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我当三联书店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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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三联书店总经理
© 沈昌文/文
沈昌文
我上任三联书店总经理之后,上面给了我30万块钱经费。说实话,我没有行政管理的经验,我也不懂30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当时,1万块钱有多少,叠在一起多厚多薄,我都没有见过。所以,没过多长时间,30万块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要找资源。
找资源,就要找老先生们。有一次,三联的一位元老级的前辈王益先生,他当过国家新闻出版局的副局长,刚解放的时候,是新华书店总经理。他看我这里资金严重不足,有一天,就把我找去了,对我说:你带上这封信,到“中信”找一位先生,他叫王军。
某年某月某日,我就拿上老先生写的信,去见王军。在王军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大公司老板的气派。比如说,他的名片不是他自己递给我,而是点头示意之下,由秘书交给我。我跟他说三联书店困难,希望得到他的资金支持,比如说一百万。他听我说出的数目,笑了一笑,跟我说了很多其他的话。我们谈得很愉快,可是没有什么结果。
王军毕竟是主管大企业的高级人士,财大气粗。临送我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沈先生,我告诉你,我们中信集团,一千万以下的事情是不做的。
哎呀!现在想想,这对我真是一个很大的机会呀!可是当时我不敢哪。说出一百万,我已经是一身汗了。一千万,哪里敢想啊!我实在没有能力提出一个要花一千万的出版规划,我的肩膀也挑不起来这么重的担子啊。我这才懂得,现在的中信出版社做得这么火爆,那是人家具备那么强大的经济实力呀。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一个现代出版企业家。所以,那以后的三联书店,基本上是处在小打小闹的状态。
我是比较喜欢做翻译书的出版。除了自己真的喜欢之外,讲实话,也包含一个意思,就是著作的出版有人喜欢我就让步,我不喜欢跟人争。范用喜欢著作出版,董秀玉也喜欢。既然他们喜欢做这样的书,我就可以做别的,比如出版翻译著作。
对当时中国大陆的出版来说,做外国书的方针应该是“向后看”。这实际上是李慎之的方针。在了解西方、学习西方文明成果这方面的工作中,他主张“向后看”。他讲过这么做的理由,我有记录,现在还在。他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学习和研究的,是西方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东西。那是些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现在还没有学到手。你非要一步跨过去,去学人家二十世纪中期、末期甚至二十一世纪的东西,那就有点儿不切合实际了。总是要先学走再学跑嘛。
基本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理解,首先是人权。那天他跟我讲的时候,讲得兴高采烈呀,我记得很清楚。他说,1949年的时候,我们都很天真,以为人权问题已经解决了,男同志和女同志已经可以坐在一起开会了,女性解放已经成为现实了。可是根据以后的事实看,我们的人权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他的这个看法,我相信很多有识之士都会同意。他的“向后看”的主张,对我影响很大,帮助很大。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向后看”不仅是一个人两个人或者一群人的主张,更是当时历史阶段上中国大陆文化发展的实际需要。