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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十七岁的火车

艾晓明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十七岁的火车

© 艾晓明/文

艾晓明


  火车,十七岁时候的火车,连同一句模糊的歌词出现在脑子里,萦绕不去。那歌词是:火车快来……但却接不了下句。火车快来,怎么样呢?不知道。我去翻磁带,才发现那些磁带早就被我扔了。一支歌,当时听的时候也许浮想联翩,只剩了残缺如此,无头无尾的半句,掉在半空云里。然后有一辆崭新的火车,像国徽一样的车头,轰隆隆地从远方开来。这火车就像新发行的邮票,又新又整齐,车厢的每一扇窗子都像邮票一样方方整整。当然,火车是绿的,像邮箱一样涂着油绿的新漆。火车从我的十七岁里冒着白汽,挥动轮臂远远开来。
  火车,那年三线修铁路,铁路经过邻县穿过我们县。这样,在下乡的第一年,我们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春节前夕,我们和另一个公社的朋友约好,一起在区里汇集,再跋涉几十里山路,去坐火车。
  我们从小队出发,翻五个山头到区里,所以大清早就起程。我们带了一条扁担,两头挑了过年带回去的东西。计有四十斤新米,腌制的腊肉好几斤,还有煮熟的鸡蛋吧。我们到区里已经是中午,天上开始飘雪。现在我们遇到了朋友,朋友中有聪明的显显。显显说挑担子走得太慢了,肯定要到车站过夜。她出了个主意,把扁担两根放在地上,然后把大家的年货放上去,再把我们的皮带解下,七捆八捆,把扁担和行李捆成了雪橇的模样,大家用皮带拉着走。马路都冻了,雪橇在路上飞跑。跑得大家都不冷了,真是欢声一片。
  半夜到达火车站,已没有正经的车,只有便车,就是闷罐子车。那也坐,上了车,大门一关,什么也看不见,地上有细碎的稻草和报纸。黑忽忽的,可是觉得好玩。五个女孩子席地而坐,合盖上谁的军大衣捂着脚。然后显显讲故事。
  多年之后,我还记得显显的模样。我们在乡下长成铁姑娘,在发育的年龄。显显不漂亮,我甚至还可以想起在寒风中那种绷得紧紧的脸上冻的细小的皱纹。而显显很能干,她会自己纳鞋底、做鞋。显显她们队里的大白菜种得特别结实,我们种的大白菜都不包心,可是她们的包。还有显显说,以前在家里,她得给奶奶摇扇子,她就找了块油毛毡挂到房上,再找根绳子在下面拉。油毛毡忽闪忽闪地扇风,风大还省力,显显就有这么聪明。
  显显的巧手让我还有的联想就是,这是一种家传吗?我们都知道,显显招工一点门都没有,因为无论哪个单位,绝不要杀关管子女,而她正是。她父亲不知是正在服刑还是已经枪毙了,罪行是炸长江大桥。显显的妈妈是医院的职员,她父亲应该是工程师,他如何能炸得了那么大座桥呢?他又哪里弄到了炸弹呢?我们都不会问。谁敢说没这回事?我们从小就从电影里得知,各种阶级敌人暗藏在我们周围,其目的之一就是要炸掉著名的建筑物。小时候,每次坐公共车过长江大桥,我都庆幸,啊,桥是好的,没有断掉,没有爆炸。
  显显讲梅花党,梅花党的故事是那时我听到的一个十分动人和曲折的故事,并且和起义、李宗仁、地下党连在一起,还有奇怪的手,血印等等。讲到精彩处就有人说:啊!不讲了,再下面吓死人。又有人说:讲,讲,讲完。有一只断手正在钢琴上弹奏,又是惊叫,一道道光从车缝里打在显显脸上,那是路过某个大站了。光的栅栏中,显显脸色平淡地说:不讲算了。

