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专访夏之禹:我想鼓励“没文化”的人勇敢创作
尽管自称对评价这事儿没什么预期,“什么都可以”,说唱歌手夏之禹的新专辑《Young Fresh Chin II》一经推出,众多乐迷及评论人已经提前为它送上了AOTY(年度专辑)称号:豆瓣近3000人给出9.1的高分;行业内媒体《HIPHOPE》称赞这张专辑“非同凡响,带有锚点性质的大师之作”;HOPICO主理人周杨说这是他听到的“在中国本土场景下,对嘻哈文化汉化的最佳解构专辑”;乐评人邹小樱更是直言“这是我认为过去数年最好的中文嘻哈专辑没有之一”。专辑所带出的残酷街头景象与叛逆色彩、扑面而来的生猛与粗粝气质,也让“说唱贾樟柯” “现实主义文学说唱”这类称号再次落到夏之禹头上。
对此,他引用朋友吉丁Kiddin的评价作为回应:“我这个专辑更像是中产小资们的暴力幻想”,他觉得自己实际是作为文青在写一个半虚构故事,那些意外与当下时代呼应、如90年代下岗潮等引发讨论的描绘,在他眼里更多是借用了故事背景,仅仅作为表达情绪的一个载体。这部极为戏剧化的作品,其实沿袭了自《Young Fresh Chin I》以来的浪漫与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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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初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巡演上海站,
演出也邀请了鱼翅Fin、卡西恩Cacien前来助阵。
夏之禹不希望被特定的风格框定,也认为自己的创作热情更多是从生活中突然涌现的:《Young Fresh Chin I》的诞生是对中文说唱能否创作出匪帮主题的调侃,里面的《在青少年俱乐部喝醉酒》《Young OG》等歌,他更多带着一种幽默感和夸张在写,“中国哪有什么青少年俱乐部啊,但可能大家没 get 到我的幽默”;至于《Young Fresh Chin II》,夏之禹坦言确实是对沉闷社会氛围的反应,这部创作于疫情期间的作品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心情不太好:“可能就经过了这两年,大家心里都蛮不舒服的,很需要宣泄一下,然后就稍微严肃了一些。”
“外面是弥漫罪恶的脏瓦脏街,音乐和文字让这一切成了美学。” 《皇后》,夏之禹
有关“说唱贾樟柯”的称号,夏之禹笑称自己明明更“杜琪峰”:创作《Young Fresh Chin II》里的《上道》时,他满脑子都是演员吴镇宇,那种戴上耳机给他人蒙上双眼、神经质的混混形象,完全与杜导黑色电影里的角色重合。
对华语黑帮片教父杜琪峰的追随或许不止于此,夏之禹对于主流文化所倡导的光明、向上兴致不高,而是更喜欢探索人性的幽微与不得已,他说创作这张专辑有一个目的:“我希望塑造一个坏人,这个坏人不是恶人;我们应该关注他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他相信坏人也有诉说的权利,他们为什么会去干某一行或者做某件事,以及对人的一种基本同情,这是他渴望表达的。
*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专辑图
“我觉得神圣这个词不是好词”,对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状态,夏之禹非常不认同,他乐于拆解那些高大全的东西,这似乎也是他创作的一种底色。他期待从质疑出发,慢慢去消解一些巨物:“在很多事情上,与其说你很勇敢地站在最前面高声疾呼,结果一颗炮弹过来把你打成血雾,我的选择还是会一步步蚕食这个东西,我觉得这是更小的一种方式,其实我也没有很勇敢去谈论更多的话题。”
夏之禹或许谦虚了,又或许巨物过于庞大,这张在他眼里“不够勇敢”的专辑上线一个月,19首歌在Apple Music国区就剩下8首。而在其他音乐平台,也有各种程度的剪辑。他甚至一度在微博自嘲,这张专辑是“消音艺术”。
夏之禹欣赏同为华语说唱歌手的国蛋,两位都深受“街头诗人”、美国东岸嘻哈代表Nas的影响,巧合的是,他们也都把Nas的经典单曲《Life's a bitch》写进自己歌中:国蛋在《Early Flight》与《Imagine》里先后提到二次;夏之禹则在新歌《人间》里如此唱道:“Life's a bitch,也是这婊子的真名/Nas太牛逼 AZ的Flow更顶/从来没办法跟华语流行共情/悬浮的人生哲学在这儿tm不灵”;他甚至直接以一首同名歌曲《纳斯》,来致敬这位被誉为“嘻哈史上最佳作词人”的传奇歌手。
