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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干校琐忆

张中行 私人史 2019-11-24

Personal History

干校琐忆

© 张中行/文

张中行

准备离家

  1969年6月下旬,我们在北京昌平县(今昌平区)的白浮村参加麦收劳动,有一天开大会,传达上级的指示,都下放五七干校。依惯例,听到指示之后要学习、讨论、发言,说所指示如何及时,有如何伟大的现实意义。然后是化认识为行动,报名希望批准云云。其实,当然也是人人都明白,这变实际的被动为假象的主动只是扮演互骗的一场戏;至于到后台,则是哑巴吃扁食,心中有数。人心之不同,在这里同样适用,是心中都有数而数不尽同。如我的朋友金禹民先生就以为此一去不会再回来,就结束了北京的家,带着老伴一同出发。先师俞平伯先生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北京的家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反正俞夫人也跟着去了。我有我的想法,是惟恐不能回来,但希望长夜漫漫终有时旦,那就也许若干年之后,还能坐在斗室,过翻看残书的生活。因为还怀有希望,对于已经住了30年以上的家就想保留着,以这个家为本位,走一个,万一不能回来,由妻和孩子支撑,仍旧过下去。主意已定,继而知道干校地点是明太祖的龙兴之地安徽凤阳,前往的时间是8月初,一切就照预想的准备。
  其时,教育部已经取消(如此多的人口,不要管教育的部门,亦奇闻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民教育出版社自然也要随着灭亡,所以,纵使人能放还,回出版社上班的机会总是没有了。于是准备离京的工作就由出版社之内做起。可以分为公私两个方面。私简单,是把属于自己的物品都拿回家。公复杂,有大小之分,如整理编辑室的书,装箱,送存某处是小公;奉命捆办公桌椅,装车(运往干校),为罚劳动的继续,是大公。大致是7月的前一大半,仍须照常上班,名义,学习是绝顶重要的,所以还有各种内容的学习,开会,讨论新措施的意义、有无困难等,这是务虚;实是整理、搬运书籍、用具等的劳动。下班回家也不得闲,但只是我一个人走,需要整理的什物就不很多。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带走什么,要在够用与轻便间“允执厥中”。四季,白天穿什么、用什么,夜里上床梦周公,铺什么盖什么,等等,家里有的带着,没有的买。带的东西,最难决定的是宝书之外的书,带不带,带多少,带什么,都包含不少问题。只说总括的,带,被发现,有判为“反”的危险,就说只是思想的,也不得了;不带呢,头脑饥肠辘辘,也不好受。千考虑万考虑,最后决定只带《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两种书合订的一本(世界书局印),是想“心”无事可做,难忍,就背唐诗宋词,以求变度日如年为度日如月。结果呢,正是怕什么有什么,有如俞平伯先生之偷看《水经注》,被积极人物发现,惹了祸,我也未能逃过搜寻“阶级斗争新动向”之眼,于是罪上又加一罪。但凭良心说,处罚还是轻的,只是批斗一次,书没收而已。另一类是整理存书。曾设想把可有可无的都清出来以便可以使家里人减轻一些负担,可是及至动手清,比如拿出一本,看看扉页,上有昔年某月日买于何处的记载,扔,心不免于恻然,就还是请它安居原处。总之,记得费力不小,战绩却很可怜,不过十几种,就是这一点点,也是横一下心才让孩子送往废品站的。
  需要添置的东西也有一些,因为不像旧时代,货上市也有个老谱儿,想买什么,到某街某商店,准能买到合用的。文化大革命也破坏了这个老谱儿,因而需要什么,就要到街头去碰。有碰巧的可能,但凭经验,还是以碰而不巧的时候为多。还记得为了一双劳动棉鞋,曾跑了很多地方,最后才买到一双橡胶底五眼的。买雨鞋,图轻便,选了一双矮筒的,裴世五大哥看见,说如果土质黏,穿短筒的就会拔不起脚,因为就要启行,把他的一双半高筒的给了我。总之,为添置一些必需的衣物,费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很少。
  入8月,1日、2日、3日,很快到了5日,黎明即起,不洒扫庭除而收拾行装。记得是十时半起身,不言而与妻及住房作别。走出大门口,见同院不少人相送,面容都客气而带些无可奈何。这也是一种“得意忘言”,意是“不得已,只好去受,何时能回来呢?当然谁也不知道”。在京的两个女儿送往火车站,汇入昔为同事今为校友的人群,登中午开往福州的列车南行。次日清晨到蚌
  埠,下车,改乘卡车东南行,约行几十里到凤阳(府城)干校总部。像是在南门外,原是个监狱。午饭之后,乘卡车再东南行,约一个小时到了目的地。路上几乎无可看,大概在总铺附近,向右手看有个大水塘,惜已忘其名,面积大,水多,略可以显示南地的气象。教育部由部长起都上干校,校址总而言之是凤阳。出版社改牌号为干校的七连,我分入一排三班。我们都挤进茅草房,我那一间住四个人,都是语文室的。床是由北京运来的,床头有一块空地,可以安置箱子等什物。床上立即支起蚊帐,因为一到黄昏,蚊子就塞满空气。园艺队留有水井,卡车带来粮食,总之可以度日了。

