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口述:干校琐忆.上篇
┃Personal History
干校琐忆
上篇
© 周有光/口述
1906.1.13~2017.1.14
一
到五七干校下放的那一天,大家都带了行李。还比较优待,有大板车到你家里来帮你运行李。大家集合以后,步行去火车站,到火车站大概是晚饭的时候。没有人讲话,不仅是“牛鬼蛇神”、被斗争的对象,大家都没有笑容、没有表情、没有语言;造反派也是一样,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大家就默默地、一声不响地走进火车站,走进车厢。车厢里全是下放的人,没有其他旅客。当然都是三等硬座,没有卧铺,没有软席。在车厢里也没有一个人讲话,大家都等着火车开动。开动之后,要到哪里去我们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时间去查地图。大家都坐在车厢里,坐了有二十四个多小时。
到宁夏平罗的时候是清早。到了之后就下火车,已经有骡子拉的大车等在那里,是准备放行李的。我们就跟着这个骡车慢慢地走,走到目的地。大家都跟了走,一句话也没有,造反派也不说话。我们就跟着走啊,走啊,走啊,大概走了二十多里路,看不见人。最后终于看见矮矮的围墙,那就是我们要到的目的地了。
这是个什么地方呢?首先要说一下什么是“平罗”。我后来知道,“平罗”原来写作“平虏”。这个地方在宁夏,是少数民族地区。现在是宁夏回族居住的地方,多是伊斯兰教徒。这个地方位于贺兰山一个口子上,中国的山大都是东西向的,而这座山是南北向的。贺兰山把宁夏分成两部分:西面是沙漠,东面则是比较好的土地,可以耕种。平罗就在贺兰山的东面。西面沙漠的风吹不过贺兰山,但是可以从这个山口吹过来。平罗这个地方是古代汉族与古代少数民族斗争的地方,汉族打胜了之后就把此地叫作“平虏”。但后来觉得这个意思不好的,于是改成现在的“平罗”。我想起岳飞的词“踏破贺兰山缺”,这个贺兰山“缺”,就是贺兰山的一个豁口。当然岳飞的词是文学描写,不一定具体就指这个地方。
我们看到了围墙,走进了围墙,就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这里面,一排一排的房子都是泥土造的,屋顶也是泥土造的。屋顶有一点斜面,斜坡不大,因为当地很少下雨。有一个条件很好,每一个房间里都有火炉。这个火炉是什么东西造的呢?不是钢铁造的,是泥巴造的。用泥巴做成砖头,叠起来,再糊泥巴,造得很好。当地人很会造这种泥巴炉子。
平罗的天气呢,是中午比较暖、夜里很冷。太阳一下山,天气立刻冷下来,半夜里的温度最低有零下三十几度。但是由于有煤、有火炉,我们不会有受凉的顾虑。后来才知道,平罗这个地方,是出产煤的,平罗有三个大煤矿,煤便宜得不得了。此地三个煤矿当中有一个煤矿的煤最好,质量很高。这种煤你只要用火柴一点,就点着了。这个煤国内不许卖,而是被敲成像足球大小的煤块,用塑料包包起来,全部销往日本做工业原料,这三个煤矿规模都很大,不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开采的,是中央煤炭部去开采的。后来才知道,这三个煤矿都是年年亏本,亏得很厉害。
由于有煤,所以我们住在这里并不冷。我们很节省煤。去煤矿运煤的时候,我们还会顺带装运一部分煤矸石,跟煤混在一起。这种石头也可以烧,火力也不小。但是这种石头烧完之后,要有人把它从炉胆里夹出来。而煤烧完了,就变成灰了,就落到炉算子里了。我在这些下放的人之中,年龄比较大,所以我的任务之一就是烧炉子。我烧这些煤矸石,烧了以后就把它一块块弄出来,弄得很好。有一次我还受到表扬,说我烧炉子没有灭,还省了许多煤。
