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一只中华扁锹,找回那些甲虫
如果不是后来读到帕特里克·斯文松在《鳗鱼的旅行》里所写的那段,“每当我们抓住一条鳗鱼的时候,我都会凝视它的眼睛,想一瞥它曾经看见的那些东西。可它从不曾与我四目相接”,和喆不会再次想起那些甲虫,以及自己当初竟然对它们能够如此迷恋。
1998年出生的和喆,是一名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摄影专业的影像创作者。
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和喆第一次在某个折纸贴吧偶遇了甲虫。电脑屏幕上纸制昆虫夸张的上颚、奇特的头角和胸角引起了他的好奇。此后,甲虫进入了和喆的生活,白天,他会花大量时间借助互联网研究和观察甲虫;一些晚上,他还会滑入寻找甲虫的梦。热情持续一年后,和喆网购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只独角仙,甲虫却不料死于邮寄途中。这份阴影迫使他按下了暂停键。多年后,在一次摩托旅行里,一只中华扁锹意外出现在了和喆的视野里,宛如杨树林里再现的神灵。
看着甲虫的眼睛,和喆很想知道,它会明白从自己的柔软幼体中冒出坚硬长角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吗?童年至今,那些甲虫令自己着迷的原因还有其他什么吗?
他想了很久,至今也没有答案。答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找回那些甲虫。
即使已经过去十多年,和喆依然还记得那一天的许多细节。
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某天,午睡把凉席从冰凉睡到滚热,醒来一看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一个钟头,于是起身来到电脑前,打算把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交给社交网络。和所有出生在1999年前后的一代青年一样,当时和喆最常使用社交网络之一是百度贴吧,但相较于同班同学热衷于漫画和游戏话题的贴吧,和喆的兴趣点总是集中在一些具体的物件上,他喜欢手工艺,喜欢各种被制造出来的、能够把玩的物件。
那天,在某个折纸贴吧里,他百无聊赖地点开一张又一张帖子浏览,贴吧里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折纸爱好者,大家总是暗暗较劲,看看谁能把平面的纸张折出更厉害的立体造型。“我是在这个贴吧里第一次遇见了甲虫。”
*兜虫和锹甲(上)
甲虫的生命周期(下)
几张被折出来的甲虫,被安静地摆放在木头桌面上,甲虫没有花纹,通体纸片色,腿是用纸条搓出来的,细看线条粗糙,和喆却几乎本能地感到亲切,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哪怕看到的只是纸造甲虫的照片。在那天之前,甲虫对于和喆来说,还只是一个脑海里的概念,就像外星飞船和小行星陨石,他知道甲虫是什么,但他从未见过真实的甲虫。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网络上搜索甲虫,非常满足地观看着他们。”
那天之后,和喆时不时便会去搜索引擎上敲击“甲虫”关键词,浏览网页里跳出来的,真实的甲虫照片,关于甲虫的文字,以及浏览讲解甲虫的视频。借由这些资料,他开始一点点建构脑海里有关甲虫的印象,把那些模糊的轮廓变成具体的细节,薄厚不一的翅膀、形状迥异的外壳、分布着更细小足节的四肢、宛如天线般的犄角,还有它们的声音、遥远神秘的栖息环境……想象延展开去,幻化成少年心中的海市蜃楼,潮湿的房间好似也变成了亚马逊雨林,栖息着无数颤动心弦、却未曾谋面的精灵们。