“他远得像在天边却给我带来了拯救/被抛弃的人们破碎的生活/暴力和贫穷和毒瘾一起发作/So Mr. Nas tell me what can I do/在个遥远的中国小镇里 Mic check, one two” 《纳斯》,夏之禹
*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专辑图
那种收敛的情绪表达,夏之禹也从国蛋的创作中领悟了一些,他认为好的创作应该把握分寸,不滥情也不过分煽情,这在歌词的呈现上也是类似的,他不喜欢所谓的中国风说唱,相比那种一味追求诗意而堆砌词藻的做法,他希望自己的文字创作带有更多原生的力量,更“口语化和接地气”。
这也引出了备受热议的“中专说唱”话题,夏之禹认为,hip-hop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最初是完全反精英表达的,“曾经的文艺创作话语权长久都握在知识分子手中,说唱的出现让底层人有了真正说话的机会”。他希望自己的文字表达不止是口语化和接地气的,甚至也是粗俗、粗鄙、不加修饰的:“我想鼓励‘没文化’的人勇敢创作,即便被嘲讽也不要觉得自己就该被‘猎奇’,干脆满地打滚出洋相吧。希望未来可以看到更多真诚的‘中专文艺创作’。”
*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专辑图
用现在流行的MBTI测试来说,夏之禹是不折不扣的N(Intuition)人,更相信那种扑面而来的感觉,在他眼里,哪怕技巧与歌词粗糙,只要有创作的那股劲儿,创作状态就会非常好。他前一阵儿碰到的一个录音师兄弟就是这样:“用直觉性的感觉去录,然后写词也是很直觉性的东西,哪怕里面有一些小的瑕疵,但这个东西是很美的”。夏之禹还喜欢地下说唱歌手九维——那种满嘴脏话、成天混迹各处的真二流子气质让他着迷。
“想告诉你一切都会美好/但实话说这事没戏/想告诉你明天是新的一天/那我猜咱们还是活在习惯里”《谁也不是》,九维
“总会好的,总会好的/报纸上也常常看到被人再就业的喜讯/总会好的,总会好的/忍耐和坚持是这个民族最伟大的品性/总会好的,总会好的/失去了再多都不可怕只要你们感想敢拼/总会好的,总会好的/但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会好》,夏之禹
*巡演舞台上的夏之禹
也因此,相比于Kendrick Lamar这样席卷全球嘻哈乃至音乐产业的巨星——一位在艺术与商业上都相当成熟的“六边形战士”,夏之禹偏爱Mos Def、MF Doom一类的音乐人,后者可能没有前者那么全面、精美,呈现出某一项很强、其他方面弱一些的面貌,但这样的创作者让他感受到格外旺盛的生命力。他还是希望自己更自由散漫一些,不想做那么完整、标准的艺人:“我希望我的创作,用一个俗套甚至恶心的词,就是有一些青涩感、少年感在里面”。《Young Fresh Chin II》便是如此,面对西南边陲的残酷街头现实,夏之禹延续着自己的小镇男孩的主视角,尽管有虚构色彩,他也承认自己在他身上投射了很多的感情。
“我不在皇后区,在四川边陲/三省交界,丘陵依着江水/怪力乱神,孤魂野鬼”《皇后》,夏之禹
虽然不追求成为全能型说唱歌手,夏之禹始终认为做这一行的人必须得有自己的拿手绝活,一个明确吃饭的家伙,他也直爽承认,歌词是他的“一套东西”。谈及文本创作,他觉得做文化很重要,这是所有的创作者都该直面的议题,“我们的很多创作都被小时候那种作文思路给影响了”,夏之禹不讳言,Keep it real(保持真我)现如今成了很多说唱歌手的营销说辞,但实际上大家都听得出来音乐没那么真实,只是在刻意追求某种写实。“Real跟hip-hop没关系,应该是每个人做人最基本的守则。”他说。
创作让夏之禹活在真实之中,他也着实被这种状态打动:“至少在创作时,我自己的状态是很真实的,愿意交一些东西出去。”诚实面对过往经历在他看来是具有强烈真实感的原因:“你来自哪里、从哪儿出生,是不会彻底恨这个东西的,在身边人的帮助之下,你从那样一个恶劣、残酷的小镇里留存下来,一定是有留恋和羁绊的”,坦然接受和拥抱它才让创作本身更为鲜活和动人。
