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寂寥，俄罗斯青年的旋转门

铁栅栏上是崭新的油漆，门口有华丽的仿中世纪装饰，还有木制的大风车，房子里里外外都是彩色的，壁画明亮而艳丽，桌子上有鲜花，只有制服是黑色的。

2000年至2002年间，比利时摄影师Carl De Keyzer在西伯利亚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周边的50个监狱拍摄了他的项目“Zona”。在后苏联时代，他是第一个拍摄过这么多俄罗斯监狱的人。

这些监狱以前都是“古拉格”（GULAG），即苏联时代劳改系统的缩写。俄语更习惯用“区”（zona）或“营”（lagerya）这样笼统的词来指代监狱。许多监狱都经过精心改造，看起来就像舞台布景一样。

1994年之前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是一座封闭的城市，因为那里有一个核基地和一个巨大的铝厂，沿着西伯利亚铁路一路上能看到很多营。2000年，Carl De Keyzer拿到了一张写满号码的小纸条，一个号码代表一个营，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大约有130个营。

监狱在当地一直是个禁忌话题，但当时俄罗斯当局批准了Carl De Keyzer进行拍摄，因为他们希望展现监狱的新面貌。

青年监狱里面是14岁至18岁的“gopnik”，这是前苏联时代对不良少年的称呼，寸头，以及象征着西方文化的运动品牌套装是他们的标志，这样的造型在十年后变成了设计师Gosha Rubchinskiy的东欧亚文化精神源泉。

*监狱内不良少年的运动着装

在20世纪末，这些年轻人是梦的碎片。伴随着苏联解体和随之而来的混乱期，城市的各个角落出现了成群结队蹲着的gopnik。他们通常来自工人阶级家庭，没有钱，没有工作，归属于社会不稳定因素，迫于生计走上犯罪的道路。

可是一旦进了新监狱，他们可以学习、运动、画画、做手工，有医生和面包。监狱食堂的面包质量很高，菜不是很好，没有肉。在西伯利亚最冷的冬天，他们能睡在床铺上，下班后能洗桑拿。另外还有两周的假期，住在比较舒适的单间里，看电视、听音乐，他们从那里了解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

*新监狱的青年们会有欣赏画作、看电视、做手工的时间

除了按人群划分，监狱还分为不同的功能。最常见的是“工厂营”，靠近市区，犯人负责制造家具、修拖拉机，或者制作小工艺品，比如俄罗斯的吉祥物熊、卖给游客的风景画，还有很多人家里都有的黑玫瑰。但凡外国媒体来到西伯利亚，都会被带去参观模范工厂营，这也是Carl De Keyzer发现这些营存在的起因。

工厂营有1500至2500名犯人，他们经常四处走动，看起来有很多娱乐活动，很多人在踢足球、打排球和篮球，但事实上可能是因为他们工作的机器坏了。

第二种是“乡村营”，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外六七百公里，犯人的家属可以住在附近，干点农场生意。还有一种“森林营”，位置最偏远，条件最艰苦，可能发生过火灾，或者周围已经无树可砍了。虽然Carl De Keyzer能参观的地方都是被筛选过的，但目之所及还是蛮荒之地。

过了一段时间，他明白了，在这里简单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机器都应该正常工作，犯人都应该穿制服，即使他们是在高温下工作，即使他们没有工作可做，都应该穿上那套黑色的制服。

Carl De Keyzer分别在夏天和冬天进行了拍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提到西伯利亚就会感到阵阵寒意——那里的天气和流放地都让人难以生存，和作家Alexander Solzhenitsyn在《古拉格群岛》里描写得一样阴暗。但Carl De Keyzer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夏天——天气好，光线好，色彩缤纷，年轻人来来往往，他甚至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监狱在这么好的季节看上去更加梦幻。每个监狱都有图书馆，里面有俄罗斯经典名著，也有一些西方的书。每个监狱的负责人都安排Carl De Keyzer参观图书馆，因为这个地方充满了“正能量”，他们经常会把犯人搬进图书馆，在那里看书，虽然有些人可能把书拿反了。

*监狱外草地上的风景

有一个监狱甚至有网球场，Carl De Keyzer问这是给谁用的，军官说是给犯人用的。他们立刻找了两个犯人来打网球，却发现没有球拍，他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球拍，然后又发现没有球，找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找到。结果，两个犯人就在没有球的情况下假装打网球。

如果要参观牢房，负责人就会带Carl De Keyzer去他们准备好的牢房，他们告诉犯人有摄影师来拍照，因此哪怕犯人没有事情做也会忙活起来，比如开始打扫房间，或者看圣经，玩俄罗斯方块。

*玲琅的彩带和风景挂画映衬着青年囚徒们的脸

和Carl De Keyzer一起拍摄的同事说，看到这样的“布景”让他想起了在当地电影院看过的《楚门的世界》。

随行的军官向Carl De Keyzer解释，他们为了达到某些西方监狱的标准已经付出了很大努力，他们可以拿出很多的数据来证明。虽然和欧美的监狱相比，俄罗斯的监狱还是显得很业余，比如缺乏监控设备，在这里越狱似乎很容易。不过，Carl De Keyzer可以从犯人的脸上看出这里一定存在着某种纪律，尽管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他从未看到任何传说中的可怕事件。