*一只美它利弗细身赤锹甲
和喆从未和任何现实里认识的朋友谈论过自己的这份好奇,谁会真的理解一位少年对甲虫的迷恋呢?最初,这份好奇借由做梦得以满足。中学时期,和喆说,自己总是梦到自己在老家捉到了很多热带雨林里才有的甲虫品种。
“大部分的梦是我在寻找甲虫,有时在乡村的路上,有时在山里,我看见一些树和草地,随后又在里面发现了甲虫。”
和喆告诉我们,通常,甲虫被发现时,总是一动不动,对于观看者而言,那感觉就像发现一块宝石。小时候,他无数次幻想过,在一片林木中,偶然发现一只正在休息的甲虫,自己慢慢靠近,直到那光滑的色泽足够清晰地映射在自己的眼中。
和喆出生在山东,但童年一半时间是在北京郊区的部队大院度过。北方城市气候偏干,这里并不是最适宜许多甲虫生存的环境,在与互联网上同样对甲虫有兴趣的人进行交流后,回到老家,和喆第一次开始留意起甲虫,和它们赖以生存的寄主树。
21世纪初的山东,无论城郊,还是市区,市民能看见最多的树是杨树和柳树,前者高大,后者纤细,几乎没有太多能够供甲虫生活的那种足够空间和湿润度的树洞。和喆经常在放学路上,周末去补习班或者和朋友溜达的途中,仔细留意身边的树木是否有树洞,只要看见树洞,他就想要走上前,探头望一望洞内,希望可以看见一小块闪光的甲片。
*树林中的和喆
和喆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学校每两周大休一次的那个周五傍晚,自己会独自一人骑电动车来到县城的边界,没有手机,任由迷路或车子电量耗尽的未知带来巨大的刺激。但最终自己总能在县城电视塔远远的指引下,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中,当然,电动车没电了推回去也是常事。
多数时候,他都一无所获。
“最后我选择网购了一只甲虫,品种是独角仙。算是人们熟知度最高的甲虫了,对环境的适应性也相对较强,易于饲养,价格也是当时所有甲虫里最便宜的。按照2013年的物价,我记得是30块钱包邮。”
那只网购的甲虫最终倒在了快递途中,或许正是这次失败的网购经历,让和喆十分确定了自己对于甲虫的热情。这是一种很难归纳的情感,对于当时的他而言,面对动弹不得的甲虫尸体,和喆感到难过,却不仅仅是因为甲虫死了,还有一种他无法亲眼看见甲虫如何爬行,如何微微抖动自己那对锋利的犄角的遗憾。
*被单上的独角仙(上)
与黄边奥锹甲的对视(下)
或许是纯粹出自生物学的好奇心,又或许是儿时对于把玩宠物的渴望,和喆自己也无法理解甲虫与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联系。就好比在事事都强调具体而清晰的青春期里,辟开一小块空地,毫无目的、简单明快,他在这里可以自由呼吸,忘记一切有关成长的必要性事件。但现在回想,当时对甲虫的痴迷,多少填补了青春期某种特有的空虚。
然而这份对甲虫的好奇和热情,就像许多青春期的少年个别无疾而终的兴趣一样,突如其来地,因为这次失败的网购而暂停。
甲虫死后,和喆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把它做成了标本。一些兜虫类的大型甲虫做标本按道理要把腹部的组织全都掏出来,和喆当时没有这样做,导致后来甲虫腐烂的气味在卧室里飘荡了很久。
“小时候晕车特别严重,所以我童年几乎没出过远门,更别说旅行了。”
因为疫情支离破碎的几年大学生活里,和喆也没有出过远门。上网课,在一家微喷工作室实习,大三上学期封闭最严重的时候,和喆跟家里人说因为拍摄需要,买了辆摩托车。平时一有空,他就骑车去北京深山里,也因此发现了很多好玩的秘密角落。
