车上,他望着窗外飞快逝去的田野、树木、村庄、城镇,胸中猛然间生出一种悲壮的感情来:自己正在奔向远方,奔向未来,奔向自立,奔向艰苦的地方,也许那是苦寒之地吧,但,不怕,我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十二分的劳累,十二分的苦役再加上十二分的虔诚去劳动,去学习,去改造自己,去替爸爸妈妈赎罪。在广阔的黑土地上用汗水洗去身上的灰尘,还我一个清白身,使自己成为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正常人。这种思维模式,在那个阶级斗争思想渗入人们灵魂的历史阶段,在出身不好的青年人,甚至一些中年人当中带有普遍性。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无辜的,这种因为出生在某个家庭就被歧视、被轻视、被无视的处境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是一种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无妄之灾。虽说黄胜明这种自我救赎的心理有点灰暗,有点愚昧,但其初衷是积极的,起码是正面的。在当时看也是正面的。后来整他的时候,把这些诬蔑成“虚伪”、“别有用心”,应当说是一种亵渎。不仅是对黄胜明当时虔诚心灵的一种亵渎,而且对整人者自己的良知也是一种亵渎,虽然它曾一时被自己的名利心所屏蔽。

黄胜明来到我们连队起初干得并不特别出彩儿。黑土地上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他当初悲壮的誓言撞击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他又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带点技术含量的农活儿他都会落在后头。也就能做到尽力,用心,守规矩,跟得上趟儿。贫下中农对他的评价还不错,但表扬也不多。他对学习抓得紧,这大概是他的强项。他牵头儿成立了一个学哲学小组,利用晚上和公休日学习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学习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他给大家出题目,提要求,书面论述,互相传看,写出意见。冬夜里,几个人围坐在宿舍外走廊的火炉旁讨论哲学问题。这个小组坚持一冬一春,几个人多有收益。二十多年以后,当年参加过这个小组,此时已是北京市总工会干部的一个人,说起这件事,还感慨了一番,那个小组使他养成了看理论书籍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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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胜明爱看书,爱做笔记,记得宿舍里他靠窗台睡,从木工房搞来一块木板,按照窗台的尺寸锯好、刨平,钉在窗台上就制成一个小书桌。自己的铺位就是凳子。用铁皮和玻璃瓶做了一盏煤油灯,向拖拉机手讨来一瓶柴油。为了不影响同屋人睡觉,关了电灯他就点起小柴油灯,在同伴的鼾声中看书写字。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古文观止》中的许多精彩篇章都是这么完成的。当年借这类书不易,抄下来就是自己的财富。有了这些手抄本,出工时揣上一页两页,可以一边走路一边背,一边干活一边背,许多古诗词他都是这么背下来的。

“一打三反”运动大约是1970年到一九七一年的事。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团里往我们连派驻了工作组,由宣传股长带队。现役军人进驻当然要有个新气象,经常搞紧急集合。冬天的早晨六点钟,天还黑着呢,起床号一响,各宿舍的知青,也就是兵团战士们穿戴整齐,背上背包,连部前面篮球场集合。股长掐着表,集合完毕,八个排按集合完成的时间、缺席人数多少排出名次。有一回黄胜明因为找不见自己的棉鞋,穿着球鞋在雪地里站了半小时。腊月的北大荒,零下三十四五度,吐口唾沫没掉到地上就结成了冰。股长讲完话,连长喊“解散”时,黄胜明站在原地动不了了。那回真把他冻坏了,农场的老职工都替他后怕,弄不好能把一双脚冻掉。好在没落下残疾,只是一个多月都一瘸一拐地走路。

罪是受了,脸也露了,股长在全连大会上大张旗鼓地表彰:宁肯穿单鞋也不耽误紧急集合,不耽误战备训练,往小里说这是为遵守连队的纪律,为不影响排里的荣誉;往大里说这是为战备,为国家,为响应毛主席“准备打仗”号召,是用实际行动学习珍宝岛英雄!所以说,小黄是个好同志,这样的知识青年要培养,要重用!这番话让黄胜明胸中涌过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那天晚上散了会,他躺在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黑暗中偷偷地抹眼泪。接着连里举办“一打三反”学习班,把有经济问题嫌疑的人集中起来审查,黄胜明是学习班的管理成员,跟着工作组和指导员他们工作了好几个月。这大概是黄胜明最风光的一段日子。“一打三反”运动结束后,黄胜明回到排里当上了副班长。