我们住的地方有电灯,这倒是出乎预料的。原来,在我们下放之前,国务院已经派了一批人去把电线接上了。这个地方原来没有电灯,这个电是哪里来的呢?宁夏有一个水力发电厂,有一座黄河上的坝——我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坝(注:应是青铜峡)。这个坝在发电,所以只要有电线引到那边,就有电灯了。所以我们有电灯,是周总理做的好事情之一。
还有第三桩事情,水。我们去之前,国务院已经派人去,花钱打了一口井。在宁夏这个地方打井很困难,因为打出来的井水多半都是苦的,叫苦水井。这个苦水井,牛马可以喝,人不能喝。我们运气非常好,一打就打到一口甜水井。西北地图上有许多甜水井,水都是不苦的。我们去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助建造洗澡房,要造一个像游泳池一般大小的洗澡房。而且,井不在围墙里,在围墙外还相当远的地方,因此要水道引来水,我们就帮助搞自来水管子等。起初我们帮助做这些基础设施的事情。因此可以说,我们到这个地方的确是算优待的,有煤、有电、有水,其他很多单位就没有这个条件。
后来我们慢慢知道了,这个围墙里大概可以住2000人。我们同一批下放有5000多人,有一部分被分到另外一个围墙,大概还得走10里路。一个围墙叫一个“站”,另外一个围墙叫“一站”,我们这个围墙叫“二站”。这样的“站”,在这个地区有多少呢?不知道。很多个这样的“站”,又构成一个“单位”。我们这个“单位”,不知叫什么名字,有24个这样的“站”。我们的“一站”、“二站”,就是五七干校,是24个“站”当中条件最好的。这个“站”原来是“反革命分子”的劳改监狱,后来这两个“站”里的人就被赶到其他几个“站”里去了。后来才听说,这些劳改犯们很不高兴。他们说,我们辛辛苦苦搞的站,让别人来住,而我们又被赶到坏的地方去了。
煤是最便宜的了。煤矿有许多品质不好的煤,就堆在空旷的地方,你只要开卡车去运。运一卡车的煤——当然还得装上一部分煤矸石,给五毛钱就够了,所以煤的供应是没有问题的。后来我听说,离我们有二三十里路,就有本地的居民。本地人的房子很有意思,四面的围墙都堆码了大块大块的煤堆——围墙就是煤,所以他们生火的原料是比较好的。
二
我们是1969年的冬天到的平罗,1970年的春天开始种田。1969年到了平罗之后,除了帮助建设之外,大家就是学习、表态,学习的要求是什么呢?每一个人都要表态,到了这里,准备一生一世待在这个地方。小组开会学习,主要就是表明这个决心。
在学习表态的时候,有一位叫杜松寿老革命家,也是文改会的研究员。他早期在北京大学读书,大概读了一年,就向往革命。他参加过毛泽东在湖南办的农村学习班,可以说真正是毛泽东最早的学生之一。这个学习班毕业之后,他就被派到家乡西安。那个时候共产党的组织是在萌芽阶段,他自已因为年龄小,还不是正式的共产党员,是共青团团员。当时共青团团员实际上跟党员没有分别,他被派去陕西组建共产党的组织。他做这个工作不久,就被国民党逮捕了。他就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在监牢里面待了几年,又放出来。放出来之后,他又想尽办法,找到党的关系,重新入党。后来又被逮捕,大概先后被国民党逮捕过三次。所以新中国成立后,他是一个脱党分子,不是共产党员。可是他的一切行动、思想都是跟了党走的。这时候他也是“牛鬼蛇神”,跟我们一同下平罗五七干校。在学习表态时,大家说到此生不再回本乡的时候,他就发言了。他说我从小就向往共产主义,今天才真正看到共产主义了。平罗这个地方的五七干校最好,这是我所向往的理想的地方,所以我到此地来了,当然一生一世不打算回去了。他讲了这个话,我们都大吃一惊: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讲了这个话会不会受到严重处分呢?我们心里都为他担心。因为他几次被国民党逮捕,几次放出来,几次入党,几次被开除出党,所以他的头衔叫作“老叛徒”。奇怪,他讲了这个话以后,大家都没有说话,这一次的会议就结束了。后来也没有下文了,他也没有受到处分。这件事情让我始终不解。
