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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别启蒙:郑渊洁宇宙之不完全女神名录

别的女孩 BIE别的女孩 2021-06-27
完 颜 猪 妖 

作为一个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男性,回溯个人成长经历,我印象里最早受到的 “女权主义” 启蒙,缘起于郑渊洁的童话故事。八十年代起,这位 “知心叔叔” 有意识地通过个人自媒体(杂志《童话大王》)向无数孩子输出了 “男女平等” 的朴素价值观。他主张尊重女性,同时揭露和抨击社会上那些不尊重女性的现象;他主张打破父权,塑造了各有千秋的独立女性形象。

在当时,如此明确而深入地同孩子们探讨和交流这种性别观念的中国作家尚不多见。这一次,我想通过郑渊洁作品里塑造过的那些出色女性,聊聊他输出过的性别价值观。

“大男主戏” 中的 “女工具人”? —— 独立女性一号鲁西西

在郑渊洁的思想体系中,听话、成绩好的鲁西西,几乎是主流价值观中最完美的那种传统好孩子形象代表。乍看起来,主角皮皮鲁身边的她,不过是 “大男主冒险故事” 里的花瓶陪衬;但事实上,鲁西西这个形象承担了郑渊洁宇宙中相当重要的女性视角,通过她进行了不少女权主义立场的发声与思想启蒙。

首先,鲁西西的姓,就是对传统父权观念的反叛。皮皮鲁随父姓,而鲁西西是随母性。对于八十年代的中国孩子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前卫的设定。通过这样一个小细节,郑渊洁润物细无声地在我的头脑里灌输了 “原来随父姓并非天经地义”。第二,以鲁西西作为主角的《鲁西西外传》,被宣称为 “只许女孩子看的童话”,其噱头固然不乏营销上的考量,但对开启读者对女性处境的关注和思考,绝对有着开天辟地的历史意义。

第三,当鲁西西成年之后,郑渊洁借她的女性身份,对现行婚姻制度提出大胆质疑,即使现在看来也不失先锋色彩:

『鲁西西:“我认为结婚证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契约。世界上不管任何契约最重要的条款是期限,也就是有效期。没有期限的契约是无效契约。但是结婚契约就没有期限。什么时候结婚契约有期限了,我就结婚。比如结婚证的有效期是5年,没到期谁也不能走。到期双方都愿意继续过就续约,不愿意继续过就分手。”

——【舒克和贝塔历险记】』

这段话出现在我国上世纪90年代,在当时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当我长大后再从国内看到类似讨论,已是二十年后的网络社交媒体了。

除了鲁西西的 “婚姻宣言” ,郑渊洁童话里还呈现了非常多元化的人类两性亲密关系,比如跨国婚姻(皮皮鲁×燕妮),跨物种婚姻(歌唱家×贝塔),不婚主义(乔治×艾米),偶发式性关系(贝塔×德国间谍女鼠),婚姻制度革新主张者(鲁西西×她的男朋友),再婚(舒克×克里斯汀),同性终身同居(舒克×贝塔)等(《舒克贝塔历险记》里对同性恋有微妙歧视,可见时代局限对婚恋自由主义者郑渊洁亦有影响,不过其后作者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局限,日后言论中曾有明确修正与表态)。

乡村诗歌 “果儿” —— 诗人王菊香

在中国,表现摇滚 “果儿” 的文艺作品不少,表现诗歌 “果儿” 的作品不多。虽然诗人跟摇滚歌手差不多都是穷困潦倒,但毕竟摇滚看起来更酷炫。在郑渊洁的《书树》里,就有这么一个王菊香,出身农村,仰慕城市里某三流诗人 —— 用现在的话说,她算是一个诗歌 “果儿”。

进城后的王菊香,好巧不巧,成了爱豆家的保姆。身份的悬殊,使她的情感只能停留在卑微角落,无法享有人格的对等,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下人”。被迫离开秘不可宣的爱情之地后,她却偶遇神迹,暴得大名,成为 “人上人”。

身份的变化,令原本的权力关系陡然逆转:昔日敬爱的偶像,跪求王菊香的帮助。她拒绝了喜欢的人以求婚作为交换条件,而是选择将自己的秘密武器 —— 每天能开出一首价值连城的诗的巴西木 —— 无偿赠予给他,而后就离开了。结果她却被他诽谤羞辱,只为过河拆桥、撇清关系。原本她只是不曾得到爱情,此后,关于爱情的迷梦也彻底破碎。