很有说服力的,是房龙的系列著作,其中更典型的就是《宽容》这本书。翻译出版这本书,不是李慎之要我做的,而是在他的思路启发下做的。另一方面的启发来自范用。他对西学不感兴趣,可是他提出来让我们学巴金。巴老当年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的时候,出了不少好书。范用讲这个话的时候,他太太在场。老太太叫丁仙宝,她一听就激动起来了。平时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她向来不说话的,只给我们倒茶做饭。我老是在他们家吃饭,很少听她说话。可老太太这次激动了,她说自己当年读巴金翻译的屠格涅夫的《门槛》是如何如何的激动,如何更加坚定了参加革命的决心,等等。这样,我们就做起了外国的老书。
还有两个老人要说到,一个是陈原。陈原非常喜欢谈外国的老书,最喜欢谈的是埃米尔·路德维希写的《尼罗河传》,他认为这样的书都是非常有功绩的。再就是吕叔湘,他把自己翻译的东西和自己收藏的原版书都给了我,鼓励我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位老人对我做外国老书的翻译出版都有很大帮助。我读外国书并不多,他们启发了我,但是不作具体指点。所以,出什么书,都是我去找。找来一出,哎呀真是畅销!《宽容》初版印了十五万,很快就没有了。我最近在市面上去搜集《宽容》,发现已经有十来个不同出版社的本子。现在书上也不登印数了,不知道一共发行了多少万册,总之数量很大,说明众多读者欢迎这样的书。
我主持三联书店的初期,可以概括为:靠几位识见通达的老人,做外国的老书。这个事情已经说是做对了。就是现在回过来看,那些外国老书还没有过时。比如三联当时做的茨威格的书,还是没有过时,还有很多读者。因为那里边说的事情就在中国社会现实里,正是我们在思考、在想办法解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在人家那里曾经出现过,人家已经解决了,我们多一点借鉴,是有好处的。
当然,我并不极端,并不搞非老书不出。事实上,也尝试着注意新书。有一次,一些美国人来联系,要出一本书,这本书后来出版了。书名很怪,叫《戴尼提》。翻译出版《戴尼提》的故事是很有意思的。
这是一本讲心理治疗的书。拿到这本书的原版书以后,我看了看,觉得挺不错,就找了几个译者。找的是八十年代很优秀的译者,现在在美国。当时,美国人对我们翻译出版这本书很有热情,自己花钱,来了十五六个人,主要是帮助促销。
根据我对中国社会发展动态的观察,我比较看好心理治疗。我对这本书的作者的经历也比较感兴趣,作者叫哈伯德,已经去世了。可是有很多信奉他的理论和治疗实践的人,有的也可以说是门徒,他们来中国搞促销。
他们促销的方式很特别,很时尚,即便是放到现在,我们大陆的图书促销活动也还没有超过他们。他们在现场挂起了彩色大气球,个子高高的、漂亮的美国姑娘穿着超短裙,签名售书。在那个时候,这种促销活动还是很少见的。哎呀很热闹。
没过多久,有人告状了。据说人家一直告到了中共中央政治局。至今还有人提到这个故事。原来呢,这个作者的后继者中,有个人搞起来一个教派,叫“科学教”。据说这个教还有教堂,他们用科学的名义讲宗教,要把科学跟宗教混在一起,所以叫“科学教”。当然他们也讲和睦、讲忏悔等等。美国的《读者文摘》批评这个科学教,而科学教控诉《读者文摘》,两方面打官司。最后,联邦法院判《读者文摘》胜诉,科学教败了。科学教的“圣经”就是《戴尼提》呀,于是中国有知道这场官司结果、也知道三联出版《戴尼提》的人,就反映这个事情,告到了中央,我一下子很狼狈。
我一点都不知道有个什么“科学教”。我们也没有搞什么带有宗教色彩的任何活动。可是人家告了,一告你就麻烦。告状信来自上海,并且还发表在上海的《译报》上了。我就坚持一条,你在我出版的《戴尼提》里找得到科学教的东西么?你要是找不出来,为什么要把账算到我这里呀?他的后继人在美国搞什么活动,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跟他有任何接触。后来嘛,中宣部的人跟我谈,说这本书本身没有问题,可是不要再印了。这是那时候的一件大事。现在谈推广畅销书,还有人对我说,最早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除了这件事情,还有一件比较大的事儿。这件事情现在已经不大有人说起,其实倒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儿,就是出版哈默的书。这是我当年下了很大工夫来做的事儿。为这个事情,我还专门到美国去。这事情是怎么来的,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总之是跟我们挂上钩了。哈默是支持共产主义阵营的人,他是支持俄国革命的。跟三联联系上以后,就开始出有关哈默的各种书,并且跟他们的机构建立联系。我去美国参观他们的各项事业,后来就出了一些有关哈默的书。