因为我们是冬天到的,所以一眼望去看不到人,全是白花花的霜,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绿的颜色,荒凉的样子真很可怕。有一个女同志,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一直没有结婚,对革命事业一直很热心,想要入党,都没有被批准。她到了这里,看到当地的条件这么坏,就说要回去,她说死了骨头也不要撂在这个地方。结果第二天就开会斗争她。不过这个斗争会,跟在北京的斗争会很不相同。讲话开会是紧张的,可是没有人动手,也没有人用恶声骂人。经过这些学习,大家都明白了,不仅是我们这批“黑帮”,就是“造反派”,也是必须一生一世在西大滩生活下去,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归宿。
在五七干校,除了自身的劳动之外,还要到当地农民家去同吃、同住、同劳动。当时许多单位开会选出二十几个政治条件好的人——许多都是党员,第一批到农民家里去,去了解了解情况。这些人到农民家去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到农民家里去的事情了。这件事情一直使我们不了解,为什么不让我们也到农民家去同吃、同住、同劳动呢?后来才知道,农民生活太苦了。当地农民主要就是养羊,也种点小麦,因为这个地方贫瘠,小麦也种不好。靠小麦不能养活人,小麦是用钱去买来的。哪里来的钱呢?养羊。养羊,放羊,是最重要的。
我们这个地方叫西大滩,后来才懂了什么叫“滩”。滩就是一个平坦的地方,有点水,可以放羊。这样我才明白,年轻时候在上海就知道,冬天穿的皮袍子,这个白的毛皮叫作“滩皮”。为什么叫“滩皮”呢?我一直不懂,到了这个地方才懂了。这种做皮袍子的白羊皮,是西大滩生产的。不仅西大滩,这一带还有其他什么滩都能生产这样的毛皮。后来听说,这个西大滩由于生产毛皮,在新中国成立前是比较富裕的。有一个回族的军阀——叫什么名字,我一下想不起来了。他跟共产党打仗,打败之后就逃到西大滩这一带,准备拿这个地方做根据地来反抗共产党的统治,后来被打掉了。据说,这些生产滩羊的地区原来比较富,因为“滩皮”是很值钱的。后来,不许他们走资本主义道路,每个人只能按规定养几只羊。因为限制比较严格,而且所有养的羊都是属于国家的,相当于牧民是由国家付工资来养羊的。这么样一来,宁夏这些产羊的地区,生活就困难起来了。老百姓的情绪不好,很不安定,山里常常有强盗出没。据说,国民党的特务常常空降到这一带。后来我们看到,一个赶羊的人赶一大群羊,身上穿一件羊皮衣,这个羊皮衣厚得不得了,是最厚、最好的羊毛。这个羊皮衣没有面子,面子是要用布做的,没有布,所以就用羊皮缝起来,很大,直接穿在身上。这件大羊皮袍子,男人穿它,女人也穿它,大人穿它,小孩也穿它,谁出去谁穿。穿得这个羊毛呵,都变黑颜色了,没法看。牧民的情况很是贫穷。
我们这些“黑帮”,不能跟农民接触,我们是专政对象,不能跟他们讲话。可是,其他的人不是专政对象,他们可以跟农民接触,可以跟农民讲话。我间接了解到,当地农民几乎没有几个人识字的,文化水平太低。农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我自己没有机会去看,是不被允许去看的。但是听到去过的人讲,或者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人讲,当地农民吃饭不愁。为什么呢?都是国家配给他们小麦粉,外面运来的,价钱很便宜。本地人就拿这个面粉做面条。煮熟了放点盐,没有酱油。很少人家里有菜,不知道吃菜,就是开水煮面条放盐,天天就这么吃。我们去呢,带了许多蔬菜种子。我们种的圆白菜产量很高,有多余的,就送给农民。农民说,这是什么东西呀,都不知道怎么吃。他们的生活很简单。赶羊一般都是一个人赶一群,一个人在山上,天亮赶出去,天快暗了赶回来。当然不可能读书了,一天到晚都是不讲话的,连讲话的人都找不到的。思想、知识怎么能够传播呢?
