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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向阳:幸运的七〇届

陈向阳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幸运的七〇届

© 陈向阳/文


  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自一九六八年开始,到一九六九年年中,北京市的老三届(六六、六七、六八届高中和初中毕业生)就基本上走光了。一九六九年夏秋,六九届初中毕业的又连锅端,或黑龙江或内蒙或云南,全是军垦农场。北京城清净了好多。到了一九七〇年却爆出个特大喜讯:七〇届初中生不再上山下乡了,要分配在城里工作了!我是七〇届的,虽然去了五七干校,但没转户口,没参加干校的青年班,所以有资格回北京参加分配。可等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北京,已经是一九七〇年的六月,分配刚到一半又停了,因为这把已经上山下乡的知青都气坏了。中央有人提出这是有关革命大方向的问题:还要不要执行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战略部署。
  跑回我的中学(111中)一看,七〇届的一大半已经分走了,有东方红炼油厂、北京汽车制造厂、修配厂、北京丝绸厂、木材厂……真让人眼绿。当上小工人的同学还特爱穿着工作服回来溜圈,见着老师就上去拍肩膀,迫不及待地摆出“领导阶级”的架子,多气人呀。
  不过我回到北京的第一个问题是住处。我姐姐早就去了黑龙江,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一九六九年我和弟弟最后离开北京去干校前把我家的房子退了。现在住哪儿呢?不用我发愁,一机部管。还有十几个情况和我一样的,七〇届的,家在北京也没房子了,刚从一机部江西五七干校跑回北京参加分配的,我们一起被安排到百万庄一处腾空了的老办公楼里(成套设备局的)。办公室改宿舍,两三个人一间,一座三层楼就我们十几个人住,女孩二楼,男孩一楼,只有院子大门口传达室住着个看门的老头。我们吃饭换饭票,走十分钟路到成套局新楼那边的食堂。伙食不错,炒肉片、红烧排骨一类的三毛,肉片青椒、鸡蛋西红柿一类的一毛五,素菜才五分。
  住了没两星期,女孩全搬走了,吓的。男孩里的张华原来家住百万庄辰区,第二天就把他们那片的哥们儿全勾来了。这么大的楼空着也是空着,折腾吧,唱歌、吹口琴、又叫又骂,每天晚上至少热闹到十二点。有的哥们儿干脆就在这儿过夜了,那会儿的话叫“刷夜”,都觉得比在自己家睡觉强。一大帮男孩老坐在楼门口台阶上,那几个女孩一路过全盯着看,然后就评分。一百分算满分,其中最漂亮的得了七十分,最惨的才十分。评完分就开始分配,都挺谦让的,说七十分的应该留给张华。但张华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说:七十分的谁要啊?!我早就有女朋友了,九十五分!哪天带来让你们开开眼。既然张华不要,就给伊平吧,他白白净净的,有空就梳头、抹油、照镜子,碰上女孩就盯着看。伊平赶紧说七十分的他也不要,可早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于是就算定了。下一个是五十分的,更没人要了,张华就硬分给了他的一个哥们儿叫麻驴的,麻是因为一脸的壮疙瘩,驴是脸太长。