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混乱的艺术：属于Noki的青年叙事
对俱乐部文化、Acid House（酸性浩室）和锐舞派对感到狂热的年轻人，必然会对“东伦敦”心驰神往。这个区域聚集了众多移民、青年、酷儿群体，形形色色的人就像四处流动的活跃因子，只待夜幕降临，他们便如游鱼入水，穿梭在酒吧与舞池之间。时至今日，尽管在日新月异的文化融合浪潮之下，一个“士绅化”的东伦敦已然不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般纯粹、忘我、狂欢，但它仍是青年群体、背包客、创意人士和边缘社群“朝圣”的场所。
擅长纷繁凌乱的拼贴艺术创造的Noki，也在此处寻得了令创造力蓬勃生长的土壤。这位从后朋克时代的阿伯丁移居伦敦的艺术家，凭借手法随性、内容大胆的拼贴单品而声名鹊起。2008年，Noki正式发布了名为NHSt（NOKI HOUSE of Sustainable Textiles）的个人Label，作为对NHS（National Health Service 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趣味改写而出现。以带有反叛力量的奇袭之姿，Noki开始崭露头角。
1994年，英国政府颁布了《刑事审判及公共秩序法案》，以此将人们聚集享受“以重复性节拍的循环往复为特点的音乐”的行为，判定为“违法”。1995年，在伦敦夏洛特街的Bricklayer's Arms小酒吧，由Dj High Priestess组织的“违法”的夜场狂欢，成为了Noki时至今日仍然记忆深刻的画面。言及个人品牌的源起，Noki将其归于这些畅快淋漓的狂欢锐舞派对。
上世纪90年代的俱乐部景象
起初，这些派对是专属于年轻人的地下乐园，它们被称为“BriCKies”，非常私密、只通过熟人间的口耳相传才传播开来。然而，到了1998年，“BriCKies”变得流行起来，它的社交属性超过了原生的狂欢目的，于是，Noki选择用鲜活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拼贴作品找回记忆中的乐趣，让创作的头脑保持活跃。对于他的拼接艺术的开端，Noki这样解释道：“我开始切割和颠覆我在BriCKies派对中穿着的其他品牌的 T恤，我将它们重新结合在一起。”
在2023春夏系列之中，Noki生动而慷慨地重现了九十年代的俱乐部文化盛景。被打碎重组的其他品牌的logo、流行文化的标识、星条旗和填满涂鸦的杂乱画面，共筑了一个盛大的狂欢场面，同时，透露出Club Kids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尤为突出的是，Noki最具标志性的单品——面罩，成为了制造混乱美感的重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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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Noki的个人风格即是以充满新意的面罩形象和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而著称的。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Noki对“匿名性”的真实需要，毕竟，作为派对的常客，有太多人在东伦敦区域将他辨认出来了。对Noki而言，面罩是对外界发出的、直白的艺术宣言。至于这些令人向往的新面孔何以成为备受瞩目的流行存在，Noki将其归结为创作之于人的“民主性”。任何人都可以定制自己的“面罩”，他说：“只需找一件复古T恤，再给它剪三个孔，确保你能够呼吸，然后你就可以自由地面向世界。”
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Noki
同时，“面罩”的大面积出现，也在印证着Noki与青年群体的共性联结。Noki使用“面罩”完成了身份的消隐与重建，互联网一代的年轻人则使用“社交媒体”，筑起了一道又一道伪装——我们乐于“选择”成为谁，模样、性格乃至于人格，都可以被塑造、被设立，一如时装。作为“元素”的集合，设计语言、剪裁技艺、概念巧思，时装的每一个细化存在都是为了“塑造”。Noki的设计尤其如此，对于“身份”的探讨，是他作为酷儿、移民、派对动物的母题。
在解释创造“面罩”单品的初衷之时，Noki说道：“我曾是被霸凌的对象。但在‘面罩’的保护之下，我并不以我自己为耻。”对话之中，Noki提及了自己的“艾滋病故事”（the AIDS story）。他如此称呼自己人生之中堪称“巨大”的创伤，某种程度上，已然完成了对它的消解，“the AIDS story”也早已成为了他的创作内驱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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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奥斯卡影帝提名的好莱坞偶像Rock Hudson在1985年死于艾滋病并发症。他生前对自己同性恋身份以及艾滋病的坦诚，在一定程度上将这种令人绝望而迷茫的病症，引向了公益关注、学术研究等正向的道路。然后，对于当时年仅14岁的Noki来说，“艾滋病”仿佛一道死亡宣判，同时，它到来了绝对的污名化，在学校中，Noki被称为“患有艾滋病的同性恋”，恰巧，他同样有着“Hudson”的姓氏。恶意汹涌。Noki回忆道：“这同时是结束和开始。我的童年结束了。我必须成长为一个大人，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Noki个人照片。以艺术化的形式表达对现实的控诉。
