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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3)

鲍尔吉·原野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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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3)

作者  鲍尔吉·原野




11宁布跟乌兰牧骑的队员分手后,骑马回到镇上的家里。屋里空荡荡的,桌上放着孩子们吃完炒米的碗。炕上乱扔一些衣服,而地上孩子们的鞋没有了,被他们穿走了。宁布叹一口气,孩子们已经出发了。他去了外婆和僧格舅舅家,僧格说:“这三个孩子借着我的黑毛驴去沙漠了,我很担心他们。”宁布一听就明白了,和铁木耳说的一样,他们进入沙漠了。宁布又回到家。他找到两个用羊皮做的口袋,一个口袋里装满酸奶,另一个口袋里装上水。找出一件雨衣,还有蒙在头上防止被太阳晒伤的床单。这时候他想起丹巴说的要带上打狼用的布鲁。布鲁是木柄铁头的投掷器,狼头被布鲁击中后必碎无疑。带上这些东西,宁布骑上白马,很快就来到兽医站边上的十字路口,进入沙漠。马在草原上跑得快,进了沙漠就慢了。马把蹄子费力地从沙里抬起来再放下,根本跑不起来。宁布心里急,但急也没用。他下马,牵着马往前走。照这样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到海兰花姐弟。宁布边走边观察沙漠上的脚印。孩子们体重轻,他们的脚印被流沙埋住了,但驴的蹄印还残存一部分。这说明孩子们是从这条路走过的。宁布担心的是孩子们突然改变路线,进入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那就出不来了。如果他们顺着这条路走,肯定能相遇。宁布走着走着开始小跑,马在他身后也跟着小跑起来。他们一直跑到了那片挡路的沙漠下面。宁布看到这里有孩子们的足迹、屁股坐在沙子上的印记,还有驴在沙丘上蹬踏留下的蹄迹。上这个沙坡好费力,马甚至登不上去。马蹄一蹬,沙子竟塌下来。宁布使劲拽着马的缰绳往上牵,才把马牵上高坡,上了高坡,他往远处看,看到三个孩子在远远的地方躺着。啊?不祥的感觉冲撞宁布的胸口,他不知道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宁布飞一样跨步跑下去,没站稳,头朝下从沙漠顶上笔直地滑下来,然后连滚带爬朝孩子们跑过去。走近,他看见三个孩子在地上躺着。海兰花脸朝上,闭着眼睛,江格尔脑袋枕在海兰花胳膊上,巴根脸朝下,他们都一动不动。宁布从马鞍上取下羊皮口袋,仰头含一口水喷在海兰花脸上。连喷了两次,海兰花才睁开眼睛。她用奇怪的声音说“爸爸”,想爬却爬起不来。宁布用水往巴根和江格尔脸上喷,把他们扶起来,然后拿出另一个羊皮口袋,把酸奶灌进他们嘴里。这种酸奶是马奶做的,特别酸,蒙古语叫“车格”,止渴的能力强。江格尔咽了一口车格,酸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巴根也打了一个激灵。他们姐弟三个轮流捧着那个大羊皮口袋,简直像三天三夜没有喝过水的老牛一样咕噜咕噜地喝水。江格尔喝完把羊皮口袋递给巴根,巴根喝完把羊皮口袋递给姐姐,姐姐喝完递给江格尔,他们终于把水喝足了。三个人用亮晶晶的眼睛瞪着爸爸,什么话也不说,等爸爸说话。爸爸说:“僧格舅舅的毛驴乌日根呢?”海兰花用手指东南方向:“它跑了”。爸爸说:“毛驴找水去了”。爸爸登上沙丘顶上,说:“乌日根在那个地方。”他们重新上路,往毛驴所在的方向走,走平坦沙漠的时候,巴根和江格尔坐在马上,爸爸背着海兰花。如果登沙丘,江格尔和巴根都要下马,爸爸把他们轮流抱到沙漠顶上,再回头牵马,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毛驴乌日根待的地方。毛驴站在一座沙漠下面,爸爸说那个地方一定有水。他们走近,看到那儿有桌子大小一摊水,水上面漂着马粪和驴粪,不能喝。爸爸在这摊水边上一尺远的地方掏坑,他掏了很大一个坑。爸爸说:“那些水会慢慢流进这个坑里,经过沙子过滤,水会变得干净。”真是这样,水慢慢从边上渗过来,渗成了一小坑水。爸爸让马先饮水,再让驴饮水。然后在这摊水的另一边掏了一个大坑,等水渗过来,他把羊皮口袋装满了水。他们开始往白银花的方向走。两个弟弟骑马,海兰花骑毛驴。太阳继续喷火,爸爸把床单盖在两个弟弟头上,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海兰花头上。爸爸光着膀子,像一个油光光的红铜雕塑,牵着马往前走。走着走着,爸爸说:“要下雨了。”海兰花说:“你怎么会知道呢?”爸爸说:“天空有鸟飞过来了。下雨前,藏在沙漠里边的虫子会爬出来,小鸟飞过来吃这些虫子。”海兰花抬头看,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强烈,哪有雨呢?就在这时候,沙漠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好像有人在爆破。