她回到家乡,重新回到一无所有。她曾经看着窗台上那本诗集充满幻想,现在她仍坐回那个窗台边,对着诗集一言不发。

多年后,现实世界中,一位来自农村有着先天残疾的天才女诗人余秀华横空出世。我瞬间恍惚,仿佛童话照进现实。

诗人余秀华,图片来自她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

那个童话故事里的天才女诗人,就如现实世界投射于童话中另一版本的余秀华,两位诗人背向而立,像童话与现实的扭曲镜像:一个生理健全,一个天生脑瘫;一个仰慕才华,一个才华横溢。她们遭遇名利双收的命运巨变,也在那之后回到故乡。有人问余秀华,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用才华换取健康吗?她给出否定答案。我想,如果那样的假设真的发生,或许那就是王菊香吧。

廖一梅、孟京辉合作过一部电影叫《像鸡毛一样飞》,里面也有诗人,也有爱情,也有一往情深的诗歌 “果儿”,也有理想主义的失落,也有依靠作弊暴得大名,也有叶子上长出诗的植物。我一直想问,廖一梅有没有看过《书树》。至今没有答案。| 图为《像鸡毛一样飞》剧照 

中国的 Wonder Woman —— 生化保姆与弃婴小兰

郑渊洁童话里有两位女超人值得一提。一位是《生化保姆》里的肖慧琴,一位是《小汽车和小兰》(2005)里的小兰。不知郑渊洁是否有意为之,她们的命运有某种相关性:既是有神性的、代表人类理想、散发人性光辉的超能力者,也是重男轻女思想的受害者。

出身于农村的肖慧琴善良朴实,以德报怨。她的惨痛童年,来自于原生家庭中那些万恶的男性形象。比如她弟弟,平常拉完屎都是让家里的狗舔屁眼。有一天突发奇想,非要让姐姐舔。肖不从,她爸就打她,还说男孩的屎比女孩的唾沫都干净(该桥段在后来的版本中惨遭删除,不知是不是有人不高兴看到男权社会被揭露得如此惨不忍睹)

还有一段我印象很深,讲的是肖慧琴的哥哥对上门乱收税的人索要税单。对方不给,哥哥就拒不交税。接下来有句话读来颇让人心酸:“在那一刻,肖慧勤突然很钦佩哥哥。原来他不光对她厉害,对谁都一样。这让她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而在故事终章,生化女性肖慧勤,已经超脱出足以俯视地球的神性。与爱人奔向月球后,这个经历过不幸的女孩这样说道:不以人类以外的身份看过人类,不可能真正了解人类。” 

小兰是一个女性弃婴 —— 这是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原因自不用说。出生没多久,她就被丢进了河里。但这个脆弱无力、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孩,却被郑渊洁塑造出巨大反差:婴幼儿的身体,超级英雄的力量,站在弱者立场面对强者时近乎本能的颠覆性对峙,以及绝对的强者哲学和理想主义精神。 

《小汽车与小兰》里有几段对话,气势令人拍案叫绝,这个音容相貌只有五岁左右的小兰,透出绝对的强者风范 ——

『拿扩音器的人看见小兰走过来,他说:“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是扑杀队的队长。你为什么要进入疫区?带你来的大人在哪儿?”

小兰说:“是我自己来的。”

队长说:“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小兰说:“我不喜欢你的话。”

队长问:“为什么?”

小兰说:“你说 ‘好孩子’ 和 ‘不是好孩子’ 时很随意,你对成年人也这样说话吗?你会说对方是个 ‘好大人’ 或者是个 ‘坏大人’吗?”』

『人类联合国秘书长的女秘书来找小兰。

女秘书对小兰说:“为了保证我们秘书长的安全,谈判时,能否将动物联合国秘书长关在笼子里?”

小兰说:“我们也正在担心动物联合国秘书长的安全,要不,把双方的秘书长分别关进笼子里举行会谈?”

女秘书不吭声了。』

(PS:动物联合国秘书长是老虎)

故事临近尾声,超人小兰成功维护世界和平,但这还不是真正的结束。当年抛弃小兰的父母再次登场,他们得知小兰如此功成名就,决定认亲。如果说此前故事的发展,讲述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解决外部问题的过程,那么接下来,小兰将面临一个更深刻的抉择:我应当怎样面对自己命运的起点?

一个英雄如何在使命达成之后转回头救赎自我,这样的故事原型在很多人类史诗里都能找到;但将这宏大使命由一个女孩承载、完全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实在是很少见。在过往的叙事里,最致命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在于将女性作为功能性角色,花瓶式陪衬,一个彻头彻尾的 “她者”,而是她们没有 “我”。所以,小兰的选择显得非常重要,她不是一个解决 bug、推动故事走向的性转超人,而是要回头面对自己的性别、自己的出生并重新选择 “我可以成为谁”:

小汽车问小兰:“你见他们吗?”