北大荒的国营农场建设起步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到60年代末已具备相当规模,从机械装备的配备,到大农业管理制度的建立和实施,都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形成了适合寒带地区气候的一整套操作规程。兵团成立,军人接管,从股长到司令员,从播种到收割都是他们说了算。可是在军营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他们哪懂种地呀,参军前在老家种过庄稼,那也是单门独户,牛拉人推,小打小闹,几万亩土地统种、统管、统收、统运,听都没听说过。那时我国国营农场大农业还相当少,怎么办?怎么领导?原农场领导们的意见当然要参考,但也要有新突破,新办法,新气象,人民军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传统要发挥作用。“革命化打败机械化”、“小镰刀打败收割机”这些口号应运而生。

来自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宁波、温州以及本省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这些大中城市的知青就是五十多万,这是一支生力军,年轻、健壮、简单,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什么叫身体透支,什么叫环保意识,什么叫人身权利,只知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往玉米地里撒农药,两根木杆撑起一条麻袋片,农药倒在麻袋片上,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沿着玉米垄往前走,边走边落抖落农药。玉米一人多高,农药四下飞扬,穿行其间,如同穿越毒气弹爆炸后硝烟弥漫的战场。只戴个口罩,呛得喘不过气,迷得睁不开眼。

秋天割大豆,从早上六点半割到晚上六点半,一人两垄,两千米的距离,弯着腰一把一把往前割,这腰从早六点半撅到晚上六点半,你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滋味儿。许多知青如今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不知与当年过度弯腰有没有关系。黄胜明作为副班长天天带着七八个人这么干,开始还挺得住,日子一长就有点吃不消了。别人可以发个牢骚讲个怪话,可以泡个病假条在宿舍里歇两天。你不行,你是副班长,是上边树的典型,你泡病号不合适吧。再说就这么玩命地干,入团申请书写了两份也没入了……脆弱的自尊心,多年积累的自卑感,以及年轻人的患得患失,让他经常陷入身体的疲惫和思想的苦恼中,只能拿唐诗麻醉自己:“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到了1973年或是1974年吧,他因腰疼病倒,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回来后不能正常上班,天天躺在宿舍里歇病假。腰有毛病大约也是真的,小病大养,借坡下驴,耍小心眼儿也不是没有可能。副班长也给撤了,一时间由先进典型变成了落后分子。大伙儿也接受这种变化,似乎觉得没什么不正常。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还在推行,但从一九六九年以后再也没知青来北大荒,兵团五十万知青这个数算是具了结。各个城市都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到郊区的村子里,待个一两年甚至一年半载招工就回来了。这样,孩子们走时好动员,本市工厂用人招回来也方便,郊区农民知道城里的孩子是来锻炼的,一两年就走,不占村里耕地,不抢社员的口粮,也没意见,地方也算是执行了中央知青上山下乡的政策。政府、家长、孩子三满意,农民也没意见,何乐而不为,为嘛非把孩子送出去几千里,招得天怒人怨,又劳民伤财呢。我们这些人来了五六年,都是二十二三到二十七八的老青年了,农活儿也熟了,世事也看透了,人也都精了,黄胜明这种表现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人了,所以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儿。

黄胜明的死确是大伙儿做梦也没想到的。要说起因还是因为一块手表。

那年深秋,一场大雪把几十晌玉米捂在地里,男女老少都下地抢收玉米。黄胜明与另一个北京青年请了病假没出工,两人一整天都留在宿舍里。傍晚大伙儿收工回来,同屋的一个哈尔滨知青发现自己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没了,翻了半天没找着就报告了连长。连长到宿舍里看了看,问了问情况,嘱咐他别着急,再好好想想,大家也帮着找找。人家这是块新表,上海牌,120块,托人买的,能不心疼吗。几天过去没见动静,指导员请示了团里,黄胜明连同那位歇病假的哥们儿一同被送进了学习班,说白了就是隔离审查。大约在学习班待了20多天,没弄出个结果,两人从学习班的小屋又搬回宿舍。从他们两人的嘴里也没传出什么学习班里的新闻。手表仍然没有着落,这“嫌疑”二字黄胜明算是背上了,他的名声可有点臭了,同学同伴的也有点不爱搭理他了。这或许也是他回北京探亲长期不归的原因吧。

