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奉孝:梦断未名湖④监狱
〇 守护民间记忆
梦断 | 未名湖 |
监狱
© 陈奉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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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刑后大约十几天,我就被调到了北京监狱的“翻译组”。中国的监狱、劳改队实际上是中国社会的缩影,这里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上至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党内犯了错误的干部,下至流氓小偷、地痞无赖,其中有具有真才实学掌握各种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也有靠卖狗皮膏药为生的所谓“理论家”和人格低下的文人,有被冤枉的好人,也有罪有应得、货真价实的罪犯,各色人物应有尽有。它可称为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也可称为是一个各色人等的大杂烩。最近又增加了一批由右派升级而成的“现行反革命”,真可说是样样齐全了。翻译组当然是清一色的知识分子,其中绝大多数是“历反”,少数几个是“现反”,刑期都很长,其中无期、死缓的占多数。
在一般犯人眼里,翻译组的犯人是“高等犯人”,因为这些人不用参加体力劳动,岂不知这些人是被严格监管的,因为这些人都属于“阶级敌人”的行列。至于我为什么被调到翻译组去呢?我猜想可能有如下两个原因。第一,我懂点外语。我虽然不是外语专业的,但在北大读书时我曾翻译过两本数学书,其中一本当时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已经答应给我出版,译稿也已寄去,但因我被打成右派,书没有出来。另一本译完了还没等交出版社,反右就开始了,我被捕后译稿不知下落。最近我才听张景中告诉我,我被捕后,这本书的译稿他曾为我保存过一段时间,后来他也被送去劳教,辗转二十多年,早弄丢了。不仅如此,因为我还参加过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翻译(这是我的“罪行”之一),所以也把我调进了翻译组。第二,翻译组虽然不参加劳动,但实际上是被严格监管的,所以把我调到这里来。其他原因我就猜不出了。翻译组的任务是翻译一些资料,当然译者的名字是不能出现的。我在这里誊写、校稿都干过,时间都不长,因为我在北京监狱总共不过两个来月的时间,由于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就把我从这个不参加体力劳动的“优越环境”调到通州监狱去了。
在北京监狱时间虽短,却认识了两个特除犯人,一个叫王德,另一个叫孙得高。
王德是北京市顺义县人,抗美援朝时当过志愿军,转业后因流氓打架被判刑三年,在北京监狱袜厂劳改。北京监狱袜厂是我国最早生产尼龙产品的地方,我国的第一双尼龙袜子就是北京监狱袜厂生产的,当时社会上一般见不到,主要出口到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北京监狱关的大部分是被判15年以上的重刑犯,少部分是轻刑犯,而且这些轻刑犯都是刑事犯,按当时管教人员的说法,是属于“人民内部”的犯罪人员。毛泽东说过“人民犯了法也要进班房,也有死刑,但这与对阶级敌人实行的专政是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像小偷、流氓、贪污犯等都属于“人民内部”的犯罪之列,被看作是“自己人”。监狱袜厂的劳动分白班和夜班,重刑犯上白班,看管很严;轻刑犯上夜班,看管较松。那时北京监狱被称作是“模范监狱”,常有外国人去参观。
1956年有一天,犯人王德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明天有外国人来参观,他利用上夜班的机会将一个窝窝头拿回了宿舍去,他也不睡觉,在监舍里趴在窗子上瞧着外面的动静。果然快到开饭的时候来了许多外国人,由监狱长领着往犯人食堂走,这时这位王德老兄穿着一个小裤叉,披着一件劳改棉袄,手里举着一个窝窝头就往外国人群里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们看看呐,你们来参观时他们(指监狱管理人员)给我们(犯人)吃好的,你们走了我们吃的是窝窝头白菜汤!”