劳动种种

  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宝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宝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接受批判或批斗,非自愿也;根据好逸恶劳的人性论,轻如斯文扫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愿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收到改造思想的实效吗?思想,目不能见,手不能触,泛论,说能,说不能,都难于举出确凿的证据。求确凿,只能缩小范围,不管他人,只问自己。我问过自己,答案是两个:一轻,是只能改造语言,即作伪,“说”好听的;一重,是受压,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转不过来。深说,还不止转不过来。
  讲理,我不信别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权利甚至资格;但事实是不许讲理,如何做由权和力决定,我无权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严格说,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让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呢?主要是劳动。
  几百人,到这略优于不毛之地的处所来,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动,大事,要实现“小楼连苑”,亩产万斤,人人脑筋变红,住在《阿弥陀经》式的极乐世界,这样的幻想,当然就不得不动手动脚,即所谓建设。建设就不能不劳动,还要大规模地,如斯文扫地之类就排不上号。正面说,劳动可分为三大类,基建、农业和后勤。基建,即建筑砖墙瓦顶的住房(包括猪的住房),以及挖沟渠、修路等都是。农业,原有些葡萄园,要扩大,品种兼南北,如既种冬小麦,又种水稻。后勤更杂,吃的用的,都要运来,以及生米做成熟饭之类皆是也。种类杂,劳动就不能不多而且重。
  “重”劳动,有的重到几乎非己力之所能及,不得不尽全力挣扎,结果就带来大苦。这一大宗是参加基建,充当小工。小工的活,如挖地基、夯地、和泥和灰、运砖瓦等,都是很重的,重就带来苦。还有心情的不以为然,是推想,甚至确知,近观,必不能“小楼连苑”(因质量不佳),远看,有南口的花果山幻想为前车,也许不很久就降了温,都扔掉(幸或不幸而言中,至多维持三四年吧,都扔了),不以为然要装作以为然,也带来一些苦。基建之外,重劳动还很多,只说两种。一种是初夏的收麦,记得3时起床,劳动至6时吃早饭,管饱,有一天曾计数,是未费力就吃了九两(粮票)。再一种是乘卡车往大红山,先采后装运建筑用的石块。登山,找、凿、集近于立方的石块,不容易;有的块头大,五六十斤以上,搬到车上也不容易。这个采石运石的劳动,我参加的次数不少,受的苦自然也不少。
