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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立春:我家在小城.下篇

私人史 2023-02-10

以下文章来源于走向 ,作者闻立春

守护民间记忆

人间烟火

我家在小城
下篇

© 闻立春/文

三.那人家


  1.童年家事

  据我表哥元国独家记忆,在临澧小城内,我家曾辗转居住过五地:团堰角——北门口——印刷厂内——印刷厂临街面——人武部后的溪水边。当然,弹丸之地的五地,也相去不远,直径不出五百米,甚至更近,且临一条溪水。
  解放前,我家住在团堰角,一个叫高家祠堂的所在,小城人俗称高家塌子或高家大院。祠堂内曾住过不少居民,母亲在日多次提及,念叨那些良善好心的老邻居,似与世居此地的高姓人家有关,原临澧县直机关幼儿园的“高嗲嗲",她便是此支高姓家族人氏。
  团堰角,自我知事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圆形堰塘,还是横贯小城西北的溪水源头。溪水清浅流动,有鱼虾游弋,两岸由薄青色岩石板叠砌而成,溪宽三米左右,迤逦穿过多处,静静流淌,不舍昼夜,止于北郊的菜畦。
  不知何年,此处修大会场,成为小城各类会议聚餐中心。尤其每年一度连续七天的三级干部大会,更是纷闹。又不知何夕,堰塘被填,溪水失源,沦为排污纳垢的沟渠,昔日欢畅的溪流变得哽咽喑哑……
  我姐和大哥出生在此。之后,母亲还产下一男婴,不知何故,睡觉因棉被捂住口鼻,意外窒息夭亡。多年后,母亲还念叨男婴高鼻梁,大眼睛,如何如何好看,更甚于大哥。可大哥俊气的五官,也差点毁容。他出生的冬季,母亲忙于家务,嘱咐仅三岁的姐姐照看,大哥不慎扑倒在一盆炭火上,幸亏非明火。双眼差点烧瞎,面部灼伤。母亲赶紧叫我表哥挖蚯蚓,捣成泥状,加上其它药引,拌上红糖调制方子,来治疗烧伤。
  1949年后,搬至小城北门,是我小哥的出生地,县农业銀行原址,紧邻县委大院。五十年代的北门口,聚住有不少五杂百姓,住的都是“鼓皮屋"板壁房。后来此处拆迁修银行,挖基脚挖出一坛银元,足有三十多枚。据说系蒋家先人藏匿,后人却不知,只能充公。
  北门一隅,有口池塘,叫瓦渣堰,置县委大院青砖围墙后。因年深岁久浸泡水中,墙体附满深绿的苔藓。塘小幽深,水质清澈却胜于城内任何一处堰,黑壳野生鲫鱼多,每条有巴掌大,尤为垂钓者青睐,我家三位高手常来光顾。该堰为周边居民饮用水之源,也是挑水、洗菜、捶衣的好码头。塘前大片稻田,临近郊区,后来修建了老红军家属住宅区。
  我家隔壁是黄姓一家,我们称二老“伯伯”“嫲嫲”,独子汇川,任过城关派出所所长。儿媳爱华,县荆河剧团生角,扮相俊美,身段飘逸。两家往来密切,成为世交。着一身笔挺警服、剑眉星目的汇川哥,俨然我家成员,两次出现在阖家欢照片中。黄家待我们不薄。二老憨厚的笑容,尘封心底,历久弥新。
  入住县印刷厂不久,我们又搬至厂外临街面。门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很窄,有点坡度,人们俗称“马路上”,是中正街即自原戏院至县粮库那条街的后街。家对门便是一个大杂院即贫民窟直通城关完小。
  在这里,我们又结识几家新邻,其中,有“也是斋”糕点铺的张家,其养子明望兄,是我小哥立炎的同学。他家店铺与众不同,分前店后厂。门面专营糕点外卖,后面则是糕点作坊。前店在五七年公私合营后租给了县百货公司,作坊便做了住宅,和我们印刷厂家属院平行为邻;西邻傅家春初大哥父母的银匠铺,铺号“傅成记”;东邻吴家泽成大哥父母的理发店。此路段是80至90年代县五交化公司的门面。
  “也是斋”老板张昌桂,是城关龙溪人;老伴姓黄,人称多妈,文家乡丰登人;还有一女,名雪珍。听父母及老辈们常提及,张家无论为人或经商,都忠厚仁义。在当时小城的商界,张父是位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不仅是本地副食品加工业的龙头老大和创始人之一,还是澧水流域享有盛名的高级面点师。
  早在抗战前夕,“也是斋”已迅速发展成当地首屈一指的副食品作坊,集糕点、面粉、煮糖产供销一体,主要生产麻花,饼干,蛋糕,面包等。生意正做的风声水起,却时运多舛。在抗战时期,日军飞机在小城上空投下数枚炸弹,狂轰滥炸之后,众商铺被毁,城内遍布废墟,“也是斋”也难逃一劫。
  面对厄运,巳两手空空的张父愈挫愈坚,再次白手起家,卧薪尝胆,不到三年,让“也是斋”糕点铺涅槃重生,旧地重启,继续在小城引领风骚,成为临澧县副食品加工厂的前身。一九五七年公私合营后,张父迅速成为行业的领军人物,带领地方的副食品加工业走上一条发展壮大之路。
  张兄的养母多妈,与我母亲感情甚笃,性格开朗,喜欢热闹,且都抽烟,在一起有聊不完的知己话。每逢中秋节,张家都会挨家挨户送来自家制作的月饼,和我们一起共度佳节。此段佳话传颂至今,人们无法忘记。自公私合营后,多妈在食品加工厂工作。她搓的麻花专送省商业厅参评,获得湖南省优质产品称号。她天天加班,忙得两头黑,天不亮去,点灯时回。和我母亲只有晚上照面。几年后,因街道住宅门面整体拆迁,情同家人的众邻,又各奔西东。多妈家在西门沈家堰自建了两间住房。我们则搬至人武部后的溪边。
  那几年,正值自然灾害期。父母和姐都在印刷厂上班,我们尚年幼,家中劳力唯有大哥,打柴挑水洗衣洗蚊帐等笨重家务,全由年少的他承担。1954年发大水,大哥至今忆及仍心惊胆战——天像漏了似的,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大街水深可划船,屋内则下小雨。当洪水猛兽般撞进家门时,只有八岁的他独自在家睡觉,惊恐不已的少年来不及穿上衣裤,便赤条条地顶着风雨雷电一路狂奔,到印刷厂的车间找父母……发大水的那年冬天,好冷!大哥如是说。
