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年轻人决定以诗喃讲述自己
1986年美国牢房里,几个黑人少年沉默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用手敲打着身下的木板,对同处一室的囚犯吼叫:“何种斗争才是真正的斗争?”80年代,一头美杜莎式脏辫的黑人少年Ray在稀疏掌声中登场,深吸一口气后开始诵读自己的诗:“如果我能找到一处真相有回响的地方/ 我将站立在那儿 / 低声诉说着我孩子们的未来”……词语从Ray的口中迸发,游荡在挥舞的手臂间,打在观众们的身上。话音落下,全场爆发出欢呼。
电影《Slam》,1998。
安静的室内。聚光灯下,女孩Ringo以口语诗的方式表演:
“是演别人的多,还是演自己的人多?
是被世界改变了的人多,
还是‘我就是那个要去改变世界’的人多?”
每一行诗都是一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次选择,现场观众在每个问题后举手亮明态度。
“我无法一一统计全世界的人类,
但今夜我拥有你们的答案。”
上面几处场景,一个发生在90年代的电影《Slam》里,一个发生在2022年的中国上海。
“诗喃(Poetry Slam)”是一项以竞赛形式聚集诗人表演原创诗,并融合语言、肢体语言以及声音的艺术运动,上世纪80年代由美国诗人Marc Kelly Smith发起,反对彼时诗歌界过于结构化和沉闷的精英倾向。
在诗喃的表演规则里,参与者不需要考虑诗的格律,唯一的限制是不允许借用外部道具和乐器,并且须为原创诗歌。诗喃鼓励参与者用声音和肢体语言进行表达,回归纯粹。也因其自带开放、平民属性的特点,连接了不同阶级、肤色、职业的人们。
诗人游击队的三位主创:腾龙、白尹诗嘉和杨一。
距离诗喃的诞生已有三十多年。如今的中国上海,一批年轻人正在以诗喃的名义,聚集更多热爱诗歌和表达的人——“诗人游击队”是一个由三位主创腾龙、杨一和白尹诗嘉围绕诗喃发起的组织,诞生在2022年的夏天,并在志愿者嘟儿与Curio的协作下,诗喃才得以发生。
诗人游击队的诗喃活动现场。
诗人游击队的创立初衷是为人们提供一个交流、发声的平台,在公共场合不定期举办线下诗喃活动。“诗是语言的寺庙,不该只被承载于纸张,每一次诵诗都是复活诗的仪式”,这是诗人游击队的精神所在。
诗人游击队主创腾龙正在表演诗喃
“诗为每位写作者提供‘出口’,同时为每位读者提供突破自身框架去训练共情的机会”,主创之一的白尹诗嘉认为这是诗的魅力。诗对于一些人来说不止是娱乐消遣,更是安身立命之所,她曾经被野生诗人许立志触动,他是一名富士康的流水线工人,住在十平米的屋子里。“对他而言,写诗是操蛋生活中的短暂救赎”。
诗喃开放麦活动现场
六年前,主创腾龙开始写诗,于坚是最早影响他的诗人,他对语言的拆解方法至今还能在腾龙的诗里出现。后来他接触到当代表演诗人 Danez Smith、Saul Williams、Steve Wills,以及诗喃这种形式带来的触动,腾龙选择更直接、有感染力的方式解放诗——“诗是属于语言的,不应只在书面”。
主创腾龙正在诗喃表演中
在另一位主创杨一看来,不同地方的诗歌都是以吟唱的方式起源的。尽管当下我们所熟悉的诗总是以纸页或屏幕的方式被阅读。杨一认为,人们选择站上舞台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的事,“人想要表达自我,对我来说就是诗性了”。
这种对生活、对个人生命经历的真实表达,常常能在诗人游击队的现场感受到。在活动参与者33的记忆里,一位中年男士的诗喃表演让她印象深刻。他看上去快四十岁,与活动看起来“不那么搭嘎”。他的诗喃充满理工科的性感,同时发散着哲学思考——当晚他表演的是一首叫《吃胡椒》的诗。
另一位诗喃的表演者田佳航今年25岁,他把当下的困扰以诗喃的形式呈现:“那段时间被身边朋友要求用公共语言和态度表达自己的观点,似乎只有这样才会不伤害和‘误导’旁人,可是最终我却伤害了自己。”这场自我辩论被他写进诗里,在诗人游击队的舞台上表演。
诗人游击队诗喃活动现场
诗人们在游击的舞台上,表达着自己生活里的一地鸡毛,或严肃认真地描述个人的死亡。“用眼睛看见,之后用心写下来,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写诗并不是专属小部分人的“特权”。白尹诗嘉说,“个人审美有主观喜恶,但表达这一行为本身绝无高低。”
诗喃开放麦活动现场
但凡涉及现场总是伴随着随机、偶然的发生,这或许是人们对现场如此着迷的原因。在诗人游击队的舞台,也发生过不少好玩的时刻:有参与者在表演设计中大喊“嘿 Siri”,现场手机顿时充满了此起彼伏的AI语音回应;也有表演者从兜里掏出一叠诗稿放在架子上时,稿子不听话地随意耷拉成一个“己”字,像极了罢工的人形,这无心之举却恰好与即将要表演的诗名《无业幽灵》产生呼应……奇妙的偶然产生微妙的气氛,比纯文本更有魅力。“表演者和观众身处同一个空间的在场性和互动感”,是白尹诗嘉最受触动的部分。
诗喃开放麦的表演者们用肢体语言来“朗诵”
“真诚、纯粹、开放”是腾龙希望传达给参与者的感受,诗喃可以温和,但它也有破坏性的一面,都由诗人定义。除了诗喃共识的规则,在诗人游击队还有一条附加的规则,它更像是温和的tips:现场观众更多在于交流而非评判,更多在于理解而非碰撞。“之所以有这么一段文字是因为我们想要给创造者一个安全的环境,你已经在台上对陌生人赤裸裸了,我们想保护这个,它很宝贵。”
与此同时,人们从不同地方,因为不同机缘聚集至此。今年26岁的自由广告导演渡边云是在朋友邀请下参与了诗人游击队的线下工作坊,他被其中的力量打动:“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带着流动感,嬉皮味,像一些独立影展早期的氛围。”33从事新媒体工作,她是在小红书上刷到诗人游击队的活动。最初被新奇的形式吸引,到自己也成为台上的表演者,33认为现场的一切“充满了神奇和默契”。
诗人游击队诗喃活动现场
田佳航则是在一次导演剧本交流会上,偶然看到腾龙的表演了解到诗喃。他是一名纪录片导演,后来也参与了诗人游击队的工作坊:“每个人在这里都相对纯粹,更在乎自身创作。每个人都很享受自己表演的那几分钟,感受自己与过去某一瞬间的链接。”
不断壮大的诗喃爱好者们
目前,诗人游击队总共办了五期开放麦活动,平均每场四五十人参与。最近他们还开设了诗喃工作坊,促进参与者表演技巧的交流。在开放麦的环节里,也开始引入诗喃比赛的竞技元素:进行评分和奖励机制,让观众评选全场最佳。“但囿于国内了解诗喃的人还太少,未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杨一说。
在永远充满惊喜的诗喃活动现场,身为发起者的白尹诗嘉印象最深的还是参与者的那句:“写诗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武器”。或许,不再做沉默的观众,去亲历,去表达,去参与其中——这种真诚的袒露,在当下更显得尤为珍贵。
采访、撰文:Menshevik
编辑:于妙妙
监制:D.P、杨晨
排版:于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