麻驴谦让了几句就认了,然后给五十分的姑娘起了个名叫“点子”,因为他爱养鸽子,点子是鸽子里最可爱的那种,即所谓的和平鸽,一身白。麻驴以后就不看别的姑娘了,一往情深地只盯着“点子”,还站在楼下,冲着二楼亮着灯的女生宿舍,吹一段口琴再唱一首歌,唱之前大声宣布是唱给“我的小点子”的,歌都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都带姑娘、爱人这些字眼。过了没几天,那些女孩不见了。大家有点发慌,尤其是麻驴,赶紧跟踪侦察,这不难,那几个女孩还在同一个食堂吃饭。结果发现她们搬到了一机部的另一处宿舍。
  大家比丢了钱包还难过,有人提议应该去弄些西瓜来吃吃,以安慰麻驴和伊平。于是张华把这个行动的指挥权交给了小包。小包不爱说话,但一看就特能干。张华警告过我要提防小包,我不明白,张华就小声说他进过局子,是这个,一边用两根手指夹夹,伸向我的口袋。既然小包有这种资格,让他指挥西瓜行动就是当然的了。小包思索了一会儿,宣布后半夜两点行动。行动之前有人兴奋得睡不着觉,比如我,也有人提前就睡了,还睡得呼呼的,像小包。当我终于困得迷糊过去,却突然被人捅醒:“快,起床!”我难受了几秒钟,马上又被兴奋抓住了,头一回参加这种行动,太刺激了。我们没人废话,都赶紧穿上球鞋,系紧鞋带,都穿着暗色衣服。轻轻关门,轻轻出楼,然后不走大门,翻墙出去,一路纵队,尽量放轻脚步。这一切都是小包事先反复布置好的,纪律是成功的保证。身边的楼房全都黑着灯,无声无息,和白天大不一样,有点瘆得慌,我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又过瘾又担心。一会儿就到了楼区边上,前面是开阔地,大马路,路灯全亮着。那边靠十字路口有个小铺,门口是一大堆西瓜,盖着席子。小包让我们在黑暗里隐蔽待命,然后观察了一下就蹿了出去,没声,只跳了几下就到了小铺跟前,把小铺又是听又是看,然后又蹿了回来。他说小铺里没人,不用怕,唯一要防备的是夜间巡逻的街道治安组或工人民兵之类的,都睁大眼盯着点。他让我们看他的手势,一招手就过去一个,一次只许一个,抱了西瓜再回到黑影里等着,大家一起走。说完他又蹿回了小铺,掀开席子挑西瓜,接着一招手,张华先跑过去,接过西瓜又跑回来。小包再招手,又过去一个……该轮到我了,感觉有点哆嗦。等我从黑暗里跑进路灯,就觉得一片光亮,耳朵里嗡嗡的,路边的楼里好像有好些人在看我。我接过小高手里的西瓜转身就跑,听见他后边小声地直喊:“回来!快回来!”回去干吗?我一口气跑回黑暗处才算放了点心,再定了定神才明白小包为什么喊我回去:别人都是两西瓜,一手一个,我只抱了一个。我开始脸上发热。小包最后一个回来,夹了两个特大个的西瓜。他小声但严厉地批评了我:“跑什么跑?有什么好怕的?就你胆小!”我心服口服,脸更热了,幸好是黑天。回去的路上队伍停了两次,大家小心地把西瓜放到地上歇歇胳膊。我不歇,还抱着。就一个西瓜还歇,臊不臊啊?再说,抱着西瓜累一累也算是给自己一点惩罚。
  等回到宿舍,我还惭愧得抬不起头。当大家开始抢西瓜吃,我不抢,没资格。我心想,如果西瓜不够,我一定让别人先吃。可担心是多余的,西瓜多得吃不了。有人又想起我的错误,说必须惩罚,但不是少吃而是多吃,必须使劲吃那些不太甜的。但最后不光是我,每个人都吃到了绝对极限,再多一口也进不去了。腰带早就全解开了,干脆裤子都脱了,只穿裤衩。每个人都挺着肚子,一点不敢弯,稍一弯嗓子眼就冒西瓜汤。大家刚慢慢地仰面朝天躺下,又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去撒尿。厕所灯坏了,就出门到院子里尿,后来干脆站在楼门口冲台阶上尿。八九个人,八九条水柱,哗哗哗的特别响。然后大约每十分钟来一次,都是一起去。觉是睡不成了,虽然挺困。直到天开始亮了,起床的频率才慢了下来,终于睡踏实了。第二天令人奇怪的是,台阶上并没有尿迹,也没有臊味,干干净净,就好像自来水冲洗过的一样。我们照样坐在上面唱歌吹口琴。
