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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觉民:干校记什

许觉民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干校记什

© 许觉民/文

  我分明是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了鬼?我记不清了。当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我哪里过的是人的日子呢,每天被推推搡搡拖上大会小会,被大声唾骂;在人群的呼喊声中,弯着腰,想直一下就会有人来敲打,好几次被推着跪下,在一片咒骂声中捱上几个钟点。到散会以后,立即投人紧张的劳役:拉煤、扫地、洗碗……没完没了。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又不知道怎么样。晚上躺在地板上,一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无声的悲恸比之号啕大哭要心酸万倍。我的处境,恰如一头大黑猫嘴里衔着的一只耗子,半点也动弹不得,稍有不顺,申斥声一片而来!滚开!还不滚走!我不了解过去法国第三等级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我不会比他们好,我是一个十足的贱民!
  最初的时候会惊恐万状,觉得比死还难受,倘说是死,一刀一剐,也就过去了,这却是像吊在树干上那样的不死不活。到以后,反正已经是一个众人喊打的鬼了。虽天天批斗,但是也给吃饭,不让吃饭而饿死,我这个鬼也不存在了。他们不是没有事可以干了吗?所以还得给饭吃,也还要做种种劳役,弄得你既精神受折磨而万分紧张,又因无休止的体力劳役而神疲形困。唉,人只要活着,什么逆境都会适应的。我已经适应了过半人半鬼、非人非鬼,是人乃鬼的日子了。只是不大记得我从哪天开始过这种日子的,不记得了,也不想去记得,更不想去想何时何日才可以终了。
  来了通知,是口头说的,过几天就将去五七干校!地点在湖北咸宁。我这样的人,下去就是作脱胎换骨的改造。下去才能脱胎换骨,可见在这里的一些日子只是揭去一层皮而已。去干校大不了也是一天做到晚,来几次批斗,口称服罪,不也就过去了?我也来不及想接下去是什么日子,想的是现在,我这一家子怎么办?大儿子插队到陕北去了,小儿子在念小学,妻子靠边站。我正在踌躇,口头通知又大声传达,黑帮的妻儿家属一起下干校!既如此,我也不必细想,只因我累了一家子,说什么好呢,这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已经到了干校,干校原来是一座大营房,我弯着腰站在营房里,四周好多人在呼喊、叫骂,意思是说,都是因为你,害我们也到干校来。我想说话,说不出来,人们又把我推推搡搡,推到一个角落上,角落前是一片大海,他们推我跳下海去,我拚命挣扎,我不禁喊出声来了,一声叫喊醒了过来。我想了想,恐怕是个预兆,光景是不会好的。
  总算放几天假去整理行李。那几天在家里,我真是个人了,安静了一天,第二天居委会来了人,板着脸问我,你是走资派?你揪出了没有?我答应,非但早已揪出来,而且过几天就要到干校去改造。来人益发严肃了,说要好好改造,否则居民都不会答应!我连声说是,赔个小心,他们总算走了。我这时才真正感到,天罗地网是有的。
  我曾对妻子说,我想逃,给我一点粮票和钱,我可以远远地到深山老林里去过活,死了也情愿,只是苦了你们。妻哭着说,别瞎扯了,到处是天罗地网,你逃了被抓回来,罪加一等,说不定要枪毙,家里人更受苦。我于是死了心,到干校去吧,没有可说的了。
  妻对我说,大儿子来信,在陕北病了,主要缺粮食,代用品成了主要的,原有的肝炎又犯了,而且还拉稀,她的意思要我去看望一次。我说,这哪行,人家会批判我逃避改造,况且根本不会批准,所以不必提。妻哭了。我说不如寄些吃的去,妻说已寄了三斤油炒面去。我说再寄几斤吧。况且我们的钱不多,去一次陕北得花多少钱?去了也无补于事,不如寄些吃的去。
  忙了几天,钉了个大木箱,把四季衣服用品都放上带到干校去。此时机关里派人来查看准备得如何。见我们屋东西都没有清理,特别是大量的书原封未动,他不禁动了气,说我磨磨蹭蹭,意在拖延,再不清理,将派人来处理,决不能耽误行期。至于那些书,干什么用,都是些封资修的毒草,早该处理了,你依然保存得这么好,可见你思想改造没有动,如今赶紧处理。至于书,带上《毛选》和《语录》就够了,别的书全没有用!经他一顿抢白,弄得我头昏脑胀,没奈何,只得一一答应。
  上火车后,刚就座,我的弟弟来送行。坐在我边上的疑是监视我的,问我他是谁。我说是我弟弟来送我。他撇了下嘴,咕噜着一句还要送?我拉了弟弟下车,在站台上说几句话。弟弟说,你此去不知何时能见面,我必须来送一下。我听后不禁黯然,有点生离死别的凄凉味。我强打着精神说,不碍事,我的事全是工作上的,定不了无限期的放逐。弟弟说,我就是要说这一句,我们单位传说,凡有问题的人此番下去,是不会回来了。你要作这个思想准备,以后缺什么,我会寄给你的。我听后,倒也并不感难过,留在这里,这日子实在过够了,下去后顶多也不过如此,回不回来我倒不在乎的,不过想到妻儿,就有点怆然了,我的罪株连了她们,只是有这么一点难过处。我对弟弟说,我是作好准备的,现在反正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了也不足惜,万一有什么意外,以后你嫂子侄儿的生活要拜托你了,说得弟弟眼泪也出来了。那监视我的人在车上向我大声呼叫,说马上要开车了。我和弟弟只得依依而别。