随着响雷,那边的天空变成了灰色,云层翻滚变成黑色。云层越来越低,白色的沙漠变成深灰色。说话间黑云来到了他们头顶。爸爸说:“你们快下马,把衣服脱掉。”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已经脱掉裤子,只剩下灰色的裤衩。他帮助巴根和江格尔把衣裤脱掉,他俩没裤衩,裸体。爸爸在沙子上嗖嗖挖了一个大坑,在坑里铺上雨衣。他说:“我们准备接雨水吧。”黑云好像看到爸爸准备好了,立刻把雨点洒下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点大而密集。他们哥俩,包括爸爸都光着膀子,海兰花穿着裤子和小背心被雨浇。他们高兴地站在雨水里,举起双臂迎接雨水,洗脸洗脖子洗脚。他们张大嘴,让雨水落在嘴里,哦哦哦地在嘴里洗漱,啪地吐出去。滚烫的沙漠在雨水里变得清凉。雨下着,爸爸把他们四人摊在沙漠上的衣服拎起来,用手把衣服里的水拧到铺着雨衣的大坑里,然后再把衣服铺在沙漠上接雨水。就这样,衣服拧了两三遍,那个像大黑铁锅一样雨衣做的坑里的水已经满了,天也晴了。太阳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照耀沙漠。沙漠上刚才还有雨滴跳来跳去,现在变得安静,好像是两个地方。沙漠变得非常干净,还有香味。沙粒被雨水冲刷过后变得亮晶晶的。爸爸说:“我们有一坑水了,不怕没水喝。先保证马和驴有水喝,这样它们才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如果今天晚上走不出沙漠的话,这些水也够我们用了。”江格尔望着这个像大铁锅似的水洼说:“这个湖真好,我可以下去洗个澡吗?”爸爸说:“不可以,这是饮用水,不能洗澡。”江格尔用小手舀着水,一点一点往嘴边送。爸爸说:“你随便喝,管够。”海兰花这时候悄悄掏出三个小瓶子,灌满水。爸爸说:“这么一点水有什么用处,连润嘴唇都不够呢。”巴根突然喊:“有鱼呢!”这个雨衣的水坑里真的有两条小鱼在游,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小鱼半透明,略微有一点驼黄色,身体有火柴棍的一半那么长。它们透明到什么程度呢?连身上的鱼刺都可以看得清楚,头部还有很小很黑的眼睛。它们的尾巴活泼地甩来甩去。  海兰花问爸爸:“鱼是从哪里来的呢?”爸爸说:“沙漠里要是下雨的话,马上就会有鱼,我也说不清鱼是从哪儿来的。如果让我说,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鱼。”   海兰花说:“太神奇了,我们喝水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把鱼喝进肚子里。”爸爸笑了,说:“我还会唱一首名字叫《小鱼的歌》呢。”他蹲在水坑边上,用手指着小鱼唱道—— 

“从雨里来的,

“到水里去。

“从水里来的,

“到河里去。

“从河里来的,

“到海里去。

“小鱼小鱼,

“到了海里

“你就变成了大鱼。”

 海兰花问:“今天晚上我们要住在这里吗?”爸爸说:“我们尽量走出沙漠,赶到白银花草原。他们在等我们。但是人在荒野,要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不能光想着好事,也要想着困难,今天晚上也有可能住在这里。”海兰花说:“晚上住在这里有趣吗?”爸爸说:“沙漠到了晚上很冷,会把你冻得全身发抖,而且狼有可能来袭击。”海兰花问:“爸爸你怕狼吗?”爸爸说:“我不怕,狼害怕我们。狼最害怕我的白马奎屯。它是一匹非常勇敢的马,蹄子像铁一样,一下就踢碎狼的脊骨。马和狼搏斗是非常有趣的事。狼始终躲着马的蹄子,趁马不注意,用爪子掏开马肚子,马肠子流到地下,马就完了。但马始终在躲狼的爪子。有时候两只狼围住马,一只狼在前面挑逗马,另一只狼从后边偷袭马。马心里明白,它假装攻击前边的狼,突然一蹄子把后边的狼踢得头破血流。动物啊,都是非常聪明的。”海兰花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不睡,看弟弟们。”爸爸笑了:“该睡觉还是要睡觉,也许白银花草原的人不到天黑就能把我们接走,那样我们就不用在沙漠过夜了。”他们走着走着,又走不动了。马走不动了,驴也走不动了。虽然有水喝,但是它们一点力量都没了。在深陷的沙漠走路,非常消耗气力。这时候,爸爸看到路边有一个废弃的牛车。他用身上带着的斧子,把牛车的横梁两块原木卸下来,立在沙漠里,用床单搭一个凉棚,又在凉棚下面掏了一个地窖。爸爸说:“我们不走了,在这里乘凉吧。”到凉棚下,人立刻感觉到有风吹来,而且爸爸刚掏的沙漠地窖还有湿润凉爽的水汽,用手攥着这些湿润的沙子,特别舒服。他们在凉棚下躺着,海兰花问:“我们在这里休息多长时间?”爸爸说:“等到气温降下来,我们才能出发。否则弟弟们会中暑,我们就出不去了。”                 12他们在沙漠里面休息,小鸟从天空飞过来,这是江格尔最先发现的。爸爸在红方格床单遮蔽的凉棚下鼾声大作。    江格尔对巴根说:“那些小鸟飞过来了,它们飞到了雨衣的水坑里喝水,一边喝一边往四处看。”水坑边上还站着上了马绊的毛驴乌日根和白马奎屯。