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sh Basco: 感受身体在即兴中的律动
在转瞬即逝的世界里,人们应当如何证明自我的存在?是将生命的痕迹定格于客观载体之上,还是跟随思绪在诗意的冥想中徜徉?这一切,在“没有天空”的空间里皆能成立。
“没有天空”源自艺术家 Tosh Basco(托什·巴斯科)一场持续了 12 小时的同名表演,这是她为了回应索菲娅·阿尔·玛丽亚的雕塑作品《taraxos》所作,这个表演也可以被视为 Tosh 对时间的深刻冥想——在时间的流动中,用身体感知世界。在经历了多年的创作积累之后,她带着个人首场博物馆展览“没有天空”(No Sky)来到了上海外滩美术馆,向观众呈现她更完整的创作面貌,也邀请更多人一同思考感官的替代性和可再现形式。
*“托什·巴斯科:没有天空”,展览现场图
2023年,上海外滩美术馆
摄影:颜涛
展览中包含了 Tosh 过去十年间创作的逾 60 件作品,涵盖纸本绘画、油画和摄影等不同创作类型,且大部分为首次公开。例如创作于 2016 年和 2017 年的两件其最早的纸本作品《无题(自我之幻)》《维特鲁威》,以及 2018 ~ 2021 年期间所作的《树脂》《擦落》《安娜》《石墨悲惜》系列绘画。Tosh 在介绍中这样说道:“表演存在于语言缺席之所;相片存在于欲求与渴望之所;绘画存在于话语缺席之所。没有逻辑。只是一种感觉——在世界之中工作,全力以赴的感觉。”尽管她的创作在多种媒介中展现,但最终都指向“我”。
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的 Tosh,20 世纪 10 年代起在旧金山的变装舞台上崭露头角,并逐渐为人所熟知。最初她在表演中使用的艺名为 Boychild(小男孩),这个名称极具非二元性别的意味,Boychild 的角色本身被视为女性,而在表演中,Tosh 会用到她 / 他来指代自己。
*托什·巴斯科于Instagram上分享的图片
摄影:Luke Gilford
踏上表演和舞蹈的道路,对Tosh来说是一个偶然。在开始跳舞之前,她生活在平凡的美国郊区,她的菲律宾和美国混血身份促使她对于身份认同和性别身份有着更多思考。在跨性别这个词语中,“跨”(Trans)有着不断变化和流动的含义,同时也是具有交叉性的。“我会如何感知变化,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作为一个年轻的酷儿,我在自己身体的律动中找到了慰藉。”Tosh 很少提及她的成长环境,作为一个有着一半菲律宾血统、一半美国血统的混血儿,她也曾生活在有越南裔人士和墨西哥人士的重组家庭中,在年少的时候便生活于有着多元文化的环境。
作为跨性别人士,在成长过程中常常被认为是一个“外星人”,她总是有满腔的表达欲望,但在舞蹈之前,并未找到能够与他人分享和对话、得到理解的途径,因此当她找到一个可以一起跳舞,并且感到很安全、舒服的人时,她也找到了一种慰藉。
*托什·巴斯科于苏黎世戏剧院演出片段
《Moved by the Motion》,2021年
摄影:Diana Pfammatter
这个人是 Justin Kennedy,一位在柏林学习舞蹈的朋友,他曾经邀请 Tosh 和一群同伴一起完成一个项目,虽然感觉很胆怯和紧张,但她还是去了。这场表演燃起了她深藏于心中的分享欲,回到美国之后,她便开始思考:她应该如何直面和分享内心强烈的、对表达的渴望。舞蹈就是她找到的方式。回忆起第一次真正跳舞时,她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最后在采访中给出了一个回答:“这真的是一份礼物,这是一种有安全感的感觉,我在以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方式做我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感受到一种亲情、友谊或家庭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归属感。”
*托什·巴斯科于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上的表演
《Untitled Hand Dance》,2019年
摄影:Inès Menai