  火车一到目的地,带队的命令立即把行李放在站台上,放下后排好队,一个个把行李搬出站台,徐徐出站,放下停在那里的平板车,然后又排好队,由带队人训话。他先念语录,再说到下来的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至于审批对象,则是改造的问题。最后宣布,孩子留在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其他的人整队下乡。于是孩子纷纷从行列里出来,连哭带拉,由几个人送到学校去了。我随着大批人出发,一路走,一路七想八想,觉得这是新生活的开始,让每个人都不要依赖别人,孩子不要依赖父母,妻子不要依赖丈夫,每人都有力气,自谋其食,这是很彻底了,彻底的革命才可以死心塌地向贫下中农学习,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想这些,觉得拖儿带女已是旧的生活方式,骨肉分离的悲痛大约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我勉励自己,要跟上这个形势,否则要大大掉队,如有抵触,说不定会成为反革命,越想越多,越想就越觉得必须把孩子忘掉。至于孩子现在离了父母,情绪怎么样,能不能独立生活,不能想,一想就是对革命的动摇,至于想把儿子弄在身边,那简直是对革命的背叛。于是脑子立刻转过来,口里念着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但是儿子的形象一直在脑海里出现,总是不放心,可见我的资产阶级思想顽症实在很难改造。
  到了要到的那个农村,是个丘陵地带,地面起伏不平,往下便是一个人工围湖的地势。在此便是围湖造田,远远可以看到大堤上一群群农民在挑土。我感到很新鲜,虽说那是很费力的苦事,但是一担担的土从湖底里挑上来,使湖底成为一片平整的土地,耕作农事是如此方便,一亩亩的粮食便从这里产生,真是一种人定胜天之举。我倘若在这里定居下来,丢掉破笔杆,拿起铁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始不是一个好出路。至于妻儿,他们也可以干能胜任的营生,不致会饿死的。想到这里,心绪似乎开朗了些。这时忽然带队的大声喊着停步,命令整好队伍,开始交代接受再教育的要点,具体任务便是每天下湖种田,目前先住农家,以后再盖营房,这叫做先生产,后生活。队伍改为部队编制,分编为连、排、班,会上宣布了连、排、班长和指导员的名单,关照以后要服从领导,不得疏忽。目前的生活是艰苦的,而且住处分散,因此尤其要注意纪律和服从命令,每天按时起床按时集合出发,不得有误。我听了,觉得事情也简单了,就是劳动,这比每天批斗总是好过些。正在心存侥幸,忽然连长喊我的名字,我慌忙应声而出,他问我下来干什么的?我回答接受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的教育以改造自己,坚决服从领导,完成改造任务。他立即呵斥我站在一个土墩上,于是大家拿出语录,念了十几条语录,连长列举了我很多条的罪行,作了概括性极高的批判。接着,队伍中纷纷举手要求发言,有五六个人发言,无非是讲过千百遍的对我的批判语言。连长看时间已不早,请指导员作指示。指导员理论水平高,把人群分为两类,一类是革命群众,他们下来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锻炼自己,锻炼得更坚强,以迎接将来的工作;至于审查对象,他们下来是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重新做人,在这里呆下去,就是你们的出路,你们还想回去?休想!你们就是劳动在这里,以后死在这里!说完,宣布分班,由班长带领去各处农家安顿。
  我感到没有什么,不回去我早有准备,你们回去,我不回去,各自东西正是我的愿望,我宁愿在这里受苦也决不愿在你们的裹挟下批来斗去,至于死在这里,听起来难听,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这回事,既然永远不能回去,当然是死在这里。只要活着的日子像个人,死有什么可怕?倒是有几个审查对象,也许他们缺少思想准备,一个个面如土色,事后我知道,有几个人当夜没有睡好觉。
  湖里虽说已是一派平原,但地里是湿的。下湖劳动必须穿长统胶鞋,遇到泥塘深处还不济事,胶鞋陷下去拔不出来,还弄得一身泥汤。劳作是平整土地,挖沟渠,虽然很累,但还简单。只是体力消耗大,地里吃饭,食堂挑来的只是熬白菜,没有荤腥,没有油水,吃了饭总觉得不饱。时间久了,吃饭时可以各自散坐在田野间,饭后还可略为休息片刻。那次我正好走远一点地方如厕,看见排长正在田坎上剥鸡蛋吃,另一个因什么事暂时走开,一个饭盒放在地上,我略一瞥,里面有虾米干贝之类。我自然不敢声张,觉得吃得好一点自是人之常情,况且这活儿没有营养跟上是难以支持长久的,只是你们不要嘴上说得好听,要学习贫下中农,要吃得苦,原来都是要别人做的。至于像我这样的人,心里自然想吃点好的,但哪敢?被你们查到了,还不是场田头大批判?