巴根说:“这些水很珍贵,不能让那些鸟喝。”     海兰花说:“这么多水,鸟是喝不完的,如果鸟不喝水,就没法在天空飞了。”江格尔说:“它们是怎么发现这里有水的呢?”海兰花说:“它们在天空飞着找水,白茫茫的沙漠一点水也没有。这时候爸爸做的水坑像镜子一样反射银光。小鸟可高兴了,互相转告,一起飞到这儿来。”海兰花说得没错,鸟儿越来越多,站在水坑的边上形成一个半圆形,喝一口水,往四外看一看。再喝一口水,再往四外看一看,好像这些水比苹果汁、葡萄汁还好喝。它们有黑头蓝脊背的鸟,有绿尾巴白头的鸟。有的鸟干脆全身都是白的,但是脚爪乌黑。它们一边喝水一边在水坑边跳跃,啄沙子,好像那些沙子是米粒一样。有几只鸟落在白马奎屯的背上。奎屯温顺驯地低下头,似乎变成一个台阶,让小鸟从它的脊背一直走到水坑边上喝水。有的鸟飞到毛驴乌日根的背上,乌日根不高兴。它用后蹄子刨沙子,甩掉这些鸟。乌日根认为毛驴背上可以坐人,但不能坐鸟。如果一只毛驴的背上坐着一只鸟,别人会瞧不起这只毛驴。鸟们惊恐地飞走了,觉得这只毛驴的脾气不太好。远处传来了叮当叮当的铃铛声。海兰花很警觉。这是什么声音呢?这不是鸟发出的声音,也不是沙漠的声音。狼会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吗?爸爸突然翻身坐起来,说:“太好了,他们到了!”   海兰花问:“他们是谁呀?”爸爸说:“是你妈妈他们呀。”海兰花觉得爸爸太聪明了,听到叮当叮当声就知道妈妈来了。那么妈妈是怎么来的呢?是从天上降落的吗?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使劲往天上看,天上没有妈妈的身影。爸爸说:“你们站到沙丘上面去看吧!”他们三个跑到沙丘顶上,看远处有三峰骆驼排成一队,朝这边走来。江格尔指着前面说“快看啊,骆驼!”其实他没有见过骆驼,他听海兰花说这是骆驼就跟着喊骆驼。骆驼很奇特,身体曲线鲜明。骆驼高昂着头,两只眼睛很大。它的脖颈往后下凹,凹到很深的地方凸起来,形成一个驼峰。然后再凹下去,形成第二个驼峰,多有耐心!骆驼的蹄子大,比两个牛蹄子加到一块儿还要大。它走路很慢很慢,好像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走路时,它脖子下面的铃铛响起来,叮当叮当,节奏也很慢,只有沉闷的沙漠才配得上这么清脆的铃声。这三峰骆驼在沙漠的顶上走着,一头挨着一头。前面那头骆驼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他手里拎着一条红纱巾,使劲往这边挥舞。骆驼走近,海兰花才发现那个向他们挥红纱巾的人是妈妈山丹。妈妈从骆驼上跳了下来,和海兰花、巴根、江格尔拥抱,狠狠亲他们左边和右边的脸蛋子,然后轮流把他们三人抱起来,再亲脸蛋子。爸爸在边上看着哈哈大笑。爸爸说:“太好了,白银花的人给咱们带来了骆驼。懂得沙漠的人才知道只有骆驼能把人从困境中救出来。在沙漠里,骆驼最能吃苦耐劳,就算几天几夜没吃的、没喝的,骆驼也能顽强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一点,马和牛都不行。”前面那只骆驼听爸爸说话,晃了晃脖子,铃铛跟着叮当叮当响了几下,表示赞成。海兰花仔细看这只骆驼,觉得它真是不同寻常。它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流露出一些悲哀。骆驼头顶上的鬃毛像刘海一样长到眼睛上方就不长了。它身上的毛是褐色的,有几个地方脱毛,像披了一床驼色的破破烂烂的棉花套子。他们骑着骆驼往白银花草原走。马倌抱着巴根走在最前面,妈妈抱着海兰花走在中间,爸爸走在最后,抱着江格尔。在爸爸后面是白马奎屯和英俊的小毛驴乌日根。他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在沙漠顶上行走。出发前,爸爸带走雨衣,把“水坑”里的水倒在沙漠上。江格尔发现两条小鱼在沙漠上蹦,他不禁哭起来,海兰花赶快掏出小药瓶,把两条小鱼装进药瓶里,药瓶里正好有水。江格尔破涕为笑,问:“这两条鱼以后能长多大?”海兰花说:“从现在开始算,到白银花草原,它们并不能长太大。这个瓶子还能装得下它们。如果把它们放进湖里或者河水里,河水的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它们,它们就会长得很大,最后像一条船那么大。”江格尔很高兴,说:“像船那么大,我们可以骑着它到哪里去呢?”巴根说:“我们骑着它回汗乌拉镇。”江格尔说:“那就不用骑毛驴和骆驼了。”海兰花说:“是的。”他们骑着骆驼往白银花草原走,这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多钟。骆驼走得很慢,它像在睡梦中一样,每一步迈得都很慎重,它怕破坏大地的梦境,它认为大地也在梦中。骆驼在沙漠上行走,脚下没有声音,只听到它脖子上系的铜铃叮当叮当响。前面的骆驼把叮当叮当声传到后面,后面的骆驼用叮当叮当声来回应前面,它不必回头看伙伴跟上了没有。三只骆驼一起走,就有三重叮当声组合在一起。人骑在骆驼上可舒服了,比骑在马上和毛驴上都舒服。因为骆驼的后背很宽。海兰花和妈妈坐在中间的骆驼上,海兰花坐在前面,妈妈坐在后面,她们共同坐在两个驼峰中间凹陷的地方,垫上棉被当驼鞍。