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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向东:我的铠甲

房向东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我的铠甲

© 房向东/文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离开插队的洋坑很久了,可那里的小溪流水,卵石小道,父老乡亲的方言土语,音容笑貌,却历历在目,萦绕耳畔。
  插队时代留给我的“遗物”,就只有这件蓑衣了。那时候,塑料雨衣就像尼龙袜子一样,还是稀罕物,而我插队的闽北农村,生产队离大队有七八里地,大队离公社有十几里,公社离县城则有三四十公里。那么偏远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雨衣,下田干活时,农民穿的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穿过的蓑衣。
  公社知青办送我们的是一套《毛选》和一套农具,其中就有这蓑衣。
  穿上蓑衣,戴上竹笠,掩饰了我们的学生模样,下了田,远远看去,辨别不清谁是知青,谁是地道的农民,“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干一辈子革命”,也算是和农民打成一片了。
  正赶上“双抢”,早上五点出工,晚上八点收工。火辣辣的太阳先是把皮肤晒出泡泡,然后剥去一层皮,胸口像要撕裂开来一样,火烧电触似的灼痛。那天收工时,我仿佛喝醉酒了,踉踉跄跄,身不由己地躺在路边的草地上,本想歇歇脚再走。晚风轻轻吹过,像无形的手,舒缓地抚摸着我,盖着满是泥痕的蓑衣,一躺,就沉沉睡去。
  乡亲们打着火把,漫山遍野地叫唤我……
  终于熬过“双抢”,累煞乏极,躺在床上四肢无力,我生病了,发烧,打摆子,时冷时热,满口胡话。乡亲们以为我是被鬼缠上了,因为我住的房间是一个女人上吊身亡的地方。老人说,应该立即把我送回城里,要不,万一有什么闪失,对我的父母不好交代。
  已是夜晚,下起了倾盆大雨。乡亲们把我抱到门板上,用两三件蓑衣遮盖得严严实实,又用草绳将我和门板捆在一起。抬着我,送我回家。雷声滚过天宇,电闪如剑,风从山林穿过,树被搅得“沙沙”作响,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富屯溪畔。
  在南平的王台和来舟之间,有一座铁路桥,他们要是把我抬过桥,我就可以坐火车回城了。然而,老乡说我是“鬼缠身”,乘船渡江才能把“鬼”甩掉——他们认为,鬼是不能过江的——好不容易,他们才在附近大队借到了船。
  暴风雨之夜,乡亲们把我摆渡到了彼岸,我的善良的乡亲啊!
  有桥不过,宁可在风浪中折腾,我的愚昧的乡亲啊!
  时间在富屯溪中流淌着。1979年12月,我上调回城了。乡亲们非得让我到每家每户吃上一餐不可——我们村总共十几户人家——先到谁家呢?我犯难了,他们却想出了好办法:抽签。我就这么一家一户地吃过去。哦,那不醉人却醉心的有点酸有点甜的米酒!
  第二天,我要走了。乡亲们送我这,送我那,我都不要,只要了一件房东龚大妈新编的蓑衣——知青办送的那件蓑衣早已经损坏了。
  带着蓑衣,我走上了未来的路。
  年纪大了,很多往事一天一天地淡忘,可那富屯溪中的一幕,那风雨之夜,是我永远忘不了的。这可能也是命运的摆渡,把一个青涩的十七八岁的学生娃娃,摆渡到命运的彼岸,真正开始了坎坷的人生,路上风霜,人间沧桑,脚下的大地与灵魂中的父老乡亲,便是西装革履吧,你看得到我西装外的那件风衣就是我的乡亲们丝丝缕缕编织成的蓑衣吗?徐志摩说,“我不仅会听有音的乐,我也会听无音的乐(其实也有音就是你听不见),我直认为我是一个干脆的Mystis(按即神秘主义者)……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别怨我”。一样的,你如果看不到我西装外的风衣就是蓑衣的话,就只该怨你的眼睛太笨,或是短视,别怨我——那么,你就只知道我的皮毛,而不知道我灵魂的歌哭。
  富屯溪的流水汇入闽江,流入大海,源远流长,就像我那永不消逝的记忆。
  回城后,我把蓑衣挂在我书房外四十多米宽的屋顶大阳台的外墙上。经常有朋友在我的大阳台喝茶,他们往往对蓑衣极为好奇,说是阳台上挂着这么一件蓑衣,返璞归真,极有野趣,简直是一件难得的工艺品,甚至是艺术品。我不说什么。我心里知道,这件蓑衣对我来说,是青春时代的痕迹,是生命的一段记录。最重要的,它让我亲近大地、亲近父老乡亲。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走进鲁迅世界,因为鲁迅笔下的人物,比如祥林嫂等,他们也有我的乡亲渡我过河一样的善良,也有我的乡亲有桥不过一样的愚昧。哀其不幸,痛其不争。我是穿着蓑衣走进鲁迅的世界,读懂了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鲁迅,读懂了鲁迅的平民意识和悲悯情怀。当然,还有列夫•托尔斯泰,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阳台上散步,每每对着我的蓑衣沉思。我面对的是我的青春,我的大地,我的历史。有了这蓑衣,我有了审视当今的理性。面对雨后春笋般崛起的高楼,这是谁创造的历史?高楼大厦,到底是钞票贴起来的,还是许许多多的劳动者一砖一瓦砌成的?“农民工”,他们过的日子是多么艰难!我的乡亲们的儿子,辛辛苦苦地用血汗和着水泥盖这房子,供城里人遮风挡雨;我的乡亲们的女儿暂且偷安在她们兄弟盖的房子中,或沦为妓女,供城里人享受……他们一分一厘,赚的全是血汗钱。是他们缔造了今天的繁荣,而绝不是那些巨额资金的拥有者,绝不是那些政绩满满的肥头大耳的猪猡。吃饭穿衣,劳苦大众是我的衣食父母——这是这件蓑衣时时对我的叮嘱。
  如此,我成了另类了,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官场”行走二三十年,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水乳交融。如果我还是蓑衣上的一滴水,我天天打交道的人们不是乳,他们是比重很高、很浊的猪油!猪猡的油!甚至,是地沟油!水,是永远不会与油交融的。
  洒家五十年不变——农民本色,知青秉性!
  于是,我切实地感受到了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少人只是把这首诗看作是山水诗,它也确实很有山水意境。然而,我读它,却读出了无限的寂寞。“千山”是那么的邈远,鸟也没了,人也没了,白雪迷茫一片。只有那么一个钓雪人,在那里钓着乌有。“千山”是巨大的虚无,雪境是恶劣的世界,钓雪翁是这样的渺小,小到微不足道的程度。正是这微不足道在反抗着这巨大的恶劣和恶劣的巨大。
  自然了,“蓑笠翁”所钓,也许是实有,也许是虚无。即便是实有吧,也无非是一尾两尾的鱼,比起暴发所获,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微不足道。
  我的书房是我的“孤舟”,我多么想再穿上我的蓑衣,钓这无边无际的虚无的雪啊!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它让我心静,心静的同时,又充满了自傲。
  我寂寞着,我钓着虚无,我最多钓的无非是廉价的鱼。然而,我有我的蓑衣,它是我的铠甲,有了它,我足以笑傲狰狞的群山和漫天满地的飞雪。

  本期图文由房向东先生授权推送,特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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