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毓智 丨《语法系统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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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语法系统的复杂性》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是作者系统地把复杂性系统科学理论应用于语言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以汉语为切入点，不仅揭示了人类语言的诸多新属性，也给语言学未来的研究带来了许多新的视角。

今刊该书的前言、摘要和目录，以便广大读者了解该书的主要内容。

前　言

一、何为“语言系统的复杂性”？

2010年，我利用学术休假一年的机会重返斯坦福大学，其间参加了一个“复杂系统科学研究小组”，该小组是由生物学系的教授和博士生发起的，成员包括来自物理系、计算机系、数学系、心理学系、哲学系等的师生。小组每个星期举办一次活动，邀请校内外的专家来做报告，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复杂系统科学是一个方兴未艾的学科，旨在探讨各种不同复杂系统的共同特性。这一系列活动对我非常有启发，那时就意识到这个新兴学科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影响整个科学界。回到新加坡以后，我就尝试用这种理论来探讨语言学问题，并写出了《复杂系统科学对语言学的启迪》一文，现在作为第一章编入本书。2021年10月诺贝尔物理学奖宣布，获奖的三位物理学家都是把复杂系统理论应用于对物理世界的探讨而获得重大研究成果。这一新的学术思潮对未来语言学的研究必将产生重大的推动作用，所以我把本书的名称定为《语法系统的复杂性》，以引起人们对这一学科的重视。

语法系统的复杂性有三层意思：一是语法作为一个共时系统，自身内部的语法标记和语法结构在语法功能上相互协同合作，一起满足人们交际上的需求；二是语法系统与其他形形色色的复杂系统一样，具有这样的特征：受规则支配、成分不对称、系统具有开放性、内部元素不断进行新陈代谢；三是语法系统处于由众多系统构成的大系统之中，与共时历时系统、词汇系统、语音系统、人类语言、人类认知、人类社会、自然规律等系统相互制约。本书即是以语法系统具有复杂性为出发点来揭示各种语法现象背后的理据。

二、本书主要内容

这本书集中反映了我们过去十余年来对语言学理论研究的成果。其中大部分内容已发表于《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语言研究》《语言科学》《外语研究》等刊物上。本书提出了我们迄今为止最大胆、最完整的理论系统。说大胆，是因为这是关于人类语言最本质问题的思考：人类何以能够创造和使用语言？语言的设计原理和运作机制是什么？这是当代语言学各个流派所关心的问题，也是各个学说的分歧所在。说完整，是相对于我们以前的论著而言的。从我们步入语言学这个殿堂起，就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在中国讲究述而不作、注重实用的学术传统里，提出新的理论体系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所以在我们以前的著作中，只是把话语空间“语法系统具有复杂性”这一思想暗含在对具体现象的研究中，一些观点也只散见于对各种具体语言现象的分析之中，而且缺乏详细的论证。这次把它们系统化，并从各个方面加以论证。

三、语言研究不能单靠直觉

语言研究不能单靠直觉。为什么说单纯直觉是不可靠的呢？原因有三：一是语言是存在个体差异的，特别是像汉语这种语言，其中混杂了大量的方言，而且不同方言的语法特征差别显著，如果学者以自己的语感去判断普通话中的一些现象，必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误判。二是会使用某种语言跟知道它有多少种用法受方言因素的影响是两码事。比如，对于具有十几种用法的常用词，单凭我们的语感能够想到的往往只是其中的少数几个用法。因此靠直觉会导致挂一漏万、以偏概全的后果。三是研究者一般都事先有了自己的理论假设，那么就会跟着感觉走，紧拉住假设的手，戴着有色眼镜来看世界，一切都会变了颜色，造成扭曲语言现象的后果，就会觉得世界会越来越温柔，什么都听自己的话。因此语言研究中单靠直觉是危险的，只有通过全面深入的调查，才能正确把握自然语言的规律。

四、语言内部存在多种规律

在旧的科学体系中，科学家们相信，自然界是由少数规则支配着，发现这些规则就可以解释一切现象。但是，近100年来的科学发展证明，自然界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任何规律都不可能是万能的，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起作用。经典力学的规律只适用于宏观客体的运动，而微观世界则需要量子力学的理论来阐释。物理学的规律也只能解释自然界的一部分现象，还有化学、生物等方面的属性需要其他学科来解释。当代科学的研究表明，自然界是各种类型的规律协同合作的结果。语言是人类认知和自然、社会现象相互作用产生的，它的规律也必然是多种多样的，不可能存在一种包打天下、统管全局的规律。因此以发现这类规律为目标的研究，必然是徒劳而无功的。语言是有血有肉、生动丰富的，而不是由几根骨头支起来的骷髅。只有树立正确的语言观，才可能取得丰硕的成果。