  我家最后的住处,是一排临溪而起陋隘逼窄的民居,距原住地北门口不足百米。我此生的记忆,便由这里出发。日子随着门前的一条溪水流逝。三十多年,邻居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我家再未挪窝。
  土墙青瓦房,有宽窄两种户型,因交不起更多月租,尽管我家八口人,也只能住窄型,约二十平方米左右。房屋由里隔断,分前后排,长短交错,背靠背,中间仅隔半堵墙。谁家有个啥动静,如讲悄悄话、咳嗽、拉尿……尽收耳中。我家后面是罗凤香一家,她母亲是裁缝,因抽烟,常听她咳嗽。她们前排,面向电影院;我家后排,则朝溪水。共约四十多户人家,原著民少,大多来自外地,如河南安徽湖北江西,还有长沙湘潭慈利津市等地。
  几十户人家中,只有少数“公家人”,如干部、教师、医生和工人,大都是自谋职业,以养家糊口,如打铁、搬运、修理、剃头、挑水、洗衣、织衣等,人们虽无优渥的物质条件,谋生手段五花八门,且极为辛苦,却个个正直勤劳,全凭自己的双手,去把不宽裕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极少见游手好闲、鸡鸣狗盗或坑蒙拐骗的不良之徒。不像斯时斯世,在人们身上总或多或少充斥着浮躁和戾气。
  溪岸人家民风淳朴,平常房门四敞大开,也未闻物件被盗。邻里走动频繁,相互帮衬,情同手足。孩子们串门入户像群入水的鸭子,毫无顾忌尽情游玩,整个像热闹无比的大家庭……往昔这种温馨的场景,在如今现代化节奏的生活中再也难寻。是不可得而再了。当然,我这么说,并非怀念那个时代的贫穷落后,而是那个时代清白的风气,那个时代极浓的人情味,那个时代的人人有事做,有正经事做。
  我父母白手起家,一生劬劳,待人忠厚,慷慨好义,深得邻里敬重,在人口不过三千的小城,是有口皆碑。如家中来了客人,父母总是把最好最鲜的食物敬上;每每做了好吃的,总是呼唤着邻家孩子来品尝。至今,我的发小们的舌尖上,还留有我家腌菜和炖菜美味的记忆。
  我们家人和睦相处,你尊我让,彬彬有礼。父母、姊妹之间从不高声吵嚷,总是轻言细语、笑意盈盈。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曾令我的发小们羡慕不巳。仁爱礼让已然是我们的家风,代代相传。多年来,我一直会为自己曾拥有过如此和美如此温暖的原生态家庭而深感庆幸,并留恋回味终生。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腊月,我父母请来杀猪匠,在溪边,将家中一头百来斤的猪宰了,准备过年。大哥见此,喜出望外,终于有肉吃喽!平素饭桌上哪见荤星。正上初中的大男孩,被案板上摆满的猪肉诱得直咽涎水……结果他惊愕地发现,父母将这一块块油光亮色的条子肉拎出家门,逐家逐户分给了左右邻居……直到案板上只剩下猪头、槽头、猪蹄和猪尾巴。此情此景,令他大失所望!他一改文静寡言的性情,冲动地拦住欲将出门的母亲,责问的话语脱口而出:“姆妈,为什么都把好肉送给了邻居,自己吃差肉?!”母亲回头,瞥见长子的眼里竟噙着委屈的泪花,心疼地说:“泉吧(乳名),这头猪虽是养在俺屋里,可是没食吃啊,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涮水,不然,怎么长得这么大?人哪,要知足!去,把这块肉送给胡伯。”大哥听后无语,年少的他,多少懂得母亲的话意。他匆匆拭了把泪,顺手接过最后一块条子肉,去了对门的孤寡老人胡伯伯家。
  我家每年请春客,逢过年会摆上一大桌,一律好肉好鱼好酒,招待父亲在印刷厂的老同事。家中孩子不许上桌,也不许围看。大哥只好领着我们几个小东西躲在门外悄悄瞄,偷偷吞口水。一次,有位年轻春客吃饭时带来一个苹果,彼时的小城,还真难见这稀罕物。我们雀跃三尺,围着这个红苹果挪不开步,母亲只好把它切成五份,每个孩子一片。大哥回忆说,长至十几岁,他是第一次尝到,那是他觉得最香脆最甜美的苹果味。家里从没买过,直到他19岁离家去读大学,也不曾买过。这是他在家乡关于“苹果”的唯一记忆。
  无论家境如何清贫,日子如何紧巴,父母却从不怠慢客人。大哥读高中时,几位同学来家玩。好客的父母为拿不出好东西招待,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父亲赶紧出门找人借钱,一口气跑到国营饭店,买了几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端回家,让小客人吃好吃饱,二老才落心落意。
  我自小待人也不悭吝,就连上街买几个水果或一包副食,人在回家路上,手中之物则所剩无几,给熟人分享了。据父亲笑谈,我这种个性,有根盘,随我爷。爷爷长啥样,我不知道,唯有大哥见过。解放初,爷爷从武汉来过临澧。喜欢长孙的他,将三岁的大哥顶在脖子上,四处游玩,给买好吃的。但身无分文,全是赊帐,记在了他儿子的名下,日后去逐个结帐。
  父亲对爷爷有怨,说他毫无家庭责任心,不管不顾儿女的死活,一生孤云野鹤般行走江湖,来去无踪。谁也不知他何时来,他何时走,最后又终老于何处。江湖人称他“游神”。然爷爷生性豪爽,为人敞亮,不屑钱财。许是一脉相传,我与这位“不靠谱”的爷,便有了某相似之处。
  父亲曾用一句俗语,精准概括他女儿的金钱观:“俺的立春哪,身上有一分钱,便浑身都是钱!”呵呵,知女莫过父。我虽未大福大贵过,也好慷慨解囊,屡次为他人解难。这倒不是品德高下之说,确乎家风所染。诚如蔡元培先生《中国人的修养》一文中所言:“家庭者,人生最初之学校也。一生之品性,所谓百变不离其宗者,大抵胚胎于家庭中。”所以,对人间冷暖的触觉,是可以遗传的。
  因家门离小溪太近,年幼的俩妹常不慎跌落。一次,父亲下班回家,远远看见门前溪面浮有一物,像团花包袱,走近细瞧,方知是小妹滑落水中,才一把薅上来。幸亏冬季水浅,着一身棉服的小妹安然无恙。幺妹也曾滑落几次,是从木桥上。其实,溪水平日很温存,除非发洪水。我的一只八哥鸟笼,就是挂在岸边树枝上,在涨水时被洪水冲走的。