  果然不久,在一名身为审查对象的老学者床底下,查出一只铁皮罐,内有香肠、饼干、芝麻糖之类。于是连指导员下令,立即布置一个展览会,将这些吃食铺在木板上,命令大家去参观。罪行是那老学者蓄意要与走五七道路顽抗到底。我看了一眼,颇觉吃惊,只是深怪这老学者不善于隐藏,大模大样拿出来吃了,住在同一屋子的人,岂有不看见的?又联想,头头们吃的鸡蛋、虾米、干贝之类,自然是永远不会被展览的,他们有吃好东西的权利,有彻查别人吃点好东西的权利,有别人不能去查他们的权利。可见有权便有了一切的观念是深人人心的。
  他们还可以用查证材料的名义,到大城市去逛上十天半个月,可以在那里大吃一通,这从他们回来时圆滚滚、油光光的面庞可看到。没有机会出去的则另有妙法,可以坐一段火车,坐上两站,走进餐车叫几个菜,吃一半,带一半,然后坐回程的火车。有人私议,他们的饭盒里常有炒虾仁、溜鸡片之类。他们的权利所到之处,可谓无远弗届。
  想吃一点好的,是人之常情。干校的伙食,只是熬萝卜、熬白菜之类换口味之思,人皆有之。只是我辈,无权无能,只好天天在萝卜白菜中混日子。不过日子久了,总觉得没有吃饱,嘴里不免淡出鸟来。我夜里躺在床上,做一点精神会餐的梦想,想炒鳝鱼是什么滋味,炒虾仁又何等好吃,倘再来一个什锦砂锅,真是益发有劲了。想着想着,不觉口水直流,愈想愈觉得好吃,愈想愈渴望有这么一次,哪怕一年吃上一次,其余日子天天吃熬白菜也情愿。明知这些都是空想,但要从脑子中排除出去却很难,在那种日子里这些想头的油然而生,看来是难以排除的。
  有一次,劳动完后站在场子上吃饭,妻悄悄走过来塞给我一只咸鸭蛋,她从哪里弄来的,我不知道。当时我喜出望外,急忙走到角落里,将蛋壳剥去,咸蛋塞进碗底,吃口饭,嚼一口蛋。因为早已三月不知蛋味,觉得特别好吃,立即出现幻想,倘每天有一个咸蛋佐餐,我就心满意足了。不幸的是只此一遭,以后几个月从未见有另一只咸蛋塞过来。

  过了播种,已到插秧季节。
  连里下达命令,除老弱留下作后勤外,其余一律下湖挑秧插秧,儿童也不免。我的孩子才六岁,个子又矮,也编入队伍。人员下湖,要经过几处蹚水而过的小河,此时我就背着儿子蹚过去。到了田里,水田泥浆甚深,齐于小腿,到我儿子,则至半腰了。劳作中他跌了一跤,陷入泥泽中,成了泥人。倘是别人的孩子,众人必有怜惜之意,或者扶他起来,或带他去河塘洗涤,我这孩子就无人理睬,不用说,株连是贯彻于一切的,我是个鬼,鬼的孩子也是鬼。我一面扶他到河塘替他洗涤,一面不禁泪水满眶。孩子不懂事,洗涤时还玩水,我要像孩子才好呢,受苦受辱而浑不知,睹此情景,我越发不愿告诉他我的处境了。
  自此我只告诉他,在水田里要站稳;拔步慢些,否则容易摔倒。以后他虽没有再摔过,但每一次都不知怎么的弄得泥浆溅到一脸一身,几乎成了小泥人。
  种田不忘革命。有一次在劳作休息时,连里令我站在田埂上,众人念了语录,对我作了次大批判,时间虽只有十五分钟,据说效果很好。我本是一丝牵着的魂,批斗只是家常便饭,并不感到羞辱,只是批斗后下来,看见儿子对我睁大着眼睛,一言未发,嘴也张大了,只是惊呆而已。我此时才感到了羞辱,在儿子面前显示了我这个鬼的价值,我无颜以对,什么也不说,继续同他一起劳作。他似乎也懂得了些事,并不开口,而他小小心灵受到的创痛不会比我少。
  我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的厄运,即令是把我充军到远方,只要不同那些人在一起,动不动被羞辱,批斗,到冰天雪地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惜不能。我就是没有任何幻想,幻想突然有什么人会来解救我,我已经走到了绝境,他们骂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有谁会对狗屎堆有什么兴趣呢?我想的只是什么时候能够解脱,去做一名无人凌辱的苦工,然而这也求之而不可得。
  因忧虑而不眠,又因白日里繁重的劳作,食量日减,加之不断地思前想后,忧思交加,我渐渐地感到身子不舒服起来,全身乏力,好像有点发烧,走路拖着两条腿有些迈不动。这样拖了有半个月,很明显地感到发烧了,口干得厉害,而且发苦,我知道我是病了,至于什么病,一点也不知道。一直到我那天实在爬不起床了,才向同屋人说我病得很厉害,他们命我去医务室看一次,诊断的结果是肺炎。这样就由医务室开了假条,一面打针服药,一面卧床休养。
