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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庆之丨中古汉语“床”兼作坐具名的原因——兼论汉译佛经的作用

朱庆之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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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语言学》是由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语言学研究中心主办的语言学专业集刊,主要刊登以自然语言尤其是中国境内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语言学学术论文,以及严肃的学术评论。刊物恪守求真、务实、平等、自由的原则,积极鼓励学术创新与学术争鸣。大力提倡定性分析与定量研究的融合,理论探讨与实证研究的融合,中西范式、文理取向的融合。刊物分设“理论探索、汉语研究、实验研究、评述译介”几个主要板块,刊发中、英文两种语言稿件,篇幅较为自由,实行双向匿名审稿制度。

近日,集刊第一辑和第二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今刊第一辑《中古汉语“床”兼作坐具名的原因——兼论汉译佛经的作用》一文的提要,以飨学林。



中古汉语“床”兼作坐具名的原因

——兼论汉译佛经的作用

文丨朱庆之

“床”,在近现代汉语里的主要用法是做睡觉用的家具(以下简称SJ)的通名。它与椅子板凳之类的坐具(以下简称ZJ)分属“家具”中不同的类别,不能混用。然而,古代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以《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比较为切入点,梳理了两部辞书对“床”在早期文献中的意义和用法的不同看法,并对书证做了力所能及的考辨。初步的结论是:“床”在上古时代的文献语言里指称的只是SJ,但在中古时代,它除了指称SJ外,还有了指称ZJ的新用法。

为什么原本指称SJ的汉语固有词“床”,中古时在保留原来用法的同时,又会拿来指称作用和形制完全不同的ZJ?这似乎是过去还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的汉语历史词汇学问题。

历史辞书给出的“床”指称ZJ的最早用例是“胡床”。《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裴松之注引《曹瞒传》:“公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胡床”就是马扎,游牧民族的可折叠的ZJ。但对古代指称外来物品的“胡~”结构的词语,如“胡椒”“胡麻”等41个词的语义结构特点进行分析后发现,“胡床”一词的发明者并非“床”指称ZJ这个新用法的创造者,只是使用者。在这种情况下,另外一种文献就进入了我们考虑的范围。这就是从东汉开始大量出现的汉译佛经。

在东汉的翻译佛经里,与“坐”有关的“床”已经常见。例如:

(1)东汉支谶译《阿阇世王经》下:“于众会中复有菩萨,名曰法来,则得敕令而具床座。应时受教,掸指顷有二万三千床座。其綩綖若干种色,名珠好绣绮异色物悉布在上。文殊师利及诸菩萨声闻一切皆悉就坐。”(CBETA, T15, no. 626, p. 400, a3-7)


三国时代的译经里还有“独坐床”。例如:

(2)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6:“妇人喜悦,令儿驰归,取独坐床欲以坐之,商人乃熟视妇人而笑。妇执高操,意怪商人住笑非宜。儿取床迟,还即搏之,商人又住笑。”(CBETA, T03, no. 152, p. 37, c2-3)


还有“小床”。出现的语境与“独坐床”有时非常相似,可能是“独坐床”的更通俗的叫法。例如:

(3)旧题三国吴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3:“尔时世尊,着衣持钵,将诸比丘,往诣其家,受其供已,心怀欢喜,取一小床,在佛前坐,渴仰闻法。佛即为其种种说法。”(CBETA, T04, no. 200, p. 215, a4-6)


但本着“能坐的未必不是SJ,能卧的肯定不是ZJ”的判断原则,这些早期汉译中的“床”的性质仍然可以存疑。这就需要借助梵汉对勘来解决。

我们的工作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利用英梵词典尽可能找出其中所收的所有表示SJ和ZJ的梵文词语,看看这些词语在指称对象上有什么特点,是SJ、ZJ分别专指,还是混指?另一个方向是利用译经的梵汉对勘资料,看看这些梵文词语在具体翻译时译者是如何翻译的。后者,可利用的资料有两种。一种是二手的,即荻原云来《汉译对照梵和大词典》收集的汉译资料;另一种是一手的,即梵文Aṣṭasāhasrikā Prajñāpāramitā与其东汉支谶译本《道行般若经》、梵文Vimalakīrtinirdeśa与其吴支谦译本《维摩诘经》、梵文Saddharmapuṇḍarīka与其西晋竺法护译本《正法华经》的对勘。例如《道行般若经》中“床”出现了7次,全部都在“床卧具”中。如:

