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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GAGALAND》导演滕语涵:一部荒唐剧,一场黄粱梦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我听见他们说,这里不再属于我。我听见他们说,这里不再是过去。在这空间里我感到危险来临,在这空间里我感到黑暗在呻吟。”当中国青年导演滕语涵执导的影片《GAGALAND》入围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虎奖之后,观众在庞麦郎的吟唱声中,记住了这部献给“老铁”的电影。诚如歌词所述,当时代匆匆而过,我们是否会被抛弃?是否会被厌恶?又或许,一切还好,至少,我们掌握着“GA舞”的主动权。






“七月的一个周末,三个凉山少年悄然逃离了工厂,没带走一件行李。他们是同乡兄弟,分别叫老大、老二、老三,刚来山东打工20余天。如今,三人决心逃离每天给死鸭子拔毛的操蛋生活,先坐车到郑州,再转车回凉山。意外的是,他们在郑州火车站逗留期间,被偷走了唯一的钱包。


回家的美梦骤然破灭,老二坐在广场台阶上哭了起来。这时,他耳边传来一段热闹的旋律,‘大叔他很拽,大叔你好坏,大叔摇起来,大叔就是拽’。穿过层层人群,几名老头老太在随着音乐群魔乱舞。带头的大叔染了一撮红色头发,格外显眼。在西广场流浪一周后,少年们决心拜这位红毛大叔为师,学习GA舞,成为网红。



* 《GAGALAND》电影海报



这两段带有玄幻色彩的描述,出自一篇名为《来自凉山的GA舞少年》的报道,而这也正是《GAGALAND》最初的起源。当时,滕语涵刚刚考入电影学院,报道中离奇、炫目的经历让她陷入对于生活的追问:为什么19岁的自己在读电影学院,而另一些同龄人却在广场上GA舞?她觉得:“这东西太奇妙了,一切都不按常理出牌,但又实在太鲜活、太生猛。”


这份非理性的悸动,持续到滕语涵19岁生日那天,她在朋友圈振臂高呼“我要拍电影”。之前做独立放映认识的朋友泥巴问她,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于是滕语涵就将GA舞的报道和影像发送给了泥巴。像是巫术一般的原始魅力,它同样感染了小镇青年出身的泥巴。两人一拍即合,泥巴风风火火地杀到北京,决定和滕语涵一起到报道所在地——郑州,实地调研。

如果没有真的去当地,那我就是在‘想象’另一种生活。那其实是一件非常傲慢的事情。所以,我总得看看这个到底是什么。结果没想到看完之后,五年的青春就送给了这个片子。”尽管在手机上感受过太多次“GA舞”所蕴含的自由与快乐,但当在现场,舞池中的红毛大叔将手伸向滕语涵时,“舞起来”作为难以克制的、最原始的欲望与冲动,让她不顾一切地把摄影机撇开,跟随大家一起舞动起来。


报道中所提到的“红毛大叔”,是GA舞江湖的主人公,顾东林。不在广场上直播GA舞的时候,红毛大叔就在自己的小店里,用祖传的手艺提供“洗剪吹”服务。年轻的时候,他常常在舞厅跳舞,后来,舞厅随着时代变迁逐渐消失,过去的那些伙伴也将跳舞的场合搬到了广场上。最初,他们并没有“GA舞”这一概念,只是随心所欲,想怎么跳怎么跳,跳起来就是感觉“很爽”,因此,这个舞蹈曾一度被称为“爽舞”。直到后来,红毛大叔在周围人的影响下开始使用短视频平台,他才发现原来互联网上有那么多人喜欢看他跳舞。



* 《GAGALAND》电影预告片截图,“红毛大叔”顾东林驾驶三轮车



在滕语涵的理解中,我们很难去定义究竟什么是“GA舞”。同样在草根、街头诞生与发展的广场舞和社会摇,多多少少都有各自的“规范”舞步,大家也基于此形成了某种评价体系。但是“GA舞”追求的却是随心所欲。从这个角度而言,时下讨论最多的“去中心化”和“Web3.0”都要向“GA舞”稍稍低头。GA舞之时,每个人的肢体表达都异常平等,只要跳起来,就是最大的自由。“这蕴含着一种巨大的反叛,在当下的环境中非常稀有。”


