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向前跑,速写青春轮廓
徐恒涛说话声音慢慢的,每说出口一句话,都仿佛酝酿了一段前奏,通过思考等待着词语和句子的组织与成型。2023年,徐恒涛从大学毕业,学习建筑专业的他,毕业的时候却出了一本影像集——《青春速写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照片是“关于2018-2023年这个时段我们的青春的作品”。
从举起相机的那一刻开始,徐恒涛试图克服从幼年到青春期之间,内心始终存在那种紧张和暴乱,镜头不断向前延伸,他也从中提取一些勇气与动力,去和周遭的人与世界建立某种联系。
最开始,他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一直处于一种对抗的关系,后来,镜头成为了他与世界对抗的工具。大学时光在压抑和迷茫之中悄然落下帷幕,带着橙黄色的回忆和一台新买的索尼相机,徐恒涛最近又踏上了拍摄的旅程。很快,他会回来找一份工作,即使不那么令他满意;然后等到攒够钱,再次出发。
徐恒涛2018年进入大学,建筑专业在校长达5年时间,回看起来,大学的生活因为疫情而被生硬地分割成两个部分。前两年时光因为纯粹、简单而显得轻快,徐恒涛清晰地记得,2019年末尾,疫情开始发生的那一段时间里,气氛逐渐开始发生转变:“有时候我们会一天做两次核酸,其余的时间学校都处于封校状态,我和同学们除了在宿舍打游戏之外没别的事干。”
“报考建筑专业的时候是 2018 年,那时候可以说是房地产最火的时候,但等到我们毕业的时候,房地产已经残废了一半,企业大量裁员,面向学生的校招都要求学历在 985 以上。像我们这类二本院校几乎没什么机会,所以大概有一半的同学进了中建的工地,去做技术员,或者做一些杂活,还有一半学生基本上什么工作都干,包括我后来也去了一间卡车配件厂。当然也有少部分同学选择考研。”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所有人而言,未来需要干什么,又可以干什么,都成了当下最紧迫,却也是最难以解答的问题。
*2023年6月高考那天,徐恒涛拍下的马路上流动的花束
它们很快会被家长买下,送给考完的学生
谈起自己的过去,徐恒涛说:“我的高考是彻底的失败。”
大一初期,他仍然对此感到在意;一年后,他逐渐开始释怀。
根据教育部的统计资料,2022年高校应届毕业生大概有7成左右还未找到工作,2023年,我国高校应届毕业生将达到1174万人,首次突破1100万人次,同比2022年1067万人次多出100万。
毕业即失业成为越来越多毕业生所面临的真实境况。在这件事情上,徐恒涛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刚毕业的那段时间,我投了非常多简历。有和专业相关的,也有不大相关的,绝大部分简历都没有收到回复,最后,我要么选择去做一份销售工作,要么去工厂画图。" 比起被动地成为提高就业率的分子,徐恒涛最终决定主动地走向另一条道路。
也是在高中毕业的那年,徐恒涛的父亲给他买了他人生中第一台理光相机。“我记得当时家里在开超市,手里边稍微有些闲钱,所以当我提出想买一台相机,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在大学开学前给我置办了电脑和相机。在那之后,我开始不停地拍摄,但他们却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总要不停地去拍周围的人。"
*2021年11月在哈尔滨
徐恒涛举起相机给同学拍照时,被“偷袭”扔了一团雪
或许当时的徐恒涛也不是很清楚地知道“拍摄”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但我只是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去创作。”一开始的拍摄是完全直觉性的,渐渐地,徐恒涛尝试通过模仿来摸索自己的风格。因为看了森山大道的纪录片《犬的记忆》,徐恒涛拍摄了一段时间的黑白照片;后来开始对马格南感兴趣,徐恒涛也尝试着学习他们的摄影师风格拍摄。
没有指导的新手期总是充满了笨拙却不乏灵光的探索:“那时候我对图像的掌控能力是非常弱的,我也不太确定怎么样才算是一张好照片。大概有一年多,是没有拍到什么好的照片的,也不清楚自己应该拍什么,之后我开始慢慢关注一些偏艺术类的内容,也报过一些老师的课,可能最近半年,关于拍照这件事才逐渐找到了更明确的感觉。”
徐恒涛的影像集最末页清楚地记录着照片发生的时间和具体人物,当你对照着图片和文字来观看,它的体验就像是在阅读一篇又一篇个人日记。《青春速写本》里人像居多,有时会出现一些景色或环境。拍的时间长了,同学们三不五时会主动找到徐恒涛,希望他能给自己留下一些照片。而大部分时间里,徐恒涛会安静地记录自己看到的世界。