  有些活同样重或稍轻,可是脏,受命去干,还会有劳之外的苦。举两种为例。一种是长时间的,积肥。记得干过不少天,是把猪圈里混合着尿的粪先淘到圈外,然后抬到另外的地方。抬要两个人,另一个经常是吴伯箫。吴是由延安经过东北来的文人干部,到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领导语文室的工作,是我的上司;已经印过文集,记得所写《记一辆纺车》还入了语文课本。他位高,并有名,可是干校的熔炉有优越性,优越性之一是有的地方真消灭了阶级,即如他和我到积肥之场就平了等。他身体不坏,且有飞将军身先士卒的精神,淘,抬,都抢先干。我们还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谈些有关旧事的闲话,如他比我早来北京两三年,上师范大学,曾听辜鸿铭的讲演,就是一同掏粪时告诉我的。再说一种是卸石灰车,只是不定时的片时的劳动,这片时还可能是入夜上床之后。不管何时,都要接到命令就出动,到车上或在车下,把车上的石灰请到地上。石灰大部分是粉末,干而轻,一动就飞扬,其中不少就落在身上,钻入鼻孔,总之,卸完,人就成为“白雪公主”。
  还有一种活,不重,却感到很难做,是下稻田插秧。我生于北方农村,出外上学之前,曾参加多种农业劳动,因为未成年,都是辅助性的。北方没有水田,不种稻,也就没插过秧。不会,又因为年及耳顺,笨手笨脚,所以虽用不着大力而感到很费力。还要加一怕,是听说水里有水蛭(俗名马鳖),会钻到肉里吸血。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如果发现已经钻进去,千万不要往外揪,那会揪断,就糟了,要用手掌用力拍打,促使它收缩,就会出来。因为有此一怕,前行几步就要看看腿部,插秧的速度就更加跟不上年轻人。幸而我老了,也许连血都味不美了吧,插秧几次,下水,水蛭并没有光顾。
  使人头疼的活说了不少,还要说两种专职性质的劳动,挑水和烧锅炉。先说挑水,时间不短,是既要体力又要技术的活,派我,分明是意在折磨。但事实是既已为“奴”,也就只能听命。供厨房和锅炉房用水,一天平均六七十担。井的距离是百米左右,往返200米,六七十担就是万米以上。井相当深,用辘轳往上绞,一桶水三四十斤,相当费力。挑是扁担两端各一个桶,自然就要重一倍。所以开始干这个活,一两天肩就肿了。这不能说,因为你叫苦,意在折磨你的人就更加得意。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庄生之学,看作或装作无所谓。实际是不能无所谓,比如绞水之桶可能落在井里,要捞,捞而不得就可能被判定为犯罪,接受批斗。根据“惯了一样”的处世奇术,低头垂手面立受批斗,也可以看作无所谓。最而真怕的是降雨,其土地是黏性,鞋会粘很厚的泥,连抬脚都困难。尤其这种时候,我就看到更明显的怜悯的目光。
  再说烧锅炉,供开水。派做这个活已进入1971年,即将放还的时候。我也乐得干这个活,单干,晨三时半起床,忙一阵子,烧开之后,可以轻松大半天。何况我还有个优越的条件,是“天纵”有火头军的才干,比如严冬到八达岭下的三堡劳动,我就曾专职管炉火,并且是“光荣地”由屋友(同屋十几个人)推举的。只是有个小困难,身边没有闹钟,怕睡过时,至时不能供应开水,将被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批斗。幸而语云,远亲不如近邻,碰巧邻床是王芝九兄,他说:“你放心睡吧,到时候我叫你,绝不会误事。”果然,总是三时半以前十几分钟,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计烧了约3个月,没有一次例外。烧水,就不再挑水,于是,如果遇见雨天,看见挑水的那位在泥路上挣扎,我就如在天上了。
  最后还应该加说一种轻的“夜游”的劳动,是秋收时节看场院。模仿京剧中的打更,要两个人,那一位是吴道存兄。他在外语室的英语组任编辑工作,长我五六岁,安徽黟县人。我们合得来,一同受命做这个工作,遇见风雨之夜,就可以找个豹隐之地,上天下地,谈“真”心。我放还之后,人们对实现天堂幻想的劳动不热心了,改为军管带头,群聚终日,打扑克。再其后,时移则事异,就连安置幻想的地点也放弃了。