跟随这帮外国人的中国保安人员和监狱的管理人员上来拦他,但当着外宾的面又不好把他怎么样,许多外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他们自己也有翻译,事后不会不清楚)。一位监狱的管理人员还对外宾说:“这个人是个疯子!”这下可好,等外国人走了,立刻给他砸上脚镣、戴上手铐塞进了小号。三天后就开全体犯人大会宣布加刑15年,罪名由流氓打架变成了“现行反革命”。要知道,这是在1956年,这一年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政治气氛最宽松的一年,对犯人的判刑也是最轻的一年,这件事要是发生在57年以后,非枪毙不可。另外也因为王德毕竟是当过志愿军,原犯罪是流氓打架,属“自己人”范围,如果一个“反革命”犯再来这么一下,即使在56年,脑袋也得搬家。后来王德跟我一起调到了兴凯湖劳改农场四分场。
北京监狱是中国的模范监狱,犯人的食宿条件比其它地方的劳改单位要好得多,对犯人的管理方式比其它劳改单位也文明得多,即使这样,这里面也是充满着假象。头一天接到通知,明天外宾要来参观,那好,一个下午停产打扫卫生,车间、食堂、宿舍被打扫得于干净净,犯人每人发一条新毛巾、新床单,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食堂开饭时是四菜一汤、大馒头,十人一桌。这样的劳动、生活环境比一般的工厂、学校要好得多,外国人走了呢?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另一个人叫孙得高,山东莱阳人,父母在抗日战争期间参加过胶东游击队,后来被日本人杀害了。解放后他参加了海军,是海军少尉。50年代初共产党大力号召学习苏联老大哥,跳舞是苏联人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于是我国的机关、工厂、学校、部队等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举办舞会。孙德高迷上了跳舞并在舞会上交了个女朋友。交女朋友是要花钱的,他挣的那点军饷不够花,就向战友借,但借了又没有钱还人家,人家多次问他要,他还不出。有一次一位借给他钱的战友当着他女朋友的面问他要钱,他觉得这伤了他的面子,结果把人家打了,于是被关了禁闭。他又把禁闭室给砸了,并打了看禁闭室的战士。本来关7天禁闭就算了,这下可好,被军事法院依破坏军纪罪判刑3年。他更火了,继续胡闹,又被加刑到7年并转到地方,进了北京监狱。这下他更灰心了,女朋友也吹了,自己的父母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而今天为这么点小事就判7年徒刑,这辈子算完了。于是便破罐子破摔,顶撞干部、抗拒劳动、骂监狱长,又被加刑到15年。他干脆就豁出来了,越闹越厉害,监狱长找他谈话,他打了监狱长一个嘴巴。这还了得!犯人打管教干部那是犯死罪的,要是换一个没有像他这样的家庭出身背景的犯人,动手打管教干部,非枪毙不可。但考虑到他毕竟是烈士遗孤,原罪也较轻,又不是反革命这样的阶级敌人,因此对他宽大处理,加刑到死缓,塞进了小号,一关就是三个月。在小号里每天给他三两八钱的苞米面窝头(或稀粥)吃。“三两八”是什么意思呢?听一些早进监的犯人说(管教干部也透露过)是一位法医研究出来的,一个人只要不干活,躺着不动,每天吃三两七钱五的苞米面就饿不死,四舍五入成了“三两八”,这也算是“人道主义”吧。
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社会上的人都吃不饱,劳改队犯人的生活能好吗(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后面我将详细叙述)?犯人当中又有犯了错误的“犯人中的犯人”,被关起来不劳动,还能让你享受跟一般犯人一样的待遇?于是便决定只给“三两八”吃。说来也奇怪,有人被关小号最长达一年多之久,竟然没有饿死!我本人在兴凯湖劳改农场就被关过好几个月也没有被饿死。这位发明“三两八”的法医真应该得“诺贝尔生物奖”!但这种长期饥饿的滋味可真难熬呵。上刑只是皮肉之苦,是短时间的,而这种饥饿却是长时间的。凡是59年到61年在北京劳改单位被关过小号的犯人,一提起“三两八”没有不害怕的。孙得高被关了三个月实在受不了啦,要求跟监狱长谈话,监狱长问他:“怎么样,孙得高,你想谈什么?你服不服?”他说;“报告监狱长(犯人跟干部谈话,前面必须加‘报告’两个字,过去孙得高从来没喊过报告),我服了!在敌人的机枪面前我没有低过头,现在我饿怕了,我服了,我低头认罪。”监狱长笑了,把他放了出来,这回可真地成了皮包骨头了。后来孙得高也到了兴凯湖劳改农场并且跟我在一个中队。我们在一个中队呆了4年多,后来他被调走了。
2