  2.“万婴之母”马姨

  马姨,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凤娇。“凤”,据说本意凤鸟,后因凤凰合体,成为凤凰的简称,在远古图腾时代被视为神鸟而予崇拜,又比喻有圣德之人;“娇”,意指妩媚可爱和娇美动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位娘家的娇娇独女马凤娇,便身披象征幸福与吉祥的霞光,犹如一只美丽的神鸟,自毛主席的故乡——莲城湘潭,飞至湘西北的道水之滨。这一待,便是六十六个寒来暑往,再未离去。
  我家自溪边居住,便与马姨家为邻,中间隔三户,是邻居中关系最近的一户。马姨早年在城关卫生院当妇产科医生,后来转入县中医院。老伴朱叔曾是临澧人委会文员,后在县电力局供职。
  马姨有五个儿女,取名颇有寓意:
  长子,抗美援朝远征之时出生,名志远;长女,志愿军打胜仗之后出生,名志胜;次子,和平年代出生,名志平;四子,大跃进时期出生,名志跃;幺女,“四清”运动时出生,名五清。
  志远是我小哥同学,当年下放临澧杨板戴家湾,娶妻生子后扎根农村。志胜、志跃继承母亲职业,均是口碑颇佳的医务人员。志胜是我发小,如父母优秀的她,谦恭温和,柔圆的脸上总漾着笑意。
  马姨家儿女成群,并不宽裕,对我们却百般帮衬。谁要有个头疼脑热,她会即刻登门问诊,如同家庭医生。我母亲大嫂姐姐分娩,全由她拎包上门接生,昼夜护理。如此周全,她却从不在别人家吃饭喝水。见我家经济拮据,她极少收费,常掏钱买药送我们。那个年代,与马姨相遇,何其温暖,何其有幸。
  以前,小城也有“踩生”一说,认为孩子出生后,第一眼看到或第一个抱孩子的人很重要,说此人会影响孩子的性格和命运。因此,通常会找有福气的人来接生。彼时的小城,孩子出生不去医院,大多请马姨来接生。因她是新式接生法,相比旧式接生法更科学、更安全。马姨性情温和,特有孩子缘,和孩子们分外亲,待人如沐春风,且行医淡定沉稳,满口柔和的湘音,长得端庄大气,是一脸的吉相。人们敬重她的为人,更放心她的医术。
  我母亲生前常念叨,说马姨自己也一身病,却一年四季总挂牵着别人。难怪我见她太阳穴上没少贴膏药。她上班毫无规律,不论白天黑夜、严寒酷暑,整天围着产妇和新生儿忙碌。在未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我国人口生育处于自然状态,各家的孩子是一窝又一窝。少则三四个,多则九、十个。在左邻右舍中,李家九个周家十个,我母亲还生了十一个。尽管如今觉得匪夷所思。
  人口密集的小城,产讯此起彼伏,哪家有动静,马姨会闻讯往哪赶,或问诊或接生或护理,没有上下班,全年更无休假日。献身于产科事业的马姨,是当了一辈子的值班大夫。其工作时间之长、工作强度之大,是现今八小时工作制的医务人员所无法想像到的。马姨的家,是医院值班室;家人,是她同仁;她那忠厚少言的丈夫,便是她的后盾,用他那双手为爱妻的产科事业撑起一片晴空。可以讲,马姨的一家,堪称小城的“生命天使之家”。
  五十年代的末冬,马姨生下志跃才三天,便不顾劝阻,独自钻进暴风雪,步行八里地,赶往望城公社大兴的江家接生。待赶到时,人近虚脱,浑身巳被汗水湿透,她自己也是产妇啊。江家的六个娃,全是马姨徒步下乡接生。其时,又何止江家,在小城及周边郊区乡村,又有几家的新生儿还身挂血丝和秽物时,第一个看到他的生灵不是至尊的白衣天使马医生呢?在城关完小,甚至整班的学生,基本都是她接生的。读书时,马姨家的孩子绝不会被人欺负,因为一提起是他母亲接生的,再调皮捣蛋的孩子都心生敬意。
  1972年的古历二月,春寒料峭。望城公社陈家桥的辛家,妻子分娩时难产。马姨心急如焚,紧赶十几里去接生,帮助产妇转危为安,生下一位健康男婴。辛家感恩戴德,几代人皆与马姨结下不解之缘,尊称她“妈妈”"奶奶”。其时,诸如此类,于马姨而言,已是寻常态。但对于每一位产妇、每一个新生儿,却是性命悠关的大事!老话讲:“娘奔死,儿奔生。”是形容每一位母亲在分娩时所面临的生死危难。虽然如今的孕妇可以安心地在现代医院幸福地等待和迎接新生命的诞生,而且现代医学已经让我们的产妇死亡率已经降到了万分之二以下。但在医疗条件相当落后的年代,直到18世纪死亡率依然高达10%,这个数字让人不寒而栗。因此,在人类并没有真正实施安全有效的避孕手段的情况下,是否孕育并不由人们自己说了算。可以想像,有多少母婴命丧分娩之时,又有多少家庭饱尝无法承受之痛……回首小城百姓人家,能够共同拥有这位护佑母婴平安的马凤娇医生,该是何其有幸!