  这就急坏了妻。她每天来看我一次,不知哪里弄来了一点挂面,作病号饭。头三天一点也没退烧,以后逐渐退下去了,但身体很虚,两腿发软,嘴唇焦黑,头晕脑胀,是要继续休养几天的。但医生见我退了烧,板着脸说,好了,明天可以下湖了。她不给我开假条,无奈我只好到班长那里说明病情,班长犹豫了片刻,说再给我两天假,第三天必须出工。
  我如获大赦,回来后蒙头大睡,力图恢复体力。这天黄昏时,妻收工后到我这里来,悄悄对我说,C君在今天已亡故了。我吃了一惊,C君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会唱歌善跳舞,只是年轻时有一段历史不清楚,到干校后开始审查她,有一个专案小组天天给她开小会,弄了几个月,没有新情况交代,但专案组肯定她有隐瞒,穷追猛打,连晚上也不放过,她终于病倒了,起先不想吃饭,以后就更不想吃,一星期水米不进,直挺挺躺着,睁着眼含糊其词地说话。专案组急了,强迫她吃饭,她执意不吃,有人打了饭来把她强行扶起叫她吃,她还是不吃。看来是下决心了,身体一天天虚弱下来,脸色发青发黄,因为不洗脸,身上有股恶味在散发。同屋的人都搬到别的屋子里挤住,屋里只剩下她一人躺着,两眼睁着,到今天凌晨咽了气。至于她的问题,至死也还是那些。
  我听后由惊讶而平静,深觉得C君是有主见的。她的死,无异告诉人们她的事就是那么一点,有人不相信,不断施加压力逼她,她无力抵抗,只有以一死来证明她交代的是真实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认为强加于她的压力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她以绝食而死作为抗议,我想这一可能也是有的。
  至于我自己,我坦率地说没有这个勇气,这种死法是要有勇气的,我心里很钦佩她。她并非没有后顾,她还有个孩子在远方,为了孩子,她难道不想活下去?她不想活了,大约因为孩子已长大成人,可以自立,不需要她照料了,她于是坦然地向死亡走去。
  我开始下湖出工了。虽然人很虚弱,走路不快,但还能勉强支持,我拚命把饭吃下去以增强体质,我生怕肺炎再复发,那就很难救了。
  已经到了炎夏的时节,白日里温度达四十三度,摸着什么东西都是滚烫的,中午已经难以在日头下劳作,于是改为一早一晚下湖,其余时间学习。至于我们这批审查对象,在这时间内还要挑水种菜。菜园子在丘陵上,把水挑上小山,实在是苦不堪言,于是把湿毛巾包在头上,以防暑气。身体好的可以挑一担水,老弱则两人抬一桶。有一次因暑热难当,老弱中一个L君在挑水中猝然倒地,自然是认为中暑了。于是手忙脚乱地把他抬进菜园的小棚内静卧会,不料顷刻间他气喘不止,口吐白沫,几分钟内便溘然而逝。L君平时有高血压,此次高温下劳作过累,血压上升引起血管破裂。他自然明知是力不胜任和濒于危险的事,但又不敢不投入此劳累重活中
  L君的遗体至下午就开始发臭,在炎热的气温下暴晒,实在是过不了夜的。此时没有车将遗体送城市火葬,匆忙间,只得在丘陵下挖一长形深坑,将遗体埋下了事。

  火热的天,火热的斗争。一场揪斗“五一六”分子的斗争开始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斗的对象只是黑帮、走资派、叛徒、特务、反动学术权威等等,哪来什么“五一六”?哪样的人叫“五一六”分子?从一个个被揪出来的人看,都是“小将”。
  “小将”揪斗我们时,奇狠无比,体罚、打人无所不至,现在一个个萎顿不堪。揪斗他们的,是另一批“小将”,算是真正的革命者。揪斗的架势,似乎比揪斗走资派之类有过之无不及,例如批斗时,被斗者被迫站着可达八小时,最长的有三十小时,审批人员则轮流给以批斗。我心里颇有点侥幸,倘若过去批斗我时也用此法,恐怕我早已完了,但又想,是否现在已决定用升温法,以后我还有挨斗可能,如用此法将何以堪?想到这里,又不免愁肠百结了。
  据说“五一六”分子是互相咬出来的,例如外单位咬出本单位某人是“五一六”,本单位的“五一六”就可以咬出本单位还有哪些“五一六”,被咬出的人又再咬,愈咬愈多,最后竟达三十余人。倘以为三十余人已经不少了,那是右倾,还要挖,要深挖,挖得愈多,战果愈大。