这种“自由”也体现在红毛大叔与滕语涵的沟通中。他从来不会对电影中“GA舞”的片段指手画脚,反倒是非常配合和尊重合作的每一位演员。甚至,大众能在《GAGALAND》片尾“美术组”的名单中,看到他的名字——毕竟,他无偿为电影提供了一系列发型服务。

总之,“GA舞”主打的就是随心所欲,没有规矩,没有要求。它并非一个表演类别,够胆,是唯一标准。它平等地开放给每一个过路的人。滕语涵记得很清楚,红毛大叔跳舞的广场附近,一间地下室里住着一个流浪汉,每当下午四点,红毛大叔放起音乐,流浪汉就像鬼魂一样浮出地面并加入了“GA舞”的人群当中。“这似乎是他和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这种肢体语言毫无阶级。在那个环境里,所有人都在舞。如果你不舞,那你多多少少有些虚伪。”






短视频平台的直播交织着各路媒体的报道,“GA舞”被越来越多人所熟知,也逐渐形成一个自有的江湖。直播的礼物、观看的人群、现实的利益,都成为了“GA舞”分帮分派的开始,一种“GA舞江湖”的内部斗争,自此开始。同时,社会舆论中关于“GA舞”是否低俗的讨论,也随之而来。


“我的快手账号又被封了”,这是红毛大叔的烦恼。当滕语涵再次回到郑州拍摄“GA舞”时,红毛大叔的账号已经被封了不下12次,被指责“低俗”的他也丧失了广场这一“阵地”。但是为了配合滕语涵拍摄《GAGALAND》,他决定重走当年的“辉煌之路”。



* “红毛大叔”顾东林的“GA舞”场景



一行人来到广场,仍旧有人在围观,只是从自由奔放的“GA舞”转向了更为Fancy的“交谊舞”。当交谊舞的音乐恰好切换到一个鼓点非常重的节拍之时,红毛大叔和团队成员再也无法抑制“舞”的欲望。他们在人群边缘开始自在地舞动,一种类似于尼采笔下“酒神精神”的癫狂,在刹那间感染了所有人。快乐正在洋溢。


滕语涵回忆道,现场,以红毛大叔为圆心,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围观圈层。“交谊舞”的克制与优雅,在“GA舞”狂热生命力的映衬下,悄然消失了其魅力。直到跳“交谊舞”的人因风头被抢走,一怒之下把音乐停掉,红毛大叔的舞蹈才被迫停止。



* 自行携带音响设备的“红毛大叔”顾东林



从始至终,滕语涵都不觉得这是一种“低俗”。她认为只是现如今大多数人无法接受来自“自我”的表达。“明明大家都有一种‘快乐’的欲望,只是在你放不开但别人开心快乐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抗拒,你会觉得他们不合规矩、低俗。但我觉得,这样反倒是你自己在害怕,同时也是你的一种虚伪表现。”

就像她从来也不觉得短视频平台的“老铁”是一种“低俗”的象征。对谈之中,滕语涵说起,她尤为喜欢2016年-2018年的短视频平台。那时候,尚且没有太多商业化MCN公司的入驻,“看见每一种生活”仍旧是某平台的主打Slogan。短视频中的人是鲜活的,几乎是以一种非常野蛮的生命力,和这个新兴的媒介碰撞、磨合。


“我记得当时第一次看短视频,很惊讶,中国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它像一个社会万花筒,什么人都可以在上面完成自己的表达。”这种原始的快乐对于滕语涵来说,弥足珍贵。“快乐是最勇敢、最反叛的东西。如今,许多人不想让你快乐。你保持快乐,就是最大的挑衅。”



* 《GAGALAND》电影花絮照片



《GAGALAND》立项之初,滕语涵和制作团队想把它做成一部“网络大电影”,一部“老铁”爱看、“老铁”也能看懂的电影。至于入围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虎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如今掌握话语权的,是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但这群人是‘主流’吗?真正的主流,我觉得是玩短视频平台的这一大群‘老铁’。他们很多人只是没有公开表达的权利,没有接受良好文化教育的背景,从而被迫变成了隐身的、不被看见的人。所以每次听到旁人说,《GAGALAND》是一部‘边缘’的电影,我都非常气愤——这就是一部呈现普通人真实状态的电影,它无所谓什么‘边缘’。”






其实早在3年之前,影片《GAGALAND》就在平遥做过一次小范围的放映。对于滕语涵来说,那是一个“从零到一”的过程。当时,观众们在银幕前“嗨”得不行,她觉得原来自己拍得还可以,回忆起当时的情境,滕语涵说自己离开放映现场之后,潇潇洒洒地哼着朴树的《New Boy》回了家。