三
整个冬天,宁夏平罗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死寂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一点光明、一点希望都没有。但是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春天来得很晚,出乎预料。什么时候是真正的春天呢?5月1日。过了5月1日,豁然开朗,原来看不见的树,看见了,长出叶子来了,绿叶子长得很快。啊呀!看到了绿叶子使人愉快高兴得不知怎么形容,就像从地狱到了天堂,一下子从冬天到了春天。当地的河流本来没有水,到了5月1日就开闸——这个闸叫青铜峡,我现在记起来了。青铜峡不仅是一个水库,还是一个发电站,我们的电就是从那里接来的。5月1日青铜峡开闸,水就流到河里,流到我们种田的小田沟里。
现在开始忙起来了,我们要种田了。这里种稻子要上面批准,因为水太少了,种稻子要用水灌溉。我们也种小麦,灌溉条件不好的地方就种小麦。我们种从北京带来的各种蔬菜。我先谈一谈蔬菜。带去的黄瓜种子,长出来好极了。我在全世界许多地方吃过黄瓜,我认为北京黄瓜是最好的。北京那个有刺的黄瓜,实在是好。我们带了这个黄瓜种子到宁夏去种,种出来比北京的还要好,几乎要比北京黄瓜大一倍,看起来都不像是黄瓜了。这是我们在宁夏的蔬菜里最重要的一种东西。这里种黄瓜的条件是这样好,我没有想到。
好多年之后,一直到今天,我都在想:宁夏种黄瓜的条件那么好,而黄瓜在国际市场上的价钱那么贵,为什么我们不多种点黄瓜销到外国去呢?而且黄瓜不容易坏。拉丁美洲特别是厄瓜多尔,种香蕉,销到全世界,变成大的产业。香蕉销出去是困难的,因为香蕉容易烂。香蕉价钱当然不便宜,可是黄瓜在国际市场上的价钱也很贵呀。宁夏那么苦,我后来一直思考宁夏经济发展问题,不仅工业有希望,农业也有希望,农业当中一项就是黄瓜。比如说吧,改革开放以后,我到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我吃到黄瓜,那个黄瓜比较短,可是很好。我就问,你们这儿生产黄瓜吗?他们说,不是的,我们的黄瓜是从以色列来的。以色列在沙漠里种黄瓜,种得很好,销到欧洲许多地方。这真使人惊奇呀!以色列沙漠里面能种黄瓜,销到奥地利,销到其他地方,而且价钱很贵,一根黄瓜差不多要五毛到一块美元。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宁夏种黄瓜销到国外去呢?这个黄瓜就是在俄罗斯也是很贵的。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之一。
我们带到宁夏去的经济作物,还有花生。在宁夏种花生完全失败。大大一斗的花生米,种出来只有小小半斗的花生米。当然要怪我们不会种,另外恐怕天然条件也不行。所以农业要因地制宜,用人工来改变自然条件,要有科学的根据。刚才讲到圆白菜,在宁夏种圆白菜,收成也是好极了。我们在宁夏种田,主要是水稻,可是宁夏是不适合种水稻的地方,不是土地不好,而是没有水,缺少灌溉。由于我们五七干校是中央派去的,所以有特权,可以种水稻,本地人不让种水稻。
种水稻,要下田,我当然也要下田。第一年,我跟大家一同种水稻,做了好多种工作。一种工作就是插秧,我插秧插得不好,也很慢,可是我还是插了。赤脚踩在泥水里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田里的水有点暖洋洋的,并不难受。江南的水田里有蚂蟥,钻到人的肉里是很难受的。宁夏这个地方由于冬天冷得不得了,没有蚂蟥这样的东西。而且因为干旱,宁夏传染病也很少,这是一个好条件。种了水稻以后,我们搞到了一个旧的把稻子打成米的机器。运稻子,打场,这些农活是很辛苦的。那我就推三轮车,把谷子推到机器旁边,由他们把谷子打成稻米。这个工作是打稻场上比较轻的一种工作。我们一同下放的还有一位女医生,她也是和我做同样的工作,这个是比较轻的、比较优待的工作。
我们吃的大米,起初是北京运去的。自己收了第一季的大米以后,就吃自己种的大米。北京就运面粉来,补充我们的不足。在当地,我们的条件是最好了:有打谷子的机器;种小麦,也有下种的机器。这在宁夏是很少的。普通农民就没有这样好的条件,所以人家很羡慕我们,说我们是国务院五七干校,也就是“国务院”。后来大家不叫我们国务院五七干校,而叫我们“国务院”。我们下田劳动的时候,都穿最破的衣服。当地人就编了一些顺口溜,有好多句,我只记得一两句,说我们“穿得破,吃得好,人人一块大手表”。这是事实,“穿得破”,因为我们下田的时候穿得破。“吃得好”,我们的确吃饱了,肉很少很少,但是蔬菜、大米、白面粉都不缺少的——这是了不起的条件了。特别是我们大家都戴了一块手表,这是引人注目的,农民哪里有手表呢!
