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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芸:与父亲在冬天的相遇

王芸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与父亲在冬天的相遇

© 王芸/文

王芸


  父亲的冬天已经来临。
  在对父亲的岁月没有透彻了解之前,我已能清晰地感受到冬天的来临。曾经的血气方刚像落叶纷纷在寒风中飘零而去,父亲的双鬓无声无息染上了霜雪的冰寒。我一直觉得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一棵棵树掉光了叶子,朔风吹卷,大地寒瑟,雪迟早落下来,永远不够绵密,过后是彻骨的寒意和泥泞。我从小怀有对冬天的隔膜与恐惧,曾经我将之归于父亲的疏离,没有人将我冻僵的手脚揣在暖意丛生的怀里。所幸,依傍长江的这座城市四季分明,冬天从来只是一年中有限的一段时光,从来不曾来得彻底。幼小的我被母亲紧紧裹在厚棉衣里,穿过一个又一个乍寒的冬天。
  觉察到父亲的冬天已经来临的这一年,我也发现了冬天。我看到,冬天的阳光有着金子般纯粹的亮泽,不是每一棵树都会失去叶子,那么多的树,有些凋残但齐整地站在冬天里。阳光洒上去,每一片叶子依然是充满了好奇的眼睛。风不再寒冷刺骨,我的体温已足以感染身外的冬天。在这样的冬天,父亲早早地裹起了厚厚的大衣,父亲从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所有的棱角,裹在大衣里的父亲锋芒尽失,像一帧安详的鹅卵石静卧在生活的水底。这一年,我忽然非常渴望了解父亲的过去。我想知道冬天怎样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自然而然又不可避免地到来。
  父亲点燃一颗烟,然后像手中升起的烟雾一样平和地开始讲述。父亲的惊恐、辛酸、苦涩,我想也有甜蜜,任何生命都不会错过的那些体验,都已经沉淀在岁月之中。父亲讲述着曾经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事情,已经能够波澜不兴。
  我无法做到像父亲那样。我不安分地伸长我的目光,渴望走进年仅九岁的父亲心里,辨一辨在那里恐惧与好奇孰轻孰重。我看见,九岁的父亲穿着条短裤衩,匆匆奔走在长江的堤岸上,四周枪声星星点点。就在这一天,提满了缸里的水准备赶去私塾学堂的父亲,被拦在路上——“解放军就要攻城了!”枪声在父亲的记忆中,持续了一天,也持续了一生。父亲牢牢记住了那一天的枪声。可见,有些东西可以在记忆中获得永恒。我通过父亲延续了这一记忆,但它不再属于父亲。从这个冬天开始,它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幼小的父亲匆匆赶回家,怀揣对奶奶的一只妆匣的好奇,攀上了高高的柜顶。有一些东西注定会失去,像那只怎么也摸不到的妆匣,像五十年前站立在长江堤岸上的那座吊脚楼,转眼之间父亲就再也回不去的家。
  在我的想象中,那座吊脚楼始终呈现着黄昏的色调,一脉斜阳,水波荡漾,轻摇着我家的吊脚楼。昏黄,似乎是怀旧的命定色调。父亲在枪声密集的那一天,眼睁睁看见一场大火卷走了吊脚楼,还有父亲的父亲辛辛苦苦积攒半生的家当。从此,在涨水时节从脚下揭起一片木板,就能提上一桶江水的日子倏忽隐去,隐入了岁月深处,不留踪迹。
  那是1949年的夏天。那一天,长江岸边一长溜的吊脚楼尽数烧毁,而且再没有修复。可那一天,父亲说,我们这座城市解放了。父亲说:如今这座城市里修起了纪念碑的地方,就是那一天解放军流血最多的地方。父亲无视于我的动容,自顾自说下去,父亲已经成为一条进入了流淌的河,无法再停下来,除非水竭途尽。
  父亲是在九岁那一年才正式走进学堂,带着长江边放纵惯了的野性驰骋在书本上。我猜想父亲不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但幼年的父亲有着很投合的一群伙伴,而且这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温暖着父亲生命里的冬天。
  放了学,几个孩子疯跑回家,一趟一趟轮流将每一家的水缸注满。那时的长江堤岸上已恢复了昔日的秩序,米行、鱼行、水果行,一家挨着一家。父亲的父亲就在他们中间摆起了小摊,简单的几式饭菜,温一温酒,是午间纷纷系船收网的渔家们的最爱。在此之前,父亲的父亲还穿巷走弄挑着担子卖过一屉一屉的糯米团,热热乎乎的一捧,裹了糖粉,糯软香甜。我想年幼的父亲一定偷过嘴,末了将手指一只只舔干净。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白手起家,重新找回被大火吞噬的一切,包括最基本的生活内容。艰难是我的猜测,在父亲的讲述中只有朴素无华的事实,波澜不兴。但父亲的讲述远没有我形之于文字这般呆板、粗陋,那种讲述源于活生生的记忆,我无法将之同样鲜活地移植到我的记忆之树上,移植在纸上。