翻译出版的书里边,还有一批很特殊的,就是以斯诺为首的一批在早期来中国、支持中国革命的人的书。出版他们的书,是范用他们的功劳。范用受胡愈之等人的影响,主张要重印《西行漫记》、《续西行漫记》。出版这些书,使我知道了一些高层人士的高度机密的话。
我们对《西行漫记》做了删节,删节的档案我还保存着。后来我经常跟人忏悔。我做翻译书是做得不少了,可是我删得也厉害呀。英文原书就搁在那儿,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读到的。到时候,他要骂我,我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人笑骂了。
在这些书之外,还做了一点俄语书。其中最轰动的一本,是《情爱论》。从这儿开始,我们注意研究了这个方面的问题,开始做点尝试。为什么呢?我们发现,过去长时间不知道,马恩列斯在这个方面是非常解放的。所以,根据他们的有关论述,我们在这方面可以做很多事儿的,当然对《情爱论》这本书也做了大量删节。后来有人做了补救工作。工人出版社出了一个足本,把我当年删节的部分都恢复了,就是具体描写性行为的部分。所以现在本子美出来,人家跟我说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和书。我就说,这没什么新奇的,俄国革命的时候,这种事儿多着呢。
接着,就是出版潘光旦翻译的《性心理学》。三联做翻译书,大概就是这几条路子。现在我仍然觉得有兴趣、有意义的,还是我总在讲的“向后看”。这也是慎之同志的指点。
除了出书,我在三联书店期间,值得一说的,还有盖了现在这座楼。
靠三联当时的小打小闹,经济上一直比较紧张,怎么能盖得起一座楼来呢?这要感谢一位名叫吴江江的先生。吴先生现在是中国现代出版社的社长、中国对外贸易出版公司的总经理,以前他当过新闻出版署计划财务司司长。他是学经济出身的,理解三联在经济上的难处。他主动找我说:你们三联的牌号是批下来了,恐怕没有能力解决房子问题。我说,是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我来帮你。
这以后,他就帮我做了好多工作。现在三联大楼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定的。原址是新闻出版署的一个工厂,是做铅字的厂子,叫新华字模厂。吴先生提出来,这个厂子有污染,应该搬到郊区去。这样的搬迁要花多少钱呢?一千二百万,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就计划拨给三联书店一千二百万,由三联付给这个厂,让它搬到北京四环之外的某个地方,盖个新厂,但是职工宿舍保留在原地不动。现在的三联书店和隆福医院之间的宿舍楼,就是这个厂子的职工宿舍,还在那里。
这样就把这块地给盘下来了。这个厂子的老房子一给三联书店,立刻就有韩国的什么什么商人和公司来谈,要用四千万买下来,他们看中了这个好地段。可是我没有卖出去的兴趣,也不敢卖。以后还是这位吴先生,又去找国家计委,顶着邹家华的名义。邹家华的一位秘书姓刘,我们见了面,又见了国家计委的有关司局级的领导,他们都表示很支持我们的事情。刘秘书也再三美言,说这也是家华同志的事情。但是据说邹家华同志很注意避嫌,同时也因为我们这种项目太小,钱数不够多,不必邹家华同志来过问。所以,三联盖新楼的事情,最后是由新闻出版署的宋木文同志出面,去拜见郝建秀,郝建秀同志很快就批了。她批下来的到底是几千万,我就不知道了。盖成这座楼,我想至少五千万吧。