到了稻子收割的时候,天气还是比较暖和。白天在田里,天气挺暖和,夜里回到住处,天气还是很冷的。下田去劳动,不是劳动苦,是被蚊子和“小咬”咬得受不了。我们中午劳动的时候,蚊子很少,大概中午一过,蚊子就多起来了。很奇怪,在北京的时候,蚊子一般是天黑了出来,白天不太出来的。而那个地方呢,蚊子是白天出来的。这里蚊子是多到一个什么程度呢?你拿手在空中一抓,可以抓到100个蚊子,你拿手在光腿上一拍,一手全是蚊子。天稍稍晚一点,蚊子还没有消失,“小咬”出来了。什么是“小咬”呢?“小咬”是种小虫,小极了,在北京不太见得到。这个“小咬”之多简直没有办法说。“小咬”是跟了风来的,一阵风来,“小咬”就像天上的雾一样来了。哎呀,这个“小咬”是千千万万,简直不计其数。“小咬如雾蚊如烟”,我做了一首诗,忘掉了,只记得一句。被这个蚊子、“小咬”咬了之后,人会受不了。所以后来我们下田一定把腿包起来,不能露出来,再怎么热也要包起来。脸要用朱罗纱、大边帽遮下。戴了大的、乡下的凉帽,用朱罗纱盖在上面,不能有缝,有缝的话,蚊子、“小咬”就钻进去了。这的确是很可怕的。不过奇怪,那么多人被咬过,没有发生疟疾一类的情况。大概是这许多“小咬”和蚊子,它们本身还没有传染到那种毛病。夜里回到住的地方,在房子里,没有“小咬”,也没有蚊子,奇怪。所以回去擦一擦澡,睡在暖的、有炉子的房间里,还是挺好的。白天和夜晚是两个世界。
在平罗种田,我做的最困难的就是挑秧。秧是湿漉漉的,全是水。田埂很窄,大概只有五寸宽,有的地方还不到五寸,滑得不得了。没有办法穿鞋,因为都是泥巴。你穿了鞋,这个鞋就陷在泥里,没有方法走路,一定会跌跟斗。挑秧,要从田埂上走过去,挑到插秧的地方,这一段路是非常困难的。我做这个工作大概只做了三个半天。走这个又软又滑的小田埂,要有技巧。走快了不行,否则没有踩稳,人要跌倒的,那就满身都是泥浆了,而且还会被骂。走得太慢了也不行,太慢你的脚就粘住了。所以速度要掌握好,要一脚踩稳赶快往前迈,这样维持身体的平衡,不会跌倒。我呀,居然没有一次跌在田里,好些人挑秧都跌在田里。这件事情呵,我到今天还觉得对自己非常满意。我那个时候已经是65岁了,还能挑秧,在又滑又烂的小田埂上走。我今天还是很得意的。
我也参加了种麦子,那个工作很轻,因为有机器帮忙。在平罗这个地方,要有低而平的地方,才能开辟做稻田。稍稍有一点斜坡没有关系,也不能很高,这样的地方可以种麦子。稍稍高一点的,或者是小的丘陵起伏的地方,就不能开发种田。
四
种完稻子之后,因为我年纪大,我被安排跟随几位女同志做比较轻松的劳动:到那些不能耕种的不毛之地去捡粪——主要是野驴粪、骆驼粪。捡粪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真正的大地了。原来这一片大地,只有少数地方被开辟了种田——种麦子、种稻子,多数地方是没有开发,也无法开发的。因为这个地方是半沙漠,而且风很大,所以树长不起来,只有丛草,就是沙漠里一丛一丛的草。树只能生长在水沟的两旁,而且是人工种的,因为有水,长得比较好。我们经常到荒地上去捡粪,荒地上草是很少的,难得有一点草,骆驼要找草吃也不容易。
这一丛一丛的草主要是芨芨草。这个芨芨草非常有趣,长老了的粗的芨芨草大概有筷子这么粗,很长,至少有三米长,可能还不止,可能有一两丈长。有些草是瘦的,瘦的芨芨草像牙签这么细。我们去捡粪,走了一段就可以看到一丛芨芨草,我们就每人捡了几根芨芨草带回来。我带回来一看,这个芨芨草很有用处。芨芨草外面是一层衣包起来的,把这个衣剥掉以后,里面的部分漂亮极了,像象牙一样,颜色很好看。我牙齿不好,我的牙齿基本是真牙,从那个时候65岁到今天91岁,还是一样,只有两个牙齿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牙。这个真牙慢慢地稀了,吃东西容易嵌在牙缝里,所以一定要用牙签来剔。我带了牙签到宁夏,但质量很坏,一下子就软了,容易断。苦于没有适用的牙签,就尝试使用芨芨草。一试,效果不错,我就用它来做牙签。把皮剥了,用剪刀一剪,第一剪剪平,第二剪斜着剪,就剪出一个尖尖来了。噢,我用了以后觉得好极了,这样好的芨芨草,全世界没有,那么漂亮,像象牙一样。这个牙签好在什么地方呢?它比竹子做的牙签好,因为竹子做的牙签常常有刺,会刺你的嘴。木头做的牙签放在嘴里一会儿就变软,只有这种芨芨草做的牙签最好。我做了以后,感觉到自己好像发明了一样东西似的。我自己做,自己用,也送给一些朋友用。一直到后来从五七干校回北京,我还带了一大包,现在已经用完了。