批斗再而三

  不记得什么人发的高论,生而为人,过世间一场,生活经验可贵,越丰富越好。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因为生活经验无限,其中有不可能的,如泥做的就难得尝尝分娩的滋味;有过于难忍的,如受苦刑之类。但是,我所举的这两类情况如果开除出去,而生活之道属于常人,即不修道(为道日损),不学佛(好事不如无),我想,那位的高论也不无道理。认为有理,信受奉行,对于千奇百怪的可能的所遇,可意的,如成为某外国的某市的荣誉市长,不可意的,如掷笔下海,不仅未能发,反而连吃饭也困难,我们就都应该欢而迎之吧?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以下说经历,记得共三次,至少是现时,情绪中是兼有欢乐的。
  兼有欢乐,原因的一部分是,已经变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暴风雨为和风细雨,比如变露天为室内,变喷气式为只是略低头,颈项上不再挂牌子,都是。时间也大为缩短,因为安排在早饭和上工之间,“胜利”结束之后还要劳动。三次都是由排长姜君主持,推想举行这样的会也是他决定的。至于决定之前,谁报告这“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只有天知、地知、那位具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才并乐得使其才的人知道了。
  “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对于某种行事的定性判断,批斗我,事当然是我做的。那就由事说起。第一次,事是挑水,绞水之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井是园艺队留下的有大用的设施,在食堂和锅炉房的东南方,一个比平地略高的平台之上。井为砖壁,上小下大,水面直径约有三米。井相当深,估计有十几米吧。井口上安装辘轳,为的可以比用手提省力。不知道为什么,井绳与水桶连得不紧,因而有时候桶就脱了钩,掉在水里,沉到井底。备有捞的工具,记得是一根木棍,一端连缀许多铁钩。但井底面积大,用铁钩搜寻要碰运气。运气好,转一两圈就钩在桶的铁梁上,因而一拉就上来。运气不好,也许桶的位置不合适,就无论怎么用力,用多长时间,它硬是不上钩。挑水,非定职,时间稍长的,几乎都掉过桶,并经历过打捞的失败。轮到我,小心谨慎,但终归主观不能改变客观,记得掉过两次。第一次走运,没有费大力,桶就上了钩。第二次不走运,用钩怎样旋转,还有好人来帮助旋转,终于是空空如也。不能不急,因为还要供两地用水。不得已,只好领个新桶,不再捞。可能就是次日的早饭之后,排长姜君通知,上工前到某宿舍去开会。入场,看许多校友已经围坐在周围,让我立在中间。我也是受过新时代的洗礼的,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于是立正,低头,静待。排长先发言,大意是,我挑水,桶掉在井里,不用心捞,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开会批斗,以扑灭这种新动向。以下校友(不算我,应该称为战友)发言踊跃,理直气壮,甚至大声疾呼,都用颠扑不破的逻辑,证明水桶落井,不用心捞,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很必要。我呢,事后梳理当时的心情,觉得值得写而存之的有两种。一是感谢。原因可以分为两项。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二是只要求我听而不要求我说感受,我就可以毫无困难而过关。如果让说,必左右为难:左,学梁漱溟,背诵《论语》成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不敢;右,难道我也承认桶落水,急而无可奈何,是阶级斗争吗?再说心情的第二种,是可惜。具体说是可惜未录音,因为会上的高论都是超过《钦定四书文》百倍的妙文,理应保存,限于我自己,如果不早归天而有闲,也会想再听听吧?且说这可惜的心情,近年来还加了码,由录音上升为录像。如果录了像,又如果巴金设想的“文革博物馆”能成为事实,则这样的录像,入了馆,以其“古来稀”的优越性,总可以归入上品之档吧。
  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这彗星名叫白纳特,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天文馆的湛穗丰女士告诉我的,也许还告知它光临的周期,不记得了。与哈雷彗星相比,它是小字号,可是以视觉为评断的标准,它就成为大字号。我生于1909年年初,由得见哈雷彗星说,正如吴祖光先生笔下所喜写,是“生正逢时”。1910年它光临,我赶上了,只是可惜,非神童,没有留下丝毫印象。76年之后,即1986年,它又准时光临,我仍食息于人间,可惜它未横陈,想看,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懒散,竟交臂失之。所以到目前为止,所见彗星,仍以这位白纳特最体大,最明亮。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记得是清明时节,已上床人睡,听见茅草房外有人喊“看彗星”。同屋的人都起来,我一向对于天体有近于惊异的兴趣,当然随着起来。走到院里,见一个有人体那样粗、长一两丈的白亮白亮的家伙横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真叹为稀有。因为稀有,又想知道它的变化,就连续几个晚上,上床前都到院里望一望。印象是,觉不出有什么变化。事后才知道,这晚上到院里望望,也有先进人物跟踪,汇报。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也许是借了彗星之光,对于批斗,我偏爱这一次,所以前若干年,还写了一篇以“彗星”为题的小文(收人《负暄续话》),描画批斗的场面。为偷懒,作一次抄袭自己的文抄公。下面一段就是这样移过来的。

