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中的异乡故事:“世界青年”的进入、注视与尊重
身穿白色褶裙的女孩,并肩走过宽阔的赭色操场,明晃晃的阳光照耀在她们棕褐色的肌肤上,远处,少年人或跑或坐,生机与活力正在奏响欢乐的乐章,镜头一转,日光透过树桠,碎影斑驳。这是黄树立镜头中的斯里兰卡,既有加缪笔下的层层暑气,也有罗伯特·瓦尔泽诗句中的愉悦和畅快。
扛着摄影机奔赴世界各地、以镜头语言记录当地的人文风物,是属于黄树立的某种“常态”。抱持着“世界青年”的身份和自我认知,他频繁地置身于多元文化的浸润之中,这背后的种种“折腾”,被始终处于漂泊状态的黄树立归结为“体验人生”。
谈及对“异文化”的“进入”,黄树立聊到了大相径庭的斯里兰卡和非洲内罗毕之行。对黄树立来说,几年前的斯里兰卡旅程是轻松且快乐的。彼时,他刚刚进入大学,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强烈的好奇,生发了想要旅行的念头,那便说走就走。斯里兰卡的旅程,仿佛当地湛蓝的天空一般纯粹。他用镜头记录下了海边的鱼市、学校的运动场、当地孩童的课堂等场景,美好得宛若童话。
* 黄树立镜头中的斯里兰卡
我们与黄树立的对话,便始于此。美国时间清晨8点,黄树立睡眼惺忪地接通了电话。谈及最近获得的奖项,他并没有旁人预料中的自我满足,相反,更多的是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所有光荣的、光辉的时刻,背后都有代价。你只是在那一刻得到了认可,但其实它们转瞬即逝。”对于这种熠熠生辉的日子,黄树立暂时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欢它,“我无法说清自己想要什么”,他只能暂时摒除不想要的东西,继续面对生活中无解的问题。
* 黄树立镜头中的斯里兰卡
在“不确定性”中探索“确定”,在“无解”中寻觅“答案”,保持“游荡状态”是属于他的方法论。不论是去到斯里兰卡,或非洲内罗毕,亦或是他提及的古巴短居生活,实则都是此种“游荡”的具像化体现。作为一个文化概念,“游荡者”的形象是诞生于全球化时代背景之下的“世界青年”的写照,处于游荡状态之中的生活,即意味着自身的文化边界具有随时被打破的、必然的可变性,而很明显,影像作品,记录了这一切——尤其是非洲内罗毕系列,它记录了一个青年创作者遭受到的、来自“异文化”的“冲击”。
* 黄树立镜头中的斯里兰卡
与斯里兰卡相比,非洲的故事,决然没有前者那般梦幻。最初去到非洲内罗毕,黄树立跟随着一支纪录片摄制团队。在与我们对话的同时,他重新打开了非洲系列的影像作品,注视着其中一张,描述道:“这是非洲内罗毕当地的一个贫民窟。人们生活在用铁皮搭建的房子里。他们的生活环境非常糟糕。所谓的‘道路’并非铺就而成,而是两侧堆积了许多垃圾,中间自然空出了一条,那便是一条小路了。对了,这里叫基贝拉(Kibera)。”
多年以来在世界各地或长时、或短居的生活,令黄树立逐渐明白,“你意识到自己找不到这东西(归属感),所以不会再把期待放在任何一个别处。到头来,还是要跟自己相处。”但面对着非洲的系列影像,一则问题飘然而至:在都市生活的年轻人出于迷惘和疏离,内心无法拥有归属与安全之感,那么,对于非洲内罗毕的少年来说,对于这些“垃圾堆”与“铁皮屋”,他们是否可以感知到此类存在呢?亦或,外人眼中堪称“惊异”的凋敝屋室,或许正是令非洲少年感到心安的地方?答案属于个体和异乡,我们不得而知。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在非洲内罗毕游荡、行走,黄树立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状态。他说,那里可以听到枪响。加之昂贵的摄影机等器材,令他很快成为了当地人群中的“异类”,被观看、被审视。对话之时,黄树立的描述也是十分谨慎,这是出于对当地群体、被拍摄者,以及纪录片团队的尊重。他担心由于自己透露了过多讯息,而给纪录片项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顿了顿,选择如实介绍照片中的画面,而非讲述摄制细节,“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当地的一所学校,一个非洲少年正在窗边写作业。我用英语跟他交流,但他其实不太会说。”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还有一张照片,黄树立定格了两个非洲孩童走在一条道路上的瞬间,两侧是一片废墟。