我当时就想,这个芨芨草是当地的一宝。这个宝贝当地用来干什么呢?当地用来造房子、造屋顶、造帘子、造席子。他们要的是比较粗的芨芨草,细的芨芨草他们不要,就当柴火烧了。我觉得太可惜了,我想如果利用这个细的芨芨草来开一个牙签加工厂,外销出去,该有多好。当地很穷,没有什么副业生产,我想这是一个可以发展的副业生产。我到今天还是这样想的。在宁夏的时候,起初我设想种黄瓜帮助宁夏发展经济,那么手工业也应当发展,那么多人空闲着没有事做,我想可以利用芨芨草做牙签。
去拣粪要在荒原上走。这个宁夏是贺兰山的一个缺口,也可以说是风口上。一阵风来,大得不得了,一下子来八级大风,风之大是惊人的,吹起来猛极了,可以把人都吹走了。一下子就来了,可是待了会儿一下子就没有了,这个风很怪。我们去捡粪的时候,上午比较早,很冷,穿了好多衣服。要用很长的围巾,包了嘴和脖子,害怕一阵风把沙吹到嘴里去。还要戴了帽子,用绳子拴起来,不然帽子会被吹掉的,有时即使这样武装,也没有起作用。有一次,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我们只能蹲下来,闭了眼睛。这个沙像是许多冰雹一样打在我们头上、身上。等大风过去了,我们才能站起来。我发现我的帽子也没有了,围脖也没有了,都被吹掉了。
五
在稻田里劳动的时候,我看到一些使我很难受的事情。
有一个同事,叫陈光垚,他是最早提倡简化汉字的,对汉字简化做了许多研究。他下放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大好,到了五七干校,平时看起来挺好,可是经常会吐血。吐血不是一两口,而是一下吐好多血,即使这样,他照样下田劳动。有一次,他在田里劳动,离我有一段距离,我远远地看到他又吐血了。吐血之后,等一会儿他又坚持劳动。哎呀,我对他非常担心!结果,还好,一直维持到大家都从五七干校回来,但是回来大概一年不到,他就去世了。去世以后,他的著作没有人给他整理,因为他的儿女年纪小,而且不是搞这一行的。像这样悲惨的事情常常发生。
在五七干校时,有一天,忽然听到召集,要开紧急会议。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开会都是在广场,大家都坐在地上。开会是为了斗争一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这个人是解放军,以前是长征时的一个军官,大概是比较大的“走资派”吧。他虽然在五七干校,可是仍然被隔离起来。平时我们看不到他这个人,只听到控诉他的罪名,说他到了五七干校,还不安定,还不好好改造,还要作诗,他的诗写得又不通。什么诗呢?我只记得两句,“当年带兵十万,今日养鸡十二”。还有其他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反正他到了五七干校很不满意。于是就开大会斗争他。这个人的名字我早已经忘记了,后来的情况也不清楚了。
还有,到了五七干校我才知道,国务院直属单位下放5000余人,其中有一些是干部的子弟,这些干部子弟当中竟然有痴呆儿。比如有一个孩子,大概十五六岁,就住在我们附近。一天到晚什么也不会做,也不怎么讲话,看到炉子就说“灭了,灭了”。有些人听他这样讲,就打他。这是不应当的,他只是说“灭了”,为什么要打他呢?许多人都打他。哎呀,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后来我才知道,痴呆这种病可能是遗传的。照道理,痴呆者的父母结婚,应当先做绝育手术,不应当生孩子,害了后一代,也害了自己。把痴呆儿带到五七干校,这个父母也很苦,天天看这个惨劲。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刻。所以中国人结婚,一定要经过医生检查,凡是有严重遗传病的,可以结婚,但是要做绝育手术,不要生有毛病的第二代。
在种田打场的时候,我还看到另一件事情,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我的同事倪海曙,他的个子很大,人家以为他个子大一定力气也很大,就让他去跟另一个人一起赶马车。两匹马拉一个车,上面要堆很多东西,结果车子翻了。他一条腿受了伤,好多天都不得好。总算还好,没有变成残废,那个地方是没有什么医疗的。这件事情我心里实在觉得不舒服。
六
