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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学界“三月疯”:跨越种族的热爱、合作与友谊

戴希 返朴 2019-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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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三月会议上,最火的话题无疑是转角石墨烯,这种令人脑洞大开的对二维材料的调制方式,迄今以来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成功。




撰文 | 戴希(香港科技大学物理学系讲座教授)


体育迷们大概都知道,每年三月,美国大学篮球联赛NCAA有所谓的March madness,此时联赛进入白热化的淘汰赛阶段,球迷和校友们的热情也被彻底点燃,使得每年的这个季节,成为全美篮球迷们的传统节日。有趣的是,在物理学界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March madness”,就是美国物理学会(简称APS)每年举办的三月会议,这是APS所有定期举办的会议里规模最大的一个,主要覆盖凝聚态和材料物理,目前每年的参会人数都达万人以上。因为规模庞大,三月会议每年都选在美国各大城市的会展中心举办,这十几年来,因为每年参加三月会议,跟着APS走遍了美国的各州,大家都盼着啥时候能去夏威夷州开一次,但APS好像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三月会议官方宣传画


三月会议虽说名义上是美国物理学会举办的国内会议,但参会者来自世界上各个国家,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凝聚态和材料物理大会。如3月初在波士顿举办的2019年度三月会议,共有一万两千多名代表参会,其中30%来自美国以外的地区,主办方在大门口放了一面巨大的世界地图,让参会者用小圆贴纸在地图上标出自己的所在地,结果如下图所示,各种颜色的小圆点覆盖了整个地图。会场内外可以听到各种语言,英语毫无疑问是三月会议的第一大语言,而随着中国的科研实力迅速增强,参会的华人学者越来越多,中文也日渐成为三月会议的第二大语言。


 

由于要支付昂贵的场地租用费用和其他各种会议开销,三月会议的注册费不菲,今年全程参会的APS会员价是四百多美元,再加上昂贵的酒店费用和往返美国的机票,参加三月会议的经济负担是相当沉重的,特别是对许多科研经费不足的科学家们。为了缓解这一问题,APS每年都拨出部分经费,用以支持那些经费不足的科学家们来APS参会,称为“Beller and Marshak Lectureship”,前提是要先获得三月会议的邀请报告。因为僧多粥少,竞争相当激烈。笔者去年作为国际评委,参与了评审,被提名的大多是南美、欧洲和印度的一流科学家或者是学术新星,而类似的人物如果在中国应该不太会有经费不足的问题,这也在一个方面印证了中国的科研基金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


三月会议的议程安排是标准化和模块化的,整个会议覆盖整整一周时间,会议的基本组成模块是“session”,每个标准化的session是2个小时45分钟,中间有半小时的间隔,每天从早到晚一共四个session。单个报告又分为邀请报告和普通报告,时间分别是35分钟和12分钟。三月会议的session按照组织方式的不同,分为invited,focus和regular三种,每个session都有明确的主题。


Invited session的报告清一色是邀请报告,完全由活跃在科研一线的全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自行组织,并提出申请,最后由APS内相应的学部(division)组织资深专家进行评审。评审过程中主要是审议两项内容,session的主题和相应的邀请报告人,由于要把不同组织者提起的类似session进行合并,对于邀请报告的竞争是相当激烈的。


今年三月会议前夕,笔者跟一位STM大牛在酒吧喝酒,就听他不停地抱怨自己推荐的邀请报告人没有获得通过,可见这方面竞争的激烈程度。由于invited session在主题和报告人的遴选上,充分地发挥了整个凝聚态和材料物理界的积极性,invited session总能抓住当年最前沿、最有趣和最有影响的新进展,因而成为三月会议上含金量最高的session。邀请报告人可以是业界大牛,也可以是尚未毕业的博士生,当然如果是学生的话,背后的推荐人必须是重量级的。不管是谁去做邀请报告,都必须讲好,否则在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面前露短,影响是很负面的,还不如不做,或许尚能保持些许神秘感。因此,如此重要的报告,如果不是真有几把刷子的学生,老板是不敢轻易推荐上去的。于是,那些年来在三月会议上涌现出了不少这样的“少年英雄”,华人物理学家中,笔者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傅亮、孙凯和陈宇林这几个,当年的邀请报告都讲得特别出色,让人听完就忍不住想给奥佛。


三月会议的session,从周一早上八点准时开始,既没有伴随着运动员进行曲的开幕式,也没有人模狗样的领导来讲话要大家“吃好玩好交流好”,大家自己来自己住自己走,APS都不管,只管会议的学术质量。开场之后就是将近70个session一字排开,爱听哪个悉由尊便,由于同时进行的session太多,听哪个不听哪个总要痛苦地斟酌一番,近年来APS发布的手机APP里很贴心地为大家增加了个性化的会议日程规划功能,非常强大,从此再也不用抱着比电话黄页簿还厚的会议手册到处跑了。


由于参会人数巨多,统计分布上每个session room差不多要能装下150人左右才行,这也是会议主办方规划会议时的愿景。但是,既然是统计问题就难免涨落,三月会议上总有些特别火的session,人多得会议室都挤不进去,后排一直站着挤到门口,前面的过道里大家席地而坐,其乐融融。在我的记忆里,前几年拓扑绝缘体、拓扑半金属以及二维材料的许多session都是这样,印象中有好几个session,我都是坐在地上听完的。今年的三月会议上,最火的话题无疑是转角石墨烯,这种令人脑洞大开的对二维材料的调制方式,迄今为止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成功。在这种单纯由碳原子组成的二维网络上,目前已经成功实现了超导、铁磁、反常霍尔效应、准晶等等不同的奇异物态,堪称二维材料版的“The Universe in a Helium droplet"。因此,在这次波士顿会议上,有关转角石墨烯的session总是一座难求,笔者周一/周二连续两天都是早上7:30赶到会场,才有座位。