大约在1958年8月份,我被调到了北京市通州监狱。通州监狱前后换了好几个名字,我被调去时叫“通县新生鞋厂”,因为犯人以生产手工纳底的布鞋为主,另外还生产擦屁股用的豆纸(就是草纸,北京人叫豆纸,现在生活提高了,这种东西早就不见了),后来又改名为“新生造纸厂”、“新生小五金厂”等等。那时凡是带着“新生”两个字的单位都是监狱或劳改单位。
通州监狱有男犯人也有女犯人,男、女犯人分两个院关押。监狱共有纳(鞋)底、绱鞋、制帮、造纸四个车间,女犯都在纳底车间和绱鞋车间,男犯人多半在造纸车间,老弱病残在制帮车间。男、女犯人严禁互相串监,这条纪律非常严,如有违犯,轻者戴手铐脚镣关小号,重者加刑。女犯人干活的车间与男犯人干活的车间隔着一个很宽的院子,让你搞搞什么“眉目传情”之类活动也不可能。全监狱只有一个叫李文成的男犯人被允许到女车间去,因为他是个电工,不管哪个车间的电灯坏了他都要去修理。有一天正好是大礼拜休息,他到锅炉房去修线路,烧锅炉的是个女犯,两人在一张破床上搞起名堂来了,正搞着听到外面“咯登咯登”走路的声音,那个女犯人说:“坏了!管教来了!”吓得李文成光着屁股抱着衣服就钻了床底。这位女管教可能是闲得闷得慌了,找这位烧锅炉的女犯人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实际是闲聊,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李文成在床底下大气不敢出,憋坏了。说起这位女管教,她的形象大概跟《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差不多,满脸横肉,从来没见她笑过,非常厉害,犯人没有不怕她的。
这几个车间当中制帮车间和造纸车间是最脏的。制帮的过程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破布,用水洗洗,然后用糨糊一层层粘起来,最后粘上一层好布,凉干后做鞋邦用。那些破布上屎、尿、血迹等什么脏东西都有,因为这项劳动比较轻,因此多由一些老、弱、病、残的犯人来干。
造纸车间更脏,原料都是捡来的烂纸,里面擦屁股纸、妇女的月经纸都有,在一个大池子里用火碱水泡烂,再用清水洗洗,打成纸浆,犯人用抄纸的帘子一张张抄出来。我调进来登记完了(犯人每调换一个单位都要登记姓名、年龄、案由、家庭出身、文化程度等等,这是惯例),就分到造纸车间。一进车间我就想吐,这里完全是原始劳动,条件比起北京监狱来差得太多了。每个犯人都有劳动定额,完不成定额要受到惩罚,轻的批评教育,重的要关禁闭、记过,如果认为你是“消极怠工”,会依“抗拒劳动”的罪名被加刑。另外还有管生产的干部和犯人质量检查员,如果检查到你的产品质量不合格,像上面写的一样,轻者批评教育,重者关禁闭、记过,如果经检查多次不合格,会依破坏生产的罪名被加刑。每年都召开犯人奖惩大会,在大会上每次都有犯人因“抗拒改造”、“破坏生产”的罪名被加刑的。也有受减刑的,这多半是那些家庭出身好、劳改期间能“积极靠拢政府”(即经常向干部打小报告)的刑事犯,“现反”受到减刑的几乎一个没有。
3
我来的当天就惹了一个大麻烦。犯人晚上睡觉的监号是上锁的,每晚都有值夜班的干部巡回检查。这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左右,监号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位管教干部拿着手电筒(其实监号里的电灯是不允许关的,主要是黑夜里怕犯人搞什么名堂)满屋里一照,问:“哪个是新来的犯人陈奉孝?”我马上从被窝里爬起来答道“报告管教,是我!”他命令:“穿上衣服出来!”我赶快穿好衣服出来,心想半夜三更叫我出来干什么呢?我刚来半天,又没犯什么错误,更不可能是调动,我一边走一边琢磨。
他把我领到管教科,我喊报告进去。像审判台一样,有一个看来是个头头样的干部(后来我知道他就是管教科的隋科长)在桌子后面坐着,桌子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他正看着。离桌子大约四、五米远的地方,地下放着一个小板凳,一看就知道是为我预备的,我朝小板凳走去,刚想坐下,他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陈奉孝!”“犯什么罪?”“现反。”“什么文化程度?”“大学文化程度。”他突然拿出手枪猛地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训我:“你登记表怎么填的?你是北京大学的右派,也是反革命集团‘百花学社’的头子,你为什么填文盲?你态度极不老实,还想欺骗政府?!”我看他拿出枪来唬我,也有点火了,我说:“报告管教,我不就是把文化程度填错了吗?就算我故意,这点错误也判不了死刑吧?就是我真被判死刑,也要经法院,你也不敢随便拿枪打死我!你拿枪干什么?”我这么一讲不要紧,门外的武装人员立刻冲进来了,这位管教下令:“把他铐起来!”武装人员马上给我戴上背铐,他又下令:“给他砸上脚镣,打打他的反动气焰!”武装人员马上出去拿来一副大脚镣来就给我砸上了,然后就把我塞进了禁闭室。我心里琢磨“这个地方这么厉害!我刚来就给我个下马威,在草岚子提审过三十多次,可没对我这样过。”