黄胜明在连里长期歇病假,正常出工每人每月32块,病休的最多发到21块钱,除了伙食费,还要买牙膏肥皂信纸信封这些零用,即使不添衣服鞋袜也没多少节余。回北京探亲,规定两年一次,为了节省点费用,黄胜明来北大荒四年多只回去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北京的家里寒酸得让人掉泪,全家只有哥哥每月的那点儿收入,妈妈又是极其不会理家,加上眼睛又不好,每天摸索着给孩子们做熟三顿饭,屋里的卫生得过且过了。黄胜明每次回来都帮妈妈大搞卫生,从墙到地,从窗到门都擦得干干净净,桌椅床铺摆放的整整齐齐。穷也要穷的整洁,穷也要穷的温馨。买菜做饭更不用妈妈动手,尽量让老人家多歇歇,才50多岁的人老得像60多,只有那副宽边眼镜还让她保留着几分当年讲台上的风采。

黄胜明打算在家多住些日子,帮帮妈妈,也帮帮哥哥。钱不够,自己出去捡点废铜烂铁,一个月也能挣个十块二十块的,不见得比在东北拿病假工资少。这活儿咱下乡前就干过,虽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偷不摸不抢也算不得丢人现眼。在东北四五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忍了多少委屈,末了背了个偷表贼的名声。多少年来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偷”字,因为他忘不了妈妈那语重心长的话,忘不了老人家那万般无奈的眼神和无可奈何的叹息。

捡煤核(图片来源网络)

那年他十岁,刚上小学四年级,第一次跟着邻居哥哥推着小车到外面捡煤核儿。“妈妈不该让你做这个事情,家里有困难应当妈妈去解决。你要去,是在帮我,妈妈谢谢你。”黄胜明至死也忘不了妈妈说话至此两眼满含着泪花。“可你要记住妈妈的两句话,第一句,只能捡不能偷,不该你动的东西,哪怕是一只煤球、一根柴火棍儿都不能动,这叫贫贱不能移;第二句,你做这件事儿不丢人,你既然愿意去,就要坦然地去做,用不着不好意思,用不着难为情。不用怕同学看见,不用怕老师知道。贫穷不是丑恶,劳动光荣。”十几年来,黄胜明始终守望着妈妈嘱咐给他的这两句话。长大成人以后,他更把这理解为母训、家训。古时岳飞的母亲把母训刻在儿子的背上,自己的妈妈是将母训刻在儿子的心里。就是这刻在他心里的两句话,让他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活得踏踏实实,坦坦荡荡。手表的事让他像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所以在学习班里20多天,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字儿也没写。

回到家的几个月里,他时不常地到各建筑工地周边捡点废铜烂铁,也有废电线,也有钢筋头儿,也有废铁渣,无论捡多捡少都是直奔废品收购站卖掉。去的多了废品收购站的人也认识他了,开始还要看证件,他就把《边境地区居民通行证》给人家查看,并说明自己是下乡青年,回来探亲,老母亲有病,捡点破烂儿换点小钱,给老妈买点儿药。一来二去成了熟人,也不看他证件了,收废品的人也有孩子下乡到黑龙江,知道这些人的难处。每次的收获,多则三块两块,少时块儿八毛。太少不值得去一趟时,就随手丢在胡同口那棵大槐树的树窟窿里,下次一起卖。他做这些不能让哥哥弟弟知道,也不告诉母亲,免得他们担心。眼瞅着1975年春节快到了,他本不想出去了,又觉得快过年了,得给妈买点儿点心买几个水果,就又出门了。

坐上公共汽车直奔北京铜厂工地,盼着这次有点收成。这地方原本是个车间,厂房拆掉准备盖楼,连搬家带拆房快一个月了,常有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黄胜明来过多少趟了。今天来了一台推土机,在车间的地基上推土,连土带灰带破桌子烂板凳一股脑儿往前推,推到厂区以外堆成个大土堆,型似小山。积土成山,风雨兴焉……黄胜明正念叨呢,突然看见推土铲前像是一块大铜板,在阳光下闪着粉红色的光,被推上大土堆的高处,巨大的土铲抬起来,大坨的湿土把铜板埋在下面。