  他们的罪行,是攻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怎么打法,不知道。只知道只要说了江青一句坏话,或者看过当年江青演电影的画报,看了一眼,便是犯罪。看了后传给别人看看叫做“扩散”,谁看了谁就有罪。谁说了江青以前跟谁同居过,那犯了大罪,被斗者非站上二、三十个小时不可。到以后,逐渐扩大,有的人既未看过画报,也没说过一句江青的长短,但别人说时他在场,他被“扩散”了,不管怎样,也列入批斗对象。
  检举“五一六”分子,靠互相揭发、互相咬,若弄不出多少,便开大会“相面”。“相面”法很出奇,众人坐在台下,台上人从上至下观察,忽然发现某人脸色通红,便发言道,你有什么事脸色通红?被指点的人手足无措,矢口辩白,那不行,大会用革命的压力,革命的照妖镜把你照出来了,你心里有事,必然躲避不过,会后速来交代。如此指点了好几个。天气炎热,坐在后排的一人在扇扇子,台上人指点他,别人不扇扇,你偏扇,心里慌,扇扇故作镇定,必有问题。用“相面”术扩大了几个战果。
  批斗的核心问题,是填了一张参加“五一六”组织的表格。有的否认填过表格,也有人承认填过,内容也说得出,承认的算老实,否认者便继续施加压力批斗。批斗中常用的是“熬鹰”法,把时间无限的拉长,十几小时拉至二十几小时,一直到三十几小时,不得休息。被斗者打熬不过,急欲睡一会儿,便改口承认填了表,还交代别人也填了。这交代时刻,往往是在黎明,那时人最感疲困,实在难以支持,便交代了。这一办法成了普遍经验,叫做“黎明出成果”。
  不过屈打成招总是靠不住的。有些人被打蒙了支持不住,先承认下来图一个休息,等睡足以后,便又翻案,不再承认填过表和其他曾承认的一些事,结果便招致了更严酷的打击,例如将被斗者的头颅撞墙,逼他承认。有的则用车轮战,被斗者被轮番揪斗,揪斗时既用文斗,也用武斗,叫做“批判的武器不够用了,要用一点武器的批判了”,于是便动手打人。有一个审问者是吸烟斗的,边吸烟斗边用烟锅敲击被斗者的头部,烟锅是硬木,敲击声大,被敲击者自然痛苦万状,便呼叫不要打人。审问者便说我没有打人。被斗者说,你不是用烟斗敲我么?审问者又说,是吗,那叫打人?那是镇压,不是打人。
  我已明显地感到,对付“五一六”分子的一套,比之对付“黑帮”走资派还要厉害。是现在时兴厉害呢还是当初对我们还不够厉害?我很担心,我这样的人,随时可能被他们拉出来揪斗,高兴怎么斗就怎么斗,我已经被斗了四年了,本觉得再斗也不过如此,但倘用对付“五一六”分子的一套战术来,罚站数十小时,头颅被乱撞,脸上被人用点燃的香烟随便乱烫,烟斗击头,皮靴乱踢,疲劳轰炸,等待黎明出成果,只要用其一端,则我命休矣。你要的无非就是逼供信之下写出来的供词,无非是填过什么表,串连过什么人,炮打过哪个司令部,挑动过几次群众斗群众,这都好办,你要什么,有什么,大包大揽早已是我的不变战术,你那一套对我未必用得上。
  然而不久来了反戈一击法,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狗咬狗。在“五一六”分子中找个交代得好的,加以训练培养,成熟后投入批斗场合,由此人出来现身说法,说什么曾受某人指使,参加了“五一六”组织,又被受命发展了谁,如何填表,如何活动,现在出来反戈一击,说我在组织帮助下已彻底觉悟,指使我参加的和我发展了的几个人,你们都应该站出来,以我为榜样,坦白交代,求得宽大处理,这一来,被点了名的几个人弄得莫名其妙,一个个面面相觑。看样子他们都觉得根本没有此人所说的那些事,都连声说并无这类事,有一个站出来说,我根本没有同他有过联系,哪来什么指使和受命,做梦也没想到有此事。会场弄得很僵,不尴不尬,主持人见势不妙,便呵斥几个被点名的人是顽固不化,站在反革命立场上顽抗到底,你们不要以为无产阶级拿你们没有办法,无产阶级的铁拳头可以把你们撞个粉碎,你们立即去写坦白材料,限两小时交上来,逾期必予严惩,勿谓言之不预云云。
  我偶尔听说此法并不灵验,闷棍打人只会使人觉得用的是讹诈手段。据说那被点名的几个人什么也没有写出来,而那个出来反戈一击的人倒弄得见不得人,不少人躲着他,鄙视他,一场没趣。其实应归咎于那位导演者手法拙劣,以为这么一吆喝,便会出现奇迹,让那批被点名者一个个束手受缚,缴械投降,结果弄巧成拙,这类戏便不再演了,而被点名的许多人中不认账的居多,僵持不下,这一大案件倒成了一个僵局。

  双抢的时节到了。