  没过几天,我爸爸突然跑回北京,是四机部借调回来的,参加国防工办的什么规划会议,住在京西宾馆。他跑来看我,还带我去吃烤鸭,但我不爱吃,嫌太肥。又过了几天,他突然让我搬家,说跟四机部要了一套房子,还在我家原来住的百万庄寅区,只是换了个楼门。我觉得意外,说:你是出差的,还得回干校,我一个人住一个单元太浪费了吧,再说我现在住得也挺好的。爸爸却低吼了一句:“好?你再住下去就要变成小流氓了!”爸爸后来告诉妈妈,他来看我住的地方和同住的“哥们儿”就觉得我掉进了流氓窝,然后费了好大劲从四机部要到了房子。他像所有家长一样低估自己的孩子,总觉得他们变坏都是让别的孩子带的。
  我们111中学七〇届的,原来十个班近五百人,现在只剩了一百多个,让人挑剩下的。里面有“坏孩子”,一直调皮捣蛋,老师从心里烦,所以人家工厂一来挑人就使劲说坏话。还有“好孩子”,挺得老师欢心,可惜出身不好,老师说再多好话人家也不要。更多的是“蔫孩子”,从不怎么惹人注意,出身有好有坏,运气不济没挤上头班车。还有几个跟我一样的,刚从干校跑回来,误了车的。另外还有身体实在不好的,怎么也挤不上车。我们这一百多人缩编成两个班,后来就干脆合成一个班,反正到这会儿已经毕了业待分配,想上课也没了,用不着进教室坐着了。可学校也不放我们的假,天天得去,挖防空洞,运砖运土,清理校园,成了不要钱的劳动力。我们都装着挺高兴地使劲干,都怕哪天又要分配了,老师说坏话。连“坏孩子”们也都收敛了不少,都为前几年没远见光顾一时痛快耽误了前程而懊悔不及。所以我们一百多人都显得特别听话,老师也用着顺手。学校的活都干好了就让我们在院子里练队列,谁都没什么意见。一九七〇年十一天安门广场的组字又把我们全用上了。于是从九月初到十月一,我们又忙了一个月。那会儿已有迹象,高中大学还要恢复,所以对七一届、七二届、七三届的来说,去组字就不再是什么光荣任务,而是浪费时间。我们七〇届的反正已经过了时,不怕浪费。
  忙过了十一,分配工作还是毫无消息。学校发愁给我们找不着活干,就到处联系,终于发现西山那边的东北旺苗圃需要劳动力,于是把我们打发过去干活。十月金秋,离颐和园差一站下车,再往北走上好几里地。路旁两排钻天杨,黄黄的树叶飘飘地往下落,广阔的农田看不到边。稻子收完了,白菜正在收,几个农民又在用竹竿稻草搭风障,修暖畦,准备种冬菜了。太阳那么好,天那么蓝,风那么爽,我们心情都不坏。
  苗圃属北京市园林局,所以干活的都叫工人不叫农民,虽然整天也在地里跟土打交道。秋天是收树苗的时候。拖拉机深深地犁一下,那些树苗就东倒西歪了,我们上去把树苗拽出来,抖干净土,再捆成捆儿,拿草帘子把根部包了,装车运走。还有挖沟,平地,运白菜,活有的是,闲不着。吃饭呢,跟以往下乡劳动不一样了,在人家职工食堂吃,自己换饭票,想吃什么买什么。可这是东北旺,农村,所谓的工人比农民强不了太多,有些就是附近村里招来的,所以伙食好不了。说白了,肉菜没人买,吃饭的都缺钱,食堂老来素的,天天白菜萝卜,豆腐就算上等菜。我们学生里有不缺钱的,可那食堂也不做肉菜。让你们吃肉,别人闻味,那不是成心折磨人么?不久发现附近村里有个小卖铺,居然有香肠熟肉。我们几个赶紧跑去,一人来上两毛三毛的肉或肠,走出小铺还没十步呢,就全进嘴了。只好又转身回去,再买一毛钱糖慢慢吃。很快,这一百多学生都知道了小卖铺的秘密,于是香肠熟肉经常脱销。我们满怀希望,含着口水赶到小铺,却发现装肉的盘子早就空了,那种失望难以形容。有一次我发现有松花蛋,赶紧来了一个,这玩意儿也行,虽然比不上肉。没想到吃在嘴里又苦又涩,跟在家吃的大不一样,不就缺点酱油么。