(4)卷3:“复次,须菩提!三千大千国土人,悉作阿耨多罗三耶三菩,便如恒边沙佛剎人,皆供养是菩萨,震越衣服、饮食、床卧具、病瘦医药,如恒边沙劫供养,随其喜乐作是布施。”(CBETA, T08, no. 224, p. 439, b10-13)


其中的“床卧具”的平行梵文是复合词śayanāsana,由指称SJ的śayana和指称ZJ的āsana两个成分构成。辛嶋给这个梵文词的英文注解是“bed and seat; a lodging”(床和坐具;住处)。说明东汉的支谶已将ZJ译为“床”。

再如《维摩诘经》,“床”共出现6次。其中单独的“床”两次。如:

(5)卷1“弟子品”:“于是,长者维摩诘自念:寝疾于床,念佛在心。”(CBETA, T14, no. 474, p. 521, b29)


对应的都是指称SJ的梵文名词mañca。“床座”3次。如:

(6)卷1“诸法言品”:“贤者舍利弗心念:‘无床座,是菩萨大弟子当于何坐?’”(CBETA, T14, no. 474, p. 526, c20-25)


对应的都是指称ZJ的名词āsana。

我们从以上工作获得的大量的语料中观察到的重要现象有以下三个:

第一,在梵文里,SJ和ZJ各有不同的词语指称,二者划然有别,虽然亦有少数的词有兼指的情形;第二,在几部梵语佛教文献里,与动词“坐”相关的“床”主要指称ZJ的āsana,与动词“睡眠”相关的“床”主要指称SJ的śayana;第三,但在上述梵语典籍的早期汉译文里,意义是SJ的śayana大都译为“床”,意义是ZJ的āsana则有三种译法——“座(坐)”“坐具”和“床”。也就是说,译者在翻译指称ZJ的词语时,也译成“床”。译经中的“床”就有了两个义项,一指SJ,一指ZJ。

明明是两个不同的词,指称的也是两种不同的家具,为什么译经的人会将二者混同?要说原因,自然先会想到源头语言中,存在同一个词既可指称SJ,又可指称ZJ的情形;特别是,这样的词的“本义”大都是SJ。正好汉语中又没有指称印度ZJ的专用词,译者就趁势用汉语的“床”来翻译指称ZJ的词语。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不过,考虑到从总的方面看,SJ与ZJ在梵文中分属不同的范畴,多由不同的词语指称;同时也考虑到早期译经的平行梵本中,指称SJ和ZJ的基本上是两个不同的词,我们更倾向于另外的解释。这大概与早期翻译时普遍采用“格义”之法有关,即用汉语中相近的词来“硬译”。原因当然就是汉语中没有与梵语表示ZJ的名词如āsana所指平行的词语。

根据文献和出土材料,中国上古固有的ZJ,主要是“席”和“荐”,直接铺在地上,这与我们这个民族采用“跽坐”的坐式有关。但印度的ZJ都是带腿的。这是由印度热带季风型的气候条件决定的。雨季来临,几乎天天豪雨,到处积水。坐的时候必须坐在与地面隔开的地方,这就有了对于架高的椅凳之类专用坐具的必然需求。当外来的传教者要将印度这种专用的ZJ翻译成汉语时,“席”和“荐”当然差得太远,不得已,选用主要用来睡觉同时可以坐的“床”并不奇怪,就像将用“(花)椒”的“椒”来翻译并不是“椒”的pepper(胡椒)一样。

本文根据表示坐具的“床”的最早用例见于东汉时代的汉译佛经,以及表示坐具的“床”在中古各个时代译经中的用例要远多于本土文献这一事实,推断这种用法的产生,很可能源于东汉肇始的汉译佛经,或者至少在东汉的佛经翻译中被大量使用;而这种用法之所以能够进入一般汉语,也与佛教的影响、翻译佛经的流布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这个推断不误,“床”这个词在中古时代指称对象的变化,就是佛经翻译对汉语影响的又一例证。

本文作者


朱庆之,香港教育大学中国语言学系讲座教授,中国语言与中文教育研究中心主任。1982年起长期在高等院校从事汉语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曾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1994—1998),兼任过汉语史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98—2014),兼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元培学院院长。曾兼任中国教育部中文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理事,中国语言学学会理事等。亦担任《语言学论丛》《古汉语研究》《汉语史学报》《汉语史研究集刊》《南开语言学》《东方语言学》等刊物的编委。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词汇史(中古汉语)、佛教汉语、中印文化交流史。出版论著100余部/篇,多次获得国家级、省级科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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