那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图景,那也是一个充满了复杂性的、难以言说的影像“时刻”。黄树立回忆起自己在内罗毕的日子,他在那里待了足足一个月,像当地人一样踏足“垃圾堆”而行走,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置身于危险之中。“真的,不是大家预想的那种走走停停的、惬意的拍摄”。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如果黄树立不做讲述,或者,永远不会有人知晓这一点——画面中的这些非洲内罗毕少年,哪怕笑容灿烂如春日朝阳,但可能先天带有艾滋病毒。只是,少年自身,也许并不晓得,亦或,他们并不为此担心。“因为不知道,没有这个概念”,黄树立说到。这是委婉的表述。不知道、没有概念,背后折射出的,却是当地医疗水平、教育水平等多方面的不足。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这显然呈现了另外一种境况——不是所有“旅行”都是美好的,也不是所有的“进入”都充满了浪漫化的遐想,更不是所有的“异文化”都拥有漂亮的幻光。有些时候,它们就是鲜血淋淋的现实,是径直裸露着的伤口,而外界企图将其“合理化”的意淫,恰如纷飞的蝇虫。聊到这里,黄树立打开搜索引擎,随手查找了一下基贝拉(Kibera)相关讯息,惊讶地发现如今已经有人专门在做当地的旅行项目,他深感讶异,“虽然那里的人很淳朴,但它(Kibera)实在不是适合‘寻找人生意义’的旅行之地。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试图聊起更多,但黄树立有意将其避免。这亦是出于尊重——当你注视着非洲少年清澈的眼睛,但一想到眼前这位少年或许已患病、或许无药可救,再多的“探寻”和“好奇”也终将溃败。作为一个“闯入”了“异文化”的人,黄树立无疑对当地人形成了一种“观看”,而倘若这种“观看”被用作谈资,那便是不真诚的。黄树立当然明白“尊重”这回事。他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其实不想提供一些‘故事’给大众消费,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我觉得必然存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呈现他们的故事,而非被我轻易地说出。”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斯里兰卡、非洲内罗毕,当然还有其他的旅程,“到头来,只能留下一些浮光掠影吗?”黄树立如此问自己,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论是斯里兰卡还是非洲,这些“旅程”结束之后,他其实都有进行反思。黄树立坦言,而今回看这些照片,自己竟有一种“吊诡”之感。“我不知道那些曾经看向我镜头的人,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这种复杂的感觉,让他甚至怀疑,好似在那浮光掠影的一瞬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迅速消散掉了。“在短暂的交汇之后,自己的拍摄是否能让他们的生活得到改变?”至今,他尚未寻得答案。
* 黄树立镜头中的非洲内罗毕
“或许,你的出现,激起了他们人生当中的一个水花,比如对那些非洲少年而言。”我们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在想,摄影机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而不是简单地记录。我现在看待‘创作’,和以往不太一样了。我不想做出世俗意义中‘成功’的作品——镜头面对的是‘人’,他们比所谓‘作品’重要太多。”黄树立语速平缓地叙说着他的思考。他对拍摄对象即“人”的尊重和敬意,仿佛春日山涧的清泉,平静地贯穿于整场谈话之中,“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公众人物,我只是一个很小的个体。如果说我的一些创作和反思能够对被拍摄者以及读者有所帮助,这比那些表面的东西要有意义得多。”
摄影:黄树立
采访、撰文:林云
编辑:任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