所以,对这座楼的盖成,我没有怎么出力,无非是打打边鼓罢了。出力的主要是吴江江先生,我还很少碰到肯对下属单位这么出力的政府官员。所以当我听到有消息说吴先生要从新闻出版总署调出来的时候,我希望领导上首先考虑把他调到三联书店来,可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他到了对外贸易出版公司,当然工作成绩也是很突出的。
以后,我和吴先生比较熟了,他也主持出版外贸工作了。他老兄老是要我介绍点选题,我也没有这个能耐。而且等到他主持这摊子工作,我已经退休了。忽然有一天,台北的郝明义先生找我,说有个叫朱德庸先生画的漫画书要在大陆出,有好几个出版社在抢这个选题,让我帮他选定一家,我就帮他选了现代出版社。这个事就这么定了,书也在现代出了,一直出到现在。
最近有一个巨大的行动,你听说了吗?哎呀!为这个行动,我简直要请你吃饭哪!这位吴先生不知道怎么搞的,请了于友先等等几位领导,组织了一个会议,说是喝水不忘挖井人。现代出版社因为出版朱德庸的书赚了几百万,要奖给沈昌文十万块钱,而且要我捧着这十万块钱照个相,我终于知道了这么多钱摞在一起是多厚了。
到了1992年,我记得大概是七八月份,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董秀玉要从香港回来。联合出版集团的人事部门决定她回来。联合出版集团实际就是新华社,内行话说,他们是“一线”,业务部门是“二线”。我去新闻出版总署打听,老董回来是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一线”定了的事情,“二线”是不能反对的。无论如何,为了执行这决定,我就要求让我早一点退居二线。所以,在1992年底到1993年初,我就退居二线了,只管《读书》杂志,不再管三联别的事情。所以三联这个大楼盖好以后,我差不多就该退休了,董秀玉接我的班,所以我没有在新楼里办过一天公。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我始终是把握住的,就是董秀玉在香港工作的时候,名义上还是这里的副总编辑。为什么这样呢?说句私房话,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这样她可以在北京分到住宅。所以她一直挂着三联书店的副总编辑和《读书》杂志的副主编。
我退居二线后,就专心致志地编《读书》。我很有兴趣编这份杂志。哪知道,到了1995年底的时候透露了一个风声,说是上边有文件,要取消“退居二线”这做法,据说这是中央组织部的一个决定。当时新闻出版总署在落实这个决定,只要不在领导岗位了,就只能全退,不再有什么“二线”的位置。也给我打了招呼,但是没有说什么时候实现。后来出现了一个很有戏剧性的情节,就是在1996年的1月1号早上九点钟,三联书店一个人事方面的负责人唐先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已经在昨天下午五点钟退休了”。这样,我就等于什么都交出去了。
交出去之后,董秀玉就跟我商量,怎么办?《读书》交给谁?她主张交给汪晖。我赞成,不反对。虽然我不了解学术界,但是我知道,汪晖当年文章也写得很清通。我还同他的导师唐弢先生熟,有不少个人来往。
虽然是交出去了,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在这方面是闲不住的,而且是“贼心不死”,总想着做点事儿。没有多久,我就开始考虑《万象》了。这个事情是怎么想到的呢?编《读书》的时候,我特别注重群众来信来稿,要求自己多看、早看。我着急到什么程度呢?信件刚从邮局送到收发室,文书还没有来得及登记,我就要看。我每天最高兴的就是把读者来的信件抱回去看,看完了再让他们去登记和处理。
为什么喜欢看读者来信呢?这又要提到办《读书》的时候老先生们教我的一点,尤其是陈原这样教我,就是讲究“言外之意”。我是比较赞成并且学习了讲“言外之意”。也可以说,这是《读书》的一个特点。可是,有一度我也自问这言外之意人家看得懂吗?后来我就领教了,这读者真是厉害!特别是那些没有名声的、远在一个偏僻小城市的、某县城一所中学里的老师,他们有见解,写信没有顾忌,一针见血,说到要害处。你的话后边的意思,他们一眼就看穿了。看他们的来信,那真是舒服,应了文学家的话:“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知音哪!哎呀,看得我高兴死了。你说,要是你写文章,总是含了言外之意,可是又没有人能看得出来,那多让人丧气呀!