黄胜明赶紧奔过去,迅速用双手扒开刚埋上的湿土,一副心爱的毛线手套弄成泥手套也顾不上心疼了。得尽快挖出来,一会儿再埋上一铲,就甭想抠出来了。精湿的泥土冰凉刺骨,尽管戴着手套,双手戳进去也疼的他直嘬牙花子。这是笔大财,一定的把它抠出来,他疯了似的挖着.....,终于出土了!果然是块紫铜板,没半公分也有三毫米厚,长有半米,宽够四十公分,这要一上秤,怎么也有个三五公斤吧,把黄胜明乐得呀,真是发大财了!这么个大家伙怎么拿呀?对,棉大衣裹起来,胳肢窝一夹,齐了。得赶紧把上面的烂泥擦干净,一会儿冻住就擦不掉了。他找来土堆下边的烂衬衫蹲在地上正擦泥呢,两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两三分钟他楞没看见。


“嗨,兄弟,哪弄这么大一块铜啊?”听见声音把他吓一跳,抬头一看是俩小伙子。“噢,没瞧见您二位,我在这儿捡的,这不,刚挖出来,还带着泥呢。”“捡的?这儿的东西能捡吗?这是我们厂子的。交给我们吧。”说完就要伸手抢铜板。“你们的推土机已经推到厂外来了,你看这几个人不都在捡吗?”黄胜明指着几个在大土堆四周捡废品的人说。“甭说那么多废话,让你交给我们,交给我们就行了,赶快离开这儿,下乡回来的吧? 我们是联防的,你别自找麻烦!”两人穿着工作服,左上方印着“北京铜厂”的小红字,说着又过来抢这块铜板。看来这俩小子是想急着把铜板拿走,不让开推土机的同事看见,好发笔外财。黄胜明“噌”地站起来,双手紧握着铜板两边,刚擦得干干净净的铜板闪着锋利的光芒。“你要干嘛?”俩小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们是真怕这穿绿大衣的哥们抡起铜板玩命,但眼看到手的便宜不占又不甘心。于是换了副面孔说:“师傅,这铜你真不能拿走,放你拿走了我们也担责任啊,把东西给我们走你的吧。”

大约黄胜明也看出来,两人是假公济私想占这个便宜,把铜板据为己有。决定让一步。“这么着得了,这点东西确实是我捡的,是你们厂推到厂外扔的东西,也是白来的,你们哥俩儿看见了,见面分一半儿。你们去个人跟我把它卖了,甭管多少钱,你们哥俩一半我一半儿。看你们比我年轻,我叫你们一声兄弟,咱们讲个仗义,行吗?”听了黄胜明的这番话,两人有点不高兴,一个要翻脸一个朝他使眼色,两人到一边嘀咕了一会儿。一人换副笑脸说:“行!你说得挺仗义,我回去换件衣裳,穿着铜厂的工作服卖铜不合适,我这兄弟陪您在那边等我会儿,换了衣服我跟您去。”黄胜明信以为真,拿着铜板和另一位小伙子站在路边树下等着。

等的时间不算短,可等来的是铜厂保卫科的保卫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察。这俩小子红口白牙,硬说这铜是黄胜明在厂内偷的,走推土豁口出厂被抓住,还要贿赂联防人员。无论黄胜明怎么辩白、怎么解释就是没人信。联防队员是人证,铜板是物证,紫铜板是厂里设备科的重要备件,不可能当废品扔掉……在派出所做了笔录,几个人都签名摁了手印。让黄胜明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副冰冷的手铐当场戴到他手腕上,连那两个故意做套儿陷害人的青工也看傻眼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在派出所关了一夜又转到了拘留所。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三天以后民警把他押送回了兵团。由师到团、由团到连,像梦游方醒一般,他又进了连里专门为他举办的学习班。

对于知识青年因盗窃被北京公安部门押回兵团这件事,兵团各级领导都有指示:弄清事实,加强教育,严格管理,杜绝类似事情发生。处理过程中要注意政策,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知识青年以教育为主。可在那个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凡是都得往阶级斗争上扯,何况这么大的事。惊动了北京,惊动了兵团各级首长,这明显是阶级斗争在知识青年当中的反映。连里立即开会研究,从各单位抽调觉悟高、立场稳、能力强的精兵强将,组成以副指导员为首的学习班管理人员。六个人看守,两人一拨儿,24小时不离人。学习毛主席阶级斗争的有关论述,领会各级领导的指示精神。以阶级斗争为纲,把黄胜明这件事查清楚,弄明白,教育黄本人,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例教育广大青年,杜绝类似事情发生。腾出两间房子,派个老同志负责烧炕,把屋子整暖和点儿。