  万没有想到,这与天空稀客的几面会引来小小的麻烦。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面八方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不得不快走而还跟不上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在身上发现“新”不容易,而这位稀客来了,轻而易举就送来“新”。上面说“吾从众”,这“众”里推想必有所谓积极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观主义地向暂依军队编制的排长报告:某某曾不止一次看彗星,动机为何,需要研究。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后当然是坚决扑而灭之。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里开会,由排长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间,任务是听发言。其他同排的战友围坐在四方,任务是发言,还外加个要求,击中要害。所有的发言都击中要害,这要害是“想变天”。我的任务轻,因而就难免尾随着发言而胡思乱想。现在回想,那时的胡思乱想,有不少是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如反复听到“变天”,一次的胡思乱想严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变天,那就也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竟会这样;一次的胡思乱想轻松,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现是变天的预兆,依照罗素的想法(今注:他在一篇小文《论彗星》中说,昔人相信彗星出现与世间的大变动有关是天人关系近,今人不信,天人关系远,是退化了),那就是你们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还没有退化。这种诗意的想法倏忽过去,恰巧就听到一位战友的最为深入的发言,是想变天还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陈腐,还相信天人感应。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有哈雷、牛顿、罗素直到爱因斯坦在心里煽动吧?一时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驳了一句,“我还不至于这样无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应应该是高呼“低头!”“抗拒从严!”等等,可是这回却奇怪,都一愣,继以时不太短的沉默。排长看看全场,大概认为新动向已经扑灭了吧,宣布散会。

  第三次批斗,置身于新时代,想新时代之所想,说新时代之所说,应该承认,事非常严重,是伏案之时,不是钻研红宝书,而是在纸片上写唐诗宋词。与先进人物之一天两个12小时钻研小红书,仍说万年也钻不透、钻不腻相对照,就是只动用J.S.Mill的逻辑,也可以推出,这是不重视小红书,非反革命而何!挑水落桶,看彗星,小辫儿虚无缥缈,尚要批斗,况轻视小红书乎?罪大,批斗也要大举,是先搜查。开箱,很容易就找到由家中带来那惟一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的合订本。接着开批斗会,审问,带这样的书,并抄录,是想干什么。我招供,说了不很重要的,是怕劳动时间拉长,过去能背的诗词都忘了,所以想偷闲温习温习;藏起很重要的,是入目的文字只有薄薄的一点点红宝书,无兴趣,头脑空空,也难忍,所以才暗诵几遍如“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类,以期如鲁迅所说:“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审问很快过去,因为只是还想保留旧诗词这一条,判如何重的罪也够用了。以下是战友的踊跃发言。措辞容易,大意都是,竟敢轻视红宝书,可证无意改造自己,实为罪大恶极云云。现在坦白,其时听这千篇一律的高论,本应“闻善言则拜”,可是思路却偏偏不听话,而向相反的方向跑了野马。
  干校时间紧,会不久结束,野马也就不能再跑。又要感谢,处理只是这个合订本没收,未说判什么罪;还有优于俞平伯先生的,他偷看《水经注》要写检査,我则未奉命写检查,就可以不亲纸笔一身轻了。
  批斗三次,都是会上热闹会下寂静,我当然大欢喜。参加的战友呢?推想人心还是肉长的,不管嘴里怎么慷慨激昂,心里也会大欢喜吧?想了想,也会有例外。何以如此推测?是有个同屋的某君,我伏案写什么,他必站在我身后的不远不近处窥视,可以断定,这次的抄旧诗词也是他汇报的。汇报,有所为,是得善报,显然,所汇报情节愈重,所得的善报也就会愈多,处理轻表示所汇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岂能不失望?恕我拖拉,迟到现在才向他致歉。
  学习古今八股,结尾,还应该不忘“教育意义”吧?干校生活,尤其其中流行的批斗,确是有教育意义,那是: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想平安、幸福,就要讲理,不要暴力。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变人治为法治。法院,总不会把一个看彗星的人传去,审而判之吧?所以我住干校近二年,名为学习,如果说有所得,值得感激喊万岁,我喊的不是改造万岁,而是法治万岁。