海兰花抱着驼峰,好像抱着一条船的船头,分开的双腿搭在骆驼宽大的两肋。骆驼的汗味传过来,和牛毛毡子的味道差不多。抬眼看,风景跟刚才不一样了。天气有些凉快了,很多云朵乘着晚风在天空上飞翔。热的时候,云朵根本不想动。天空像分成10层的溜冰场,每一层都有白云滑行。它们和自己上一层的白云互不冲突,各走各的路。云彩的影子投在白花花的沙漠上,沙漠就有了一块黑影子。天上有多少白云,地下就有多少黑影子。这些黑影子像潜水艇一样在沙漠表面游动。海兰花看到前方的沙漠上有树了,是红柳。在沙漠上,突然看到长绿叶子的树,会觉得幸运。你甚至觉得那些红柳非常好吃,是多汁、酸甜的植物,想去折几根放在嘴里嚼一嚼。妈妈说沙丘长柳树说明下面的水分很充足。每下一场雨,红柳都会把雨水储存在根部,像一个水罐。他们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人们所说的傍晚时分。太阳慢慢降落到西面,整个天空一并金黄。刚才说的那些白云像被链子锁到了一起,变成一列火车。这些变成火车的白云成了金色的,而它的底部——车轮部分是灰蓝色的,驶向落日。妈妈告诉海兰花:“爸爸听说你领两个弟弟走进沙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海兰花问:“发生了什么呀?”妈妈说:“爸爸非常悲伤。铁木耳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正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往白银花草原走,听到这个消息,他从马上跳下来,蹲在路旁哭了。”海兰花问:“为什么呢?”     妈妈说:“你不懂。像你这么小的孩子,领着比你更小的弟弟,在没有大人的陪伴下进入沙漠非常危险,容易渴死,容易迷路。你们如果迷路了,就没人能找到你们,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们留下的足迹会被风吹的沙子覆盖。红嘎路沙漠方圆100多里,没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找你们的人也有可能渴死在沙漠里。但我们不能诅咒沙漠,它什么也没做,怪你自己。爸爸小的时候,他有一个弟弟因为追兔子进了沙漠,再也没有出来。”海兰花说:“我们不如在沙漠里待几天,把爸爸的弟弟找到,我们发现了两条鱼。”妈妈说:“爸爸的弟弟早死了,埋在流沙里。”海兰花听妈妈说话,她坐在高高的骆驼上往远处看。太阳在西天越落越低,光芒越来越红。沙漠面对夕阳的坡面显出均匀的金红,仿佛把色彩喷到了上面。沙漠背对落日的坡面是青铜色。而沙漠顶端弯曲的边缘线分开了金红和青铜两种颜色。沙漠的形状是三角形,就像金字塔一样。大自然最多、最好看的形状就是圆形和三角形。太阳、水滴、树冠是圆形。山峰、驼峰和马奔跑时双腿的样子是三角形。树杈是倒立的三角形,这都是美的形态。妈妈问海兰花:“你在听吗?”海兰花点点头说:“听着呢。”妈妈又说:“海兰花,我现在轻声慢语说这件事,其实它很吓人,幸好有好的结局,白银花村派骆驼把你们及时救了出来。如果爸爸找不到你们,你们就完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如果骆驼不及时赶到那里,你们就要在那里过夜。在沙漠过夜很辛苦,也可能遇到狼。”海兰花说:“我觉得没在沙漠过夜很遗憾。我一直想近距离看看狼是什么样子。如果在月亮地见到狼一定更有意思。”妈妈有点生气了,反问她:“你难道不害怕吗?”海兰花说:“我不害怕,因为有爸爸呢。”妈妈更生气了:“爸爸也是人,狼也会把爸爸吃掉。你怎么不心疼爸爸呢?”海兰花说:“狼不可能吃掉爸爸,爸爸那么魁梧,狼怎么能把爸爸吃掉呢?”妈妈说:“海兰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犯下了一个错误,你知道是什么错误吗?”海兰花说:“我把弟弟们带出来,没告诉你和爸爸。”妈妈说:“不光是这样。你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叫不诚实,是绝对不能犯的。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偷着把弟弟们带出来或没带出来,或者你在沙漠里有危险或没危险,而是你没对所有人说实话。你没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和爸爸,也没对陶格斯外婆说实话,没对僧格舅舅说实话,这就是不诚实。”海兰花说:“可是我和铁木耳约定好了,要保守秘密。”妈妈说:“我来跟你讲一讲保守秘密和诚实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格,把品格支撑起来的柱子叫作诚实善良。只有你诚实,别人才会相信你。如果你不诚实,就永远没有信用。在别人眼里你成了一个说谎者,那多悲惨啊。什么叫保守秘密呢?保守秘密是不说不应该说的话。但是我们来看一下,你自己的生命和弟弟们的生命都在你的计划里,你能不告诉爸爸妈妈,去偷偷试验吗?如果你做了一件坏事,会因为没跟别人说就变成好事吗?