《Young Fresh Chin II》这张专辑令人惊喜的,还有对上世纪90年代一系列流行歌细腻而巧妙的采样:《姐姐》取样自杨钰莹的经典作品《轻轻地告诉你》;《巷寨》的背景音,是闽南语老歌《金包银》;讲述与说唱结缘契机的《纳斯》,则取样自徐小凤的《花花纽约街》。虽然跟制作人Major Yao两人那段时间大量听歌,“听得耳朵都流油了”,夏之禹还是享受寻找采样的过程,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探险,挖到了很多厉害、古怪的音乐,特别是崔苔菁——这位70年代红极一时的歌星——的《梦摘星》,让他印象深刻,大呼厉害。
*上海站巡演舞台上的夏之禹与嘉宾卡西恩Cacien
传统匪帮说唱常因暴力性歌词、歧视女性以及恐同元素遭到批判,或许是留意到自己男性视角的局限,夏之禹邀请来自云南滇声气厂牌、坚持old school说唱的女rapper脏脏,合作《丛林》一曲,他认为脏脏云南方言的演绎相当精彩,补足了他对棚户区残酷生存实录的描绘:“不仅仅对这首歌,我觉得对整张专辑都是一个提升,她用女性视角讲述出了一个女人在那种生存环境里的一些状态”。
“贫穷让女性比男性更加的艰难/九点九成女人都是赤裸裸的资源/强暴殴打早就司空见惯/买卖标价就差在路边摆摊/不然你觉得为啥乞丐只有男性” 《丛林》,夏之禹部分
“我没得选择尽管我内心并不愿意脱/我只想攒钱,至少能换个换好的避孕药/在河边走了太久自己都嫌自己脏/我想过无数次的自杀过不了家人这关/我只想快点摆脱这种生活离开这些东西/但是棚区之外又是更大的棚区”《丛林》,滇声气脏脏部分
*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专辑图
专辑因制作周期和预算限制不免有小遗憾。夏之禹也与我们分享了和Major Yao在创作理念上的一些讨论:Major Yao喜欢弱化弹跳感,认为这是更高级的方式,也由此拉慢了许多歌的速度;夏之禹理解他的用意,他笑称这是他目前唯一承认的说唱技巧,尽管略不习惯,最后的制作还是遵从了Major Yao的想法。
很多人知道夏之禹,可能是几年前发声力挺杨笠一事。彼时的他也因男性公众人物的身份而引发一波热议,赞扬与质疑齐飞,某种程度折射出了公共舆论场上就性别议题割裂、分化的讨论现实。当被问起如何看待说唱音乐常被诟病的厌女传统时,夏之禹谨慎作答:如果角色需要,表达厌倦情绪是没有问题的,不能政治正确到这个地步,但他同时也提到,中国嘻哈圈很多时候还未到要反思(政治正确)的地步。
*巡演舞台上的夏之禹
相比女性,夏之禹承认自己的男性身份会在讨论性别议题时带来更多关注度。尽管自称对这个火热而棘手的议题仍没想明白,他也从Kendrick Lamar讲述一对异性恋情侣激烈争吵的《We Cry Together》聊起,分享了对于嘻哈乃至R&B(节奏蓝调)圈内男女差异的观察:“男歌手有很多路子可以走,各种面向都有,有更为丰满的人格展现给听众;而女歌手绝大多数只能性感,激烈的竞争使得她们很难合作,通常是直接的竞争对手。可能白人女歌手还相对好些,有色人种女性大多只能唱着性感歌词摆动屁股。”
创作与演出之外,微博是夏之禹与世界沟通的另一个渠道,他不时会在上面聊一些对于公共事件的看法、分享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又或者是跟伴侣余强的相处点滴。对于公共发言,尽管现在的分享频率比以前少了,夏之禹依然认为身为公众人物需要表达,“有时发一条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也知道这个事,我跟你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他说自己不一定需要多激烈的讨论,但要讲出来,心里才过得去。
*上海站巡演舞台上的夏之禹与嘉宾鱼翅Fin(上)
巡演幕后卡西恩Cacien(左下)、鱼翅Fin(右下)
采访尾声,我们也问起了他对当下Z世代文化的看法。夏之禹毫不掩饰对现在年轻人的羡慕,他欣赏那些穿裙子或者画眼影上街的男生,说20多岁出头的自己是没那么勇敢的。对于年轻人喜欢的音乐比如Trap,夏之禹明白它的功能性,理解其作为释放荷尔蒙与旺盛精力的需要:“它的目的就是让年轻人嗨起来、躁起来,但我个人的音乐取向肯定还是那种有人文价值、隽永一些的作品。”
那有没有推崇的音乐人?夏之禹笑着说,施鑫文月这样的年轻人可以多来一些。
采访、撰文:段秋辰
编辑:段秋辰、于妙妙
摄影:季风菠菜 Bocai Chen
设计:enkit
部分图片由明堂唱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