疫情结束后,去年夏天,和喆和女友约定进行一场摩托旅行,带着摄影机,从北京出发,一路途径河北、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最终抵达广东。与汽车不同的是,摩托车在驾驶过程中人的整个身体都能与外界呼应,视野全无遮挡。和喆喜欢风驰电掣之间,周围的空气真实地撞上身体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朝向自然完全敞开了。
*山间的影子
这趟旅行除了路线,其他一切都极其偶然,他们总是会随机停下来,观察一条不知何时被开辟,也不知要去往何处的田野小道,一道清晨的影子,在翠绿到令人头晕的山上缓缓移动,奔腾的河水,蹿跳的野兔,有时他们看整整两个小时落日,等待光线把上方的穹顶慢慢由青至粉到最终成为金属色泽的暗黑;有时他们蹲坐在路边吵闹的桑树下,听昆虫和风声灌满耳朵和内心。
多数时候,两人是所有风景里唯二移动和说话的存在。
也是在这趟旅行中,和喆重新和甲虫相遇。即将离开山东省,在东明县停留的一个傍晚,他们原本打算在滩涂边听一会夜潮,结果却拐进了岸边的一片小树林。在近乎快要全黑的晚上,和喆发现了一只正在树上缓缓爬行的锹形虫,几乎想也没想,便本能性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它。
冰凉的,同时又有着细微的温度,和喆告诉我们,他几乎激动到想要叫出声来。儿时对于甲虫狂热迷恋所储存的所有知识,一下全部涌出脑海。甲虫的生活条件、不同地域的分布种类、它们的生命周期。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只黑色锹甲,是曾被自己奉为神物的生灵。
*野外的甲虫生境(上)
拿捕虫网的和喆(下)
在见到甲虫的那个晚上,这趟安静而被动的旅程开始有了目标。离开东明县的旅途后半段,和喆的旅行被赋予了一个必要选项,便是寻找甲虫。伴随着相机里越来越多地出现甲虫的照片,许多儿时回忆也渐渐苏醒。“旅行中,在那些荒郊野外的山林里,发现甲虫时,就会想起来小时候找甲虫,却怎么也找不到的经历。后来看书才知道,其实甲虫的幼虫生活需要朽木,所以只有在非常原生态的地方,才会容易发现他们。”
但我们生活的城市,即便是公园也很难有原生态的地方,绝大多数公园的植物,需要人工维护,不同的城市或许有差别,和喆告诉我们,树有没有被刷白漆是一个指标,据说上海的有些公园里会很容易发现“独角仙”和“中华扁锹”,但北京就不那么容易。这些知识是小时候网路上同样是昆虫爱好者的网友告诉和喆的。
*深山锹甲的上颚
旅途进行到一半,在武汉市江夏区的森林公园,和喆在一棵栎树上,找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只活着的独角仙。身边偶遇的向导告诉他,这些树上的独角仙很多,因为它们的树汁有很多糖,甲虫很爱吃。
之后在长沙的植物园,和喆再次找到一只独角仙,沿途捎在身边,直到旅行结束,被带回广东的租屋。这趟旅行他一共带回四只甲虫,分别是中华扁锹、黄边鬼艳锹和两只独角仙。
身边如今能够与和喆聊甲虫的朋友依然不多,去年旅行结束后,和喆开始有意收集甲虫主题的手办、邮票或者漫画,一些朋友才因此得知他的爱好。如今,大家提到和喆会习惯性想到甲虫,而和喆也总能敏锐地捕捉到生活中被忽视的甲虫。
2019年和朋友一起看《阳光普照》,当时身边不少人都在讨论这部电影,但鲜少有人注意到男主墙壁上挂着的甲虫标本,和喆告诉我们那是一只五角大兜虫的标本,许光汉扮演的男主阿豪是一个隐忍而坚强的青年,在和喆看来,除了电影情节本身的表现,那只甲虫标本似乎也更加深了相似的印象。
女朋友是身边为数不多喜欢和他聊甲虫的人,虽然她总是觉得甲虫“男性气概”太强,和喆觉得这很有趣,会让他想起日本特摄片里,不论是怪兽还是英雄,形象上多少都会模拟甲虫。雄性甲虫的大角有着很强的进攻性,因为打斗是甲虫争夺配偶资源的方式,这是小时候在一档日本昆虫综艺里学到的知识。但对于这个答案,和喆迄今也有一些疑惑。
“有时会觉得对个别甲虫而言,为了生存竞争而进化出来的武器已经有点影响生存了,像是某些品种的锹甲,他们的大鄂的长度已经超过身体,光是拖着这对角移动就很困难了。”