Noki将“控诉”和“反抗”寄寓到了自己的创作之中。拥有跳脱色彩和密集图案的面罩，以及其他拼贴艺术作品，在Noki的本意中，它们并不代表“活力”与“趣味”，相反，它们是混乱、躁动的黑暗面的投射，他将其形容为“为地下场景中同样遭遇不公的弱者而发声”。Noki反复用“拒绝带来重塑”（Rejection Breeds Reinvention）的口号振奋自己，这让他一直保持一定程度的“边缘性”，他说：“生活给了我三样东西：真相、谎言和幽默。真相，我是同性恋。谎言，我没有艾滋病。而‘幽默’则在于，老实说，如果当时有另一个孩子名叫Hudson，可能我也会加入霸凌者的群体——谁说这不是一种黑色幽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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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混沌和无序的美，主导了Noki的风格，而艺术家将这种混乱乃至令人不安的“无政府主义”审美，归为“达达主义”的影响——他多次提及“达达主义”对自己的熏陶，一种来自完全不受控的自由本能的创作欲望，驱动了一切。“达达主义”与Ready to Made艺术运动之间的密切关联，在Noki的时装语境中同样有迹可循。那些广为人知的品牌、符号，被Noki当作“现成品”拿来拆解重制，这种混乱无度的状态，同样贴近于当下世代。倘若依循“世界公民”的概念，处在全球化浪潮中的衣橱则是“世界衣橱”，而在Noki的世界中，我们得以窥见消费主义与全球化合力筑就的后现代景观。
90年代中后期的“BriCKies”里有许多人在艺术创作方面展现了独特的才华，这些名字无一不在当下的潮流艺术领域中拥有一席之地。就像Dick Hebdige写的，“当来自市中心的不满的青年，尤其是那些无业的叛逆青年，诉诸象征性和实质性的暴力时，他们可以说是在把玩他们所拥有的唯一力量——破坏的力量。” 年轻人通过硬核音乐、酒精和药物构建了一个幻想中的乐园，而“Noki”则成为了他们的一个重要标签，它自由、公平、充满无声的反叛，它又是非常容易实现的一件事，比如用现成的T恤进行改装，因此，“Noki”几乎具有“成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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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ki既不排斥“代表”某种风格或人群，也不排斥与人分享他的概念和年轻的基因。他坦言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创造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以前没有人做过的东西，或者，至少尊重20世纪“达达主义”拼贴艺术家的传统。“我的创作在Lucio Fontana天才创造力的基础上，构成了对他绘画边界的反叛，我同样致敬并回应了Kalle Lasn。我的拼贴是一种新的方法，以拼贴来实现反叛，而非只为制造漂亮的图片。” Noki将大量的视觉元素从作为波普艺术产物而量产的logo T恤中“切割”出来，就像达达主义艺术家“切割”当时高贵的艺术出版物一样。
处于创作状态中的Lucio Fontana
尽管，他永远在公众面前保持神秘，Noki却从不吝于分享自己的艺术头脑。令人惊喜的是，他的名字曾出现在曼彻斯特城市大学的服装设计课程大纲上，而他个人的设计研究中心“NESTT”（Noki Education of Sustainable Textiles & Technology）则成为了传递他个人理念的核心。“我喜欢看到每个学生以独特的方式挑选自己的古着面料，并定制自己的Noki作品。” 事实上，可持续时尚恰恰是当下至关重要的议题，而给予年轻人充分的空间让他们完成自己的作品，在Noki看来，这恰恰是一种相当理想化的代际文化的延续。尽管“可持续”内含的“公益性”令Noki边缘化的叛逆形象有些模糊，但谁又能说通过定制再造构建的、对商业化市场的“清洗”，不是对现存时装体系的反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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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难在Noki的时装世界中发觉“体系性”的痕迹——相较于主流时尚精细、工巧的实操方式，Noki使用了“符号”的大面积混杂、堆叠，犹如将各类元素近乎“癫狂”地共冶一炉。Noki将他创造的时尚称为“Street Couture”，他将此定义为传统时尚体系的一个“平行世界”。在消费主义令人上瘾的多巴胺猎取中，Noki提供了一个替代性的选项：你可以对打破既成事物并进行重组这件事，更加上瘾。这其中蕴含着更加令人迷恋的力量。不论是出于自毁性的破坏欲，还是某种反叛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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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1994年光荣地“违法”着的俱乐部成员，还是金融危机中惴惴不安无处宣泄的无业游民，抑或原子化的社交媒体时代面目模糊的一个个独立个体，这些唯有作为社会“麻烦”方才在场的年轻人，都能在Noki的世界中寻找到与自我同频的表达，可以这样说，Noki是聚合而成的产物，更是一方被开辟的、自由的空间。
采访、撰文：何冰轮
编辑：Walser
监制：杨晨、D.P
供图：由受访者供图
排版：Wals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