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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楚狂兒 京都伽藍記 2021-06-23





《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寫盡了世間美好之物,滿開的櫻花,彩色的畫卷以及英俊的源氏公子和不盡的流年。這些美好的極致,便是光源氏在紅葉賀的一舞青海波。


光源氏一生眠花宿柳,引誘了兄長未過門的妃子又和繼母私通生子。這樣的人,在中國古典文學裡,是不可能成為美好象征的。但在紫式部的筆下,光源氏傾城一舞,卻游離於道德和政治之上,不著片塵,落花如雨,栩栩然若天地間獨我一人。


憂心長抱恨,未覺日月行。

 忽爾歲華盡,我身亦將傾。 


這首詩是源氏公子閱盡繁華後,對世間的感嘆,樂止舞停,冷冷轉身,給世人留下一個孤獨又美麗的背影。「絢麗如彼,燦然如彼」,這簪花垂纓,袍袖飛揚的美好,無關政治,無關道德,甚至也無關道理,卻讓人心有所觸,忍不住歎息。


這便是極盡的物哀之美。


中國古典文學,講究托物言志,文以載道,必有所寄託。而物哀,是單純凝眸動心於美好本身而無所承載和寄託的。「物」指知物之心,「哀」指知物之哀,接近現代美學中所謂「直觀」和「感動」的相互調和,是美學意識中的一般概念。僅僅看到美麗,卻心無所動,就是不知物哀的人。


「哀」最初是一個語氣詞,假名寫作あはれ,在假名注音的方法出現之前,古代常用三個漢字注音為“阿波禮”。詞義接近漢語的「嗚呼」。


平安時代的《古語拾遺》中記載的創世神話說:“……當此之時,上天初晴,眾俱相見,面皆明白,相與稱曰‘阿波禮’,言天晴也。”就在太陽從無盡的幽暗中重新升起,世界煥發生機的開端,眾人相見之際,人類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卻是一聲歎息。


物哀中的「哀」,並不全然是感傷,更不是悲慟。它往往是感嘆,是看到生活中單純的美好,隨口而出的那一聲歎息。就如焰火綻放化為灰燼的瞬間、春天隨風凋落的櫻花、畢業前汗水肆意的盛夏,在幽暗的生活中像浮塵一樣的愛情,在這既美麗又短暫脆弱的剎那,不禁喟然。


在溫情與悲情之間,平和與不安之間,靜默與哀訴之間,淡淡的,似有若無,無關政治,無關道德,甚至也無關道理。


就像今晚,和朋友一起飲茶。


月色真美。佐藤君放下茶碗,歎息道。


覺得月色美麗,這是知物之心,因月色而歎息,這便是知物之哀了。


物哀是纖細和柔軟的,就如京都,住的久了,總會覺得有一種淡淡的哀愁在空氣中暈染開。有求而不得,有求而得之,有世事無常。


《源氏物語》第四十一貼(卷),名為雲隱。但裡邊,一個字都沒有。不是文章散佚,僅存帖名,而是作者真的一個字都沒有寫,這一字不著的、空白的雲隱,是全書的高潮。


以前後文推斷,這一貼要敘述的,就是那個曾「冠簪紅葉」,臨風起舞,在微雨落花中,唯美到極致、得意到極致、其光彩令人「暈眩欲泣」的光源氏的死。


「雲隱」二字下空蕩蕩的留白所氤氳瀰漫的情感,像細細的流水一樣侵蝕而來,又像流水一樣消然而去。美好之所以美好,不在於他的長存和旺盛的生機,美好之物的無常易逝,是物哀之美,而美好的悄然逝去,就如光源氏的死,才是物哀之美的極致,無關政治,無關道德,甚至也無關道理。


其實,也無關文字了。所以,紫式部便不著一字,留下了雲隱的空白和平靜。


月色真美。佐藤君放下茶碗,歎息道。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月透窗欞,風過群山,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默默喝茶,相對無言。也許,就是因為無言,平靜到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讓人感覺到憂傷。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圖為フォトボーイ攝影,版權歸原攝者所有




日本美學分為物哀,幽玄,侘寂,意氣。準備寫四篇小文來分享自己的體會。之前完成了侘寂:《我預見了所有的悲傷,依然願意前往》,今天是第二篇,物哀。謝謝賜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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