  马姨从业半个世纪,亲手接生的婴儿无法统计,有50、60、70后。其中,不少孩子学业有成,毕业名牌大学,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们无比敬重和爱戴这位共同的母亲马医生。怀着对她老人家的感恩之情,纷纷投资回报临澧,反哺家乡。有的探亲回城,必先登门拜谢她。定居京城宋庄的知名画家何汶玦,在新婚大喜之日,特意接来马奶奶,新郎新妇双双行大礼隆重拜谢并合影留念。请这位亲手迎他来世间的尊长,再次亲眼见证他的成长,他的幸福。以此感恩。
  马姨有极深的悲悯情怀,她的善举犹如她所接生的孩子,不计其数。彼时的小城,有位众人皆知的智障青年,因皮肤黢黑,人称“黑吧”。此人平日衣冠不整,流着鼻涕,一身邋遢,还喜往女厕钻。世人都避之不及,尤其妇人。一次,“黑吧”手持铁锹,帮人剁猪草,不慎将小腿后脚筋剁伤,当时大出血不止,随时有性命危险。恰逢马姨路过见此情形,她毫不犹豫上前,搀扶着他去附近医院,为其冲洗、缝合伤口和消炎止血。全由她自掏腰包付费。因救治及时,不出半月,伤口基本痊愈。人们都称“黑吧”命大,傻人傻福,遇上了好心的马医生。
  在小城西门囗,有位名叫胡春英的老妇人,因眼睛高度近视,人称“瞎妈"。瞎妈的老伴曾庆福,原是临澧县建筑公司的土设计师,临澧大剧院和现存的县委大礼堂,都是他的杰作。他不幸于1974年病逝,遗下瞎妈孤身一人,没儿没女,生活无法自理,处境凄凉。菩萨心肠的马姨偶然相遇,便于心不忍,竟不顾自己年逾花甲,将仅年长几岁且无亲无故的老人接到家中居住。全家视为己出,亲热称呼“瞎妈妈",精心侍奉十多年,为她养老送终。
  曾听志胜说,她母亲上次街,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为什么呢?马姨是小城的明星人物啊,她走到哪,哪就有她的粉丝们;再者,她还是一个流动着的问诊处。人们与她几乎都有交集,尤其女性,有的还是生死之交。遇见她,就遇见恩人,有出于礼节和她打招呼的;有拉着她的手说亲热话的;有向她讨教产妇新生儿话题的;有咨询妇科保健常识的……每每这时,马姨都认真聆听,细心回应,直到对方满意为止。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只要向她求诊,她都有求必应。这么一来,婆婆姥姥大叔大妈的,街头巷尾不就成了马凤娇大夫的问诊处么?人们眼中的她,宛如人间四月天,是爱,是希望,能赐予生命以安暖。
  身为一名普通产科医生,马姨坚守如初,辛勤工作,为妇女解除痛苦,分享母子快乐。对贫病交困的家庭,不收分文药费,还自掏腰包资助,许多患者都感动得流下热泪。马姨凭着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为小城及周边农村处在贫困线的无数家庭分忧解难,送去福音,送去吉祥,送去希望,赢得无人能及的敬重与爱戴,树起了一座镌刻着大爱的无形丰碑。在小城人的眼里,她就是传说中的“送子娘娘”。
  而在我心中,马姨是位扎根基层的“林巧稚”式的妇产科大夫。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奠基人林巧稚大夫,将毕生献给中国的妇产科事业,被人尊称为“万婴之母”和“生命天使”。我想,马凤娇大夫同样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地方的妇产科事业,挽救了无数产妇和新生儿的宝贵生命,是誉满民间的“万婴之母”,应当之无愧!
  或许,这位来自湘江畔的美丽女子,用毕其一生为芸芸众生积下的大恩大德,感动了上苍。暮年后的马姨和朱叔,儿孙满堂,枝繁叶茂,身体硬朗,乐享天伦。这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双双寿逾九旬,于半年内相继安然仙逝。天堂,便多了一位真正的女神。