  我注视着父亲略带浮肿的冬天的面容,想象浓浓大大的眉眼没有被皱纹侵蚀的时候,曾经发散着怎样的神采。十六岁,父亲挑着夯夯实实的担子奔跑在滑湿的堤坡上。我看见十六岁个子小小的父亲咬紧腮帮,汗水淋漓混沌地在父亲脸上、身上奔流,汩汩的血液在父亲年少的身体里奔流。父亲说,那时候,这很平常,十六岁上堤挑土。父亲说,我挑的从来不比那些大人们少。
  回过头,我看见了十六岁的自己,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微蹙眉头,那么多清浅的忧郁正在内心繁衍生长。回望着十六岁的父亲和十六岁的我,我才明白人生与人生有着多么大的差异。父亲没有精力、时间留给感伤与自怜,父亲只是埋着头,一趟又一趟地挑土,那些土至今堆埋在长江岸边长长的堤坡上,混杂在很多担土里,构成了今天巍峨荆堤的雏形。
  对于父亲的这些经历,我从没有投注过探询的目光,我来到这世上,与父亲的生命线开始最初清晰的交错时,父亲虽然还没有冰寒的双鬓,却有寒风的凛冽。从小怀有的对冬天的隔膜与恐惧,阻碍了我与父亲生命的融合。推迟到现在,我才看明白,我出生的那段时间,父亲即将步入他一生的谷底。
  父亲从青年先进工作者、劳模,一步步走上他人生的顶峰。父亲的事业紧密地与时代嵌顿一体,有着那个年代抹拭不去的深深印痕。父亲靠着扎扎实实一步步如跋涉在雪地里的劲头,靠着顶风冒雪不畏生命中的任何霜冻,走到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位置。父亲换过很多岗位,铸造、翻砂、电镀……一度,母亲说,父亲有着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那是车床边迸溅的火花灼伤的。年轻的父亲干着最苦的活却从不远离快乐。那些年,父亲是让每一位师傅疼爱的弟子,扎扎实实学了几手绝活,也留下几段至今让父亲引以为自豪的佳话。
  父亲离开这些岗位之后,就将几手绝活充分运用到了我家的角角落落。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睡在橱柜脚下的一张大床上,父亲将橱柜高高悬挂在墙壁上,还有夏天才用的竹床,那模样十分惊险,却从未出过事。那是七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四口挤在只有十一平方米的房子里,父亲巧妙地将一件件不可能丢弃的家具安放在半空。生活在它们脚下,我的童年并未因此感到丝毫局促或恐惧。
  惯于翻砂、铸造的父亲,还养过猪。那是生活的一处戏笔。父亲说:我的猪有着吃不完的南瓜、冬瓜,靠着这些我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那时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因而被派去喂猪。那时,父亲也是个壮小伙儿,肚子的欲望,或者说生存的本能需要最终战胜身外的一切。那样的日子,需要那样的生存智慧,或者说生命的狡黠。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也不例外。父亲现在还是说:我很幸运。讲起这些的时候,父亲点燃又一颗香烟,烟雾在父亲和我之间缕缕升腾、飘散,在父亲和我远远相隔的岁月间飘散。
  我懂事的时候,父亲还待在那个位置,一家国营小厂的负责人,只是位置不再坐得安稳。时光走到了八十年代,一股波涌的改革暖风已经在大都市上空吹起来。父亲以自己政治上的一贯敏感,一定感受到了那股不寻常的气息。他变得暴躁易怒,阴郁忧愤。在刚刚过去的动荡的十多个年头里,父亲吃了不少苦,父亲在一度失去之后又重新回到象征权力的位置,这个位置标示着他生命的顶峰。
  父亲想不通,自己一步步吃苦耐劳、踏踏实实走过来的路,怎么走着走着就望到了尽头。那时,我即将小学毕业。很可惜,我的懂事与成长同父亲的沉落几乎平行延伸。我从那一道不断沉落的轨迹中,看到了父亲的老实、憨厚,也看到了父亲的陈旧、阴郁,和他无奈的挣扎。谁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生命的冬天即将到来。此刻,我望着重重烟雾背后的父亲,才清晰地意识到,其实,父亲的冬天从那个时候就现出了端倪。
  先前,父亲讲到自己一点一点向那个顶峰攀升的经历时,话里话外那份朴实仿佛遥远的不可触摸的传奇。可它们发生的年代并不遥远,那是六十年代,离我的出生仅仅相隔十年。在我的幼年,我还见过关于这些岁月的物证。我们家有很多的水瓶、脸盆、茶杯,还有父亲的白汗衫,上面印着鲜红色的印刷体字,我们从小知道那是荣誉的象征。这些东西总是被使用多年,历经几次搬家,直到物质不再匮乏时代的到来,它们才纷纷失去了踪影。家总是越搬越大,旧物越来越少。