除了来信,还有大量来稿,有些很不错,多数都用不了。《读书》是不讲情的,而且篇幅也有限。对这些来稿,我老是觉得,要给它们找个出路。于是,我就利用我的职务方便,把这类来稿给好多人看。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把这些文章用起来。先找的是《北京日报》的一个编辑,现在他是该报的广告部主任了,很有能耐的一个人。我给他看了很多这样的文章,他也很有兴趣。后来大概广告这项事业的发展前景更能吸引他,一当了广告部主任,就不想干这件事儿了。后来我就找了陆灏。
找陆灏之前,我跟柯灵、陈子善都谈过想办《万象》的事儿,他们都非常鼓励我。另外,陈原和李欧梵也很赞成我的想法。于是,就在1998年搞起了《万象》。《万象》刚开始时没有刊号,后来在辽宁拿到了刊号。其中有个很特别的原因,就是现在《万象》的一个顾问,叫王充闾,他是当年中共辽宁省委的宣传部长,爱写散文,我们谈得来。我跟他见面,一起说话,他一看见外面刮风,口中就出来七个字;看见雪,就会端起酒杯,又有五个字。我水平没他高,只知道他说出的大概是唐诗宋词,但是不知道是谁写的。我没有这个学养呀!他有,喜欢文化,凭他的位置,批个刊号不算难。于是《万象》就有了刊号。后来又在上海《文汇报》旁边租了一所房子,由陆灏先生带几个人,下了班就去编。有录入的,有画插图的,有文字编辑,还有校对,等等。所谓下班,就是早上八点半,他们下夜班编到中午,大概也就差不多了。他们干得很好。
对《万象》,我一点也不干预,也不挂任何名义,全是陆灏在负责。当然,如果是我去做,大概不会和他做的办法一样。但是我还是认为他做得很好。他是最不喜欢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他喜欢比较纯净的文化。
《读书》我是交出去了,可是围绕着《读书》的跟我有关的事情没有完。大概是从1996年的年初开始吧,海外报纸就不断有文章,说因为《读书》如何如何犯忌,当局就如何如何逼着沈昌文退休。这样的文章好多人都能看到。据我听说,这就使得新闻出版总署当成了一个事儿,而且做了调查。调查的结果嘛,认为这是沈昌文挑动起来的。什么根据呢?大概是说《读书》杂志1996年第1期上文章的内容,海外报纸发表文章时,国内不少有关人士还看不到。因此可以认为是沈昌文涉嫌透露的。这就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仅在三联内部议论纷纷,外边的人也知道了这事儿。李锐就接到了范公写的信,说沈昌文自居为改革派,实际上他当然是保守分子了,如此自居实在是无耻,等等。
这个事情,实际上当然是误会了。因为当时的新当家人一时不大了解《读书》的刊期问题。《读书》是每月10号以前必须送到邮局去的,不然人家要罚款。至于内部的样本,除了主管的人以外,送达反而比较晚。也就是说,外边的报道如果早于某领导看到当期《读书》的样本,应该是很正常的。比如,《联合报》的报道,我记得是14号,某领导看到样本如果是15号、16号,本来正常。可是他如果不大了解刊期的具体情况,就容易想到八成是内线捅出去的。他不知道10号当天西单报刊亭就有卖这期《读书》的了,书店也在卖了。当然,对这事情我没有必要去做什么解释。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俞晓群出了一本书,我写了前言。里边写到“为了爱的不爱和为了不爱的爱”的话题。什么意思呢?我对于三联书店,为了爱,现在只能不爱他们了。既然有了那么大的误会、那么深的矛盾,为了保全三联书店,我只有放弃这种爱心,划清界限,彼此不搞业务来往。为了不爱的爱呢?就是跟辽宁教育出版社、跟俞晓群的合作。我本来并不爱他们,可是还谈得来,还能一起做点事儿,比如继续出版“向后看”的外国老书。
1996年这一年的下半年,我到美国住了半年。在那里,我也不会安分守己的,天天跑图书馆,非常勤奋。美国的公共阅览实在是普及呀!在美国的图书馆,借阅图书和复印资料简直是方便极了。在纽约市图书馆,我一次可以借十五本书。复印费用是五美分一张,很便宜,我复印了好多资料回来。比如后来已经出版的《欧洲风化史》等等。还有大量的俄文书,那里的俄文新书特别多,很多在我们国内倒是看不到。
我看英文书不太顺畅,看俄文书非常过瘾,还做了好多笔记。回来以后,跟辽宁教育出版社谈得来,就放到他们那里出了。在辽教社,我不挂顾问的名衔,也不拿报酬,但是我的交际活动的费用都在他们那里报销,如是者好几年。