  3.挑水汉·胡伯

  住我家对门的,是胡伯伯,他无儿无女无老伴,以挑水卖为生。他憨厚慈祥,高高的个头,牙齿已近掉光,约年过半百。老人身世凄凉,举目无亲,据说是孤身从河南沿途讨米而来。
  我父母怜惜他,凡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会送他一些。老人心存感激,视我们为己出,常用辛苦挑水换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毛毛钱,在街上买零食,带回家后,喊我们去吃。担心我父母知情,他总悄悄地喊,年少不更事的我们,也会偷偷地去。这是孩儿们与老人之间的小秘密。结果,仍被“火眼金睛”的母亲察觉,她心疼老人的几个钱,连维持生计都难,哪有余钱花在这上面。母亲再三劝阻胡伯。老人哪肯罢手,收工路过商店,还是进去打上个副食包啥的,挂在扁担上,晃悠悠地回家,拎上门交给母亲,叮嘱分给我们吃。
  胡伯挑水有专门的行头,一副布坎肩,防止肩部被扁担磨破,母亲曾为他做过几付;两只大而厚重的木桶;两块木水浮,放在木桶水面上,可防水溢。老人不分寒暑,每日起早摸黑去道河,往返数趟,送至小城各处。那时买水的多是单位,是包月计费。也有居民买水的,但为数少。胡伯挑水步子大,十分稳健,水齐桶沿,从不溢出。由于常年挑担,双肩早已磨出一层层老茧,一双大手粗糙裂口,在寒冬,被凛洌的河风吹割得直往外渗血丝,一双大脚总光着,极少穿鞋。我良善的母亲,特意为他做了棉鞋和布鞋,却未见老人上脚。是舍不得穿么?母亲曾问过。他对我母亲解释说,没功夫穿。因为穿鞋舀水不方便。胡伯还说,岸处洗菜捶衣服的人太多,河水已被搅浑,而卖给人家的吃水,应该卫生。所以,除了冬天,他很少穿鞋临岸舀水,而是光着脚板,涉水走到离岸更远更深的河面去舀水,那里的水才够清亮,够卫生。
  我见过胡伯舀水,可谓技艺高超。只见他站在深水区,两桶不离肩,迎流俯身一舀,动作干净利落,就是满满两桶水,再一步步蹚着河水挑上岸,桶的水面上分别放着一块小木板,胡伯一边挑着水,一边低头看路,扁担吱呀吱呀响着,一路走街穿巷,上坡下坡,如履平地。到目的地,桶里的水像油一样平稳,一滴水不外溢。呵呵,哪像我这个毛张飞呀,在河里舀起来是两满桶,待我晃晃悠悠挑到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大半桶。现在忆想,小城里的各行各业,像胡伯挑水卖的人士,也有当下值得称颂的职业操守,为用户卖水,不仅要水质透亮,而且桶里的水装得满满当当,不差一滴。卖得也是“良心水”!我钦佩这样的挑水人。是谁所说,工作不分贵贱,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80年代初,小城建起水厂,大面积向居民供应自来水。之前,居民的吃水用水,不是河水便是塘水,还有井水,家家户户得挑水回家,将家里的贮水缸灌满。所有的单位,不是用水车去河里拖,就是论月包挑水汉的水。每担多少钱?我不知情。像胡伯这样的挑水人,大都是靠出卖力气维持生计的穷苦人。每天得挑无数趟,一担担直往肩上杠,上吨的水量啊。哪怕压得龇牙咧嘴,也要保持住步履平稳。难!收入仍微簿。
  我曾听胡伯在挑水时,嘴里在哼哼着什么,听不清。是为自己走路打节奏,还是为了消除担水时的寂寞呢?每晚,远远看见老人挑担暮色回家,形单影只穿过小巷,步履沉缓从溪边回家,原本高大的身形更显腰弓背驼,神情木然疲惫。只有见到我们,老人的脸上才会绽开少有的笑容。老人的日子十分清苦,设想,劳累一天回到家,打开房门,冷火秋烟,既无热茶暖身,更无家人陪伴,孑然一身,还得生火做饭充饥。
  为驱逐疲劳和寂寞,胡伯习惯每餐小饮几盅。那是他收工途中,在肉案上割的二两肥肉,用细绳挂在扁担上,拎回家用小炖钵置在火炉上,咕噜咕噜的炖着,直到落口消融。老人无牙,极少炒菜,多是炖着吃。或许此刻,一边慢饮一边吃肉的胡伯,才是他一天中最享受最奢侈的时刻。尽管家徒四壁,陪伴他的只有一张床、一副水桶、一个火炉、一个炖锅、一副碗筷和一只酒杯……此时坐在炉边的他,几口酒沁下去,布满沟壑的脸庞会被酒精和炉火映照出阵阵红晕,瘪着的双唇泛着些许油光,笑容竟比杯里的酒还醉人。我们姐妹几个,总爱往他家钻,喜欢老人的笑脸,喜欢老人的零食,喜欢他家的味道。如今还记得,在胡伯家的房梁间,总飘拂着一股炖肉伴着白酒的醇香,那味儿,特诱人。
  后来,人们不用买水了,挑水汉也老了,挑不动水了,胡伯被居区安排,住进了小城的养老院。母亲曾去探望,我们却未去过,是忙于工作或是其它?纯粹是借口。我设想,倘若我们去养老院看他了,老人该多开心,该多有面儿啊。他会不会逢人便讲,我们是他的家人呢。胡伯住进养老院后,许是舍不得这里,惦记着我们,曾回来过一次,听说在我家坐了许久,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以后再没来过。当我某日又想起他,向母亲打听时,母亲告知,胡伯已经去世,是在养老院。临终时,身边无一个亲人……我暗自垂泪。多好的老人,我为什么不去探望他?
  至今,胡伯的身世是个谜。只知来自河南,不知河南哪里。他一生无亲无故,是逃壮丁远走它乡?或是曾经就当过兵?单凭老人周正的面容和高大孔武的体格,应该不会沦落到讨米叫花、甚至浪迹天涯而无人问津的地步。关于自己身世,老人缄口不言。
  最近听一位老兄提起,他说对胡伯伯记忆深刻,家里长期买他的水。文革时查来路不明人口时,因胡伯人缘好,幸免于难。国营饭店的一名龚姓拖水工,广西人,低智商,说话别人一句都听不懂,审问审查多日,当局无奈便不了了之。有一位却未逃过此劫,是城关完小的炊事员何伯。他解放前是国民党逃兵流落临澧,在陈家袜子厂帮工。解放后该厂停产,他去完小教师食堂当了炊事员,结果被审查处理,遣送老家甘肃,回去后举目无亲,据悉活活饿死。其实,这些人也都是受苦人、老实人。
  总之,笼罩在一位卑微挑水老人身上的层层谜团,谁又会花时间去忆及、去探究呢?只能如同一粒尘埃,伴随历史的流逝而湮灭无存。大千世界,古往今来,无论大小人物,谁又不是这种结局。