探亲

  语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人,不管位多高,力多大,发如何奇想,希望如用竹竿测池水深浅,一戳到底,终归不容易,因为执行要经过多人之手,多人中会杂有“人之初,性本善”,于是严酷之中就可能出现人情味。是1970年的后期,干校周年之后,不知由什么人决定,接受改造的人平等,都可以回家看看,期限是10天(?),就是出现了人情味。记得我是排在将入冬之时。行前要整理一下,因为时时要做搬家的准备,自己不在,东西散乱,别人不好下手。还想带点土特产,如蚌埠的熏肠之类,换个家里人高兴,可是不像现在,有钱唾手可得,也就只能想想作罢。起程,交通工具只能靠干校。记得到蚌埠,还吃了一顿饭。大概只有饺子,论碗,带汤,如北京之馄饨放大(汤内无调料)。我如阿Q之由未庄进城,吃不惯,尤其看不惯。其后是登上火车,一路无话,到了别不很久的北京。
  离京回来,火车到终点站,三十几年,都是搭车北行,直奔后海。在车上还会想到,入家门,过前院、中院,就会看见可敬的房东李太太等人。这回变了,原因是:我到干校三个月之后,接到家里来信,说由于一种紧急情况,来不及同我商量,必须搬家,搬往北京大学二女儿的住处。搭车西行往城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家可归之感,很凄惨。人是无论如何多理想,甚至多幻想,过渡到身体发肤,就不得不实际主义。总之是心在鼓楼、后海一带,脚步却不得不走进昔日之燕京大学,今日之北京大学。
  随着脚步沿未名湖北岸东行,到湖东北角向左转,即北行,至朗润园(在校园内北部)东北部,后湖东岸,有面南的职工宿舍楼五座,由南往北排为八公寓(学生宿舍名楼)至十二公寓。我女儿住八公寓一楼西端多半个单元(单元有房大一小二,我女儿住靠南一大一小,有阳台,另一小为他人住),暂时就成为我的家。入门,“民为贵”,当然要先说人,老,岳母,中,妻,青,女儿、女婿,幼,外孙女,都平安;五口人挤在一起,便于互相照顾,也可以说是优越性吧。不过究竟是太挤,举目看看,不免有逃难之感。我回来,成为六口;如果在外的女儿回来一两个,就真成为无坐卧之地。有什么办法!乱世,能活第一,忍吧。
  然后说物。场地由大变小,自然规律,必装不下。不得已的办法,在心中不占重要位置并没有它仍可照常度日的,送人或当废品处理。仍容不下,放在楼道内存杂物的一间空房里。书柜,一大二小,知道我还不会有焚书的觉悟,不但未扔,还请到屋里。书呢,处理了不少,竟还有用报纸包而捆之的几十包。未开包,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上架,等我回来办理。也可说是上帝的恩赐,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是往如意处想,也就往如意处走。这如意处是还能坐在残书之旁,过眼观书手拿笔的生活。当然也曾想,这不会是空想吗?管它呢,反正一部分书还在眼前,胡乱地堆着,应该立即动手,整理。俗语说,病有工夫急有钱,其实是急也会有工夫,于是就不管假日无几,决定先整理书。困难不小。主要是场地有限:一是书柜的场地,只剩下三个,必装不下;二是室内的场地,因为书上架,要先分类,不都陈而列之就难于分类。前一个困难又带来一个困难,是为了每一本都有个坐卧之地,必须再清除一部分,清除哪些呢?都是多年怀着喜悦的心情一本一本请进来的,“驱逐出境”,必不忍,怎么办?又不得不实际主义,只好捏着头皮下手。计整整忙了两天有半,又挑出一麻袋有半,送往成府的废品站,书开包上架的工作才勉强结束。事后回想,正如文化大革命初期之扔之烧,终是失之胆太小,心太狠,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假期很快地过去了,又不得不离开家。生地方,除家里人以外,送行的只能有新近邻一对年轻夫妇,也许不在家吧,不记得了。