当时他们找我,主要是有一个问题,就是“钱赚多了怎么办?”要我说,很简单,钱多了嘛,你就发展文化事业。用我的语言来讲,就是做长期投资。我一直是这个观点。有人说,搞出版社嘛,要讲经济效益,还要讲文化。我是不会讲文化的,我全讲经济效益,无非是短期投资或者长期投资。文化需要长期投资。你要想有一个品牌,一个文化的形象,短期内是不现实的,所以就需要长期投资。畅销书需要做,要有专人来做,但是更需要做常销书,品牌和文化形象是从常销书里边出来的。所以我一向主张,编辑部里要设两个摊子。
做书嘛,就要跟作者打交道,跟文化人打交道。有的交道好打,有的不好打。有的开始觉得好打,后来感觉就变了。比如,董秀玉管著作出版,要跟作家打交道,许多都处得很好。但是到我手上,就也有联系得不大痛快的。
在三联当家,很难。这是我的体会。后来,董秀玉来主事,我跟她直说过这话。我说,在国营单位里当领导,你要是不贪污,就什么好处都没有。贪污呢,又犯不上,也不愿。所以,最好别当。
说到贪污,本人又有一说。我喜欢讲怪话。我说,实在要贪污,有一个东西可以贪污,事实上我现在也贪了这个污,那就是无形资产。你要是贪了有形资产,当然要治你的罪。可你要是调动无形资产,那就不是罪,很多时候还是功。譬如,我认得王蒙,我认得吕叔湘,我认得很多人,这就是无形资产。出版业新进人士,要找他们,我可以介绍,但要请我吃饭——那不就是“贪污”了?!我现在也还靠这个吃饭呀。台北出版界的人经常找我,说要出版什么书,让我帮个忙,无非是我认得谁谁谁嘛。这不就是无形资产吗?这份无形资产,本钱不是我花的,是国家花的嘛!你说对不对?
我还有一个“反动观点”,也想说说。这是我在三联工作的一个很深的体会。哎呀,我很想找人倾诉,可是又很难说。从主持三联工作以后,我就开始关心台北的事情。政治上我不懂,经济上也不懂。可是在出版上,台北大多走在了我们前边。这一点,事实摆在那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很简单,不是台北人比我们聪明,而是他们的现代化走在了我们前边。这就应了李慎之说的那句话了:现代化的过程都差不多。而台北跟我们的情况尤其相像。所以,他们实现了现代化以后,反映在出版领域,搞什么选题,出什么书,一般来讲,他们要比我们这边早走个三五年。
从我到三联以后,一直到现在,我非常留心他们这方面的动态。台北的报纸杂志我没有断过。我跟台北的同行有个约定,就是把他们办公室里看过的报纸寄过来给我看,这又不花钱,他们也费不了多少事。我确实是从中受益。我之所以还能不断有点新想法,之所以知道并引进朱德庸啊、蔡志忠啊、幾米啊等等,就是从这些报纸上看来的。从选题到具体操作,你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受到很多启发。
比如说,我最近发现了一本书,在台湾很畅销,叫《一个人》。这本书主要讲人要单独,要孤独,要什么什么,反正不组织家庭。一个人,干什么都方便,男女之事可以靠“一夜情”来解决。我当然不赞成这样的生活方式,可是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发展,很偏颇,甚至很畸形。事实上是很多年轻人的想法,所以才畅销。做出版,就要有对社会变化发展趋向的敏感。
你只要讲实事求是,它就能有启发。不只启发我一个人,也启发了很多人。我最早引进蔡志忠的漫画书,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他们来信说,自己对中国古典书籍和思想的了解,不是从典籍里知道的,而是从蔡志忠那里知道的。例如过去从来不知道天下有《菜根谭》这本书,看了蔡志忠,才知道有这本书。引进蔡志忠的书,是我主持三联书店时期很得意的一个事儿,一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高兴。我们这里,有意无意地不愿意谈这个事情。实际上,从事出版行业的人会注意这个事情。