我为什么填个“文盲”呢?因为反右以后,不仅在社会上知识分子受到歧视,在监狱里受的歧视更厉害,尤其是由右派升级为“反革命”的犯人,始终被看成是犯人中的犯人。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样登记并瞒不过管教人员,我是想瞒过同监犯人,因为登记表是犯人大组长拿来叫新来的犯人登记的。这回可好,偷鸡不着蚀把米,全监狱的犯人没有不知道我这个新来的犯人是北京大学“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了。刚一进来就被戴上铐镣关了禁闭,这家伙肯定是个“危险分子”,被严管的对象了。
因为戴的是土铐子,一晚上我的两只手就被勒得肿得像个小馒头似的。第二天上午开饭时,扔给我一个小窝头叫我趴着啃,两只胳膊向后捭得像断了似地痛,哪里还顾得饿呢!还算不错,他们可能考虑我初次进监,没尝过这种滋味,先这么教训我一下,到了下午就给我摘下背铐,换成前铐。这是我第一次领教“合法的”刑罚的滋味。我又想起了在草岚子时的杨百万,他戴了一个多月的背铐,手腕子全都磨烂了,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4
1958年的夏天,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从工厂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都掀起了一场大炼钢铁的高潮,监狱、劳改队也不例外。这倒把我给救了,因为那时要求人人都参加,这不仅是一场经济活动,而实际上成了一场政治运动,于是仅蹲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室就把我放出来参加了大炼钢铁的运动。女犯人坐在地上用锤子砸运来的破铜烂铁(其中有不少是从老百姓家里搜集来的尚能用的铁炊具),通州监狱里一天24小时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真是一首壮烈的交响乐。壮年的男犯人管来回运料,而我和另外一个犯人则守着一个用破砖头垒起来的土高炉,一连干了一个星期,累了就坐在地上打个盹。尽管累得人困马乏,犯人们却很高兴。为什么呢?在大炼钢铁期间,吃饭不定量,可以敞开肚皮吃。由于长时间的饥饿,平时又吃不到多少油水,犯人肠胃的皮都薄了,一下让你随便吃,不少人就不知道饥饱了。头一天就撑坏了十几个人,这下可把犯人医务室给忙坏了,忙着给这十几个犯人灌硫酸铜水,让这些家伙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时间一长非出人命不可。其中有一名叫张典荣的犯人,一顿就吃了13个半窝窝头(每个大约有半斤左右),因为吃得太多了,疼得在地下打滚,把胃给撑破了,没有抢救过来,死了。表面上看是吃多了撑死的,实际上是饿死的。第二天措施改变了,到开饭时,犯人去领窝窝头,政府干部在旁边看着,每人只给两个,个别大个子身强力壮的犯人给3个,这实际上都能吃饱。一个星期后,因为没有那么多原料了,大炼钢铁也就结束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定量,这下更觉得饿得慌,因为在这一个星期内,犯人的胃都给撑大了。
造纸车间有两个犯人大组长,一个叫李振福,一个叫韩荣。李振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牢头和打手,韩荣的罪名是“包庇反革命”,人心眼还不坏。因为他家世代开纸坊,懂技术,所以也让他当大组长,管生产。有一天他偷偷对我说:“你怎么敢顶撞隋科长呢?要是他一枪把你打死了,说你抢他的枪,又没有证人,你不白死呵!”这是肺腑之言,我记住了,后来在二十多年的劳改当中,我跟管教干部顶起来的时候,都是当着许多犯人的面,我想,他再野蛮也不敢当着这么多犯人的面把我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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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陈奉孝:梦断未名湖①被捕前后
〇 陈奉孝:梦断未名湖②草岚子看守所
〇 陈奉孝:梦断未名湖③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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