双层转角石墨烯会场


更火爆的场面出现在上届洛杉矶三月会议上,在那次会议上,MIT的Pablo第一次报导在转角石墨烯体系中发现超导现象,立即引起了大多数参会者的强烈关注。老练的会议组织者们已经事先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设想一下,如果一万多名参会者中有超过一半的人想听这个报告,那么再大的报告厅也没法装得下。因此,会议组织方一方面给这个session安排了最大的报告厅,另一方面加派安保力量,严格控制现场人数以保证安全,同时,他们在大厅里支起大屏幕投影电视,进行现场直播,满足大家“见证历史”的愿望。结果,即使是在开放的大厅里,也很难挤到能看清投影电视的距离。记得当时笔者在票圈发了句“演出开始了……”,就挤到前面去听,结果意外地发现七十高龄的富春老师竟然还挤在更加靠前的位置上听。听完报告,再打开手机,看到不少小朋友在我的票圈里留言,一会儿说“我看到浙大的富春老师也挤到前面去了”,一会儿又说“不好,富春老师被挤出来了,老师加油啊”,甚是热闹。


笔者出道较晚,没能赶上高温超导发现后那次三月会议的盛况,(据说有爬到墙上去听的),上次Pablo发现转角烯超导的报告,算是笔者十几年来见过最火的三月会议报告了。在中国国内,似乎总有一种“政治正确”,说是不能追热点,要甘于坐冷板凳,所谓“十年磨一剑”。其实,这种十年一剑的磨法往往只适合于方向特别明确的技术领域,而非自由探索的基础科学领域。在凝聚态物理的各个分支,各个领域都有许多相通之处,因此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了解最新进展非常重要,即便不跟着进入新领域开展研究,也会对自己正在进行的课题产生启发。像转角烯这样的热点,之所以能让年过七旬的老人家都“聊发少年狂”,并非单纯看热闹,而是里面的确蕴含着非常丰富的物理现象,是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未知世界的激情在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之间形成共振,才真正触发了这物理学界的“三月疯”。


会场内的报告如火如荼,会场外则另有一番景象。在会展中心的回廊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们在热烈地讨论问题。会议的组织者们往往会很贴心地在开阔一点的位置放几张圆桌,于是,大家就围着那些圆桌操着各种语言讨论问题,其热烈程度一点都不比会场内逊色。有许多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科学家们,因为听了会场内的一个报告而产生共同兴趣,转到场外详细讨论,再进一步开始合作,最后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而友谊则是有关三月会议的另一个恒久的话题。许多跨越千山万水的老朋友,都约好了每年在三月会议上相见,既是叙旧也是讨论最新的成果。

 

会展中心回廊里的景象


从左到右:顾正澄(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汪自强(波士顿学院教授)、张富春(卡弗里理论科学研究所所长)、本文作者、吴从军(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


在今年的波士顿三月会议上,笔者在连接两个分区的长长的甬道里,偶遇博士后期间的导师Gabi Kotliar教授,只见须发皆白的Gabi正抱着自己那件脏兮兮的羽绒服,急赶着去听一个感兴趣的报告。碰到我他非常高兴,在并肩匆匆而行的几分钟里,我们迅速交换了对彼此最新工作的看法,最后拥抱道别,各自赶去自己心仪的分会场。在当天晚上,中国五大高校组织的“中国之夜”招待会上,笔者又见到了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意大利高等研究院的Tossati教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老人左右顾盼,似乎在找人。我知道他应该是来找那位相交三十余年的好兄弟于渌老师的,还有他那几位好学生王孝群、卢仲毅和龚新高,可惜今年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几位都未能参会。老人听我说完,略显出些失落,跟我聊了一些关于石墨烯超导机理的想法后就匆匆离去,消失在波士顿的寒夜里。这次会议的最后一天,笔者又在会场见到了表情忧郁的来自密苏里大学的辛格教授。他告诉我说,每年参加三月会议,他都会抽出部分时间来,绕着会场转几圈,希望能够碰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但是今年遇到的老朋友特别少,辛格教授不无伤感地叹息。的确,在全球化退潮的大环境下,越来越多的“老朋友们”拿不到赴美签证,只好放弃这次盛会,这不能不说是非常令人遗憾的。

 

波士顿Charles River的雪中夕阳。会议当周,波士顿还是冰天雪地(供图:文小刚)


五天的会议很快就过去了,熙熙攘攘的会场也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参会者都是在周五上午启程回家,造成周五的会场特别空,跟前几天挤爆会场的盛况相比,反差特别强烈,有的会场甚至只有三个人,主持人、演讲人和下一个演讲人。APS也曾经想解决这一问题,特意把一些知名科学家的报告安排在周五,希望用这些“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们”的号召力来提振周五的“票房”,但结果却是怨声载道,听众们抱怨APS不把这些好报告安排在前几天,而“老艺术家们”则抱怨精心准备的报告没多少人听。最后APS只好放弃努力,不去跟人类不时犯懒的本性对抗。


这就是关于美国物理学会三月会议的故事,关于跨越国界和种族的热爱、合作、激情与友谊的故事。


致谢:感谢香港大学物理系助理教授王晨杰老师提供会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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