* 《GAGALAND》在平遥国际影展进行了放映



后来的三年,影片反反复复地修改、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滕语涵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日渐变得不太稳定。“我爸、我妈、我姥、我奶,甚至我家的狗,全部参与到这个片子里了,还有我大姑,还有她的好姐妹们,她们的广场舞代表团也都‘上阵’了。我做这个片子后来就秉持一个核心——赶快把它做出来。”用《GAGALAND》剪辑师杜青杰的话来说,这部电影得以经历三年震荡顺利产出,全凭“缘分”二字。


倘若之后观影,大众会突然在故事中看到一堆人突然大合唱的画面,也会突然看到一个MV横插在电影中间,很多时候,一种“无意识”驱使了这部电影的架构和组成。“《GAGALAND》太怪了,我自己也没见过这种电影。拍摄的时候我只有19岁,有非常多技术上的问题,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它非常简单、非常傻、非常愣。很大程度上,它包含着我当时的体验和思考。”滕语涵说道。



* 《GAGALAND》演员照片



几乎每次在影展放映,滕语涵收到的评价都是两极分化的。有人说这是近年来看到的最好的中国电影之一,有人觉得她是在“瞎闹”。外界的评价多多少少也会影响滕语涵的心绪。“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心疼当时的自己的,突然就被拽入到了这个电影制作的环境中。而且,这个片子也确实太‘新’了,对我来说,每一步都是充满了焦虑的探索。”


因此,当她得知荷兰鹿特丹将她的片子选为入围之时,最开始,她以为自己被骗了。滕语涵甚至还问过鹿特丹组委会,挑选《GAGALAND》的理由是什么。直到入围海报官宣的那一刻,她也不敢相信为什么那么大一个“好事儿”落在她头上。“我还记得那天我一边抱着马桶吐,一边唱刘德华的歌曲,‘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她用“劫后余生”一词来形容这段经历,是这次入围,将她从自我怀疑的低谷中“救”了出来。



* 《GAGALAND》电影画面



鹿特丹首场放映,是产业和媒体专场。按照要求和规定,主创团队无法进入场内。滕语涵紧张地守候在外面,等待记者们的反馈,但放映结束后20分钟都悄然无声,“我当时在鹿特丹大街上大哭,我心想我完了,怎么没人说话。”但当鹿特丹的大银幕开始播放《GAGALAND》时,她感觉她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在听到观众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时,那个瞬间她觉得她回家了,她说:“那个瞬间,好像我和我自己又重新站在了一起。”

观众场次放映结束之后,她悄悄地在网上搜集过观众写的影评。她还记得她把一个看不懂的语言,放到翻译软件之后看到的那段中文,那段话是这么写的:“可能有些文化隔阂,这部电影我只看懂了一半。但是当我走出电影院时,对面唐人街刚好在舞龙舞狮,当时我就突然想要进去和他们一起跳舞。”滕语涵说:“虽然他说他只看懂了一半,但是我觉得他完完全全看懂了。”



* 《GAGALAND》电影预告片画面



当然也会有质疑,比如“这是不是一部电影”、“虚构的部分和真实影像相比相形见绌”的论调,经常可以在豆瓣相关区域得见。滕语涵觉得,这些其实不太重要。“我们电影最后整体呈现出来,是虚构和纪实的部分二者皆有。但我们似乎没有在意过这个界限在哪里。其实很多观众认为‘纪实’的部分,也是我们编排出来的。从创作之初,我们就没有考虑过界限的问题。”



* 《GAGALAND》电影团队成员合照



在对谈的最后,我们回到了“GA舞”文化——是的,它的确有资格被称为一种“文化”而非一道猎奇的消遣——的原生语境,亚文化。


滕语涵并不担心“GA舞”进入所有亚文化的必然结局——被收编。她说道:“文化发展有自己的规律,我是否排斥、介意都没有用,但我相信,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不会被抹掉的。红毛大叔已经走了。他总说自己是‘影帝’。我觉得他就是,他是GA舞影帝。如果他看到我们的影片被荷兰鹿特丹那么大一个电影节接纳了,他一定非常自豪、非常快乐。”




撰文:RUNNI

编辑:任泽前

排版:任泽前

图片:来自《GAGALAND》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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