诚实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你诚实别人会帮助你,会了解你的困境。如果你把这件事情隐瞒起来,别人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悲剧就会发生了。我们说保守秘密的时候,主要是保护别人的安全和名誉。你和弟弟们都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怎么谈得上保守秘密呢?当然你是个孩子,铁木耳也是个孩子,我们原谅你们这样幼稚地看问题。否则你们是不能原谅的,背着大人偷偷出去冒险,这差不多成骗子了。”妈妈停顿一下,又说:“铁木耳的爸爸听说他设计了这个计划,让你们从沙漠里前往白银花草原,生气得快发疯了。”海兰花问:“怎么了?”        “铁木耳的爸爸把铁木耳的屁股打肿了。”海兰花听说铁木耳的屁股被打肿了,不禁嘎嘎笑起来。妈妈说:“这件事不值得笑,铁木耳是你的朋友。他屁股肿得让他不敢坐下来。你应该知道他被打的原因和你一样,也是因为不诚实,隐瞒了一件有可能发生危险的事情。”   海兰花默默点点头。妈妈说:“我和爸爸不会打你,但是应该把这件事情的道理跟你讲明白。你听到铁木耳被打的事情后,既不要高兴,也不必恐惧,这叫作惩罚,就好像烙铁在牛身上烙的印记一样,一生也不能磨灭。大人不能随便惩罚小孩儿,但也不能因为他们犯了错误就不惩罚他们。其实,我这样说你可能不理解,惩罚是人生一件宝贵的礼物。受惩罚的人会永远记住他被受惩罚的原因是什么。就这一点,它就称得起礼物。尽管这个礼物来得有点痛苦,但是人生哪有那么多美好等着你?”海兰花没想到妈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更没想到,她偷偷带着弟弟们出来玩,差点儿酿成一个危险事件。她心头有点沉重,默默地看远方。在妈妈对海兰花说话的时候,风景又有更新。太阳落山了,地平线上留下玫瑰色、金红色和深蓝色的天幕。沙漠耀眼的金色变成炉火一样的红色,而沙漠的背阴处变成了黑色。沙漠成为立体的用红色和黑色勾勒的雕塑。前方模模糊糊露出了草原的模样,草原的草在夕阳下如同毛茸茸的红毯子。有几个小湖泊水银似的反光。海兰花看到了树,草原上并没有成片的树林。那些蒙古栎树、蒙古黄榆和白榆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原上,这一棵离那一棵很远。这些树被夕阳拉出很长的影子。好像树在自己的影子里藏了好多东西。再往前走,海兰花看到了白银花的房子和蒙古包。骆驼看到这些房子竟加快了脚步,它高高地昂起了头,与其说昂头不如说高高扬起了自己的嘴巴。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同一水平面上。它抬脚一迈,嘴巴往前一伸,好像一只大鸟用长喙啄前面拦路的树枝,嘴角淌下一尺多长亮晶晶的涎水。海兰花看到有一排人站在村口等候他们。这些人伸出手臂朝这边挥舞,妈妈说:“这是乌兰牧骑演出队的人们和村里的人们在迎接咱们。”   13骆驼队走到村边,根本没有欢迎队伍,只有丹巴和铁木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们身后是一片榆树丛林,远看好像是人群。丹巴把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从骆驼上抱下来,拢到身旁,用手摸他们的头、他们的肩膀,然后摸他们的小手。可能丹巴心里在想这三个孩子差一点丧命在沙漠,看到他们骑骆驼回来,心里头很是激动。铁木耳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海兰花想到他屁股被他爸爸打肿了,不能坐下来,就想放声大笑。海兰花想问他屁股现在还疼不疼,但没敢问。白银花村的房子是用土坯垒的,被太阳晒成白垩色。房子的前后左右都是绿绿的草原。有一条土路穿过村子,路上露出雪白的沙子和牛粪、羊粪。牧民住的土坯房子很矮,他们从屋里出来弓着身子。牧区的狗很瘦很机灵,把尾巴团成一个圆,使劲卷在后背上,红红的舌头像叼了一块红布。村子的北面有一条小河,很细的河水从草叶中间若隐若现地流过。这条安静的河里有青蛙、鱼和虾。虾为了让别人知道它是虾,使劲往空中跳,别人看到了:噢,这里有虾。这些虾落到水里之后,别人又看不出它们的身影了,因为它们身体是透明的。被青草遮蔽的河面上有野鸭。牧民们叫不上这些野鸭的名字,它们胸脯和翅膀的羽毛鲜艳,像挂满了装饰品。铁木耳看到这些风景心里很满意,他认为一个好地方的标志是这里的动物要多,你看这个白银花村有马、有驴、有牛羊和狗,还有骆驼,这很不错,往村后面看,还有鱼虾和野鸭,证明这是个好地方。看起来这里只是缺少狼。一个地方没有狼,没有狐狸,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铁木耳希望看到狼。前面围着一群人,有老有少,有人拄着拐棍儿,身后有牛车、驴车和拴在树边上的马。铁木耳他们走过去看,原来他们围观一个土包。土包上面被铲平,变成一个台子。台子上面留下新踩的脚印。乌兰牧骑的叔叔阿姨们正在这里装台。他们在台子后边立起两根木杆子,在木杆子中间挂上包裹金桃那条红绸子幕布。铁木耳觉得兴奋,这是他爸爸妈妈的演出。