我在任期中很遗憾的一个事情,是没有把金庸的书引进来。主要是天时不对。我去谈了,是1989年1月份去谈的,但是很快国内大局变了,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退休以后,上面说过,去了一趟美国。大概半年以后,我回来了。当时的局面,我显然是不能指望跟三联再合着做事了。辽教社的人来跟我谈,他们很愿意投资。比如俞晓群学习王云五的做法,策划了《新世纪万有文库》,他对王云五一直很恭敬。我是左派培养出来的,对王云五并不恭敬,是骂他的。骂得厉害的地方,并不是他怎样反动,而是他的所谓“科学管理”。这当然是受了左派前辈人物的影响,觉得他的管理不好,不能那样做。这里连他的四角号码一度也不用了,给他改了。我记得他的是“一画两垂三点捺”,解放后我们给改成了“画一垂二点捺三”。
晓群看待出版管理的观念比我要新,他对“万有文库”很有兴趣,所以就投资出这样的书。有这个基础,我们就谈得拢,尤其是翻译书,谈成了几套书的出版,比如《欧洲风化史》,就是在纽约找来的。原书是德文本,我找到的是俄文本。我没有读德文书的水平,看到了俄文本,哎呀高兴得不得了。另外还有很多。那时辽教社的气派非常之大,还出了一套“书趣文丛”,做得比较不错。实际是陆灏、吴彬他们做的,我也参与了。
在这个过程中,晓群给我的权力比我在三联书店当总经理的时候还大。因为在三联书店当总经理的时候,上什么选题总要在选题会讨论的。我和晓群合作,选题基本上不用讨论。我推荐,提出来,他OK,就行了。当然也有个前提,出的都是有定评的书啦。比如陈原一直主张出的《尼罗河传》等等,过去就没有力量做出来。晓群和我们一起,当然还有吕叔湘先生帮助,就把这些书做出来了。趁着他们有实力,后期还做成了一个大工程,就是出版了十九卷的《吕叔湘全集》。
辽教社出书特别痛快,我也慢慢形成了做这类事情的方式。就是所谓的二十个字,你知道的,我也就不必再重复了。为了避免还要去交所得税这样的麻烦,我尽可能地不拿钱。我采取什么办法呢?就是有单据去他们那儿报销。因为我为了出书广交朋友,所以报销的钱也不算少。后来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就是俞晓群先生被调动了工作,出任辽宁联合出版集团的头头,不再担任教育出版社的社长了。他的继任人并不赞成他的做法,所以我与辽教社的合作也就告一段落,这一幕歌剧也就闭幕了,但是这个闭幕搞得不大痛快。由于晓群匆忙地走开,上个世纪确定的很多出版选题,直到现在,新世纪又过四五年了,还有未了之事。很多稿子约来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我还在想法张罗着出版。可是不管怎么样,俞先生这个做法还是有很大意义的。我觉得,不仅使辽宁教育出版社的出版物的面貌焕然一新,而且影响了其他出版社,比如河北教育出版社。现在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做法也改变了,可见上峰不大喜欢这样的做法。
其实,这种做法的意思,或者说我的意思,不单是花钱出书,而是搞长期投资。我非常喜欢一个出版社有钱搞长期投资。长期投资起什么作用呢?创造品牌。出版社重要的是要有品牌呀。有品牌,人家就相信你这个出版社出的书啊。三联的品牌就是靠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来创造出来的。像辽宁、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品牌,也都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够慢慢创造成功啊。辽宁教育出版社改变了做法以后,可以说我就基本上从国内的出版界撤退了。
进入这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出版界应该说变动很大。事实上,按照这样一种变动,我也很难再继续做下去。因为现在强调经济效益,唯市场是举,而我基本上是计划经济体制下长大的人,说实话,对市场不内行,所以也应该结束了,理该结束了。大体上,我的出版生涯持续到二十世纪末尾,就告一段落了。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就是苟延残喘了,还在那儿跟人家吃吃饭,聊聊天,说说yes、yes,别的话我不会讲了。新的事情我也弄不清楚了。今天就有人问我,说精装、平装之外还有什么“装”啊?我说我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装”。哎呦人家就举了一大堆例子,软精装啊、套封装啊什么的等等等等,好多新名词,听起来当然挺好玩,可是我确实不懂这些新事物了。