“2019年,堂弟刚来到西安,在我大姐家的家具厂负责送货。之后,他又去跟着二姐夫在内蒙古的一个煤矿公司开铲车,收入还不错。当时他刚满18岁,还在抽烟,我给他拍了一张照。20岁那年,他就结婚了,婚礼当天我又拍了一张。今年他的孩子已经四岁了,他也在年前离了婚,现在回到老家工作。这俩张照片横跨两年的时间,但一个稚气的男孩变成扛起家庭重担的男人,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18岁的堂弟(左);婚礼上20岁的堂弟(右)
“这一张是我和同学去网吧包夜,第二天大概 6 点多的时候我睡醒了,醒来之后看到对面坐的这个男生睡得很踏实,拍下了这张照片。”
“4 月中旬哈尔滨罕见地下起了大雪,但都没能积下来,一个人走在松浦大桥上。6 月末就毕业了,今年的就业环境不好,班里的大多数人连同我都还没找到工作。看了很久在江面迎风飞舞的海燕,感叹它们的勇敢,自己则是为不太明朗的未来而担心。”
“大五下半年,我和舍友去苏州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参加当地的招聘会,考虑到离家太远便没有投太多简历,最后一个都没中,就沿途在苏州美术馆玩了一趟。那天人特别多,在我前面有两个在搬盆景的人,一朵花从他们身后掉下来,非常漂亮,但我当时觉得很可惜,因为再过半分钟她就会被踩烂。相机记录下了脚边即将消逝的美。”
*徐恒涛和同学去网吧包夜,醒来后对面睡着的男生(上)
雪地里的少年(左下)
苏州美术馆里搬盆景的人掉下的花(右下)
大学期间,徐恒涛和两个室友博和老孟走得很近,几个人常常一起喝酒消遣、打发时间。博喜欢游戏和二次元,性格开朗,除了偶尔聊聊电影,和徐恒涛几乎没有兴趣爱好上的交集。一起相处的时间里,徐恒涛感到双方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有一些距离感,同时也很亲密,即使对于彼此在做的事并不了解,也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玩,互相陪伴和依赖。
老孟也是徐恒涛同专业的舍友,很直爽的一个人。在结伴泰国旅行途中,老孟向徐恒涛坦白了自己的性向。秘密的袒露有时使人渐行渐远,但更多时候,它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汇聚成了徐恒涛为数不多感到安心的时刻,旅途中有一次在老孟睡着的时候,他悄悄拍下一张照片,画面里光线恰如其分地落在男孩的脸颊,形成一道自然的阴影。老孟嘴唇微张,鼻尖闪烁着一个白色光点。“那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是完全互相信任的。”
*老孟,徐恒涛同专业的舍友、朋友
最近老孟确定了工作,四月末入职
是父母花了10万找到的,和城乡规划相关
徐恒涛的镜头里不乏浓郁的色彩,然而,底色之下却压抑着情感的暗流,安静、克制,又有些迫切和不安,“我觉得我的青春外圈是橙黄色的,里边包裹的是大片的、非常暗、非常深的蓝色。”速写后的青春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看似温暖的外壳,而对于徐恒涛而言,核心却依旧晦暗难明。
“对,就是高三下半学期,我的精神状况彻底崩溃了,它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一个节点。我记得是在一次补习班上。我突然发现我抬不了头,也没有办法看向黑板,哪怕和人注视,我会非常的紧张,甚至出现了心率不齐、手心出汗的现象。高三的最后两个月,我回家了,想着可能状况会更好点。但事实上状况只变得越来越糟糕,甚至出现了幻听的症状。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三的上半学期。"
徐恒涛的病因来自于家庭。出生在一个权利失衡的环境之中,徐恒涛渴望用个人的力量去抵抗父亲无声的“威权”,但始终感到无力。“我家是典型的父权制主导的家庭,尽管父亲从我出生到现在,打过我的次数不过四五次,但是父亲的情绪是琢磨不透的,他总是无缘由地大发脾气,我妈也因此形成了一种讨好型的人格。”
徐恒涛清楚地记得,去年在老家盖自建房的时候,自己虽然学的是建筑专业,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插上话。
*徐恒涛表哥家窗户玻璃上的印花
像大部分东亚小孩那样,他并没有获得太多去叙述自己、寻求帮助的机会,只能在成长到一定阶段时,通过逃离、反抗、置身事外,又或者通过其他人身上相同经历的叙述,找到自己问题的根因。“我记得之前看到罗翔老师说:一个家庭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这个家庭里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他们会因为一些非常小的事大吵大闹,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在这样的家庭里,人是极速内耗的,总是充满怨气指责。长大之后内心缺乏安全感,做什么事都很敏感。我觉得我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徐恒涛,一方面缺乏与人相处的自信,一方面,会在乖顺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反叛与抗争的意图:“一个人或者出去玩的时候,我常常会做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有一次我从两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跳到一个土堆上。尽管在父母面前总是表现得温顺、乖巧,但我和这个世界似乎一直处在一种对抗的关系。”