铁木耳钻到人堆里,感到这些人很有趣。好多人是老奶奶,她们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像用铁丝勒出来的,彼此说话时带着慈祥的笑容。有人一笑,光秃秃的牙床更显慈祥。这些奶奶身穿蓝色洗得发白的蒙古袍,耳垂上挂着珊瑚耳环,头发里插着珊瑚簪子,手指戴绿松石戒指。有人来自很远的地方,布制蒙古靴子上沾着泥。丹巴对铁木耳和海兰花说:“你们既然来了,就要听大人的话。我们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待在这里看演出,哪儿也不要去。草原这么宽阔,你们跑丢了没地方找,听懂了没有?”海兰花和铁木耳说:“听懂了。”这时候,红绸子幕布后边传来二胡、四胡和手风琴的声音。二胡和四胡在对弦儿——嘎吱嘎吱。这让牧民们感到很惊奇,他们问这些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其实他们和乐器只隔了一层红绸子。这些牧民没看过文艺演出,也没有人把土包铲平了挂红绸子。乐器嘎吱嘎吱的声音响完之后,海兰花的妈妈山丹从红绸子边上掀开一条小缝走了出来。她身穿绿蒙古袍,头系红绸带,鲜艳夺目。山丹走到台中央,左手四指和右手四指扣在一起,双手一上一下。她眉毛和上眼皮都描了墨线,两腮涂红,开口说:“赛罕汗乌拉旗乌兰牧骑慰问演出,现——在——开——始!”坐在台下的村干部拼命鼓掌,牧民们没鼓过掌,他们看村干部鼓掌也学着双手对拍,但有点不习惯。如果整个演出都要鼓掌,手会鼓肿的。后来村干部停了,他们才停止鼓掌。山丹在台上微笑着,她双脚摆丁字步,一只脚的脚尖朝前,另一只脚的脚尖朝东。看上去,她两条腿变成了一条腿,十分苗条。这时候,巴根爬上了土台子,他拉着山丹的手,大声喊:“这是我妈妈!”台下哄地笑起来,山丹用眼神示意巴根离开,巴根不干,面对这么多人展示妈妈,他心里非常自豪。山丹把巴根推回红绸子里面,巴根冲出来,坐在地下蹬腿哭起来。山丹只好牵着他的手,说:“请欣赏第一个节目,舞蹈《草原女民兵》。表演者龙棠、琪琪格玛、贵丽丝花。”说完抱起巴根跑到台侧。说着,三个穿蒙古袍的女演员走到台前,其中有铁木耳的妈妈龙棠。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蒙古袍,腰系绿带子。蒙古袍下摆一角掖进腰带里面。她们的辫子一样长,摆在肩膀前边。每人手里拿一把木制步枪。紧凑的音乐猛然响起,铁木耳的妈妈龙棠和那两个女演员迈步摆成三角队形,再摆成并列队形,又摆成竖直队形。她们忽而猫腰前进,忽而步枪前刺,忽而在土台上匍匐前进,不止一次用步枪枪托往后怼,表现内蒙古草原的女民兵骑马巡逻,与强敌殊死搏斗的情景。女民兵最后胜利了,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睛从西扫视到东,手臂慢慢上举,举向天空。三个演员小步跑下去。报幕员山丹又走了上来,列丁字步,巴根拽着她的蒙古袍站在边上。山丹说:“下面,为大家表演第……,”巴根又突然大喊:“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山丹脸红了,用手使劲攥巴根的手,但无济于事,等巴根喊够了,她才接着说:“第二个节目,男声独唱《可爱的赛罕汗乌拉山》。表演者丹巴。”铁木耳和金桃的爸爸丹巴上场了,他脸上抹了红颜色,眉毛被黑墨水染过,看起来很像一个画出来的人。丹巴戴一顶前进帽,穿蓝色蒙古袍,走到台中央,叉开双腿,闭眼,准备唱《可爱的赛罕汗乌拉山》。铁木耳忍不住站起来,高喊:“这是我爸爸!”铁木耳没想学巴根,他看到爸爸从那么高的台子上走过来,简直是一个英雄。铁木耳忘记了爸爸用苹果树枝抽他屁股的事情,金桃听到铁木耳喊,也跟着喊:“这是我爸爸!”他俩站起来边喊边鼓掌。牧民们以为又到了鼓掌的时候,站起来啪啪啪啪鼓掌。铁木耳的鼓掌停不下来,牧民们也不能停下来。最后村干部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别鼓掌了,我们要听丹巴唱歌。”大家才坐下来,气氛比巴根喊的“这是我妈妈!”热烈得多。丹巴唱的是长调歌曲,节奏舒缓,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舒缓。他把自己的左手慢慢抬起来,边抬边把手臂向外舒展,他的歌声也由小逐渐变大,旋律起伏转折,就像草原的河流那样弯来弯去。唱到高音,丹巴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好像天空中出现赛罕汗乌拉山一样。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美丽的、好看的、可汗山啊,是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我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它多么可爱!”歌词简单,但丹巴唱得有感情,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像是他心里珍藏的珠宝,拿出来一样一样给别人看。