  夏收后接着抢种,是十分紧张的时刻。黎明前昏沉沉就下湖,一直到摸黑才回来,连续劳作时间每天在十八小时以上。每天我睡眼矇昽地随着队伍下去,到深夜拖着抬也抬不动的疲乏的双腿回来。出发的时刻尚是月色朦朦,收工回来依然踏着月色。陶渊明诗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说得多么轻松愉快,到我们这里,实在是一点对不上。我由此感到陶诗毕竟有文人气,他倘若今天也在这里,恐怕会有别种诗意了。
  那天深夜,我和几个人在秧田中拔秧,把秧苗扎成一捆捆,以便翌晨挑去大田。我回来时拖着疲乏的身子,一边走,一边累得跌跌冲冲,只要有一个地方歇足,便可以立即睡去。我正走着,忽听到后面有一个女人在叫喊,声音很慌张,我们几个人停下来,一会儿那位S女士奔突而来,边走边喊。到她立定后,问她什么事,她说有个人在田边拖住她欲行非礼,她挣扎了好久才得脱身,说罢仍飞奔回住处。我们站了一会,见那个人大模大样从后面走过来,喝斥我们快回去洗洗睡觉,明天一早出工。我们见那个人正是管我们的,都不敢问他和S女士的事。
  到第二天晨起,几乎全队都知道了这件事,有的谈笑无厌,有的气愤异常。那个人单独住一间屋,等他起身时,看到门缝里塞进了好几张纸条,写着“你是个大流氓”,“好不要脸呀”,“你立即滚回去”,“你立即向大家说明并作触及灵魂的检查”等等。
  那个人是管我们全体的,既属他管,他认为就可以为所欲为,既可以供他批,也可以供他玩。对于平时他的行为,人们早已愤愤不平,例如逢到星期日,有人进城一次,他到傍晚时就站在路口,看到别人从城里回来,手中提着东西,他就逐个查看,凡是香烟、蛋糕、酥糖、酱牛肉、咸蛋之类,他一律要收取若干,成了关卡上的税务官。人们见他害怕,嘻嘻地任他检取,他用一个大口袋满满地装了一袋,足供他一个星期的享受,那天出了荒唐事后,他干脆不出门,独个儿在屋里喝酒抽烟,他收好叠起那几张纸条,准备以后核对笔迹,彻查肇事者。可天下人有几等几样,偏有几个马屁鬼,到这份上非但不愤怒,反倒觉得是拍马的绝好机会。其中一个马屁鬼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面,鬼鬼祟祟,看四下无人之时,端了热面敲那个人的门,悄悄地端了进去,出来时一脸奸佞相,众人都看在眼里。
  无独有偶,毗邻我们的另一个连,也出了类似的一档事。那连里有两个秘书,都是女性,平时接电话,整材料,管档案,不大参加劳动。这时候正学习“吐故纳新”的指示,两个女秘书都被列入了“纳新”对象,整日劳动不止的人红了眼,牢骚满腹。而且众人已知道两个女秘书同他们的头头早有来往,二女秘往往深夜不归。一天晚上,两女秘同屋住的一位女性,夜半起来如厕,发现其中一人不在床上,于是声张起来,把同屋和边上几个屋子的人都叫起来,口称“我们的纳新不见了”。大家心里明白,“纳新”是何等重要的人,岂能失踪,各人自告奋勇四处去找寻,找了个把小时找不着。有人忽报,到头头屋内去找,头头也失踪了,空着屋子。于是加重任务,既要找“纳新”,又要找头头乱作一团,忙得不可开交结果仍无消息。此时忽又得报档案室内有异常,必在室内无疑。众人涌向档案室,大叫“纳新”之真名,少顷,里面有人答应,开门一见,赫然是“纳新”与头头,二人口称在看档案,研究问题。众人听了大笑,说在黑暗中怎样看档案?一男一女在一起研究什么问题?这事一直折腾至东方发白众人才各自散去。
  因为出了这类事,上面决定加以整顿,将出丑的人一一调开,对所犯错误,未予议处,为保持领导尊严,所有情况一律不予公布。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有一类人犯些错误是不算错误的,因为他们的成绩太大,成绩是九个指头又九,错误只占一个指头的十分之一,算不了什么,谁不犯错误?谁没有七情六欲?有一点是正常的,而且是难以避免的,因此连一个指头的十分之一的错误也不存在了。反之,这类事如发生在一般人的身上,那么就有个违反什么道德的问题,有个资产阶级思想泛滥的问题,就有批评的必要,有检查的必要,也有受处分的必要。至于这类事如发生在我这样的鬼身上,那就是罪恶滔天之事,是阶级敌人疯狂反扑的表现,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活标本,轻则大会批斗,重则加以逮捕法办。总之,人分三等,因人而异,一点也含糊不得。
  那个人调走了。不久便是国庆节日,连里的养鸭队孵了不少小鸭,将不会再生蛋的老鸭淘汰下来,宰了一批,算是庆祝节日。孔子曰三月不知肉味,我们则三年不知鸭味矣,听说有鸭可吃,莫不眉开眼笑,等着那一顿胜过白菜、萝卜万倍的丰盛晚餐到来。
