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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进兴:余英时师门六年记

黄进兴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余英时师门六年记

© 黄进兴/文

余英时


  头回看到余英时老师是一九七五年二月,他刚当选中研院院士不久,为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做了一次讲演,题目是“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这个演讲整理成稿后,成为以后二十年研究中国思想史“内在理路”的典范,影响极为深远。而我当时犹忝列“批余小将”,以打倒学术权威为己志,听了这个讲演,心中若有所失。
  后来因缘际会到哈佛大学念了六年书,才算真正接触了余老师。我能够进哈佛大学完全得力于他的推荐。一九七六年,我到美国匹兹堡,还没有注册,听纽约的同学说,哈佛大学的余英时教授要找一个人谈话,这个人恰巧就是我。之前,申请哈佛的研究计划,写得有些不搭调,要去的院系不大对头,所以没被录取。大概余先生看了有点印象,他有次到台湾做演讲,我在台下聆听,却不明就里。同学帮我找到了余先生的电话,我打过去,余先生说:“既然你在匹兹堡大学还没有开学,就过来波士顿玩玩。”于是我就搭了灰狗巴士,先抵纽约,再转去波士顿。在哈佛的燕京图书馆跟余先生谈了三个多小时,对我后来的治学是个转折点。
  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现在回想那次谈话,不禁会脸红:主要针对陈寅恪等名家而发。余先生跟我半聊天、半面试时,我放言:“读陈寅恪的东西,觉得他的表达方式很奇怪,常是先有引文,才有自己的观点。这引文里的信息ABCD非常多,最后拿的可能只是其中的B,可是读者初读这一段数据的时候,并无法预知他的逻辑推论是怎样进行的。”余先生觉得这个初生之犊,连史学大家都敢胡乱批评,当然知道是很肤浅的。但余先生十分包容,聊了三个多小时后说:“你明年转到哈佛来吧!”我那时尚未递出申请,就知晓可以进哈佛大学了,不禁喜形于色,难掩内心的兴奋。
  后来回到匹兹堡大学见到许倬云先生,老实供出实情。许先生说:“既然你的兴趣在思想史、学术史,还是跟余先生比较好。”在匹兹堡这七个月里,我便跟着许先生做一些导读,了解他的学问,也有不少收获。
  但我刚到哈佛大学那一年,余英时先生即受耶鲁大学礼聘为讲座教授,一时无法亲炙教诲。
  哈佛大学的六年读书生涯,是我梦寐以求的快乐时光。以前在台湾大学读书时,无法早起,经常日正当中才去课堂;迟到或旷课乃是常事。而到了哈佛大学,早上五、六点每每就自然起床,醒来便士气昂扬,想直奔课堂,目睹列圣列贤的光彩。又性喜逛书店,嗜书如痴,有位朋友到我的宿舍,看见藏书堆到天花板,就说:“幸好波士顿没有地震,不然那么多书倒下来,准把你压死。”
  初始,我的研究方向系西方思想史和史学史,后来起了变化,跟两位老师有绝大的关系。其中一位是比较思想史的大家──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 1916~1999)。那时我的西方思想史题目也定了,有一次他跟我聊天:“你有这样的底子,做西方的学术当然很好,但是在西方不乏有人可以做得更好,将来恐难脱颖而出。为什么不回去做中国学问?一般做中国学问的人没有你这般西学的底子,有不同的眼光和训练,说不定会看出一些有趣的问题?”当时听了有些泄气,好像史华慈看轻了我之前西学的努力。后来心情沉淀之后,也觉得不无道理。又去请教余英时教授,方才定案。其实余先生由哈佛大学转任耶鲁大学,并没有正式教过我,我读书跟的是余先生的老师杨联陞教授。可是我上杨教授的课只有第一堂和最后一堂。第二堂去的时候,教室空无一人,我觉得奇怪,怎么请假也不讲。后来从系里知道,那时他的精神不佳。
  史华慈先生说:“既然你问学有这样的转变,得在中国学方面多打点基础,我介绍你到耶鲁去跟余英时教授好了。”他显然不知我事先就认识了余先生,我则喜出望外,顺理成章接受了他的好意。当晚史华慈先生打了电话给余先生。之后,我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去余先生家住一、两晚。这是我一辈子读书最愉快的经验。我和同学康乐两个人一起去,每一次都聊到晚上三、四点。因为聊得太晚,就干脆在余先生家打地铺,醒来再聊,下午才走。
  康乐原本就读耶鲁,为人热情而有理想,对政治独有见解,常跟余先生做台湾舆情分析。我则把握难得的机会作了很多的提问。余先生在耶鲁时,恰值创造力的高峰,佳作如活水源源不绝。每回一有新作,他总会让我们先睹为快,我们算是最初的读者。有时我们就提供一些意见,我充当主要批评者,鸡蛋里挑骨头。那时等于读了两个学校,耶鲁和哈佛,常常来来去去。余老师和师母除了在学问上指导我们,生活也帮了很多忙。我们在高谈阔论时,师母便忙着做饭、准备晚餐与宵夜。师母对我们很体贴,很照顾,我内心由衷地感激。