这些字是水晶的、琥珀的、珊瑚的、海螺的珠宝,它们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是让他们骄傲的家乡——赛罕汗乌拉山。牧民们喜欢这首歌,他们喜笑颜开,有人站起来鼓掌。一个老牧民走上台去拍了拍丹巴的肩膀,说了好多话,估计是表扬他的话。但丹巴正在唱歌,所以没听到这些话。还有一个牧民上台送给丹巴两个香瓜,丹巴双手举在空中,不能拿香瓜。牧民把香瓜塞进他蒙古袍的大襟里。还有一个牧民用手端着一袋点燃的烟袋锅,上台送给丹巴吸。牧区的蒙古族牧民吸烟用烟袋,烟袋一尺多长,前面是金属的烟袋锅,装烟草;后面是玉石的烟袋嘴。牧民用自己的烟袋装一袋烟,点燃送给别人是崇高的礼节。丹巴接过烟袋,但没吸,用手举着,嘴里还在唱:“美丽的、好看的……”接着,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老太太——也把烟袋点燃递给丹巴,让他吸。丹巴再不吸就失礼了。他停止演唱,在台上接过这四五个烟袋吸,嘴里冒出的青烟被晚风吹散。丹巴原本不会吸烟,但是也要接过烟袋来吸一下,表明接受了他们的敬意。丹巴在台上终于把这些烟吸完了,他和这四五个牧民一起走下台。山丹又领着巴根走上台报幕:“接下来表演的第三个节目是乌力格尔《欢天喜地修大渠》。表演者宁布,图门,白银仓,绍布等。”这四个表演修大渠的演员唇上粘着用牛毛做的黑黑的假胡子,有捻出来的向上的尖儿。他们左手拿着四胡,右手拎着板凳——两个人拎一张板凳,把板凳竖放在台上,骑在板凳上准备表演。乌力格尔是蒙古语,意思是说唱故事,宁布用琴弓子嗒嗒打一个点,四把四胡演奏起来。节奏很快,表示人们用铁锨挖土挖得很快,然后用筐把土抬到上面。修大渠是为了把远处的河水引过来浇灌草原,但修渠造成草原的沙化,就停下来不修了。他们四个人边拉琴边唱,歌词说修大渠多么的快乐,大渠修得深又宽,修成后渠水像江河一样流不停。突然,宁布和白银仓用腿夹住板凳往前蹦,手里仍在演奏四胡,嘴上还在唱,好像这张板凳是自动蹦起来的,他俩用力把它压下去。在他们身后,图门和绍布也用腿夹着板凳蹦着往前走。他们在台上边蹦边转,宁布和白云仓的板凳在前边蹦,图门和绍布的板凳在后边蹦,台上扬起了一阵尘土,尘土里飘荡着他们四个高亢的歌声和琴声。牧民们对他们的表演不禁惊叹,出乎他们意料。结束后,四位演员大汗淋漓,身上湿透了。虽然板凳往前跑,但板凳并没用力,所以板凳没出汗。宁布对观众说:“牧民朋友们,现在是幕间休息。”这是他们跟大城市文艺团体学来的做法。大城市的交响乐团和歌舞团在演出中间都有幕间休息,他们也学会了。休息期间,牧民们纷纷走到红绸子幕布后面看演员,他们看到乌兰牧骑的演员正坐在地下休息,走过去对演员们说:“霍日嗨(可爱呀),你们可爱啊!”他们不再给演员递烟袋,有人送给演员一颗煮熟的鸡蛋,有人送来从草地摘的野果。一个老奶奶对山丹说:“我看着你就像看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她上前把山丹缠头的红绸子取下来,从怀里拿出一把木梳,给山丹梳起头来。山丹坐在地下,这个老奶奶为了方便,跪着给她梳头。山丹立刻把头放在老奶奶腿上,像孩子让妈妈梳头。老奶奶一边梳头,一边用舌头舔木梳,把山丹的头发梳得亮晶晶的。山丹问:“老妈妈,您从哪里来呀?”老妈妈说:“我是从西乌珠穆沁来的呢。” “走了多长时间?” “凌晨4点钟出来,到这里走了10个多小时啊。我自己赶牛车。”“您来这里是专门看我们演出呢,还是串亲戚?”老奶奶说:“我不看演出,我是来看看你们的。我早就听说有一个乌兰牧骑,但是没见过。你们比我想象的可爱。你们唱歌跳舞的时候,就像天上的小鸟站在春天的榆树上唱歌,多好啊。”山丹说:“老妈妈,您对我们这么好,我应该怎么报答您呢?”老奶奶说:“不用报答,我看到你们很高兴,还报答啥?”山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扁扁的小纸盒,纸盒上面写着三个字——止痛片。在那个年代,止痛片是很珍贵的药。城里药店还买得到,农村和牧区很少见。山丹说:“老妈妈,这个药送给您,它止痛。一共有六片,您要是头疼腿疼,一次吃一片。吃药的时候要用水冲下去,不然它会沾在嗓子眼。”老奶奶想打开药盒,但她打不开。山丹教她:“这个药盒就像抽屉一样,从一边拉开”老奶奶看到里边有六片圆圆的白药片儿,说:“这真是很宝贵的东西,你从哪儿弄到的?”山丹说:“这是我在城里药房买的。”老奶奶说:“城里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东西,这一定是你们演出的时候,天空上的佛爷看到你们可爱,把这些宝贝放在你们路过的路上了。”山丹听了哈哈大笑,说:“是的,这是佛爷送给我们的宝贝,今天送给您了。”幕间休息这会儿,丹巴寻找那几个孩子。巴根始终跟妈妈在一起。金桃老老实实地坐在台下第一排,她边上坐着海兰花。可是铁木耳和江格尔没影了。丹巴问海兰花:“你们看到江格尔和铁木耳了吗?”她们摇摇头。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过一会儿天就黑了。草原平坦,向四外望过去一目了然,除了房子和柳树,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他俩上哪儿去了呢?丹巴来到村路上,手搭凉棚往东看。