*2023年8月,徐恒涛和同学在哈尔滨一家酒吧喝酒
“状态好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可以比这个世界更强,但是状态不好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完全被周围的世界压垮了。”
尽管到今天,徐恒涛仍然无法克服内心的紧张和暴乱。但当相机拿在手上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事干了,感觉就会好很多。”
不过,与其说相机缓解了他和世界之间的对抗关系,徐恒涛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拥有了对抗的工具:“在拍照的时候,我整个人仍然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但是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却是非常兴奋的。这种兴奋会引导着我,尝试去拍更多的照片。”
在采访结束之后,徐恒涛觉得“有必要”再补充一下:“我父亲是爱我的,只是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没有教他怎么去表达爱。”或许是不希望将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被简单地划分为“施害者”与“受害者”,他紧接着写道:"他成长的那个环境就像原始丛林,里面的人都尽可能的不去表露太多的心理活动,所以他只会做一些关心我的具体的事,认为好好学习成年后找个稳定的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
随着父亲的老去,他的脾气变得逐渐平和,徐恒涛试着理解他,也试着慢慢寻找与自己和解的良方。“我认为我处在一种类似于偏执状态,我脑袋里边的那根弦就是扭不过来,而我是通过不断地,以一种我自己想象中和世界对抗的方式,在不断的重复的过程中,要么赢了,或是败了,慢慢不再那么为难自己。”
*2020年7月的夏天,徐恒涛和堂弟在西安林子里摘野果
如果没有摄影的话,徐恒涛说,或许他会在宿舍的角落里尝试去写一些东西,大一的时候他对写小说感兴趣,父亲在长白山伐木时遇到野猪、母亲和男人们打牌的那些事也想记下来,当时还不懂创作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对周围人的好奇心,题材也逐渐趋于现实。直到现在,那些“比想象丰富更多的东西”越来越多地生长在了徐恒涛的镜头里。
更重要的是,摄影让他有动力走出去,打开那扇与外界封闭的隔门,看到他人,并照见新的自己。从高中开始持续紧绷的精神状态,2021年不适应集体生活搬出去独自租房,到半年后回到学生宿舍与舍友们打成一片,徐恒涛经历了初次创业的失败,出租屋的孤独,也感受到最原始的与人连接的温情。
回顾自己的大学生活,徐恒涛现在能想到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舍友坐在书桌前一边吃泡面一边听着歌的场景,“我记得当时光线特别好,透过窗户,整个宿舍都被照亮了。内心的阴霾好像也在那一瞬间得到了释放。”
*2019年9月,舍友带着耳机在吃泡面
2023年毕业的时候,他在为《青春速写本》写注解时介绍道:“高中毕业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一台相机,我开始用这台相机拍摄身边的年轻人记录我们的生活。”如今,出于对性能更高的需求,徐恒涛攒钱换了一台索尼相机,也踏上了新的拍摄旅程。
年前,徐恒涛乘火车从甘肃到了拉萨、呼和浩特,然后再从漠河转到西安。这趟旅程的起因是对于自己所处的地方的好奇:“关于中国具体的大小,或者说它的轮廓,我完全没有把握。那些好的,或是不好的事,真假总是很难分辨。反倒是那些和我生活关系不搭边的地方,可以通过影视作品或者通过其他的信息,对它构建出一个大体的轮廓,接下来,我想去通过自己切实的感受,去真实的了解这里的地貌变化和民族差异性。”
哪怕问题没有消失,也谈不上被妥善地解决,但就像加缪在《局外人》里写的那样:“重要的是,要有逃跑的可能性,要一下就跳出那不容触犯的规矩,发疯地跑。跑,就可以给希望提供种种机会。”
撰文:大野
编辑: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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