  在哈佛,我打了一个比较全面、扎实的底子。那时受余英时先生影响,且战且走,弥补旧学的不足。在哈佛,史华慈虽是我真正的指导教授,可是我的博士论文题目《十八世纪中国的哲学、考据学与政治:李绂和清代陆王学派》却是余英时先生给的。他的设计颇有深意,刻意找一个冷门的题目,令我无所依傍,没有二手数据可以参考,唯一的只有太老师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有一章专门写到“李穆堂”。所以我只有把李绂的文集一本一本地翻阅,归纳出自己的看法。我的博士论文写得相当顺利,大概一年九个月就完成了初稿。当然并非个人天纵英明,而是有个学识渊博的老师做指引。每写完一章就呈请余先生过目,看是不是“在正确的轨道上”(on the right track)进行,而不是胡扯一通。他说这个方向是对的,我就继续写下去。此外,史华慈教授对内容也有所批评与指点。犹记得他曾笑,我论文写了大半,主角“李绂”还未粉墨登场,彷佛故布疑云的侦探小说。后来论文完成之际,史华慈教授却难掩失望之情,似乎觉得偌多我在哈佛所浸润的西学,毫不见踪影,无从发挥。临别之时,谆谆告诫有朝一日,应将中、西学问融为一炉。
  但拙作整体而言,关键的还是余英时先生的指导。毕业数年之后,酌加增订,幸运地被剑桥大学出版社接纳出版,这起码对得起师门了。
  近来大陆有人要研究李绂,想翻译这本书。我说:日本也有学者写李绂,但自己还未取阅,应该可以参考。我想日本学者或有不同的见解吧!李绂是清代陆王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但罕有人注意,相对隐晦。他是一个次要的思想家,因为是次要的,反而更能反映一个大时代的气候。因为第一流的思想家、学者,往往超越那个时代,走在前面,要谈朱熹、王阳明的哲学反映了当时什么具体的状况,并不容易;而李绂更能反映当时学术和政治的氛围。
  我求学时,哈佛大师云集,游学于各名师之间,虽其乐融融,但如前所述,实际上受史华慈和余英时两位史学大家的教益独多。记得有次余先生偶过波士顿时,有一晚电话召我聚谈,难得有机会在名家前面表达己见,随意畅谈,只见余先生频频点头说:“年轻人立志不妨高,但不要犯上近代学者钢筋(观念架构)太多,水泥(材料)太少的毛病。”那天深夜和余先生步行到唐人街吃宵夜,我听余先生一再说:“做学问说穿了就是‘敬业’两字。”从古人的“闻道”到余先生的“敬业”,我灵光一闪,似乎看到近代学术的真精神。
  年轻时,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并不太好;一向很崇拜人道主义者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梦想去非洲当无国界医生。余英时先生听了说:“你的身体这么差,不要增加人家的负担就很不错了。”方才有所醒悟。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练起了罗汉功,身体大有起色。四十岁以后身体才慢慢变好。我太太说,嫁我很不值得,一年有半载都躺在病床上。学问做得很辛苦,练了罗汉功,没想到身体就好了,总算度过了人生最辛苦的阶段。
  一九八二年,我完成了博士论文初稿,本来交上去了就可以毕业,但系上秘书告诉我明年的奖学金已批示下来,为了贪得多留一年在哈佛,我又将论文取回。其实,我的奖学金都是史华慈老师一手的“杰作”。他常怕我挨饿,有次竟然问:“有没有食物吃?”为了让我一心向学,他安排了令我无忧无虑的奖学金。其他同学似不明就里,只看到我整天闲荡,逛书店、到外系听课,不必带学生、当助教,有点奇怪。
  那年余老师复推荐我申请到国际朱子学会论文发表的机会,不意增长了不少见识。那一次大会值得大笔特书:大陆甫开放,代表团里包括李泽厚、任继愈等著名学者,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冯友兰。但在几天的会议里,大陆代表却刻意与他区隔,在餐桌上他与女儿两位孤零零地用餐,不明缘故的我,心里很不忍。余老师、陈荣捷老先生偶尔会过去跟他寒暄两句。
  日本方面的代表团阵容庞大,不容小觑, 居中汉学泰斗岛田虔次教授更绝少出席国际会议。由于他念过天津中学,中文甚佳,居间常有请益的机会,有回他言道,虽与余教授的学术论点不尽相同,却不能不推崇他是当今中国最了不起的学者。这个评断,迄今记忆犹新。
  毕业返台不久,有天同门康乐突携来一幅余老师的题字,说要给我留念。由于自认是书法的白痴,从不敢奢想老师的墨宝,不意竟有此意外的礼物。之后,每当夜深人静独处书房之时,遂常与这幅字两相对顾,细细咀嚼其中寓意。余老师藉龚定庵的诗,这样写道:“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
  另外,鲜为人知的,余老师在耶鲁任教期间,对台湾民主与人权的发展,甚为关切;他且一度为美丽岛事件(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投书《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替党外仗义直言。有趣的是,当时代表国府立场反驳他的却是日后当上台湾总统的马英九先生。
  该时余老师为台湾作育不少人才,他临别哈佛之际,除了收了我,还有洪金富、丁友两位同学。在耶鲁时,更收了康乐、陈弱水、周婉窈等台湾的留学生。他认为有必要为台湾培养一些读书种子。这些人后来回到台湾也各自在学术教育界坚守岗位,不负所望。开放之后,他复积极栽培大陆年轻学子,为中华文化做薪火相传的工作,此是后话了。

  本文选自《学人侧影》,黄进兴/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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