  4.洗衣妇·三婆

  有户孤寡老人,我差点忘却。幸得从记忆的深海打捞,才慢慢浮出水面,愈发清晰——是一位以靠为别人洗衣为生的妇人,何方人氏,不清楚。人称三婆,约五十来岁,住在我们背后的那排屋。她一头天生蓬松微卷的花白短发,高挑、亮索、干练。
  三婆日常十分忙碌。每天清晨,她会收到若干客户送至的大堆待洗衣物。洗衣和挑水卖是一样,一般包月洗,按月计费。可惜,我不知三婆月收入究竟有多少。只知她既是洗衣专业户,便有洗衣的套路和讲究。首先,她会将各色大小、里外衣服及床上用品等分类,各浸泡在几个大木盆里。用肥皂在搓衣板上逐件搓洗;然后,分几担挑至道河岸边,在青石板上,用棒槌捣清水;再挑回家里,用事先煮好的热米汤,重新浆一遍。最后晾晒在数根粗长的竹篙上。
  以前,居民晾晒衣物,一般都用竹篙,小城人俗称它“篙子”。只因它质量轻,还能经受阳光和雨水的侵蚀。只须用六根约两米长直溜点的木棍,分别绑成两个三角架,篙子就可搁置其中,晾晒衣物很稳当,一般的风莫奈何。三婆晾衣位置向阳,又宽敞,原县电影院前水泥坪。那里,成了三婆的专用晾衣场。每次打那路过,但见一片绚烂而飘浮的布海中,众多衣物在伸胳膊伸腿地吻着阳光,随风徐徐舒展它最初的模样……煞是可爱。
  三婆晾晒后的衣物,色泽如新、平整挺括,不见任何皱褶,如同电熨斗熨过一番。彼时的年代,电熨斗这东东还不为老百姓所知。仍然沿用这种浆洗的原始低碳方式,也是环保方式,达到烫熨衣物的良好效果。
  以洗衣为生的日子,极为辛苦,琐碎繁忙。由于长期在洗涤水里浸泡,在搓衣板上搓洗,又受冬季寒水的刺激,三婆的双手早巳不堪入目,手指变形,骨关节肿大,裂口脱皮。为不影响洗衣,三婆屡屡用胶布紧紧缠着伤口,咬牙忍痛,坚持着日复一日的劳作。六十年代前后,居民买马头肥皂洗衣,得按户口凭票计划供应。那时还没洗衣粉一说。因此,有不少家庭去粮店买来茶枯饼,用来洗衣洗头发。因茶枯饼里含有皂角甙素。在计划经济年代,肥皂等同猪肉鸡蛋和红糖,也是百姓家奢侈物。我想,以洗衣为生的三婆,也不会具备只用肥皂洗衣的优越条件的。
  奇怪的是,这种清苦寂寞的生活,并没压垮乐天派的老人。众人面前,三婆从未显露愁容,一派晴空,腰身挺直,哈哈喧天,爽朗的笑声总会咯咯咯地响彻在溪水上空。清脆、肆意。半百妇人竟活得像个小太阳。年幼的我,为之困惑,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我,常站在她家门前探头探脑。眼前是间陈列简陋狭窄的房间,却像被三婆浆洗过的衣裳,干净整齐,一尘不染。就连黄土地面,也被打扫得亮儿发毫光。三婆少在家待,像只蜜蜂飞进飞出,昼夜忙碌。若看见我杵在她家门口,正在外晾晒的她,会朗朗地高喊一嗓:“大妹二,来!屋里坐。”我会像兔子般惊跑。儿时的我,压根没长屁股。你说咋坐?
  每每太阳西沉,三婆会昂头抱着一大摞叠得高高的整整齐齐还散发阳光香味的衣物,逐件交还给各位主人。那一刻的笑纹,旋即会在她白晰而沧桑的脸上荡漾开去,咧开的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牙,像朵绽放的菊花,笑得是多动情、多欢畅……这种由心而生的愉悦及夕阳辉映下的场景,无不令人遐想。快乐,是可以感染的。喜欢笑的我,只要见三婆在笑,我会“人来疯”,立马凑着一起恣意乐呵,来个哈哈声齐鸣。三婆身上有磁场。不然,咋就将小小的我,嗞溜就吸过去了呢?
  小城有童谣“西门口的望儿,东门口的黑八,乡里的黄幺巴”,说的是几个傻子。望儿姓蒋,出生于临澧的名门望族蒋家,还是文学巨匠丁玲的族人。此人中年半纪,个头不高,胖胖的,体型酷似企鹅,走路慢慢吞吞。一张圆乎的脸,见谁都眯瞪着憨笑。成天戴个圆钵帽,穿身泛着油渍的棉衣裤,趿着破烂的棉鞋,胳膊肘还夹一副碗筷,在小城的街头蹒跚蹀躞。三婆心底良善,极有怜悯心。因居住临街面,每逢有乞讨者,她会主动招呼,尽己之力,多少打发点。只要看见“蒋望儿”从门前过,三婆定会大喊一声:“望儿!你来。”“蒋望儿”会应声扭头,冲她一笑,便不温不火“莲花轻移”至她家门前落定。三婆搬椅让他坐,接过那副髒兮兮的碗筷,拿进屋内洗净,盛满米饭,拨上些熟菜,堆尖的一大碗,两手再递给他。“蒋望儿”人虽苕,但知好歹。端着香气扑鼻的饭菜,他一边痴望着三婆嘻嘻地笑,一边笨拙地往嘴里塞,还嗫嚅些什么,饭粒和着鼻涕涎水一起往下掉……三婆不嫌弃,叮嘱他慢吃,吃完再走。我发现,这时三婆的脸上,漾着一种发自内心欣慰的笑,一种出于仁义慈爱的笑。这个场景,我有几次遇上。当然,话说回来,无论这位“公众人物”走到哪家,好心的主人们都不会让他饿着肚子离开的。何况三婆。
  倘若,我有手机;倘若,我是一名画家。我会为这散发着人性魅力的场面定格,以示后人;我还会为三婆良善温暖的笑容定格,留存品味。像三婆这样纯之又纯的笑容还真不多见了。为什么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以靠为别人洗衣为生的孤寡老人,竟过得比谁都仁慈,比谁都充实,比谁都快活呢?不是有句老话人们至今还挂在嘴边——“天干无露水,老来无人情”么。
  或许我现在有了答案——应源于三婆对自己生活的那份感恩和满足。古人云“知足常乐”,时下词叫“满满的正能量”。关于正能量,美国一名著名心理学教授大卫·霍金斯曾做过百万次案例,得出结论:能量对我们的影响不可思议,当正能量的人出现时,他的磁场会带动万事万物变得有秩序和美好。我想,三婆大概就是这种自带光芒的正能量人物吧。
  联想当下,有人曾言:大城市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似乎都在苦于难寻幸福快乐的秘诀。其时,快乐很简单。由三婆的例证推及,人世间的快乐,并不来自外在,而是来自于你的内心。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生命的疆域才会宽阔;精简了自己的欲望,去芜存菁,才能活得自在和洒脱。亚里士多德说过:“幸福属于满足的人们。”人生一世,白云苍狗,活得就是心态。