小兰说:“见。”

小汽车说:“不恨他们?”

小兰说:“他们已经悔过了。”

小汽车说:“现在就去?”

小兰说:“不是。”

小汽车说:“什么时候去见?”

小兰说:“重新投胎时见。”

小汽车惊讶:“重新投胎?你的意思是,你要重新回到你妈妈肚子里?”

小兰说:“是的。”

这个重回母体的决定,看起来很像一个迂腐的 “圣母” 行为。但实际上,小兰此举并非以德报怨,也不是祈盼重回原生家庭得到救赎 ——

小兰说:“父母还是他俩。我还是女孩儿。”

小汽车说:“性别不能出错?万一我把你弄成男孩儿怎么办?”

小兰说:“那就罚你重来。”

小汽车说:“看来我还得抓紧,抢在他俩离婚前让他们重新拥有你这个女孩儿。”

小兰说:“拜托了。”

小汽车说:“不让他们知道你就是原先的小兰?”

小兰说:“不让。”

小汽车说:“谢天谢地他们别把你再扔进河里。”

小兰说:“这可说不好,还要麻烦你到河边等着救我。”

小汽车说:“靠,缠上我了。” 

她本可以选择投胎到一个更好的家庭,结束这一世,再重新出发;她也可以选择另一个更有 “优势” 的性别。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对于原生父母的态度,也是欣然绝望的。这意味着,弃婴小兰的选择,不是对爱的渴望,也谈不上所谓的 “原谅”。她只是回到起点,为自己做一场了结与清算。

这一次,她可能仍旧会被遗弃,也可能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在这个平凡家庭磕磕绊绊地长大。失去超能力的庇护,有一双重男轻女父母的她,将会有怎样的未来?但至少,重新投胎之前的小兰,全然拥有了面对与承担的勇气。

自此,维护了世界和平的人类弃婴小兰,在那一刻有了神性,就像同样曾在河流中漂浮的先知摩西。这篇童话也因此具有了现代宗教般的意味。

写在结尾

九十年代,王小波通过杂文《我是哪一种女权主义者》公开表明了自己 “女权主义者” 的身份。和小波不同,郑渊洁几乎没有做过这样明确的表态。但从他故事里对女性角色的塑造,还是能够较为清晰地看到他一贯所持的性别观念和对女性的态度。

除了以上那些光辉的女性角色,还有很多同样值得提及的女性未能尽录:为爱情与母星决裂成为叛逆者的绝色美女丁照宁婷;背叛家族义无反顾跟着皮皮鲁一起保护人类的相貌丑陋的沙星公主;在一群跪着的工人中绝不下跪的女工孙梅;因为传话导致微型人暴露踪迹最终却为保护微型人而死的女佣冬梅;放走鸽王而被父亲掌掴的女护士徐蓉……那些在记忆中一闪而过的高光时刻,何时想起都令我感动。

作为一名中国当代直男作家,虽然郑渊洁的角色塑造有时略显粗糙与符号化,但他并未在故事中格外偏袒男性。他常流露出对男权社会的抨击,对男性角色的卑劣之处也并不回避。在他的故事中,女性常象征着一种更为理想的人格。这些被赋予了形形色色美好人格的女性,传递了郑渊洁对女性的尊重以及对其处境的关注。这样的现代女性观,是值得肯定的。特别是放在性别问题上屡屡翻车的男性作家样本池里,他是如今为数不多的 “幸存者”。

现在看来,郑渊洁童话潜移默化地将性别平等的种子,编入了我们的基因,让我们在生活中对包括性别议题在内的种种不平等现象,能够保持近乎本能的警惕。这样的声音,即使在今天,依然弥足珍贵。

作者收藏的郑渊洁作品集

一个彩蛋:

一个高二学生给 “皮皮鲁信箱” 写信说,她的学校每学期给所有女生做一次 B 超检查,看女生是否怀孕,“我感到这是一种侮辱”。郑渊洁回复她:“女生怀孕还应该到男生身上追根寻源......在开学典礼结束后立即给刚入学的男生做输精管结扎手术。”
(关于输精管结扎手术,你也可以看看 👉 作为一名24岁的直男,我为什么选择了绝育手术 )

*本文有关郑渊洁书籍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 作者:完颜猪妖

// 编辑:赵四,Alexwood

//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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