Carl De Keyzer被要求不能在晚上拍摄，除了有一次在女子监狱的迪斯科派对。

他在一个女子监狱里发现了一个舞厅，每周六晚上开放三个小时。犯人化好妆，盛装出席。他被告知小心不要拍到情侣——这里有很多女同性恋，其实男子监狱也是如此。在微弱的灯光下，四五十个女囚一起跳着迪斯科，尽情摇摆，欢笑，拥抱，仿佛旁边一排穿着制服的军官并不存在。

通常Carl De Keyzer无法和犯人聊天，他和男犯人之间的对话寥寥无几。但有一次，在女子监狱的一间牢房，他看到了四个非常年轻的女孩。他问她们做了什么事，她们说，干了傻事，带着面具去抢劫杂货店，结果失败了，被判了五年。

*女子监狱的迪斯科派对

另一次是一个女孩主动走过来，让Carl De Keyzer给她拍照，她说自己已经进来八年了，他们不允许她收发信件，所以她想让他拍一张照片给妈妈，让妈妈看看她的样子。还有一个营长经常吹嘘要给Carl De Keyzer他们找女孩，他说在比利时找一个妓女的价钱可以把整个营的人都请来。

很多犯人后来都在监狱里结婚了，在那里平均每个月Carl De Keyzer都能目睹十场婚礼。特别是长期关押的犯人，往往会选择结婚，因为这样他们可以获得比平时更多的探视时间。结婚当天，犯人享有特殊的婚房待遇，房间可以上锁，新人能够一起度过三个小时，他们下次见面可能是三个月之后。

*监狱婚礼

在一些乡村营，犯人的孩子可以和看守的孩子一起到附近的大村子去上学，他们都没有家长陪同。早上五点，这些孩子就钻进一辆大卡车，在泥泞中颠簸两三个小时才到学校。

冬天的时候，Carl De Keyzer去了一个女子监狱，他看见有些人在外面扫雪，有些人却在屋里打牌。他很好奇，为什么有些人可以不用工作？军官回答的语气很平常：因为在外面扫雪的都是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

参观监狱似乎很困难，但Carl De Keyzer表示这是他做过的最容易的项目。申请参观时，多数负责人都会给他开绿灯，有时候也得等上半个月才能获得许可，等他进去一看，监狱可能刚刷完油漆。

通常情况下，Carl De Keyzer可以要求看守打开监狱里的每一扇门，但他必须遵守一些规则，比如不能未经许可拍到监狱的大门或者围栏，不能显露出监狱的位置。然而总有一些防不胜防的情况，有时候他们可能碰见一些没穿制服的犯人，然后就被军官迅速请去喝茶，紧接着非常礼貌地送到门口，说再见。

几次下来，Carl De Keyzer领悟了游戏规则。既然最终都会被请出去，那么如果他看到了非常值得冒险一拍的画面，他就会先忍住不拍，一直等到离开之前，再回去那个地方拍照。

*监狱内的数学课

有一次Carl De Keyzer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在围栏附近，一群男犯人正在医院旁边的工地干活，比较年轻的男孩在凿石头，上了年纪的叉着腰，他们都没穿制服，上半身露出他们晚上悄悄用针刺的文身。

这个画面具备了所有禁止拍摄的元素。在那次参观的最后，Carl De Keyzer特别提出再回去看看那个工地，他按下了快门，周围的军官非常震惊，却假装无事发生，他们只是请摄影师去喝茶，然后护送他离开监狱。

尽管这招屡试不爽，但猫鼠游戏的距离终究很难把握。有一天，Carl De Keyzer的同事拍到了穿着制服的犯人正在清理火灾后的房子，军方认为这不是一个积极的画面，项目就此被终止了。

事后，他的同事想到了一个主意：在监狱里组织摄影展。于是，他们获准重返监狱，把照片用尼龙绳挂在广场上，当两千名犯人排队吃午饭时就能看见。那天中午犯人们没去吃午饭，他们仔细地看着照片，寻找里面有没有认识的人。

*午休时分的餐厅

当地人对于外地人总是把西伯利亚和监狱联系在一起不太高兴，但在一次当地电视台的采访中，Carl De Keyzer说如果可以在美国监狱和西伯利亚劳改营之间做选择，他会选后者。

当然，很多人说他不了解真实的情况，还有很多人怀疑他，“这家伙是军方雇的吗？”但Carl De Keyzer认为，即使这一切不是真实的，甚至完全是虚构的，在这些画面中也一定有一些东西能够被清楚地看见。

*寸头少年们

在“Zona”项目结束的几年后，俄罗斯当局关上了监狱的大门，禁止访问。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随意进入俄罗斯监狱拍这么多照片并且展示给全世界。在最近的十年里，经过当局许可的摄影作品总是十分得体，监狱里有更洁白的房间，犯人穿着更整齐的制服，他们依旧养宠物、读报纸，还举办时装秀和选美比赛。

让一个摄影师远离监狱是轻而易举的，然而，对于任何国家司法系统而言，最难的是让犯人永远离开监狱。

无论年龄大小，他们在监狱里都被当成孩子对待，有人替他们做选择，安排一切。但在外面，难的是要他们变成成年人。如果监狱无法让他们准备好面对真正的生活，那么走出这扇大门，只不过意味着推开了另一扇旋转门。

撰文：Nikki

编辑：yy

图片来源：Magnum Photos © Carl De Keyz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