图片来源网络(图文无关)

用得上那句老话了:叫老账新账一块儿算。甭管认不认,偷手表的罪名也得扣在黄胜明脑袋上。说办班的这几个人是精兵强将可不是虚的,尤其那位女知青,能说能写能喊口号,既风风火火,又心思缜密,长得五大三粗的,做起事情来却周到细致。刚入党不久,正是心气儿高的当口儿。同为北京知青,对黄胜明的心路历程感同身受,想在她眼皮底下蒙混过关不容易。倒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同志要憨厚些,不像几位男女知青这么张牙舞爪的。黄胜明在学习班里如何通宵学习,办班人员如何对他揭发批判,如何深挖他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如何反反复复地写交代材料,我不知详情,不敢妄言。后来传出一些隐隐约约的信息,那位女知青整黄胜明格外卖力,带领那几个办班的青年对黄的家庭、黄的父母、黄下乡之前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地逼着他交代。连小时候捡煤核儿拾破烂偷没偷过东西,乘公共汽车用没用过假月票这类事情都不放过。这个几人里有的就是黄胜明的同学,揭发的问题应当是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儿的。几拨人轮番突击审讯,查反动家庭影响,交代思想本质,深挖阶级根源……。

已经不是偷手表盗铜材的问题,是对共产党、对毛主席、对无产阶级专政、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立场问题!是热爱还是仇恨?是拥护还是反对?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黄胜明还真着了人家的道儿,竟写了不少对无产阶级专政,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及对父亲被判重刑的看法。看法?谁没看法?有看法埋在心里就平安无事,说出来,尤其是白纸黑字写出来就是罪行!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吗?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位女知青当时是怎么想的,领导没让你们把黄胜明整成反革命啊!不是让他交代盗窃铜材和偷手表的事情嘛!把他整成反革命你们就算干出了成绩?不是说团结的人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吗?黄胜明偷没偷手表没人知道,黄胜明偷没偷铜材没人知道,黄胜明不是反革命分子、他对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党没有危害,这谁都知道啊!

在那个扭曲的历史年代,造就了一批像这位女知青一样的心灵扭曲的“人才”,要不那些年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哪个运动都能整出一批敌人。反右运动,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揪出来多少敌人啊,有几个是真敌人,大多数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如果说这其中有借机打击报复,有借机铲除异己,或欲取而代之的,也算事出有因,像这位女知青,与黄胜明素无瓜葛素无来往,她们整黄胜明可以说无缘无故,那为什么要这样呢?甚至传出黄胜明打瞌睡被人用针扎的小道消息。这么干,就不怕逼死人命?

果不其然,在一个夜静更深看守人员熟睡时分,黄胜明披上棉大衣,把几盒香烟和火柴揣在大衣口袋里,悄悄离开了学习班那两间温暖的屋子,消失在寒风凛冽的夜色里。三天后连长接到鹤岗市公安局的电话,让他带人到十公里以外的,红旗公社前安民屯大队西边辨认尸体。

连长带着黄胜明那个排的排长,排长带着手下的四个男知青,乘着胶轮拖拉机来到屯子西边小山坡那棵柞树下。这里不属于兵团地界,村儿里社员们正围在树下看热闹。俩警察,一辆吉普车告诉人们这里发生了事情。黄胜明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像是一场梦,四个收尸的知青大有恍若隔世之感。毕竟立春节气已过,严冬的寒冷渐渐退去,太阳的温暖正慢慢复苏,山坡上的雪融化了不少,稀稀落落地露出黑黢黢的土地来。黄胜明静静地躺在斑驳的雪地上。