当被问及在没有系统学习过舞蹈的情况下,作为表演者,是如何理解表演的,同时如何决定自己的每一个动作,Tosh 的回答是:“它出于一种需要,我的内心有一种需要,要表达一些我、其他方式无法表达的东西。而当我在变装俱乐部表演时,我意识到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说出一些东西,并传达这件事,这就像一个创造性的出口,我不知道这些动作从何而来,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也许当说到对于动作的决定性因素时,就是即兴的哲学所发挥的地方。”
在舞蹈的众多表达途径中,她找到了一种在变装俱乐部里比较常见的表现形式——对口型(Lip-synch)式的表演,演员需要通过说话的口型与音频对应,特别的是她将日本舞踏中的肢体动作加入自己的舞蹈里,这种与文本共舞、诠释文本的表演形式,成为了她之后创作的主要方式。她跳脱出剧本和乐谱的限制,转向使用各种允许她产生共鸣的文本,诗歌、散文或一本书。
*《NO SKY》
Serpentine Park Nights, London, 2021年
当她读到特定的诗歌时,所获得的感受与跳舞时是一样的。诗歌于她,就像是斐波那契数列,可以在树叶中看到它、在音乐中看到它、在自然界中看到它,也能在舞蹈和创作中看到它。关于“跨”于 Tosh 的含义,不仅体现在身份上,同时也体现在 Tosh 在艺术创作方式上的演变,使她穿梭于多种媒介中自由创作。
*托什·巴斯科
《无题(自我之幻)》,2016年
纸上小丑白膏
158.1 x 91.4 厘米(62.3 x 36 英寸)
由艺术家及纽约Company Gallery提供
摄影:颜涛
*托什·巴斯科
《维特鲁威》,2017年
纸上金色粉
由两张纸组合而成
上:106.7 x 273.1 厘米(42 x 107.5英寸)
下:106.7 x 270.5厘米(42 x 106.5英寸)
由艺术家及纽约Company Gallery提供
摄影:颜涛
在变装舞台上表演了两三年之后,她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以一种更加强调自我身份的方式登上舞台,因此她开始用小丑白膏、金粉和血浆粉等道具颜料涂满自己的身体,并用身体去接触舞台,观众能够看到部分表演者的身体,随着身体和颜料的移动,舞台也慢慢被颜料覆盖,这些颜料变成了身体和动作的见证,同时也是艺术家在场的见证,伴随着 Tosh 对于自己和身体的认知在散场的舞台上缓缓铺开。也是从这时起,她希望能够在真正的地面上起舞,并在一次次与地板的接触中,重新创造经历、认知舞台。
*托什·巴斯科演出片段
《Untitled Duet(the storm called progress)》
2020年
摄影:Eike Walkenhorst
她曾说,变化总是存在于她的舞蹈里、作品里,以及生命里。Tosh从不提前编舞,而是注重训练自己身体的耐受性,从而能够支撑高强度、长时间的即兴表演。即兴很大程度上就是艺术家本人对于变化的一种回应和表现。她用颜料重新塑造舞台的创作方式也被移植到绘画创作上。同样地,她用涂满颜料的身体在画布上运动,经过一场运动的创作之后,颜料会在画布上形成一件完整的作品,而无论是舞蹈还是绘画,都指向一个相同的方向——身体的运动。
Tosh曾这样描述舞蹈带给她的感受:“跳舞的时候,我能挣脱所有束缚。我感到通畅,可以说出照片或话语无法传达的。这一切都是朝向爱的运动。我试图消解作为离散之物而存在的‘自我’。我奉献,希望这一切能渐渐融化那道坚硬的、将我们彼此之间隔得越来越远的边界。”
Tosh 对于摄影的兴趣源自于父亲在她 15 岁时赠送的一个胶卷相机,在外滩美术馆展出的摄影作品系列包括《静物》《无题(没有天空)》和《地平线》,这是艺术家试图刻意规避“摄影的暴力”所拍的作品。
*托什·巴斯科
《地平线》系列,2023年
“托什·巴斯科:没有天空”,展览现场图
2023年,上海外滩美术馆
摄影:颜涛
《地平线》系列作品是艺术家在不同的时间所记录的日落照片,这些照片的尺寸是 4 英寸 ×️ 6 英寸,被装裱在一个比照片尺寸大了约十倍的相框中。艺术家将照片刻意打印成这个小尺寸,是因为,4 英寸 ×️ 6 英寸,在 20 世纪80、90 年代,甚至 21 世纪初,都是打印照片最通用的尺寸,实际上也是相片被手机屏幕代替时的尺寸。小尺寸相片与大尺幅相框所形成的对比,实际上也是艺术家希望能够帮助观众“看见”作品。也许很多人会在手机里存有一张日落的照片,它似乎是稀松平常的。
*托什·巴斯科
《无题(没有天空)》,2023年
C-Print印刷
24.2 x 30.4 厘米
由艺术家提供