五、提出假设并寻找证据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的认知语言学方兴未艾，但是其理论只是根据认知语言学对语言现象的观察分析而建立起来的，缺乏独立的认知心理学证据。这种现象有其历史的原因，认知心理学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那时认知心理学尚没有建立起来，可资借鉴的研究成果还非常有限。可是到了今天，认知心理学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完善的科学，给我们提供了关于语言的大量成果和研究数据，使得人们能够更科学地看待语言的本质。现在的成果就是我们学习、借鉴了认知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之后对语言的本质所做的思考。

什么可以成为语言学假设的证据？主要有四种类型：一是历史资料，很多共时结论往往蕴含着一个历时过程，那么就需要从历史资料中寻找证据；二是语言共性，在一个语言内部可以自圆其说的假设，如果在其他语言中也能找到同样的证据，就会大大加强其说服力；三是语言的系统性，给一个语言现象做出解释时，需要照顾到它的左邻右舍，因为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各个部分都是和谐地存在于一个系统之中，任何一个语法形式都不是孤立的，都与其他形式密切联系着；四是心理实验证据，语言是一种认知心理现象，因此可以借助认知科学的实验结果来支持假说，也可以设计独立的心理学实验来验证假说。这四个方面的证据是相容的关系：得到证据的方面越多，假说就越可靠，其科学性也就越高。

六、科学研究既是艰苦探索

也是审美历程

科学研究既是一种艰苦探索，也是一段审美历程。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感受，而不同的感受则来自不同的态度。如何从别人看来单调、枯燥而艰辛的科学研究活动中获得乐趣和精神奖赏，庄子的《庖丁解牛》故事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首先，要乐于自己的行业。庖丁杀牛的一招一式都“合于桑林之舞”，动刀的声音则“莫不中音”，他是把别人认为艰辛的劳动作为音乐、舞蹈来享受。其次，要掌握对象的规律。他把牛的生理结构研究得非常透彻，因此可以做到“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而其他所谓好屠夫也要一年换一把刀，普通的屠夫则一个月就换一把刀。如果能够做到这两点，学术研究未尝不可以作为一种养生之道。每当我们发现司空见惯的语言现象背后的规律时，就释卷环顾，踌躇满志，神清气爽，大有一日不知瞌睡，二日不知劳累，三日不知肉滋味的感觉。此种感觉又生发乐趣，让人心甘情愿继续跋涉于扑朔迷离的语言现象之中，憧憬着那更加瑰丽多彩的景观。

科学探索的共同目的是寻找事物现象背后的规律。语言科学也不例外，它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纷纭复杂、司空见惯的语言现象背后的规律。每个人都感觉到说话是一种完全自由的个人行为，其实背后往往受各种各样规律的支配。人们对于规律的探讨并不纯粹是出于功利目的，往往来自追求审美的内在动机。审美和规律具有内在的联系，只有那些和谐、简洁和有规则的事物现象才能给人们以审美意识，不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是如此。先哲们对此有着精辟的论述，现摘录几则如下：

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庄子

数学不仅拥有真理，而且还拥有至高的美。——罗素

自然规律必须满足审美要求。——爱因斯坦

两千多年之前的庄子跟爱因斯坦具有高度的共识。根据庄子的观点，只有首先欣赏天地的美，才能分析探讨万事万物的规律。也正是因为此，爱因斯坦才把可供审美作为判断自然规律正确性的先决条件。这对语言研究也非常有启发，只有首先假定语言系统是美的、和谐的，才能更好地探讨语言规律。

石毓智

2023年5月25日于武昌珞珈山

（为方便读者阅读，文中小标题为本期编辑所加。）

作者的话

这本书是我30多年来研究语言的思想概括，属于方法理论性著作。2010年，我回斯坦福访学一年，其间参加了那里的“复杂系统科学研究组”，这是由生物学系的教授和博士生发起的，参加者有来自化学系、物理系、计算机系、心理学系、哲学系以及语言学系的师生。我深受这一交叉科学的启发，那时就认识到这将是一个新的科学思潮，将对未来的科学研究产生重要的的影响。2021年，有三个物理学家都是把这一理论应用于自己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的。本书反映了我这这个方面的一些初步思考。

图书信息

《语法系统的复杂性》

石毓智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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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根据复杂性系统科学的理论方法，探讨语言这种复杂系统的特性，论证语法系统的开放性、规律性和不对称性，阐释语言系统性所涉及的层次与领域，并评述认知语言学与构式语法的进步及其局限。此外，还依据历时证据确立超级构式的这一概念，这对揭示语法演化规律有着方法论的指导意义。作者还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提出语言能力合成说，并分析语言表达的创新机制、语法结构的合成性、语法标记和形式之间的联系方式、语言假设的证据、语法规律的多样性等理论方法问题。

目  录

作者简介

石毓智，1963年生，河南洛阳人。斯坦福大学博士，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硕士。现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先后兼任武汉大学等院校的教授。代表作有《汉语语法》（商务印书馆，2010）、《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合作）、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Grammar（剑桥大学出版社，202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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