下午金色的阳光和煦温柔地洒在他身上,脸看不清是蜡黄还是惨白,上牙咬着下嘴唇,眼睛似闭非闭的样子,仿佛是想合合不上,想睁睁不开。棉袄穿得挺规矩,风纪扣都扣着。棉裤撕扯得不成样子,裸露在外的棉花粘着枯草、尘土和雪粒儿。脏兮兮的棉大衣扔在一旁。他躺在那儿,像是木头雕成的,比活着的黄胜明萎缩了一圈儿甚至两圈儿,离得近了还隐隐约约能闻见细微的臭味儿。警方介绍说,人是用撕棉裤布条编的绳子自缢身亡的,尸体在树上吊了一天一夜才被发现,这村里一位社员报了派出所我们赶来的。排除他杀的可能,这个人死得很坚决,牙齿咬住嘴唇,不让舌头搭拉出来,我们的法医已验过尸体,签了报告赶去别的案发现场了。该做的人家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连长在人家公文上签好字,排长带领大伙儿用带来的草席把尸体裹好,平放在拖拉机牵引的拖车上拉回家。

一口薄棺材已经做好,说是棺材可没棺材的形状,就是一个木匣子吧,摆在马号后边的院子里。尸体从车上抬下来,平放在木匣子里。家属区的老许头儿举着一瓶白酒“噗!”地一口喷到黄胜明脸上,“噗!噗!噗!……”又是几口,用一团卫生纸给擦了擦脸,说来也是怪了,黄胜明干瘪的脸庞似有了些红润,露出生前的几许英俊。同宿舍的人从黄胜明的行李中找来了衣服、帽子、鞋,老许头儿把一条干净的蓝单裤给他套在烂棉裤外边儿,黄棉袄拽拽舒坦,换上一双单皮鞋,用事先备好的半截木梳给他梳了梳头,戴上单帽。这些活儿老头子干得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相当熟练,以前肯定干过,伺候过死人。再就是内心平静。只有心如止水、灵魂干净的人,才能面对死人这么气定神闲,这么从容不迫。给一具尸体梳头洗脸,穿衣戴帽,像在田间除草间苗,像在家里拾掇屋子、打扫院子,而死者与他竟没有任何关系。这才是贫下中农,这才是我们要接受再教育的老师。

老头儿临走嘱咐大家:在盖子上压两块大点的石头,夜里别让野狗糟践了。“人死了就没罪了。”老头子低着头,弯着腰,背着手,一边往家走一边这么念叨,是对围观知青们说还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老许头儿来做这件事估计是连里指派的,但做得这么仔细、周到,这么一丝不苟,临了给了死者个安慰“人死了就没罪了”,这肯定不是领导的安排。其实老许头儿不认识黄胜明,他只是兵团职工的家属,一辈子没家没业没儿没女,跟着当兵转业的弟弟在农场生活。奔70的人了,每天帮弟弟一家干点零活儿,种菜、喂鸡、拾掇院子,很少离开家属区。他一年到头不到知青宿舍区走一趟,知青们哪个姓张哪个姓李,哪个是北京来的,哪个是上海来的,哪个是哈尔滨来的,他弄不清,更不知道哪个叫黄胜明。当他听说有个北京小伙子为拿人家块手表上了吊,心里那个闹的慌啊,七上八下的不清净,来来回回地在自家院子里走绺儿。这是老许头儿的弟弟后来跟我说的。

装着黄胜明的棺材,姑且叫棺材吧,在马号的院子里停了三天。马号离连队有一里地,停个棺材也不担心家属区的孩子们害怕,大车班的车老板大都是当年在战场上拉炮车、运炮弹的转业老兵,已经不知道害怕了。第二天师里来人、团里来人我都不甚了了。大约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黄胜明的父亲和哥哥来到了连队。记得哥哥夜间就睡在黄胜明的铺位上,父亲仍在服刑,有一个警察跟着,见到黄胜明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了句:“孩子,你太不明智啊!”据传,团里本来给黄胜明的死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身亡”的,证据就是黄胜明在学习班里写的那些书面材料。为右派父母鸣冤叫屈,妄图翻案;对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心怀不满,恶毒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年的团长拍着桌子这么大声训斥。是哥哥和父亲苦苦哀求,才以“因病亡故”做结论的。

黄胜明,23岁,北京七十二中学1968届初中毕业生,在他生活了五年半的北大荒,这块冰冷肥沃的黑土地上就这么死去了,消失了,没有了。死因缘于一块手表,一块价值一百二十块钱的上海牌手表;缘于一块工厂废弃的旧铜板,一块三四公斤重、价值十七八块的废铜料。手表在哪儿呢?没人问了,连失主都不提了,不要了。铜是偷的还是捡的?没人追了,没人管了。学习班里死了个北京知青,是立了功还是犯了错?没人做结论。人命关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全中国都处于一场浩劫的年代,死个知青、右派分子的儿子这个身份的知青,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不了了之了。