校友忆存

  出版社工作停顿,职工移干校,原来的同事成为校友,为数不少。这里只记寥寥几个,是由于多种原因,把其中的绝大多数推到“怀念”之外了。是有偏有向吗?曰不然,而是确实有原因。原因之一是大多数,劳动、住宿等不在一起,本无事,记忆中当然就不能占一席地。还有些人,有些接触甚至接触不少,明哲保身,总表现为远远的,冷冷的,以怀念为尺度定去取,也就无可写。还有少数人,有一点点交往,表现为还有些情热,至少是礼貌,可是事过少,想不漏而不能成篇,也就只能割爱。最后还有极少数人,如跟踪窥测然后打小报告的,主持批斗的,接触不少,记忆中当然有一个不次要的地位,只是录取标准,记忆之外还有怀念,也就欲兼容并包而不可得了。这样损之又损,只剩下四位,吴道存,王芝九,黄秀芬,王福海,以下依次说说。
  吴道存,近些年熟人间提到,都称为吴老,因为年还长于我,大概是五六岁吧。他是皖南黟县人,体貌不违水土,小个头儿。他是英语室的编辑,业务超出一般,听说中学时期就给上海某英文报写文章,就凭这个成就,考大学(上海复旦?),学校破例,免考就收了。人朴厚通达,同事都敬重他。到干校,也许照顾他年老体单薄吧,像是没有派他干过重的活,我们也就很少在一起。是秋收季节,派他看场院,据不成文法,看场院要两个人,就加上我。入夜,别人都上床去梦见周公,我们两个提一马灯,做逍遥之游,总是一往返之后,背倚一个麦秸垛,为上下古今之谈。这是真正的“交心”,所以很快就成为相知。我从心里尊之为兄长,因为觉得他性格中有个大优点,坚韧,为我所缺,我应该学,纵使知道必学不了。看场院的工作过去,我们还继续有来往,比如我烧锅炉,他借打开水之机就来看看我。1971年春天,干校的幻想狂热降了温,嘴里不说,心里兼行动却在走向结束。最明显的是办理结业事宜。人分两类:年过60,或满60,或即将60,算作已没有工作能力,退休,送到应该去的地方(未必是家,详下)吃退休金;其余算作有工作能力的,找个地方(几乎都是外地)继续工作。我和吴道存都年过60,去路当然是退休。连里(其实就是社里)办了手续,要上呈军管,既名为管就要从严,认为我们的历史都不清白,改为退职。与退休比,退职是名利两不全,我一时很懊丧。吴道存大概不是这样,记得有一天,他到我宿舍来,送来两个苹果,外加一句话:“已经成为事实,你想它干什么!”这句话我一生记着,辨析理,处理事,都把它看作一个重要的原则。
  遵照另一个一般不得回城市的文件,我们两个都解职还乡。他带着老伴回黟县,我扛着两肩一口回京津间一个小村庄。如历次的鞭打一样,不言而采纳宋儒理气并存的哲学,打完了,气出了,理就抬起头来,不好说错了,而说是落实政策。不清不白有浓淡之分,吴道存淡,先落实,我浓,后落实,总之都是先瞪眼后微笑,使人不禁有何必当初之叹。且说我们还乡几年,吴道存先乔迁,移到屯溪;我后乔迁,移回北京。不断有书信往还。
  王芝九,苏州人,原在历史室做编辑工作。人也是不违水土之性,精明,熟于世故。这本钱有优越的一面,是容易合于时宜,所以据说,他还做过苏州的教育局长。还有不优越的一面,是会远于“圣之清者”。但他得天独厚,或兼得教养之助,学识和品德都无懈可击。解放初期,他来出版社,推想是叶圣陶先生约来的。其时有过交往,记得是历史室编完初中本国史第一册,最后讨论定稿,参加的有叶先生和我,代表历史室的是他。其后交往不多,但有个清楚的印象,是通达,善于处世,能够照顾到多方面。来干校以后,不记得曾在一起劳动,是在干校的晚期,我们都搬到离大路最近的八间房,同屋有十个八个人吧,其中有他,而且碰巧是邻床。这时期,我听分配烧锅炉,要早起。