*日本的甲虫比赛节目(上)
卡布达——独角仙型机器人(左下)
十九世纪描绘锹甲生命周期的版画(右下)
摩托旅行带来的改变,如今仍在进行时,和喆坦言因为甲虫,他仿佛重新回到了童年。这种甜蜜的穿越感,很大程度平复了他被动而无力的大学记忆。“想要拍更多的甲虫,创造一些和甲虫相关的作品。如果有机会,也想去到南美、东南亚这些原产地做一些甲虫贸易相关的观察。”
他没有从幼虫到成虫阶段完整地饲养过甲虫,也非资深的昆虫爱好者,但喜欢和研究甲虫这件事,对于和喆来说一点也不费力。互联网的发达让他可以随时查阅世界各地关于甲虫交易和昆虫猎人的新闻报道,作为一个灰色产业,他了解到甲虫进口在日本最为盛行,玻利维亚就有一群当地的村民受到中介商人雇佣,在森林中偷偷采集甲虫,最后辗转运到日本。在闲鱼平台,和喆还结识了一个四川凉山州的虫商,得知了当地人靠采集某品种深山锹甲致富的轶闻。
*锹甲标本和兜虫标本(上)
一家甲虫专门店(下)
甲虫究竟带给自己的是哪一种快乐,这种快乐究竟又可以赋予生活什么样的意义,和喆很难概括。有时他感到激动,有时则非常安静,有时是感动,这种感受总在变化,好像一天里日光的不同色泽,在内心深处激起不同反响。他并不知道这份复杂的感情会持续多久,对于甲虫和大自然,他只是怀有一种本能的好奇与渴望观察的冲动。
对话的最后,我们问和喆,你理解中的自然是什么?
和喆回答道:“就像我前面所说,因为接触甲虫,我了解到一个所谓 ‘原生林’ 的概念,指没有受人为干扰、采伐、种植的树林。甲虫的一生很短暂,其中幼虫阶段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时期的甲虫非常依赖朽木,而朽木只存在于原生林和年代久远的次生林里。我觉得这就是纯粹的自然。”
在那趟摩托旅行中,和喆留下了一个浪漫的回忆,把纯净水倒进黄河,再装了满满一瓶滩涂里的水。当时没有考虑太多,也没有想要赋予这个行为更多的价值。至于人应当如何处理与自然的关系,除了“正常”对待,和喆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表述。
*甲虫邮票(上)
丢勒所绘的深山锹甲(下)
今年25岁的和喆,去年刚从学校摄影专业毕业,同许多适龄青年一样,人生的命题试卷即将打开。在广州呆了半年后,最近他回到了北京,想要继续坚持自己的影像创作,同时,也要开始寻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社交网络上每日更换的热点话题,就业环境之类的讨论时不时也会令他感到些许迷惘,往后究竟将要迎来怎样的生活,一些既具体、又暂时不够清晰的画面时而会在脑海里悬停。亲朋好友的近况以及他们的祝福和好奇,则像是另外一个维度的声音,裹挟着善意和期待,以一种微弱的节奏慢慢地推动着他,去新的世界冒险。
时不时地,和喆会感到一丝忐忑,觉得时间似乎开始变得不再像学生时期那么漫长,有时他会想起卡夫卡小说里的那只甲虫。时而,他又觉得自己足够坚定,就像每一次注视甲虫,率先进入脑海的那道微弱但猛烈的电流,令和喆感到勇敢、无畏。
*房间里的影子(上)
与南洋大兜虫的对视(下)
数世纪前的昆虫学家法布尔,思索自己为何如此迷恋虫子时,在他的著作《昆虫记》里曾发出这样的疑惑:“它们是否对自己如此有限的生命有预感?他们会在自己那机器简单的大脑里思考生命的尽头这种可怕问题吗?这是人所能感到的最大痛苦,却也是人之所以伟大的一个证明。”
也许,假以时日,当生活不断变换着面貌,身处其中的和喆,会从凝视甲虫的目光中找到更多关于自己和这个世界,全新的答案。又或许,答案其实并不重要。
撰文:小秦
编辑: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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