那个学习班的女知青,事过之后提拔为副指导员。干了大约一年多不到两年,离开兵团,调到河北省一个城市的政府部门工作去了。至于经过什么渠道摆脱知青身份、由农业户口变成正式国家干部的,我闹不清。但不是1978年国家政策调整后名正言顺返城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1976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撤销,恢复农场建制,现役军人撤回部队重新安排,那位怒斥黄胜明父兄的团长,荣升军分区副司令员,由正团提升副师。几年前他来北京,几位当年在团机关工作的知青宴请他,我有幸列席见了一面。但见他白发如雪,二目失神,双手冰凉而潮湿,举杯持箸之间颤抖得厉害,哪里还有当年的威风,当年的霸气。老喽,真是老喽,老得怕是连当年有个北京知青,在他这个团上吊自杀这件事都记不起来了。

也是在一次知青聚会上,谈起40多年前北大荒的往事,当年参加收尸的一位战友讲,那天,他数了数,吊死黄胜明的树下共有62个烟头,清一色的“握手”牌,都是黄胜明的,一般人都不抽这种一毛五分钱一包的劣质烟。坐在山坡上,扯开棉裤,撕成布条,搓成绳子的那段时间,他抽了62支烟。在那乍暖还寒的冬季,在那漆黑寒冷的深夜,一边抽烟一边搓着自己的上吊绳索,该是怎样的心路历程……人生走到了尽头,前面没有了路,也就没有了希望,没有了顾虑,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怨恨…… 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怕了。世界原本就是这样,谁也没欺骗我,是我自己没有看破,没有识透。到了超脱这一切,进入到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任意翱翔的时候了。你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人活得太累,太乏,太困了,多想进入那黑暗静谧的睡眠中去啊!可那些牵挂呢?你就没有放不下舍不了的牵挂吗?年迈的母亲,腰弯了,背驼了,两只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往后谁领着她上街遛弯儿啊。失去自由的父亲,十几年没见过面,老成什么样了?你就不想见见?肩扛着全家生活重担的哥哥有点力不从心了,你就不能帮他一把让他成个家?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有那未成年的弟弟呢,天天盼着你回家……对整个世界都不留恋,都无牵无挂,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牵挂这些亲人吗?黄胜明,久违的冤魂,你能告诉我吗?

40多年过去,快半个世纪了,当年的知青都年过花甲,年龄大的已经七十多岁,按过去的说法快到行将就木的年纪了。对当年上山下乡的那些事,翻来覆去地讲了多少遍说了多少回了。不少人喊出过“青春无悔”的口号,真的无悔吗?面对黄胜明的冤魂,不觉得于心有愧于理有亏吗?知青里出了多少作家,几十?上百?几百个都不止吧!上山下乡的那些事写过多少文章啊,小说、散文、诗歌、剧本,怎么就没见一篇为黄胜明招招魂呢?难道黄胜明之死,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件事诠释得还不够吗!

但不知北大荒连队后边的山坡上,黄胜明的坟还在不在,坟头旁边那棵小树还在不在,没人填土,坟头肯定早就平了,那棵树应该还在。那是棵柞树。柞树是北大荒最常见的树种,尤其在未经开垦的荒坡上,一丛丛一簇簇,漫山遍野,自生自灭。这种树不怕寒不怕旱,木质坚硬而有韧性,一般长不大就被砍去当柴烧了。黄胜明坟旁的那棵当时有半人高,鸽子蛋粗细,生在坟旁,打柴的不会光顾,40多年过去,应该长成一棵大树了。当初黄胜明就是在柞树上吊死的,但愿柞树一直陪伴着他。

黄胜明的父母想必已不在人世了,人,有几个能活到九十多岁的。哥哥弟弟应当健在,也都上了年纪了,一个七十多岁,一个也过60了。兄弟俩还记得那个死在东北冰天雪地里的一奶同胞吗?每当清明节也在道边儿给他烧烧纸,祭奠祭奠念叨念叨吗?是呵,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他平反,也没人给他正名。虽说有“冤魂不散”之说,可都40多年了,再过些年我们这拨人死光了,连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没了。胜明啊,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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