前方有一只黑毛驴嘚嘚嘚跑过来,走近看,驴背上骑着江格尔,驴后面是奔跑的铁木耳。他们在村路上疾驰。小毛驴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跑得快。江格尔在驴上骑得很稳,他身体很放松地随着毛驴身体的节奏起伏。老天爷给了江格尔骑手的本领。到近前,江格尔挽住毛驴的缰绳,铁木耳也跑了过来,对丹巴说:“我们走到最东头,看到最后一座房子后就返回来。我保护江格尔。”丹巴说:“你们做得很好,但不要再骑了,你们要和海兰花、金桃坐在一起,我们要继续演出。”在后面的演出里,报幕员不再是山丹,因为山丹被巴根缠着脱不开。报幕员换上了琪琪格玛,她身穿白色蒙古袍,红绲边,扎一条红色腰带,头戴白纱巾。琪琪格玛走上台,说:“下面为大家表演舞蹈《欢乐的接羔员》,这个舞蹈表现的是牧民们为母羊接小羊羔的情景,请欣赏。”牧民听说她们要在台上接羊羔,不禁交头接耳。因为母羊从来不在夏天产羔,演员们却能在台上把羊羔接生下来,太好了。但是,台上没有母羊,也没羊羔,全是乌兰牧骑的女演员。她们六个人穿着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和粉的蒙古袍,一会儿抖肩,一会儿弯腰。要么背对背地跳舞,要么面对面地跳舞,要么手拉手地跳舞。从台下看,台上被一片旋转的裙子占领了,这些裙子像是彩色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又淹没一座。她们转得这么快,不眩晕吗?音乐也是欢快的。舞跳完了,可是羊羔在哪儿呢?牧民们经过探讨,恍然大悟,刚才她们转圈的时候,羊羔已经接出来了,都很平安。因为演员们旋转太快,牧民们没看清楚接生的过程。接下来的节目是男声独唱《牧歌》,这是一首有名的昭乌达民歌,歌词大家都知道:“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白云下面,是可爱的羊群。”就两句词,演唱者是宁布。宁布像丹巴一样,唱歌时要把手平端在胸前,好像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端出来的。他端着一个别人看不到的隐形的盘子,盘子里放一块隐形的水晶,这块水晶就是他唱的歌。假如有人要求他把两只手放下来,那么他的歌一定唱不成了。每个人唱歌都有自己的奥妙,宁布的奥妙就是手端隐形盘子。宁布唱完,由东日布表演马头琴独奏《牧民红心向北京》。马头琴是牧民特别喜欢的乐器,他们管马头琴叫作马的琴,也叫潮尔。这种琴的琴柱顶端有一个马头雕塑,它的共鸣箱是很大的四角形,琴弦只有两根。东日布的这首马头琴曲听上去好像马站在山顶上披着金色的阳光,脚下是绿色的草原。在绿草上边有一层白芒,那是露珠的闪光。马头琴比其他乐器更能表达生活在北方的蒙古族人的深沉的感情。天色黑了,观众看台上演员的脸已经模模糊糊,动作也看不清楚了。琪琪格玛走出来,对大伙说:“亲爱的牧民们,我们下一个节目是为大家表演点亮汽灯,请欣赏。”汽灯是野外用的照明工具。那时候,白银花草原和内蒙古大部分地区都不通电。乌兰牧骑下乡演出时常带一盏汽灯。汽灯是这样的:在玻璃灯罩的底部灌上煤油,然后用气管子往里面打气。煤油气化之后喷到灯芯上,点燃非常明亮。丹巴把汽灯摆在台上,牧民们轮流过来看这盏灯。他用手拦住众人,说:“汽灯点起来太亮,要离远一点。”大家环绕这盏汽灯围成一个大圆圈,“砰——”,丹巴划火柴把汽灯点亮。大家惊呼,想不到汽灯会这么亮,他们在黑暗中一下子看清了彼此的脸,彼此都带着惊讶的表情,笑容是一样的。两个老太太说:“这个灯是天神化身吧?”说着她们跪下来磕头。丹巴说:“不要给汽灯磕头,它不是天神,是科学。”老太太说:“还有叫科学的天神吗?”丹巴说:“有,这是新天神。现在照明的事科学说了算。”丹巴把汽灯挂在旗杆上,牧民们一直盯着汽灯看,好像看天上的月亮。演员表演的快板书已经没人看了,牧民说自己家有这个灯多好啊,村子里挂一盏汽灯,也很好。丹巴看大家被汽灯吸引走了,走上台前说:“牧民朋友们,我们最后为大家表演的节目是一个最好的节目,它是一个舞蹈,名字叫《军民齐心保边疆》,下面请看演出。”话音刚落,红绸子幕布后就有鼓声响起,咚咚、咚咚、咚咚,演员们从幕布里冲出来,一手在前面把着缰绳,一手在后面持马鞭,表示骏马奔驰。他们沿着曲线的队形往前走,人很多,有人穿着解放军的衣服,有人穿着牧民的衣服,他们骑在虚拟的骏马上任意奔驰,比前面节目好看的是每个演员手里都举一把战刀。虽然战刀是用木头做的,但涂着银粉,举在手里很漂亮。牧民们认为一开始就应该表演这个举战刀的节目,它让人很振奋。解放军的衣服除了有红领章、帽徽之外,后背还披一条白披风。牧民们从来没见过穿披风的人,以为是神的装束。台上的演员们穿插变换队形,手里的战刀始终举着。有人发现江格尔和巴根都兴冲冲地走台,他们手里举着柳树的树枝,傻呵呵地跟在演员后边走。就这样,演出在欢笑声中结束了。丹巴把汽灯从高高的旗杆摘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对汽灯恋恋不舍。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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