随着出版工作性质的改变,应该说,我的生理年龄跟我做事的工作年龄都同步地结束了。对现在的出版工作,我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我想过,最后可以说的无非是这么几句话。我们这一代做出版的人,一生做下来,总结出来的收获是,计划经济体制之下的种种弊端我们先不去说它,可是它也有它不可磨灭的优点。一个是强调文化第一(当然这里指在“政治第一”这个不言而喻的前提下说的)。人民出版社的经验,三联的经验,特别是五十年代跟八十年代的三联经验,都是文化第一。这个已经有人概括过了。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文化第一的确是对的,有了文化才有品牌,出版社才有信用,读物也才好看。根据我的经验,在出版领域,文化跟经济不矛盾。文化上有成就的书,在经济上也可能有收获。收获是两种,一种是短期的,一种是长期的。我觉得,我们做出版的人应该两者并重。我在做出版工作的后期,在三联的时候,重视的就是两者并重。既要做短期有效益的书,又要做长期有效益的书。只做短期有效益的书,你的品牌容易被人家误解。
为了做好这一点,我认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出版社办杂志。杂志比较能体现短期效益,我说的是大众杂志,不是学术杂志。书呢,比较能体现长期效益。这样依然是书商。
两方面并重,长短就能结合起来。所以,文化第一是我的一条很重要的体验。从五十年代开始,我们的老前辈,曾彦修、陈原、范用等等,都经常说到这一点。人们常常会有误解,以为强调文化就是不要经济,不是这样的,而是文化里面就包含着经济。问题是用哪一种方式来获得利益,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呢,我们这个年龄的出版工作者有一条很好的经险,就是质量第一。书出来以后,是需要长期保留的,一定要讲究质量。毛主席对出版工作有过批示,我从五十年代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认真做好出版工作”。要认真呐!认真在什么地方呢?质量。我们这些五十年代出来的出版工作者有一个本领,应该说很难得,就是“抠”。这个“抠”啊,就是严格标准。我们特别喜欢“抠”统一,格式统一,标点统一,文字统一,规格统一,等等,虽然这样做有缺点,可要是能用得好,就不可缺少了。做出版,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轻飘飘的不行,要“抠”,要抓质量。要抓小的质量,还要抓大的质量,大的质量就是品牌了。
第三个,我比较重视的,也是我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都努力学习的,叫“人脉第一”。就是人际关系。编辑工作是个奇怪的职业,自己不生产,这边是作者,那边是发行,那边是印刷厂,你在中间。这就要求你要做到人脉相通,当然首先是作者了,这样才能生产出好的读物来。你不是直接生产者,你只是组织生产的人,这中间,自然要和生产要素搞好关系嘛。
我做出版,就是这么简单,强调文化第一、质量第一、人脉第一。把这三个东西贯彻进去,出版工作做起来就比较顺手,比较有兴趣。
我就是这样做,一直做到现在,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比如说,最近大陆和台湾书业的出版和发行之间都出现了我不熟悉的问题了。我过去就没有过这种感觉。过去我学出版的时候,任何书,书店总是要订货一万五千本的。三联的书,你能不订够一万五千本吗?我当总经理,管的不是书订不出去,而是要适当控制。我不给你一万五千本,我只给你八千。我不怕别的,我怕书印多了政治上犯错误。可现在不是这样了。最近书业反映,一个是订出去的多了,款子收不回来,再一个是压在仓库里出不去。台湾也是这样,问题更多了。怎么解决呢?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上面说的这些了。
本文选自《沈昌文口述自传》,沈昌文口述,张冠生整理,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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