“我认为我的大部分照片并不是特别的照片,当我看到我在做的事情也有别人在做时,会有某种安慰的感受,因为这代表着一种共有的渴望共享的感受。”她说道,这些相片对她来说很珍贵的同时,同样对别人来说也很珍贵,而作为一张可能存在于大多数人手机里的照片,为什么人们喜欢拍日落?为什么要捕捉一个无法捕捉的东西?“我想,这种捕捉是因为那一刻的美,而这种美转瞬即逝,充斥着变化,也是这一刻,为我提供了思考的空间。”
*托什·巴斯科
《无题(没有天空)》,2023年
C-Print印刷
30.4 x 24.2 厘米
由艺术家提供
Tosh 提出的命题,其实就是像自然所发生的变化一样,为事物和人的变化留出空间。科幻小说家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说过的一句话对 Tosh 的影响很深:“上帝就是变化。(God is change.)”她对于一个新的虚拟宗教的刻画实际上能够与现实中更加宏大的政治和社会变化相关联。这句话也一直萦绕在 Tosh 的脑海中,因为静止是永远不会存在的,世间万物总是在变化,总是会有所不同,因此每一次日落都是不同的,即使可能是同一次日落,但是每一刻都不会重复。
*托什·巴斯科
《无题》,2018年
纸上色粉、树脂
48.3 x 33.0 厘米(19 x 13 英寸)
由艺术家及纽约Company Gallery提供
摄影:颜涛
落日就像是大自然即兴表演,风、云、天空成为它的舞台。然而 Tosh 也曾对于摄影这一媒介感到怀疑,因为在一个时代中,纪录片总是被当成真相的讲述者,但其实,这种叙述“真实”的图像背后,也是由一个个人为的、主观的决定组成的图像信息,这也是艺术家对于摄影有所怀疑的原因,有些图片总是被用于构建特定的故事,是构建者所希望传达的故事。
*托什·巴斯科
《大蓝》,2022年
纸上色粉
354 x 270 厘米(139 3/8 x 106 1/4 英寸)
由艺术家及苏黎世Karma International提供
摄影:颜涛
即兴,是经过多年的探索和实践之后,Tosh 认为最适合用于谈论自己的工作方式和方法的概念。“即兴是一种证明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重要方式,不仅仅是在概念上,也在精神上、哲学层面上和能量上保持一致。当我表演时,我与周围的环境相遇,与跟我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人相遇。”这也是即兴创作的核心,往往是经由创作,具体化一种无法分享、无法计量和计算的感知。Tosh 的思绪以看似不同而交会相融的多样轨迹,打开了观众不同的视角,带领人们前往不可表达的地带。
*“托什·巴斯科:没有天空”,展览海报
2023年,上海外滩美术馆
Then maybe vision is the(hidden)scandalPIE root*weidh,
“to separate”/PIE root *weid“to see, as if to
separate is to see; as if separation is, at firstan ordering of the seen
that
is, more fundamentally, an ordering-in-seeing. What if to think in disorder, like
Ra, like
Denise's song-flute, is to think outside (ordered) seeing, the sound of that dropped“h” resplendent in Hester, regiven by Brother?
这是弗雷德·莫滕(Fred Moten)的诗歌,也是艺术家 Tosh 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Tosh 对于即兴的感知就像诗歌中抽象、跳跃的词句,带着一种对于无序的思考。而在如此纷繁的变化与流动中,冥想是她进入即兴状态的最好方式。冥想所延伸的对自身的感知使她总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度专注当下的思想空间中,用身体去表达和释放。也正是此般专注,让这片“没有天空”的空间延展出越来越多属于 Tosh 的可能性。
撰文:林佳珣
编辑:廖和琨
头图(Tosh Basco肖像照)来自摄影师Diana Pfamma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