未带闹钟,很怕睡过时,至时水不开,又要批斗。他看出来,让我放心睡,至时他叫我。果然,每天早晨该起的时候,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我没问他,为什么那时候他就能不睡,总之,单是这件小事,也可见他的才干不同于一般。我,正如他多次所说,“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直,少遮拦,对于自己信得过的,愿意推心置腹,有时也就向他吐露一些真的情意。他也说一点点,委婉,含蓄,但态度还是明确的。结业,我先走,行前,看屋里没别人,我指指某一个床位跟他说:“千万不要说什么。”他眼睛里明显地藏有感伤和惜别之情,说:“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他在苏州有一所住房,两层楼以外,周围还有几间平房,解放以后,献给公家,只留楼上一间大的,准备告老还乡时住,就仗着他有这样的“预见”,干校结业,他获得准予回苏州的优待。
  黄秀芬,福建人,在小语室做编辑工作,比我年轻约20岁。容貌和性格有特点,是温婉,对人,总是语言和气而面带微笑。我们认识比较早,记得第一次见是在教育部小红楼,那就应该是1952年或1953年。印象,她是个刚成年的姑娘,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推想她必是北京人,及至问她,才知道是福建人,来北京不久。我很惊讶,因为闽粤人学普通话,都是多南腔而少北调。我问她,她说福建话几种,她都会,都是到那里学,三个月,用当地话,当地人听不出来是外地人。我一生认识人不算少,语言天才之高,当以她为第一。可惜用非其才,半辈子坐在小语编辑室,编“大狗叫,小狗跳”之类。她还有个稀有的天赋,是“不移”的静,心如此,身也如此。所谓心不移,是言谈举止总是那样温和,像是你打她骂她她也不起急。所谓身不移,是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都回出版社,常见面,她在我的眼里,与20世纪50年代没有什么分别,还像是刚成年的姑娘。在干校,她因为什么问题没查清楚,也常分配做脏而重的活。有个不短的时期,我们在一起抹墙,她不是“行有余力”,可是还关照我。主要是她那“不移”,使我领悟一种珍贵的人生之道,我虽然自知必是可望而不可即,却每一想到就不能不感激她。
  王福海,天津人,是食堂的厨师。我和他工作不在一起,劳动不在一起,可是感情不坏。他是名厨师,技术高,如果评级,总当是特级吧。记得20世纪50年代,有时食堂卖红烧鱼,买一盘,吃,味道总是超过一般饭馆,就是他做的。他血压高,常常在院里练武,锻炼身体,我就愿意借这个机会跟他闲谈一会儿。他为人爽快,厚道,虽然我们谋生之道不同,他还是把我看作朋友。我口腹之欲不怎么样,却对家常菜的做法有兴趣,有时就向他请教,他必仔细讲解,并告诉其中的诀窍。到干校之后,他仍在食堂,有时我挑水,难免与他碰头碰脑,他不能说什么,但看得出来,面上有爱莫能助的惆怅。他的血压更高了,终于不得不回天津休养。我放还以后,有时到天津去,想看看他,可惜没问过他的住址。

  本文选自《流年碎影》,张中行/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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