  我们男生六七十人全住在一个大屋里,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倒也不算挤。老师住小屋,不和我们掺和。于是这边放开了闹腾,谁一高兴就立刻连唱带叫,或敲脸盆敲饭盒,比谁的声大,每次声最大的准是在敲别人的脸盆。那几个“坏孩子”一向就爱欺负人,很快就玩起他们心爱的游戏:抽嘴巴。夜里起来上厕所,回来上床之前先给呼呼大睡的,一般是靠门口的那几个,每人抽个嘴巴,然后紧跑几步上床钻被窝。白天都累了一天了,晚上都睡得特死,挨抽的常常不知不觉,或翻个身接着睡,于是抽人的又想知道需要使多大劲才能把人抽醒。抡圆了抽大嘴巴这种机会不多,一天夜里我听到了,非常脆,很大的一声“啪”!然后是嗵嗵的脚步、哧哧的窃笑和钻被窝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大喊:“操你妈!是谁?!谁他妈打的?!”
  没人回答,然后一声接一声地问,满腔悲愤。事态严重到老师不得不干预。在全体集合出工之前,老师问是谁夜里打人,还让两位受害者站到前边,每人的脸上都有红红的手印,双眼也布满了血丝,凄惨又阴沉。但所有没挨过抽的都看着那大红手印忍不住想笑。我们几个属于蔫孩子的,包括龙建和宝全,还比较安全,因为都睡在上铺。我们既没挨抽也不敢抽人。我们只玩了一招,叫“卫生口罩”,也是夜里,从地上摸起鞋来扣在熟睡的人的嘴上。对象是有选择的,不敢挑“坏孩子”。龙建发现效果不好,别管夜里扣得多严,到早上“口罩”已经掉一边去了。于是宝全做了改进,除了正面扣在嘴上一只,还要一左一右再摆上两只备用的。别管那脑袋转到哪边,都有“口罩”伺候。
  苗圃对我们不错,每两个星期给我们放两天假,还用卡车把我们送到城里,假完了还派车去接。那天刚从家又回到苗圃就得知出事了:阶级敌人房南不老实。房南是111中学抓出的阶级敌人之一,抓出之前是老师,一九六八年十一去天安门组字他还是带队的。人挺年轻,不到三十,爱美,爱穿个瘦腿裤,梳个小油头,也挺活跃,常跟学生开开玩笑、逗逗嘴,尤其跟“坏孩子”还敢半真半假地骂两句,拧拧胳膊,捏捏脖子之类的。工宣队进校后猛揭阶级斗争盖子,他是第二批揪出来的,罪名是坏分子。他还和第一批揪出来的路香港鬼混,一起收听敌台,因此还有特务嫌疑。我们来苗圃把他也带上了,我们是劳动锻炼,他是劳动改造。我们回城休息,他不许回,有两个同学,个儿高块儿足的,还专门留下来监视房南。星期天苗圃全休息,房南也休息,可他偷偷地溜出大门。两位同学没拦他,悄悄地跟着,看他要干什么坏事。房南直奔村子,进了小铺,再一出来就捧着一大包香肠,还没吃两片呢,就被当场抓获。现在是人赃俱在,于是开批斗会。房南弯腰低头站在中央,面前一个凳子,上面是罪证,那包香肠,开着包。我心里嘀咕:这他妈房南还挺阔,买那么些至少半斤,我一回只买两毛的。老师先发言,表扬两位同学高度的革命警惕性,然后批判房南,说他充分地暴露了阶级本性,顽固抗拒改造,与革命师生对抗。然后老师有事走了,由我们继续批判。好孩子们想挖出更大的罪行,严厉质问房南钱是哪儿来的,能买这么多香肠。自从房南被揪出来,工资已经减了不少,他怎么买得起这么多香肠呢?还有人问,你吃完了香肠还打算干什么坏事?但问不出结果。坏孩子们则大喊“低头认罪”。一个坏孩子上去仔细把凳子挪了挪,正好在房南的鼻子下边,然后带领大家猛喊:“低头!低头!”房南只好低头,但低到鼻尖距香肠十厘米左右就停了,再怎么喊低头他也是抬一抬低一低,就是不肯拿鼻子顶香肠。坏孩子们很失望地发现,直到批斗会结束,房南只流汗没流哈拉子(口水),批斗效果不理想。