  听说连里头头为这次鸭宴事,展开过一场大辩论。有人说,不应吃鸭,应该把鸭运进城里卖掉,拿来支援农业生产。但经办人说,那老鸭哪里卖得掉,鸭贩子一看就知道,把你杀价杀到豆腐价钱,还不如自己吃了。有人说这不符合五七道路精神。有人则说,五七道路是抓革命促生产,生产上去了,生活也得到了改善,现在改善一点生活,与走五七道路是不悖的。于是表决,主张吃鸭的多了一票,少数服从多数,决定宰鸭。
  第二次连部会议是鸭子吃法问题、分配问题。经过计算,每人可得半只鸭,连被审者在内。于是提出方案,一人劈半只,两人合一只。这分法引起了讨论,劈半只,那么鸭头归谁?谁吃鸭屁股?总不能把鸭头鸭屁股各劈一半,多费事。那时主持者发表了宏论,认为半只论的分配方案是一条错误路线,把革命群众和审查对象混淆起来,完全模糊了阶级界限。倘若有半只发在被审者手里,他拿到的半只恰好是有鸭头鸭身而无鸭屁股的,另半只发在一个革命群众手里,他拿到的是无鸭头,只有鸭身,而且是带上一个鸭屁股的。这不是把事情弄颠倒了?优待了被审查者而亏待了革命群众,这岂不是搞乱了阶级阵线?这方案不是错误路线是什么?那么怎样制定一条正确路线呢?主持者说,把鸭子切成小块,鸭头鸭屁股也切成小块,谁的碗里多放鸭肉,谁的碗里多放鸭头屁股,这不就清楚了吗?这才是分配方案中的正确路线。大家听了,觉得只有这样办才显出了阶级感情和阶级仇恨,立即赞成,并对提出错误路线的人进行了同志式的批评,提醒其在任何时刻都不要忘乎所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而且每件事都要讲。被批评者没话可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心里是否服气很难说。
  到拿鸭子的时候,人多手杂,乱哄哄乱了一阵。我随便拿了一碗,回去一看,满满一碗的全是鸭肉,鸭头鸭屁股块也没有。我想,这错误路线不是还在继续推行吗?

  一过国庆,传来了一部分人要回去开展业务工作的消息。这消息对革命群众有着无比的鼓舞力量,但也有人犯嘀咕,深恐一部分人中没有他,则他的五七道路不知何时是尽头。这样的人大半是业务能力不强,或者多少有点小错误小疙瘩,他们表现出有点惶惑,不乐观,不像那些业务尖子,他们心中有数,开展业务没有他们等于抓瞎,他们个个得意非凡,有的甚至表示回去时要带一点本地土特产回去,有的准备写文作诗,当做留在干校的一点留言,勉励留在干校的其他人仍不忘向贫下中农学习,坚决走五七道路。这样就出现了分化,回去派和回不去派,各人心中打着算盘,平时相处得很好,就因为有了这分化,回不去派对回去派不时地冷嘲热讽,酸溜溜的冷言冷语,弄得彼此都不高兴。
  至于审批对象,不用说早已铁了心,在干校呆一辈子,不是说死在这里吗,回去哪有自己的份?因此我的心情倒反而很好,我既然命定不能回去,想它干什么?我就在这里呆着,有什么不好?他们大部分人走了,而且暂时不走的人也总是要回去的,不过是分期分批罢了。他们走的人愈多,对我的压力就愈小,管我的人愈少,只剩下一批牛鬼蛇神走资派,谁也管不了谁,彼此彼此,倒是日子好过了。我想到这点,反觉得不回去比回去好,回去保不定又会几天斗一下,这里该走的走了,谁来斗我?我庆幸舒适的日子正在到来,希望他们早一点走,快一点走。
  欢送第一批回去的欢送会,弄得很热闹,有节目、有瓜子吃。我们这些被审对象,居然也叫参加,坐在后面,这仿佛是向我们示威,有一种无声的言语“感染”着我:看我们回去抓工作了,你们在这里要老实改造,你们已被剥夺工作权利,你们只配改造,改造到老,到死,死在这里为止……我觉得似乎有这番意思向我们传递,只是没有说出来,但是心里都是明白的,好罢,既然叫参加会就参加会,总比在那里挑水挑粪舒服些。
  回去派中间的那个头头陈说了一番回去的意义,并非是不再向贫下中农学习,不需要思想锻炼了,而是回到工作中去接受新的锻炼,更深刻的锻炼,要作新的贡献,为无产阶级事业添砖添瓦,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出更大的献礼……我听了很感到木然,如果走的人都要这么讲一遍,那听者真是受罪。好在他讲完了,便是座谈。回不去派中也有代表发言,表示你们放心走吧,担子我们挑下去,为建设五七干校站好最后一班岗。我觉得他既自称是最后一班,只是再站一班,则意思是下一班也得走了,那末再下面的最后一班岗又不知是谁来站下去?难道真是我们这些牛鬼蛇神自顾自在这里混下去?!