  5.织衣人·伍婆

  五六十年代的小城,信仰耶稣教的人少见,我家隔壁的伍婆,就是其中一个。她是临澧望城孙家场人,姐妹五个,行五,名叫孙伍姑。老人命运多舛,三十多岁丧夫,没有生育子女,收养一位孤女,相依为命。靠帮人家编织毛衣,帽子,钢笔套,雨伞套等养家糊口,以维持生计。
  养女成家后,未曾生育,过继夫家亲侄为养子。这样,伍婆家中的四口人,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家庭。养女人称吴婶,其身世至今不明;女婿吴姓,慈利人,戴副眼睛,白静斯文,县五交化上班;养子名全成,性情敦厚。特殊之家,虽非亲生,但上慈下孝,相伴一生,倒也和顺。
  那时的伍婆,在儿时的我眼里,虽是位耳顺之年的小脚老太,但总感觉她与其它老人不同,散发有淡淡书卷气,大家闺秀之感。身条修长的她,五官精致,衣着整洁,举止斯文。与她家为邻,只听见养女吵吵嚷嚷,却从未闻她大声言语。待人和颜悦色,说话柔声细语,慈祥可爱。老人一生极简,从不浪费,衣服总缝缝补补,淘米水是她的漱口水。八十二岁离世时,满口牙仍洁白齐整。在我朦胧的印象中,伍婆身上的亮点是白色,银白的发,白晰的脸,洁白的牙。清爽干净。
  伍婆常年戴副老花镜,双手架着一副织衣针,不停地织啊织……一双巧手织出了一件件毛线衣、毛线背心、毛线外套等线制件。各种花型,别致漂亮,琳琅满目。按现如今的话,伍婆是个织衣专业户。给用户织衣是定制,用户购来心仪的各式毛线,选择款式和规格,交与伍婆编织而成。交货时再收费,价格不等,织一件外套略高一点。听说在五十年代末,伍婆用两斤毛线织成一件毛衣,和人换了一副百年之后的上等棺木。看来,手工艺品制作,远比胡伯挑水卖的收入可观。
  伍婆喜欢小孩串门,是笑脸相迎。对我们常讲述她过去的故事。印象深的是,关于她小时娘家裹脚的经历。她说,那是一种钻心的痛!父母按旧俗命她缠裹脚,用一条长达十尺的布带,将她幼小的脚一匝又一匝紧紧裹着,像包粽子似的,让她站在约一米高的大桌上,不停地往下跳……直到流血、结痂、成形。说到此,老人那昏花的双眼,仍泛着泪光。如此悲催!儿时的我,哪懂其中原由。只是好奇地盯住伍婆那双三寸金莲,好生发呆。不明白,好好的一双脚,为啥要绑得像两只羊角粽呢?
  一次,我问及伍婆念书否?老人眼皮低垂,轻声说家里五姊妹,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念书。随即她眼睛一亮,语气几分傲娇地告诉我,她娘家出过大学教书先生,是她亲外甥,是族里送至武汉大学,毕业后在辽宁大学当教授,外甥媳妇也是教授。五十年代中期,她曾去过东北,在沈阳待了近四年,给外甥家带孩子。讲到此,伍婆眉飞色舞。她说,外甥在大学当领导,上班的地方是一栋大楼。可是先天还在开会作报告,第二天就……老人欲言而止,喟然长叹,神色陡然暗淡下来。少时的我,也未追问。只是疑惑,伍婆何以“叹气”画上她引以为傲的外甥的故事呢?
  近年返乡,偶遇伍婆的孙子全成,和他拉起家常。爱刨根问底的我,重提这个老话题,才知晓故事原委。原来是个令人惋惜痛心的结局。伍婆外甥是临澧烽火人,名吉祥,早年在辽宁大学任教,历史系教授,一位典型学者。其妻是政治经济系讲师。不料一九五七年“反右”,吉祥被定性右派。全家六口离开沈阳,举家返回临澧,度过长达二十载的务农生涯。教授夫妇离开讲台,终日面朝黄土耕作,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家中四个幼子。个中的坎坷和艰辛,常人无法想象。因是右派,乡邻不愿接近,亲友选择远离。吉祥妻子又是外地人。凄凉无助之中,夫妇俩常相对而泣。唯有伍婆,在尽绵薄之力去帮衬温暖他们……
  更不幸的是,吉祥教授并没等到一九七八年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于先一年染疾不起,撒手人寰,年仅63岁。作为学术界的专家学者,人生中的二十年黄金期便付之东流。不言而喻,叹老天爷对自己外甥命运的不公,或许是深藏五婆心中无法消弭的伤痛吧。
  伍婆人虽讲究,但有一怪癖,也是我至今未解之谜,那就是——她一生从不用水洗头发。何故?连她孙子也不知情。老人平常扎着扁平的粑粑簪,梳得光溜。每日清晨起床,必修课有两件:一是床上打坐。伍婆在沈阳几年期间,或许受到外界影响,便有了自己信仰——耶稣教,每天都会祷告良久。二是溪边梳头。她会端坐在门前小椅上,面朝溪水,神态安逸地拿一把细篦子,低着头,不停地贴着头皮轻轻往下梳理那头长可及地的银发……此画面,在朝霞的映衬下,生成我眼中一道不同凡俗的景致,常令我在溪边发怔。