  十一月底,停了好几个月的分配又开始了。先是招兵,但只有一个名额,我们七〇届六十多名男生全报了名,有人还写了血书表决心。那会儿当兵是青年的绝对理想,所以当那唯一的幸运儿一公布,我们都暗地咬牙,恨不能揍他,虽然他人缘不错,跟谁都合得来。接着分配,第二机床厂是最好的,我心里“腾腾”跳着听老师念名单,全念完了,我还眼巴巴地瞪着老师,没我!他妈的!然后又有服务局的,去什么饭店旅馆,这没什么好的,谁爱去谁去。再下来是西城区财贸、商业局的。可别一听“局”就以为是进机关,商业局是当售货员,惨了。但更惨的还在后头。当分到商业局的走了之后突然宣布,分配到此结束。剩下的全准备明年春天(一九七一年)插队去吧。
  “操他妈的!”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呀。我们悲愤交集,几个人凑在一起大骂了半天也缓不过劲来。这半年让我们干吗就干吗,又劳动又操练,拼命地积极表现,到头来插队!至少也早告诉我们呀,先在家玩半年再说了。这一闷棍打的,让我们看什么都不顺眼了,见人想骂,见东西想砸,反正也是插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插队之前好好痛快痛快,再不能白积极了。我,龙建,宝全凑到了一块,隔三见五地出去玩。什么颐和园、八大处、香山、鹫峰、樱桃沟,想起个地方就去。要是随便散散心呢,一抬腿就动物园了,一礼拜得去个三两回吧,反正又不用买票,动物园东边和展览馆为邻的栏杆一点都不高,一撑一跳就进去了。那会儿的北京空空荡荡,尤其公园里更清净,游山玩水是错误的。
  老到动物园就要玩出点花样来。那天猴山前面就我们仨,看得出来,连猴儿们都闷得慌。于是我们找来土块,北京话土坷垃,一二三照猴子就砍。土块砸在石头上冒起土烟,猴子们全精神了。第二轮炮火再过去它们就全明白了,三蹦两蹦转到山那边去了。这难得住谁呀?我们撒开了包围圈,分匀了站着,看你们往哪儿跑?一通速射。猴子们真机灵,吱哇乱蹿了一会儿就全隐蔽好了,或在山洞里,或在山石后边,只露半拉脑袋逗我们。一个都打不着了,于是去打老虎。我们在狮虎山外边转了一圈,可是一只老虎都不在外边。居高临下使石头砸的招用不上了,只能进屋隔着铁栏杆打。狮子老虎就是比猴子重要,门口坐着个人看着。我们只能悄悄地摸出弹弓给老虎来一下子,老虎身上挨打的那块肉一哆嗦,虎眼有了神,东张西望找了找,然后就怀疑我们仨。等第二下再崩过去,老虎腾一下站起来了。嘿,打老虎就是比打猴子强。可回头一看那边的工作人员也站起来了,紧盯着我们。没法往下玩了,我们藏好弹弓,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后来我们终于发现了最好的目标:没人管的野牛。有非洲野牛和美洲野牛,都在挺偏僻的地方,四周一个人没有。我们赶紧找石头,可是找不着,动物园为防备我们这样的,把地扫得特干净。但这难不住我们,不远的小河里有冻裂的冰,我们抱了好几大块,两个人架起第三个人双手举起冰块照野牛脑袋就砸。效果太好了,野牛立即大怒,叫声不高却非常震撼,眼睛瞪得圆圆的,而且一会儿就变红了,一次又一次地冲过来,犄角把铁门撞得咣咣乱响。我们想象着这是在非洲大草原上,毫无遮拦,愤怒的野牛冲过来了,多么惊险!龙建干脆假设野牛把门撞开了,我们该往哪儿跑。正在讨论的时候,野牛的火气消了下去,于是再砸它一冰块加加劲。