  节目开始了,大多是唱语录歌。后面是指定由一个被审对象唱京剧,是样板戏,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被审对象也能参加这样一个圣洁的会,原来是要你们在这里唱戏,为被欢送者演唱,这叫做废物利用,好极了。接着又是一个被审对象说快板,内容无非是歌颂文化大革命,歌颂被欢送者尤其是那个头头的丰功伟绩,说得很流利,说得头头面有得色,摇头晃脑。散会后,瓜子壳烟蒂满地,不消说是几个被审对象来打扫收拾。
  此时有个被审查的老学者,也是老翻译家,已病入膏肓,呻吟于床笫,头头们恐有不测,函告他的家属来探亲并侍候病人。他的妻子来了,看来是个运动老手,嘻笑怒骂教你摸不着头脑。她一进门,就大声向头头们道谢,说这老不死的至今不死,都是你们照看得好。用不着照看,这条癞皮狗早晚是个死,多活一天白糟蹋人民一天粮食,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这次来是向你们道谢的,看他有什么意思?众人听了,深觉得这家属深明大义,阶级立场坚定,敌我界线分明,难得难得。她要求住在女宿舍中,决不同癞皮狗住在一屋,名义上是夫妻,那早已不存在了,只差个办手续,同阶级敌人住在一屋是她不能容忍的。接着她走进那老翻译家的屋子,满屋奇臭,满地是纸屑垃圾,足足有几个月没有打扫过。病人的眼睛半开半闭,瞧着来的是什么人。她一进门,就提高嗓门,骂他臭死狗,还装死躺在床上,革命群众天天在闹革命,你倒躺在床上享福,你不要以为躺着就没事,你欠人民的债,你做下的罪孽,一件件、一桩桩,都要向你算清楚!你装什么蒜,你耍什么死狗,赶紧把罪行说清楚是正经。不要以为我来看望你了,你做梦!我们单位的阶级弟兄嘱咐我,这次我来是同你作斗争的,是两个阶级的斗争,谁跟你是什么夫妻?夫妻关系早已不存在了,我对你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斗争,丝毫没有调和余地……一顿抢白,弄得那病人眼珠发白,气喘吁吁,含糊其词地嗫嚅着,我有罪,我是死定了,我决不牵累你……女的说,住口!你以为我来侍候你吗?笑话!你打饭自己去打,喝水自己去倒,难道一个革命者来服侍一个敌人吗?
  众人见她义正词严,深觉她立场再坚定不过了。劝她先去休息。到了晚上,到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病人屋子,她进去后不即放开嗓门,而是唧唧哝哝地同病人谈了半夜,这时方有体己话可说。将近黎明,她始从那屋子出来轻手轻脚地回到女宿舍。女宿舍的人当夜也觉察了,第二天没说她什么,但夜半探夫的一段话,却像无线电那样地传布了开来。我也很快从别的渠道里听到,听后不胜叹息,觉得做人真难,先要演一出戏,一出完全给别人看的戏,然后再回到自身的角色,夫妻之情,原来是存在的,如今却被一种异样的空气所笼罩,弄得如此畸形难堪。
  过了大约一星期,那病人的痰涌上来,气喘不止,却吐不出痰。眼前没有医院连队的医生治不了这种急难症,病人的女人虽慌了手脚,但还算镇静,她明白病人的大限巳到,此行是准备办完这事的。果然,到一天黎明,病人长吁一声便咽了气。
  不过两天,回去的大队要开拔了。我们不论是谁,都得站在路旁列队欢送。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将行李搬上大卡车,一个个生龙活虎地爬上了车,在呼喊声中,车开动了,他们在车上举手致意,车下的人不断鼓掌。
  妻也没有能回去,对着我凄苦地说,怎么办,我们还得呆下去?我对她说,别难过,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地,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她睁着眼睛看我,一语不发,不久,掉下了一行行眼泪来。

  本文选自《风雨故旧录》,许觉民/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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