  6.发小·香玲

  因家里住房局促,大哥初中后就没在家睡过,全是在校找寄宿生蹭床。他工作后,每次携嫂子回家省亲,隔壁的徐妈便会闻声登门。戴一副高度近视镜片且说话斯文的她,会紧跟我母亲身旁轻声念叨,说家里床上都换上干净床单和被套了,接立泉夫妇去她家过夜。徐妈家人口少,房子宽敞些。因热心相邀,我哥嫂回来大都借宿她家。
  徐妈和吴叔夫妇,待人温厚,识文断字,是县城照像馆双职工,津市人。育有一儿两女,长子西林,长女香玲,小女春玲。香玲与兄随母,个头偏高,身材丰腴。春玲则像父,长得瘦条。且都长得好看。
  香玲是我发小,和赵家冰冰仨自小最玩得来,是“铁三角”。玩的地方不是冰冰家,就是香玲家,她俩的家较宽敞,父母又是上班族,“空巢”之家便成了我们仨的乐园。冰冰母亲是长沙人,父亲是知名的水利工程师,只有外婆在家忙碌。老人喜欢孩子,不烦不恼,任我们嗨玩,不是屋里捉迷蒇,就是绿植的小院里画方格“跳房子”、“跳橡筋“和“抓石子儿”……
  下雨时,则拥在香玲家的大床上讲故事,小我一岁的香玲,鬼白话特多,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吓得我和冰冰与她抱成一团。三个疯丫头嘻哈顽皮,玩得乐不思蜀,直到溪畔的长巷里传来冰冰外婆清亮的长沙高腔:“冰伢子哩!回来呷饭啰!冰伢子……”我们才分开,各回各家。也怪,父母从不寻找,由着我自己慢悠悠的摸黑回家,更不查问你又到哪儿去啦。显然,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还真是难得的自由和快乐。
  随着我15岁参加工作,三位发小再未聚过。冰冰一路求学、工作,去省城又上京城。香玲初中毕业后,又上卫校,分在县人民医院工作。多方便啊,只要看病或注射,我会径直找她。她会乐呵呵的相助,只是仍不改儿时率性,幽默风趣,满口俏皮话。香玲迟我两年结婚,丈夫是同行,津市人,医术精湛,为人厚道。夫妻恩爱,有了一位可爱的女儿。
  因各自忙于家庭和工作,平日少有交集。一次去医院打针,恰好香玲也在注射室值班。着一身白大褂的她,戴着口罩护士帽,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见我进门,忙笑着迎了上来,开启她轻松的嘻哈模式:“哎呀,吴伯伯刚离开,你这个儿媳妇又来哒!”听这么说,我才知公爹也来打针了。几句寒暄后,香玲娴熟的敲断那支青霉素针管……为我肌肉注射,动作之轻柔以致药水推完我毫无疼感。呵呵,香玲技术真不赖。心里夸了嘴没说。知道她会接着叨叨。果真,那只大口罩未能捂住她嘴里的俏皮话:“嗨嗨,我说俺的吴伯伯呀,年纪大了还那么讲究哩!打针都怕旁人看,偏要我到里屋去给他打。你说……″话没完,她又咯咯咯地仰头乐了,一双大眼笑起来宛如月牙。假装生气,我瞪她一眼,才关住话匣。香玲执意要送,我俩挽着手臂走出医院,又在大门外的圆柱边续聊几句,才依依道别。那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样,恍若昨日。
  或许,香玲接下来的命运,再次应证人生之无常。婚后的她,刚刚拥有甜蜜的爱情和温馨的小家,正值人生的佳境,不料天妒红颜,没过三年,仅二十九岁的她,不幸罹患直肠癌。尽管她工作的医院和身为医生的丈夫竭尽全力,却末能挽留住香玲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事后忆及,此病有预兆,可能大大咧咧的香玲过于疏忽。早年就听她讲过,自己有便血的毛病。那时谁懂啊,包括她的父母。如果及早发现去医治,香玲的命运或许是另一种结局。
  在香玲生命中的最后那个盛夏,天气炎热,我去了她家,给久卧病榻的她洗发、泡澡。整个过程中,她处于半昏沉状态,任怎样擦洗也不曾动弹。那双勾魂的大眼,被两排弯长的睫毛紧紧覆盖,也未像平素那样偶而含情朝我调皮一瞥。洗完澡,扶她坐在高靠背椅上,为她扣上那件淡蓝色碎花图案的连衣裙,梳理那头湿漉漉天生浓卷的秀发……耳边忽地飘来一句梦幻般的呓语:“我把艳艳给你。”是香玲所说。听的真切,是她。她仍紧闭双目,气如游丝,吐字却惊人的清晰。我顿时一阵酸楚,故作轻松笑着回答她:“香玲,你说什么哪,艳艳不是有你吗?!”
  其时,我何尝不懂行将离世之人的心思。况且香玲还是位年轻的母亲,她的身后,还有一个才两岁正渴望母爱的幼女。或许在离世前,她放心不下自己的亲骨肉,想托付于我。这句托孤之言,足够短暂,仅六个字。却饱含她对发小的绝对信任和深深依恋。是沉甸甸的生命之托。我为之震撼。其时,我的回话她并未听见,又陷入昏沉,再没吱声……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怎堪回首,何能释怀。我珍藏有一张她的单照,长发如瀑、貌美如花,总冲我绽着灿烂的笑靥,看一次疼一次。
  那年,香玲她舅从津市来小城,西林兄邀我酒馆作陪。聊到辞世多年的香玲,几杯白酒下肚,我竟抑制不住,当众失态,扑桌上嚎陶……悲哉,香玲,我的发小。善良正直,阳光开朗,热情似火的你,平素总伴有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俏皮,宛如原野上一朵自由生长恣意绽放的花朵,活脱脱一副异国风情女郎的模样,妩媚动人。生命的光华很漫长,而你却像流星,飞速地掠过天际,带走了我们共同的记忆和独特的友谊。怎不令老友我痛惜。
  好在后来年幼的艳艳,拥有了一位出生书香门第善良温婉的继母,视她如同己出。这是她不幸中之大幸。如今的艳艳,巳为人母,继承了母亲未竟的事业,与父母同在一所医院工作。香玲,这些你都知晓吧。看来你巳安心,从不来梦里和发小我唠唠嗑。
  久在天堂的你,是否别来无恙?有时俺傻傻的想,假如你香玲吧在世,家乡的道水河边、小城的众多广场和公园、那一座又一座横跨道水两岸的大桥、还有那新建的“彩虹桥”上,岂不又多了一位爱臭美的俏外婆么。香玲,你可知道,今天的家乡有多美!你可知道,昔日的姐妹们的生活有多欢畅!哦,还有,我最近和冰冰联系上了,她定居北京。我和她在微信上常聊。听得出,她没变。仍像小时候那样,待人真诚热情且语速极快,只是换了口脆生生的京腔。冰冰说,她一直想着你。

  人生百年,百年晌午间。
  再回小城,岁月以往,小城以往,小溪已消失。但在我的心里,我的梦中,小城依旧,小溪依然。我对故乡的深深依恋,从未走出这座童年和少年的小城,从未疏远这条早在我血液里汩汩流淌的小溪……如今,年过花甲的我,仍一如儿时,眷恋着渐行渐远的小城,眷恋着它那清贫但欢畅、暖我一生的旧模样。

  本文由闻立春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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