  到其他公园就砸房子,在八大处,香山都干过。那会儿整个公园里就没几个人,山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破破烂烂没人管了。比如香山的玉华山庄不小吧,可那年月愣没人看着。那天除了我们仨,别的一个人没有,房子被几年前的红卫兵砸过了,玻璃没一块整的了,门大开着,屋里空的,一地石头碎砖还有屎尿。于是我们找那窗户框子、门板还算好点的,带点玻璃最好,因为玻璃发出声音最好听。然后收集弹药,等每人跟前有了一堆石头,就一二三开始“万炮齐轰”。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心里真痛快。
  每次去香山,一定要爬上鬼见愁(顶峰),那会山顶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我们先找背风的地方把带的饭吃了,一般是馒头夹咸菜,好点就夹豆制品,最好的夹香肠。吃完就躺下,撸起裤腿挽起袖子晒太阳。听说太阳有营养,晒十五分钟等于吃一个鸡蛋,于是一边午睡一边捎带着补充几个鸡蛋。那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人声,翻身往山下一看,有一男一女,又跑又喊又乐。太好了,赶紧找石头扔下去。那男女站住了,使劲挥手,拼命喊:“下边有人!别扔石头!”我们一听士气高涨,石头扔得更快,一边也喊:“打的就是你!”从这儿开始,我们又有了新玩法:专砸一男一女谈恋爱的。那会儿谈恋爱是不光彩的,尤其到公园里手拉手肩并肩,不光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协调,还有耍流氓的嫌疑,冲他们扔几块石头简直是理直气壮。不过当面扔有一定风险,那男的一般都比我们个高块足,大着好几岁呢,又有个女的在旁边鼓劲,需要提防那男的跟我们玩命。所以只宜偷袭不宜强攻,发现了目标,从后面悄悄摸上去,到了攻击距离一二三土坷垃出手,转身就跑。
  动物打过了,房子砸过了,“流氓”也教训了,插队以前还干点什么?我说应该弄只鸡吃吃,龙建立刻埋怨我,说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早说呢,于是立刻出发去找宝全。走到半路龙建提出个问题:多个人扔石头多份力量,可要多个人吃鸡呢?我立刻明白了,还是两个人干。那会儿北京城里养鸡的太多了,住平房的养,住楼房的也养。百万庄那一片楼,到处能见着鸡散步。可没想到鸡也挺有心眼,没事的时候,你就从它身边走过它也不动,可刚一打它的主意,它怎么就知道了呢?不容走近撒腿就逃。一个多小时过去,我俩服了,见着腿长身子苗条的鸡,理都不理了,反正累死也抓不着。就在我们准备找宝全入伙时,意外地抓到一只短腿、肥胖、跑不动的黑母鸡。
  我俩美滋滋地来了个一鸡三吃。黄乎乎的肥油烙鸡油饼,煮熟的鸡撕巴撕巴来了个蒜泥白肉,一锅鸡骨头鸡汤下了面条。一只鸡吃了两顿。龙建很佩服他自己的远见,说两个人多好,可以一鸡三吃,要是三个人,一鸡一吃都不一定够。就在我们决定一只只吃下去的时候,突然我、龙建、宝全都接到了通知,我们被分配了,这是临时增加的最后一拨,西城区工业局。这还真是最后一拨了,我们后边还剩下的二十多人真去插队了,北京郊区昌平县。
  中学时代结束了,那年我十七岁。

  本文选自《平民历史》,云峰/编,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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