  那些火车和车站,有八年时间,我总在那条线上奔走。那条铁路是我的铁路,是我参与修建的一条铁路。想起铁路,总会想起垃圾、拥挤的人、寒冷的小站、飘忽而过的旅客;可那条铁路,在我的记忆里却像早晨的雾,又清新又干净,像我的十七岁对生活的梦想,树上的新叶一样充盈多汁。
  那年队长说:你们两个青年,一个去支前。当时一听到前方,就像猎狗闻到了猎物的气息,兴奋得要命。我们在歌里唱: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还有黄河滚滚向东方,河流万里长……虽然我们下乡那地方的山没有那么高,也没有经历过任何战火硝烟的洗礼;我们那儿的河是滑滑细流,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们这个县和古荆州挨着,但它不是古城。至于呼仑贝尔大草原,骏马奔驰,还有珍宝风雪、边境丛林,我们离那些战斗的传奇都太远了。冬天也是严寒,夏天也是酷热,都无名分。用什么点染诗意的青春?啊,支前去。
  我和小建,我们挑了被子和口粮,跟着连长走。连长背了他的粮食,半路还捎带看了他的小舅子。然后我跟小建说:我们晚上到工地上睡吧。说完话觉得不对,谁跟谁睡。我们走得焦渴,那是六月,太阳晒得人晕晕忽忽。到了工地才知道,哪有地儿睡。一家农户的屋子,一个偏厢房里挤了全排的五六个女工。排,就是生产队的意思。晚上挤着忽地一响,有人喊:睡不成了!原来床垮了。七七八八起来救床,拿砖头垫的床角,上面两根大柴,然后搂一抱柴枝平铺上,枝枝桠桠互相架着。救起了床,接茬睡。
  后来房东给我一个小竹床,我就独自在天井的屋檐下睡。枕头边是我的书包,里面装本语录,《战地新歌》,手绢包着口琴,还有日记本,钢笔,就这样到了一条铁路的前线。17岁,正在长。半夜醒来看见天井上漫天星星,忽然清醒极了。夏天的夜空那么深湛,像海一样深不见底。而星星看久了就变成无数的萤火虫,要飞下来。风起了,很清凉的风,暑气一点点退去。我的父母都在远方,我一点都不想他们。白天房东的老太太说:青年,造孽啊。她说的是家里的爹妈不知多么想呢。可是我不想,我的17岁,只想建功立业。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走了远不到万里地呢。
  连里开动员会,说每一个人半天必须锤一立方米的石子,每个石子只能有一个鸡蛋大。这是战前,我们要迎接首长,迎接“七一”通车。我觉得自己已经睡够了,悄悄起来,到河边洗了脸,然后去工地。
  那些决战的早上,我在工地上敲响每个黎明。在空寂无人的工地,我的小铁锤声音一声一声,很清脆的回音。那些日子我看见一生中最好的日出:身后铁路像巨大的翅膀张开,铁轨一节一节地变白;天色先是灰色的,然后是淡蓝,天边有隐藏的光线,好像电池不足时手电的光线;接着,鱼鳞状的云一层层越来越红,红霞犹如复瓣桃花,重重叠叠竹林掩隐下的村庄,炊烟升起时,太阳一下跳出来。阳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扫过树林,照到乡间小路。我是如此热爱这样的清晨,它说明我是在战斗的青春中。
  我的朋友也在努力地建功立业,她说和队里的人进山,下午暴雨如注,山水满谷。社员们赶紧撤,过山谷的小河时,看不到原路,差点出事。我们为各自的紧张危险而自豪,生怕错过了事故场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还有远方的火车,我盼望那火车。那是那样的17岁,希望每个日子都和头一天不同,希望有远方的事物、有朋友到来。我希望看到更多和我一样的知青,又聪明,又勇敢。我想念远方的事物想念得发疯,因为我们公社的知青太少了,全是同一个年级。其中更有些在学校就绝不往来的。我们因家庭的不同分成两类,我们好比是非洲人,黑的,他们,好比印地安人,红种。
  远方的火车,我希望里面坐满了聪明的年轻人。他们从远方到来,大家凭才华相聚,可以平等地辩论和交谈。我希望他们坐第一列火车到来,带来新的故事、新的歌和书本其中当然应该有我认识的人,有我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朋友,这个词多么好,我每天张大眼睛,在邻近的连排里找和我一样的人,从城市来的人。我是多么想结交比我知道更多的知识、更多的书本、更多的歌的人。这个念头充满了我十七岁的每一天。
  我后来知道,好多人和我一样。我的一个当兵的朋友说,十七岁他在内蒙,每天拉练,修铁路。为了迎接首长,早日通车。一天半夜,全营开了汽车演习到某地迎接首长,两辆车翻在路边,人全都砸在地上。后面的车星夜兼程,绝不敢停。
  通车的日子逼近,工地要更多地抢工,加班,民工一天天地疲塌,营里要竖典型。副营长就说:那个知青,那个每天早上锤石头的知青怎么样?
  他们要让我去当典型,我在挑石头的路上听到后战战兢兢。天,他们让我去填表怎么办?我怎么报我的出身?天,我想了又想,锤石头是我愿意,我喜欢那样的早上,我睡不着。但我不能当典型,一旦被人们发现我的出身,那就正好应着爬得高,摔得惨。
  那些日子我失去了破晓时分的惊喜,失去了我的飞鸟一样的铁轨,铁路工地变得陌生。我失去了对远方火车和青年的遐想,一天到晚为一个念头愁苦,那就是一定会被暴露出来,还不如自己先去承认。终于,在和副营长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吞吞吐吐说:我不能当典型,因为出身。说完这句话,我有被自己出卖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公开的罪犯。
  这个副营长闷闷地看了我,说了声:哦。他也许还说了什么出身不由己之类,然后他走了。他是公社中学的老师,并不是纯粹的农民。他一步步走远时,我忽然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也隐瞒了出身,不然他的背为什么老驼着呢?
  “七一”通车前两天,排里说这里要减员,队里即将双抢。我回到队里,投入新的战斗。小建还在铁路上。几年后小建进了铁四局,可是他当列车员跑的地段尽是些山沟子,我们从未坐过他的便车。
  最后当了典型的同学是个特别英俊的男孩,他弹曼陀铃,比我们弹得都好。几年后他娶了县委书记的女儿,真的扎了根。前些年他是县里的法警,以后县改市,他做到法官。为追一个案子,追到海南,在那里翻了车,人运回去后成了植物人。
  在我心里,那条铁路和我的十七岁一样,是一棵切开就会流出汁液的小树。这树已经被许多俗务推到看不到的地方,只是偶尔会有汁液打湿记忆。再说,我已决定不再坐火车了,那是在乘火车参加追悼会的旅程上。永别了朋友,火车不再开回。

  本文选自《骑桶飞翔》,艾晓明/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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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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