田里的工作忙了一阵,就快要到秋收的季节了。这个时候就叫我和林汉达两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一起去看守高粱地。我那个时候是六十五六岁,林汉达比我还要大好几岁呢。我们就到一个土的山冈上去看守我们种的高粱。那个地方没有稻田,只种高粱,是我们五七干校种的高粱,怕人家来偷。那个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的。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围墙“站”里面住。这个“站”是很大的,围墙很大,像一个小的城堡一样。外面种的田,没有人看守就有人来偷。不仅是晚上来偷,白天也要偷,晚上偷的最多。我们种的稻子,成熟的时候,就被人家偷走过。半夜里,有人赶了马车,来割了好多稻子,半夜里面偷了就走。高粱地那边更荒僻,白天都有人来偷,所以让我们去看守。
看守有规矩:第一,不许坐下来;第二,不许站定了不动,要走来走去;第三,两个人不许聊天。我们奉命前去,第一天我们很规矩,按照这三条做,没有讲几句话。第二天我们就不太规矩了,为什么呢?没有人来看守我们,是我们看守高粱。其实,走来走去没有意思,站了一样好看守,不仅站了可以看守,坐了也可以看守。因为这个土冈比较高,一眼看下去都很清楚。所以我们走了走就停下来了,不仅停下来,还坐下来了,不仅坐下来,两个人还聊天了。所以这三条我们都没有遵守,就两个人聊天。林汉达很会讲话,肚子里的故事也很多,讲了许多笑话,非常有趣。林汉达原是教育部副部长。新中国成立前他反对国民党,“反右”的时候他变成了“右派”。我问他,你怎么会变成“右派”的呢?他说,变“右派”很容易,怎么呢?他说你看我这个腿是右腿吧,我向后转就变了左腿了嘛!那个时候我向后转,就变成“右派”了。他说做“右派”不稀奇,还说“反右”的时候假如鲁迅还活着,一定是个大“右派”。他还讲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说,报纸上登出来有名人物的寡妇不叫寡妇,叫遗孀。他就问一个扫盲的学员,你读了这许多书,你知道什么叫“遗孀”嘛?那个扫盲的学员说,我知道,遗孀就是一种擦脸的白玉霜。他说,有白玉霜,有“遗孀”,还有“蝶霜”。
我们看高粱,这是最轻松的劳动,也没有看到什么人来偷高粱。高粱在那个地方长得并不好,稀稀拉拉的。一个人要穷到来偷高粱,这个人也许是穷得不得了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是非常苦的。大概上面有指示,像林汉达和我这样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后来都不做重劳动了。到田里去种田,我并不觉得苦,困难在于田离我们住的地方,近的有10里路,远的有20里路,走过去、走回来很不方便。特别是走回来的时候,天快暗了,路上是很不平,而且人已经累了。不是一条铺好的路,地上高高低低的,等到走回来,常常冠状动脉疼。不过我还好,我走不动了,冠状动脉疼,回到住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所以我在那边的时候,身体条件还是顶得住的。有人说,宁夏这个地方,虽然许多条件很不好,但是一个条件好,就是不大有传染病,比较干燥,对于健康还是好的。后来我跟别的五七干校相比,我知道这个话一点也不错。这是国务院对我们这些人的一个优待。
本文选自《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周有光口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2月。标题为编者所拟。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周晓平:我的爸爸周有光
〇 郁风:王世襄与芳嘉园小院
〇 葛剑雄:青春无奈
〇 方力钧:我的八十年代.下篇
〇 方力钧:我的八十年代.上篇
〇 萧乾:大十字路口
〇 齐白石:定居北京
〇 张允和: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〇 梅贻宝:五月十九念五哥
〇 张鸣:五七中学纪事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