  世界要是决意改变起来,真是快。一部分人很快很无奈地注定被淹没,就像那些旧物,一部分人升起。父亲当然是前者,父亲从里到外都太陈旧。父亲像一只写着鲜红色印刷字体的搪瓷杯,在汹涌而来的水面上浮了浮,最终被淹没。父亲承受了被淹没过程中的所有惊惶、恐惧、痛苦、绝望,挺了过来。那时的父亲,内心深处一定有过对生命的苦苦追问,只是幼小的我看不透父亲的内心深处,我只看到父亲的脸终日被愁容、唉声叹气与烟雾笼罩。我记起来我曾经那么讨厌烟雾,甚至憎恨。
  就是从那时起,我逐渐远离父亲,将父亲一个人丢弃在生命的低谷。我向母亲靠近,我与母亲的生命贴得从未有过的近,直到现在。我和父亲从此不能融合,这一定带给父亲非常钝重的痛苦,可惜我今天才知道,而父亲的冬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乘虚而入。
  父亲相当地传统,就像脚下这片很古老的平原,这片缺少起伏与变化的土地。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父亲将更多的爱给了他的儿子,我的哥哥,留给我的所剩无几。记得一次争执后,沮丧的父亲独自出门,留在家中的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女儿的柔情与悔意,我跑出门拼命追赶父亲。终于在街角望见父亲时,我冲上去将手臂挽住了父亲的臂。我喘息未定,父亲却已不知所措地将臂抽了回去。你看,我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古板而羞于表达感情的人。我的心一下子冷却。从此,我关闭了所有原本可以朝向父亲的情感之门,我以为父亲并不需要。那时候,我还远没有今天这么宽容,洞悉生活,我拒绝再向一个“不需要”我爱的人,我的父亲伸出手。就这样,我和父亲一直在错过。
  我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冬天的迫近。我无知无觉地长大。很多年以后,我不再害怕冬天,我有了自己的家、孩子和事业,在我还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时,我才知道父亲的注视从未间断。父亲记得许多母亲都已淡忘的关于我的细节,父亲记得。而那时,父亲不只是面容上有了冬天的迹象,父亲身体里曾喧哗着奔涌的血液也慢慢冷寂下来,父亲变得无比耐心、慈祥,令人暗暗悲伤。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父亲,脸颊浮肿,曾经白皙的皮肤上隐约可见老年斑的影迹。父亲如果走到街上,从来会像一粒沙尘融入时空,父亲实在太普通。我一直觉得能在无尽的时空中找到他,认他作父,是一种宿命,还有我们在这个冬天才有的这一场相聚。
  我从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应该说岁月在一个人身上的开掘是残酷的,在父亲引以骄傲的年轻时的照片上,二十出头的父亲出差站在青岛的街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帅小伙。那时,在年轻的父亲面前,生命铺展出无限的可能性,父亲浓浓黑黑的眉眼盛满自信的笑意。
  也许就是这生气勃勃的笑意感染了母亲。在拍了那张照片不久,父亲遇到了母亲。两个朴实的生命走到了一起。父亲那时真的出色,在外独当一面,回到家,连绗被子的功夫也胜过母亲。父亲一直耐心有加地呵护母亲,直到我和哥哥出生后很久,都是如此。父亲说,我们家的第一块手表,是他买给母亲的。六十年代,这还是一件让人羡慕甚至眼红的奢侈品。据说,在批准母亲入党的会议上,居然有人别有深意地提到了这块手表,一块在今天绝对不足以引起波澜的表。时代已经深深地改变了。
  十多年后,领导着一个厂的父亲才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表。那时,父亲还常常用一辆破自行车驮着我们一家四口,表演杂技般,奔驰在城市还不繁华的马路上,风光无限。那时的父亲耐心而宽厚,就像今天这样,但那是父亲生命的春天。那种耐心与宽厚,有着平原在春天里的特征,有着父亲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在春天里的特征,自信而内敛,平和而丰茂,不带有丝毫冬天的宿命与萧索。
  仅仅二十来年,春天说走就走,冬天说来就来。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找回了我一度丢失的父亲,在这个温暖的冬天。

  本文选自《此生》,王芸/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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